黄庆丽,李福华
(1.青岛大学青岛教育发展研究院,山东青岛266071;2.青岛大学师范学院,山东青岛266071)
为追求教育理论本土化和实践方式科学化,我国的教育研究取得了丰硕成果。可反思当前的研究现状,无疑存在重总体数量轻内涵质量、重文章发表轻成果转化、重继承守成轻突破创新等问题。原因有二,一是学术共同体缺乏较为公正的论文评审程序和客观的同行评议制度,对教育知识产品无法进行从生产、发表、传播交流到应用效果评价的全过程精细化管理。二是教育研究者在专业职称晋升和工作绩效评定时需要满足量化评价指标体系的要求,为获得考核带来的短期效益,较低水平的同质化研究和注重发表数量的现象长期并存。从关注数量的粗放式变革为内涵质量式发展,是未来教育研究的必然趋势。
为全面把握我国教育研究的实际状况,从内容入手将其划分为理论研究、决策研究和实践研究三种维度。结合研究目的,把理论研究划分为学科学术导向与实践行动导向两种类型。参照时间节点,把决策研究划分为决策前的对策建议研究和决策后的文本分析及追释性研究。综合研究方法和研究者的卷入程度,把实践研究划分为研究者作为局外人的调查研究和作为局内人的行动研究。据此,得出如表1所示的类型划分。
表1 理论、决策、实践三维视野中的教育研究分类一览表
对研究内容的选择,反映出分析教育现象及解决教育问题的逻辑思维和价值取向,理论、决策和实践三维视野勾勒出学术文献的一般框架。“教育研究的目的在于帮助人们去实现教育的核心价值。总体而言,教育研究发挥作用的途径有两条:一是对教育理论的建构和发展,二是对教育实践的设计与改进。”[1]5具体而言,理论研究运用哲学思辨的方法探寻教育的一般性质与普遍规律;决策研究指政策颁发前开展合理性及可行性评估,颁发后阐释制度文本和评估实施效果;实践研究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精神,以调查现状、分辨事实、改善行动和解决问题为旨归。
理论研究历史悠久,是对教育理性反思和理论建构的结果。它重视形而上的抽象概括,搭建了理解教育并开展对话的公共平台,有益于建立基本共识,长期占据学术话语的主导位置。基于研究目标及思路的不同,可分为学科学术导向型和实践行动导向型。
1.学科学术导向型。每门学科的独立与完善,皆以规范化的概念、命题和观念体系为基本结构,继而形成学科物质体系和规范体系。“科学研究发展成熟而成为一个独立学科的标志是:它必须有独立的研究内容、成熟的研究方法、规范和学科体制。”[2]教育学是现代学科建制中的独立成员,虽然规范性和学科地位尚待提高,可已经形成基本的研究范式。学科学术导向型研究,主要定义基本概念、揭示基本原理和把握基本规律,这有益于澄清概念内涵、调和认知冲突和形成学术规范体系。教育理论思维是“人们在以理论的方式把握教育世界的过程中,由人类的各种知识系统围绕‘培养人’或‘促进人的发展’这一教育特质逐渐汇聚、整合而形成的一种理论思维形态”,[3]它关注教育及人的发展的理想范型,由此衍生的“教育是什么”和“人是什么”等本质主义问题引人深思,并由此产生了诸多争论,推进了研究的逐步深入。
2.实践行动导向型。“教育实践是培育优秀人性的活动,指向人的福祉。”[4]教育是一项伦理实践,可由于工业化思维、技术主义和科层制度的兴起,其伦理性往往遭受遗忘、破坏或扭曲,具有整全视野的教育研究肩负起提醒、修缮及归正的理论使命。“从教育实践自身来看,教育实践的形态在不断变化之中,旧有的形态不断被颠覆,新的形态不断生成。”[5]教育实践具有情境性、反思性和自由性,产生的经验和不足及时反馈给理论,经由后者的归纳、改良及矫正,可避免陷入经验依赖的不断试误。这产生了指向改善实践行动的理论研究,以期实现教育的文化自醒和理性自觉,较好地实现其伦理性。这种研究不注重概念澄清而指向行动改进,注重对教育日常经验的反思和超越,有效地反哺了理论的求索。
决策是教育现代治理的基本手段,是实现依法治教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重要途径,而决策研究是保障民主决策、科学决策和公正决策的前提条件。“重视决策研究,形成民主科学的决策程序,密切教育科研与教育决策和教育实践的关系,已成为教育决策科学化的行动纲领。”[6]教育决策是连接理论和实践的中介变量,重要改革既需要理论论证和知识动员,也需要实践的积极配合和反复推进,还需要在实施过程中进行风险预警,以及在政策实施后总结推广经验以形成有普遍借鉴价值的理论体系。
1.决策导向的政策建议研究。在政策制定前,分析教育发展中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主要矛盾,在众多问题和现象构成的矛盾运动中,找准一般性规律和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保证决策的科学性、目的性与伦理性。高质量的专业研究可发挥参政议政的作用,“在现代决策系统内,‘谋’获得了与‘断’平等的独立地位,而且‘谋’的科学性是‘断’的科学性的保证,咨询即‘谋’在科学决策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7]决策前研究,分析政策问题是否真实、决议过程是否科学、操作工具是否恰当、目标是否易于实现,进而对后续的政策启动、延续、调整和完善提出可行建议。
2.政策文本分析与追释性研究。政策颁布为教育实践提供了法理依据及制度保障,对文本施加追释性解读,有利于准确理解与贯彻执行。目前的政策研究中,颁布后的文本解读和学理辩护,多于前期的合理化论证和可行性分析。这说明我国的教育研究对政策制定的关注度不高,缺乏足够的政策关怀意识,尚未进入到决策核心以论证其必要性、可行性和风险性,基于证据的决策研究亟需加强。同时说明教育行政尚未充分发挥学术研究的政策咨询功能,缺乏两者深度融合和对话合作的机制保障。
实践研究是对理论研究的反向建构,把学术视野从语词构筑的观念世界转向鲜活的现场经验。“理论工作者要想很好地理解实践、解释实践、为实践服务,不深入实践中去,不亲身实践是不行的。”[8]研究者只有置身真实的实践场域,方能体验到自身言说的教育究竟为何,构建的理论能否被实践接受并证实。实践研究“既解决了教育行动的客观描述与主观解释的矛盾,也使理论的‘实践生成’扎根于具体的教育实践,使其所作的理论分析和所使用的观念概念真正源于研究对象的具体实践,最终实现教育理论与教育实践的相互滋养与生成。”[9]它可概括为研究者作为局外人为澄清事实而进行的调查研究,以及局内人为改进实践质量而从事的行动研究。
1.教育调查研究。是局外人从已有的现象和事实出发,借助一定的调查工具和手段,在收集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上形成结论。根据确定主题对客观经验进行调查分析,目的是把握教育问题的真相与全貌,理解实践活动的本质和规律,力图把解决问题的思路和对策探究透彻。并将规律放置到类似情境中加以验证,以期有计划地规划教育实践活动。调查研究需要选择合适的调查对象,控制和规范过程,确立现象和本质、前提和结论间的因果联系。
2.教育行动研究。突出局内人在研究中主体与客体身份的互相转化,强调对中观制度和行为质量的改进价值,注重教育变革中行动者的理性反思和自我赋权能力。“行动研究的实质是解放那些在传统意义上被研究的‘他人’,让他们接受训练,自己对自己进行研究。通过对自己的社会和历史进行批判性反思,他们能够了解那些深藏在自己文化中的价值观念,并且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10]452它通过对实践情境的系统研究而提升行动质量,为主体赋予了革新现状的权力及能力。
理论、决策和实践三个维度及上述六种类型基本确定了文献的内容框架。综合衡量期刊的办刊定位、学术风格及影响力,选取《教育研究》《清华大学教育研究》和《北京大学教育评论》为样本,以2001—2016年刊载文献为分析对象(《北京大学教育评论》创刊于2003年,故统计区间为2003—2016年)。在此基础上,对我国教育研究提出改善建议,以期为相关知识生产寻找新的更有价值的学术生长点。由于本研究的问题意识主要关涉当前特征及未来走向,因而在样本期刊的选取上,主要考虑的是作为结论推断的有力佐证,而非观点支撑的全部来源;设计初衷主要是区分类型,因而未对统计数据进行更为复杂的技术分析;研究范围主要针对我国,因而未涉及国外的相关现状。以上样本选取的全面性、数据分析的复杂性和研究思路的拓展性三点不足,会在后续研究中做出进一步修正及调整。
由于这六个子维度存在一定程度交叉,为保证准确客观,按照文献的主体特征归类。为规避理解不同而造成主观差异,由两位研究者分别对所有篇目进行统计,然后对有异议的篇目进行商讨并最终裁决其归属类型。去除会议综述、著述评介和学术动态等无关文献,我们共分析文献5815篇,其中《教育研究》3334篇,《清华大学教育研究》1721篇,《北京大学教育评论》760篇。统计显示,理论研究文献3556篇(占全部文献的61%),其中学科学术导向1591篇(占全部文献的27%),实践行动导向1965篇(占全部文献的34%);决策研究文献488篇(占全部文献的9%),其中决策前建议文献229篇(占全部文献的4%),决策后分析文献259篇(占全部文献的5%);实践研究文献1767篇(占全部文献的30%),调查研究的文献1374篇(占全部文献的23%),行动研究的393篇(占全部文献的7%)。
这三种期刊载文类型一定程度上表明了我国教育研究的基本特征,当然也具备特异性。由于每种期刊各年度刊载文献类型不存在显著差异,故以四年为一个时间单位来呈现统计结果(表2),据此可大致推断我国教育研究存在如下主要特征。
表2 三种教育学术期刊的刊载文献分析表
1.教育理论研究占据优势。在三维分析框架下,三种期刊总体上以理论研究为主,决策研究和实践研究相对并不具有优势。特别是作为教育学术领域的领军刊物,《教育研究》刊发的理论研究文献平均每年维持在70%左右,这主要是因为教育学中核心概念的阐释和基本规律的揭示,会以此为发表和传播的中心地带。《清华大学教育研究》的理论研究文献呈现逐年递减的趋势,而实践研究逐渐上升,决策研究并无较大波动。近年来随着我国教育界主张实证研究的呼声越来越高,这三种刊物都表现出实践研究有所递增的趋势。
2.教育决策研究亟待加强。决策研究相对是短板,所占比例最少,整体上基本没超过文献总量的15%。并且政策颁布后的文本阐释和追释性研究,多于颁布前的决策建议分析。其原因一是教育行政部门委托的面向政策决策的课题研究,成果去向并非是公开发表于学术刊物,而是呈报给相关委托机构。二是学者群体倾向对理论问题进行阐释及表达立场,而非用自身的科学理性和公共精神参与政策的出台、实施与反馈中。
3.教育实践研究比较薄弱。实践是教育现象和教育问题发生的第一现场,理应成为研究重点,可事实上平均占比约为30%,远低于理论研究。研究者作为“局外人”进行的调查研究,远高于以“局内人”身份开展的行动研究。在调查研究中,占很大分量的是比较教育领域的国别研究,以美国、英国和德国等西方发达国家的教育经验引介和因果实证研究为主。这说明自21世纪以来,我国教育界借鉴西方的理论需求更为强烈,希望通过学术研究来引进和移植美欧国家的教育理念和经验做法,为把我国建设成教育强国作贡献。
教育学自取得独立的学科地位以来,理论如何关切实践,思想如何产生解释和改造现实的力量,一直是研究的出发点和最终归宿。尤其是进入建制化的学术生产时期以来,更需要通过知识创新来为科学的教育决策服务,为解决现实的教育问题服务,为改善教育行动的质量服务。在未来的教育研究中,学术共同体应秉持面向教育实事本身的立场,遵循以解决问题为主旨的研究原则,发扬理论的实践品性,发挥研究的改善功能。
“政策制定是一个动态的、复杂的过程,涉及政治、经济、社会、心理、文化等许多领域。在这个过程中,理性分析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学者以其专业的学术研究、独特的视角和敏锐的洞察力,常常能对政策走向产生重要的影响。”[11]49立足于教育发展战略的需要,应从三个方面加强决策前研究。首先,研究教育决策的科学原理及一般机制,通过学术刊物、举办讲座及会议和人才培养等方式,在理论知识储备上间接而强有力地支持高水平的决策。其次,发挥智囊团和思想库的作用,研究教育决策的内容、程序及策略,通过承担政府委托项目、提交研究报告或在政府部门任职,直接而规范地参与政策制定,从实现特定政策目标的预备方案中确认出最优化蓝本。最后,研究教育政策的评价方法和评估标准,在实施前对蓝本进行模拟执行及效果预测,全方位检测风险、可能遇到的阻力和实施效果,降低行政成本,提高教育公共管理的效益。
加强决策前研究,取决于学术研究的价值取向、范式转型和软硬实力。“把教育政策看作是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背景因素的携带者以及它们与具体教育实践之间的中介,其真正目的是打破以往教育研究者狭隘的研究视野,从而从更广阔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视野来重新理解和解释教育实践。”[12]10理论的过度演绎容易造成教育研究的玄学倾向,过于注重实践可能造成碎片化和即时性,而决策研究聚焦于公共领域的权力冲突与利益博弈,可发挥研究的文化批判与政治分析功能。围绕“什么形式的政治权威、什么样的表达秩序、什么形式的道德规则,以及关于将来和过去的什么样的说法应该在具体的教育场所被合法化、被传授和被争论”,[13]161运用循证方法,“这种方法不再拘泥于组织、制度、条文的研究,寻求研究的量化、实证化和心理化,着重动态的过程研究。”[14]9拿出有说服力的研究报告和有执行力的行动方案,为政策制定贡献专业智慧。
教育智库兼具学术资源和人力资源的双重属性,在国家政策和大数据技术的双重支持下,服务于教育现代化建设,为战略研究和政策研究提供智力支持。以公共政策为研究对象、以影响政府决策为核心目标、以公共利益为价值导向,是影响政府决策和推动教育公共事业发展的变革性力量。“从新型教育智库出现的中国语境来看,新型教育智库建设不仅是提升教育智库服务国家教育改革决策能力和水平的一项全局性、战略性的任务,也是建构本土实践性教育话语体系的契机。新型教育智库在对教育科研提出更高标准的同时,也意味着我国教育研究的话语迎来了一次重要的革命。”[15]它把分散的研究人员组织起来,引导个体兴趣转向团队协作,服务于教育战略制定和教育民生需求。理性分析和利益博弈是教育政策制定的主导影响因素,智库担负着聚集专家智能与调和利益诉求的双重职能,在利益相关者间寻求底限共识以维护共同利益,让智力资源为政策建言和决策咨询发挥公共价值。
教育智库建立了服务于政策决策的知识生产共同体,加速理论成果向决策环节的输入,使学术研究成为政策参考的策源地。这旨在提高研究的前瞻性和实用性,提升参与教育事业规划的能力,使理论走出书斋并走进实践变革的中心。“这种通过积极吸纳各种社会力量参与教育决策服务研究的方式,避免了由于教育部系统内部研究而带来的不客观、不公正等问题。”[16]在实施正式改革之前,进行大规模的调查研究和理论推演,对政策事项的因果关系、实现条件和预期发展进行科学分析。对政策的正负效应权衡利弊,对风险和压力进行评估,发动政策制定者、理论研究者和相关利益方参与进来,减少阻力以形成合力,共同承担改革的风险成本,共享教育的发展机遇。
我国教育研究正在经历激烈的范式之争,表达出“什么教育知识最有价值”的认知焦虑。知识的价值在于应用,当前全球知识生产进入模式Ⅲ类型,即强调超学科视野,注重知识生产的实用性和社会效益,教育知识的生产也当如此。“从知识特性来看,教育学知识强调实践的旨趣,教育学的研究问题诞生于实践的情境并且需要回到实践当中去接受检验;从知识生产方式来看,教育问题涉及理念、制度、经济、历史、技术等多个层面。”[17]教育学还涉及文化和艺术等领域,呈现出典型的弥散性特征,这要求拓展知识生产的边界,提升研究的科学化及专业化水平。实证主义和实用主义倡导的现代科学理性更应得到发扬,这会使教育研究生产的知识更加可信、可爱且可用。
我国教育研究要在竞争激烈的全球学术市场站稳一席之地,增强知识的实用价值和社会效益,需要增强应用性、决策性教育知识的生产、传播和转化。“当前我国正处于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决胜阶段,教育改革发展进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新阶段。”[18]突出教育研究的实践导向和应用价值,强化人文关怀和正义信念:表现出讲好中国教育故事的民族自尊自信,承担启迪民众的社会责任,为处境不利群体的教育利益代言,持续不懈地改进教育实践。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基本制度下,我国高等学校治理机制中存在的政治权力、行政权力、学术权力、民主权力等四种权力,既互相制约又互相协作,形成了有效的权力制衡与激劢机制。[19]让教育研究置身于实践语境,加强决策研究和教育智库建设,为教育的良性发展提供知识保障,以此增强学术研究的说服力、实用性及社会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