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娟
王蒙是个善于从日常微小事件中思考社会、思考人生、思考人性的作家,“思”对他而言不是单纯的思考,而是超越思考的生命存在形态,他在《我的人生哲学》序中写道:“驾驶着你的人生之船,做一次明朗的航行吧。”[1]3如何让人生“明朗”?如何从芜杂的生活中找到一条通明之路?为寻求答案,王蒙微型小说创作指向了“思”——一种叙事修辞方式。海德格尔曾说:“沉思执著于追问。追问乃通向答案之途。”[2]王蒙在多层面、多视角的“思”中不断追问生活,观照世事,解剖人性。他在“思”中引领读者走出迷惘,走向“明朗”。
有“思”就有“问”,在王蒙微型小说中,问句是文本叙事修辞的一道风景线:有单句问、对话问、铺排问;有无疑而问,有有疑而问;有真挚的问,有讥讽的问;有黑色幽默的问,有充满玄幻的问;有小至柴米油盐的问,有大至宇宙天地的问……这些“执著”的问共同构建了文本的叙事范式。王蒙说:“微型小说必须有自己的叙事逻辑和叙事语言。”[3]191他认为,微型小说“微到了没有说教的余地,没有打扮的余地,没有贴膏药、穿靴戴帽的余地。”[3]191由此可见,在微型小说方寸之地中,如何驾驭叙事语言,如何建构最优化的叙事范式,对作家来说都是极大的考验。面对这种考验,王蒙却能独辟蹊径,借由一事一问,窥见大千世界。一事,说的是日常生活之事,如何说?梁漱溟先生认为:“生活即是某范围内的‘事的相续’。”[4]2王蒙微型小说取材于日常生活,说的都是鸡毛蒜皮、不登大雅之堂的小事。如果说微型小说篇幅短为“微”,其小之又小、甚至被人忽视的日常琐事也是“微”。但是,“微”于王蒙看来,也自成一个世界,他说:“不论多微,仍然有自己的天地,自己的空间,自己的明暗与节奏,自己的概述与‘详述’的方法与变化。”[3]191微型小说在叙事策略上自有机枢,“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当把一件小事又一件小事串接在一起时,就构筑出一个大世界,这就是王蒙微型小说的叙事逻辑。小说中,这一逻辑又以修辞化的“问”呈现,“我们问之不已——追寻不已。一问即有一答——自己所为的答,问不已答不已,所以‘事’之涌出不已。因此生活就成了无已的‘相续’。”[4]2-3梁漱溟先生这番话道出了“问”与“事”之间的关联,“事”可生“问”,“问”又可生“事”,如此生生不息,气象万千。探究王蒙微型小说的叙事修辞范式就从这“问”开始。
问答式是文本对话双方展开的一问一答彼此互动的叙事修辞范式。通过问答,小说人物就进入了一个修辞交际场。其中问者,即交际者,是指“在某场或某次人际交往、人际应酬或人际互动活动中占据主导或主动地位的一方”[5]3。他会基于自己的交际动机发问。答者,即受交际者,指交际活动中“居于被动地位的一方”[5]4,他是否能领会交际者的意图而准确回答,并使双方达成默契?这关涉到交际双方的交际背景、认知心理、个性行为等影响因素。这些因素具有不可预知性,这不可预知决定了问答式叙事修辞在表达上将存在信息差,信息差是“言语交际过程中编码与解码处于不平衡、不等值的状态”[6]。在现实交际中,如果交际者与受交际者在语义信息传递中出现不等值的情况,那么,就不能达成预期的交际效果。但是,在小说里,问答叙事修辞存在的信息差恰恰成为文本建构的优势,因为交际者与受交际者表达的不对位,就有了对作品解读的多种可能,进而作家与读者之间也有更多的碰撞,由此,读者将慢慢领悟文本修辞意图,从而实现作家的创作愿望。这里以作品《考问》为例。
老王的孙子整天问老王:“爷爷,你整天写什么呢?”
老王说:“我在写信呀。”
孙子问:“写信干什么?”
老王说:“把一些事告诉别人。”
孙子问:“干吗要把事儿告诉别人呢?”
老王说:“有些想法想让别人知道,想让别人理解,想让别人同情。”
孙子问:“干吗要让人理解让人同情让人知道呢?”
老王说:“谁也不知道你不理解你不同情你,你会觉得很闷很慌的呀。”
孙子问:“那您干吗闷得慌呀?”
老王说:“一个人,不闷得慌吗?”
孙子问:“干吗说是一个人呀?到处都是人哪。”
老王说:“虽说到处都是人,可他们与我关心的不是一码事儿啊。”
孙子问:“干吗要跟您关心一样的事儿啊?”
老王想,孙子大概新学会了“干吗”一词,拿着它练造句呢。[12]331
首先分析文本的叙事角色。《考问》是发生在爷孙俩之间的一次对话,爷爷年长,阅历丰富,对社会有一定的认识;孙子年幼,童稚懵懂,好奇心强,对社会认知单纯无杂念,饱有人类初始的干净与自然。阅历、年龄的差异,决定了角色认知的差异和话语交际信息传递的差异。在上述对话中,如果把孙子换成大人,将问不出那些看似幼稚甚至觉得无聊的问题。恰是孙子孩童的角色身份,让他拥有强烈的好奇心。美国著名批评家尼尔·波兹曼说:“已知的世界和尚未知的世界是通过好奇心来连接的。但好奇心大半发生在儿童世界和成人世界是分离的,儿童必须通过提问寻求进入成人世界的情况下。”[7]在好奇心的驱策下,孙子对问题有了刨根到底的追问,一次次追问,一次次逼近人性的真相,逼近成人世界中自我迷失的可悲。王蒙真是高妙,他把小说的思想玄机隐藏在孙子的追问中。可以说,孙子的角色也是人性认知的一种隐喻。孙子代表了童年,童年饱有人性的真与美。《圣经》说:“你们如果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子,就一定不得进天国。”人生就是一次返璞归真的旅程,“干吗要让人理解让人同情让人知道呢?”“那您干吗闷得慌呀?”“干吗要跟您关心一样的事儿啊?”孩童本真的思维让成人照见了被世俗化的自我,这就是爷孙俩对话的意义所在。从这个维度看,小说表层叙事角色的不平衡,在深层意义上就达成了平衡,当文本的信息差被消解时,小说的内在意蕴就凸显了。
其次分析文本的叙事表达。在王蒙微型小说中,问答式叙事贴近日常,自然素朴,凝练极简。我们看《考问》:“爷爷,你整天写什么呢?”“我在写信呀。”“写信干什么?”“把一些事告诉别人。”……爷孙俩的对话极其简单,极其朴素,再平凡再日常不过了,类似这样的话语表达比比皆是。我们再看另一篇《极致》:
一个年轻人问老王:“您气急了,想干什么?”
“想笑。”老王回答。
“您高兴到极点,想干什么?”年轻人又问。
“想死。”老王回答。
“您恨极了想杀人吗?”
“恨极了,恨极了想吃一客高级冰淇淋。”
“您爱到极点呢,您爱到极点会有什么愿望?”
老王于是闭上眼睛,用手示意,令那个提问题的人退去。[12]121-122
《极致》的表达自然随心、精简至极。小说主人公老王的回答不加渲染,没有拐弯抹角,没有华丽的辞藻,其字句里弥散的禅宗意味,给读者留下许多回想的空间。我们知道,世间许多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那如何意会?王蒙曾说过:“靠了悟,靠感觉,靠直觉,靠联想。”[1]57所以,王蒙在微型小说创作时,注重通过文本去启发读者领悟。启悟首先从叙事表达开始,越接近口语,越素朴真实;越接近自然,越随心天成;越凝练简洁,越意味悠长,这也契合了禅宗话语的表达特征,“禅宗应答,往往以少胜多。在他们看来,以不答为答,以少答为答,可以随便听者驰骋想象,答得越少,规定性越小。”[8]由此可知,叙事语言愈简洁,就愈能给读者留出空间去揣摩、思考、领悟。当然,极简的表达需言简而意丰,非言简而意空。品读王蒙微型小说,其问答式叙事修辞极富禅宗意味:“您气急了,想干什么?”“想笑。”“您高兴到极点,想干什么?”“想死。”(《极致》) “那您干吗闷得慌呀?” “一个人,不闷得慌吗?”(《考问》)“你说的是什么歌?”“我忘了。”(《老歌》) “那你干吗老问我干吗呢?”“我不问您干吗,您让我干吗呢?”(《反问》)王蒙在小说人物的一问一答中给读者制造一个个禅机,让读者在看似不平衡的修辞表象下去寻找内在的平衡,从而达实现对世事的领悟和自我的飞升。
悬念式是指文本为激活读者期待、参与心理而发问的叙事修辞范式。微型小说因篇幅短小,其叙事容量不能与中长篇小说同日而语,这就给微型小说创作带来极大的挑战,如何在有限的文字里把一个场景、一个事件讲述得精彩动人,发人深思?这就需要灵活、巧妙、多变的情节构思。构思越精巧,越能体现微型小说独特的审美趣味和艺术力量。王蒙微型小说创作重视叙事的内在机理,他认为,小说的叙事必须是有意义的,哪怕是微型小说,虽然只是生活的某个场景、某个瞬间,也是“一种机智,一种敏感”[3]192,甚至是“一种智慧”[3]192。他会带着读者“像观赏一个风景点一样地去‘穿行’一个故事。”[3]201可以说,他的每一篇微型小说都是一个别样的风景点,他善于利用问句设置多变的叙事悬念,以此唤起读者的文本参与意识和自我反思意识。王蒙微型小说的悬念设置主要有以下三种情形:
一是篇首悬念。篇首悬念出现在文本开头。如《快乐与不快乐》的开篇:老王老了以后常常问自己:什么是快乐?什么是不快乐呢?《年纪》的开篇:老王和朋友们讨论年纪究竟意味着什么?《谈天》的开篇:老王星期六深夜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一个女声一上来就说:“哎,老同学,你猜猜我是谁?”……从叙事修辞策略讲,篇首悬念在故事的引入上有先声夺人的效果,一个问句,就把读者的好奇心理与期待心理引逗起来,作者的“思”境被打开,尘封的经验被唤醒,到底“什么是快乐?什么是不快乐呢?”我们看看作品《快乐与不快乐》:
老王老了以后常常问自己:什么是快乐?什么是不快乐呢?
老王还爱问,谁有权力判断一个人——比如他老王,该不该快乐呢?一个人的快乐权是属于他自己还是属于某个新出炉的哲学博士呢?
老王还想,一个悲愤的人是不是有权力要求旁人一定要和他一样地痛不欲生呢?
一个快乐的人是不是须要为世界上乃至他的身边还有不快乐的人而惭愧,而受到良心的责备呢?
老王给一位老朋友打电话,互致问候,当老王说到自己去了桂林,逛了漓江和七星岩之后,朋友埋怨道:“瞧你还玩呢,我这里,一家子住院……”
老王惭愧无地,觉得是自己太轻狂了,这么大岁数了,你就忍了算啦,还快乐什么?
……[12]102
在悬念的激发下,作家与作者因一个“快乐”的主题被系联在一起。“快乐”是生活交际的一个高频词,《现代汉语词典》对“快乐”的解释是:感到幸福和满意。什么会让我们感到幸福和满意呢?我们常常在节日时向亲人朋友问候“快乐”,“快乐”成了人与人交际中最美好的祝愿,其乐融融,岂不快哉?我们的先哲孔子在《论语》一开篇就说“乐”:“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说”通“悦”,就是快乐的意思。孔子重视“乐”,这是儒家倡导的一种精神境界,也是人生的第一要义。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也如是说“乐”:“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与宇宙天地同乐,何等辽阔,何等畅达的“乐”!“乐”是人生的终极追求,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常常会有“不快乐”的羁绊,人生因此有了矛盾、冲突与烦恼。王蒙是机智的,他在一开篇就设置两个对立的悬念,这种双线并行的修辞策略,可引发读者对问题有更深入全面的认知与思考,《快乐与不快乐》在篇首借由“问”为文本提供一个引发读者关注的叙事主题,进而“设身处地地进入作者的思境和视界”,并“重建一种可以兼容相反解读的客观意义领域。”[9]这个开放的意义领域,激活了读者的心理参与,当文本第一瞬间进入视野时,读者会有一个短暂的思考停留,他也会在内心问自己:我们常常说快乐,为什么我不曾思考过?到底什么是快乐?不快乐的体验也常有,我们是否找寻过其中的缘由?日子如流水一般消逝,我们可曾好好思考过生活的意义?带着期待与思考,在品读下文时,读者的经验与作者的经验就会慢慢融合,并最终获得自己对“快乐”与“不快乐”的价值判断。王蒙是睿智的,他运用悬念这一叙事修辞策略,开篇发问,以问促思,层层导入,水到渠成地引导读者反思人生。
二是篇中悬念。篇中悬念出现在文本中间部分。其作用与篇首悬念不同,篇中悬念注重叙事结构的衔接,注重叙事气氛的营造与烘托,微型小说虽然情节单纯,但恰切运用悬念,也一样可以获得出奇制胜的修辞效果。就以《电梯》为例。
老王上电梯,发现一个陌生的青年。
青年先老王下了电梯。他问电梯工:“谁?”
电梯工答:“不知道。”
他是谁呢?
你管他是谁呢?
如果他是小偷呢?恐怖分子呢?
如果他不是呢?如果他只是一个客人,某个住户的新成员,或者人寿保险推销员……呢?
有物业,有保安,有电梯工,有110、112、派出所、武警……他们都会负担起保卫居民的责任的,老王如果不是吃饱了撑的,何必操心陌生人是谁呢?
然而他还是忍不住想:“他是谁呢?”
……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乱了,痴了,呆了,病了。他有点惊慌 。
这时太太让他到物业管理处缴纳水电煤气保安与清洁费用,他的脑子一下子就清醒了。[12]230-231
“他是谁呢?”从这个悬念开始,我们的心理预期就指向了一个明确答案,可小说结尾出人意料,没有给出“他是谁”的答案,而是巧妙地把笔锋一转:太太叫去交各种费用,主人公老王一下子清醒了。原来“他是谁”只是老王无端的臆想。《电梯》颠覆了传统情节的叙事模式,文本没有关于“他”的具体事件、经过、结尾,没有读者所期待的逻辑结果。文本的悬念都是在老王一次次的臆想中产生,我们看第一次臆想:“他是谁?”这是警觉,是好奇,一个陌生人出现,总想知道他是谁?对于这一悬念,老王淡然化解了:“你管他是谁呢?”可老王没有释然,他的意识里又萌生出第二次臆想:“如果他是小偷呢?恐怖分子呢?”老王不安,老王担心,他可以想象出小偷入室行窃的场景,想象恐怖分子屠戮的画面,老王的担心也许有道理,中国不是有句老话——“防人之心不可无”吗?有备无患总是好。但是,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老王对社会缺乏安全感和信任感。老王不能确定自己的判断准确否,万一想错了呢?于是老王又制造出第三次臆想:如果他不是呢?老王在臆想的世界里纠缠着,对抗着,撕裂着。他试图找到答案,可终究找不到答案。太太一声呼唤,终于惊醒了“梦中人”,老王顿时由臆想之境进入现实之境,故事戛然而止,留给了读者余韵悠长的思考:一切烦恼由心造,放下杂念,放下忧虑,身心自然轻松愉悦。《电梯》巧妙利用主人公的幻象制造悬念,巧妙置换虚实时空,在逆转读者的心理预期中收获出其不意的修辞效果。
三是篇末悬念。篇末悬念在小说结尾。如:“当然,老王的作品不仅被剪切和转移了,也被粘贴和展示了。要不,你们说,老王的小说跑到哪儿去了呢?”(《剪切》)“这怎么可能呢?难道我傻了吗?这个洞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他觉得难以理解。”(《冷风》)“老王不懂,这究竟意味这什么?哪里都是熟人,哪儿都是熟事儿,跟谁都有过交往,与大家都有缘分,什么人和事都与记忆有关……吉乎凶乎?喜乎悲乎?欣慰乎?失落乎?”(《不期而遇》)篇末悬念叙事修辞要依托上文语境,同时,也要依托读者的想象、联想、推理等心理机制。从叙事策略看,篇末悬念延展了文本的叙事空间,也打开了读者的心理空间。以小说《约会》为例。
老王与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约好十五日到郊外一家公园会面,老王十分激动。结果他记错成十四日,提前一天就到达了那座公园等了一个小时。等了半天,老友没来,老王悻悻地回了家。
回家翻了翻日记本,明白是自己记错了时间,不免叹息自己糊涂。
接着他犹豫起来了,第二天还去不去呢?再跑一趟,花上几个小时,太过分了,见老朋友固然重要,跑两次郊区没有必要。故人相会,无非是那一点心意,那点心意头一天已经表达出来了,再跑郊区反而有点多余。如果不去呢,也显得有点荒谬,在错误的时间去了,并以此为理由拒绝在正确的时间去赴约,又不符合逻辑。
那么,去不去呢?[12]264
《约会》的巧妙就在结尾的悬念,如果没有结尾悬念,这个故事就黯然失色。小说情节很简单:老王因记错和朋友约会的时间,白跑了一趟,那么,在约定的时间里去见朋友还是不去?作家没有给出答案,而是留下一个悬念让读者解开。在悬念语境里,读者的身份发生了转变,由原来文外的旁观者变为文内叙事的参与者,小说未完结的故事需在读者的想象、联想、分析、判断中完成。那么,如何完成呢?我们先对主人公老王的犹豫作个分析,老王在白跑一趟之后,内心也作了一番斗争,思考结果是:第一,路远,不想再跑一趟且不必要。第二,老友相会贵在心意,心意到了情谊也就到了,不用特意再跑一趟。从情感层面说,老王的两个理由不无道理。王蒙说:“人的感情其实也是一个或一组杂多的统一,是相悖而又相成的整体,感情也需要一个合理的架构、合理的分布、合理的配置。”[1]159老王对自己的犹豫选择了“合理的架构”,他认为,感情贵在情,“故人相会,无非是那一点心意”,只要诚意传达了,其他的便都是浮云。王蒙在《“友谊不必友谊”》一文中说:“友谊永远是双向的自然而然的,不需要表白也不需要证明的,不需要培养也不需要经营的。”[1]212-213小说主人公老王的思想就是作家王蒙的折射,老王的感情逻辑也让我们反思:注重装饰的友情,是真友情吗?友情的本质是什么?可是,人是复杂的,是理性与感性结合的高级物种。因为与朋友有约定,所以,老王在情感上说服了自己,却不能在理性上说服自己,与故人有约定,岂能违约?虽然约定只是口头的,但也是有效力的,如果人际交往都要变成白纸黑字的契约,那朋友也失去存在的意义,所以老王是否守约成了解开问题密码的关键?而作家把这个关键抛给了读者,读者要依据自己的经验、认知来续接故事,那么,读者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也许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因为每一个读者都有自己的友情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去还是不去呢?”从另一个层面上也给读者一个警示:当理性与感性发生冲突时,我们该如何面对?如何抉择?一个没有结果的悬念给予了读者更大的思考空间,这是王蒙的智慧,他把叙事权交给读者,让读者在判断、选择中领悟人生的真谛。
激问式是指运用激问建构文本的叙事修辞范式。激问是设问的一种。什么是设问?陈望道先生在《修辞学发凡》这样表述:“胸中早有定见,话中故意设问的,名叫设问。这种设问,共分两类:(一)是为提醒下文而问的,我们称为提问,这种设问必定有答案在它的下文;(二)是为激发本意而问的,我们称之为激问,这种设问必定有答案在它的反面。”[10]基于陈望道先生的界定,复旦大学吴礼权教授对激问的心理机制作了进一步阐释,他认为,激问是“表达者在某种激情状态下意欲凸显自己的某种情意并希望接受者与自己达成情感上的共鸣,是表达者有意识地强化接受者注意的产物”[11]114。因此,激问修辞备受王蒙青睐,它可以洋洋洒洒、一泻千里,也可以一语中的、发人深省,还可以委婉针砭、润物无声。在王蒙微型小说中,激问叙事修辞主要有以下两种方式:
一是单句激问。单句激问主要用于文本结尾,其修辞效果的生成需依附上下文语境,上文语境是文内语境,它是激问的铺垫,下文语境是读者参构的语境,是激问的目的指向。激问链接上下文语境,拓展了文本叙事视界,在这个视界中,读者可以直视内心,思考反省。以《秋与夏》为例。
老王发表感想说,他最喜欢的季节是秋天,秋高气爽,头脑清晰,果实成熟,植被斑斓,治学求知,事半功倍,读书散步旅行回忆思考励志感怀……无不相宜。
他引用名人名例说,俄罗斯伟大诗人普希金最喜欢的就是秋天,许多文艺大家都是秋天出生的。
而现在,老了老了,老王更喜欢的是夏天,草木葱郁,鸟虫欢腾,雷雨云电,红霞彩虹,生命舒展,血液沸腾,尽情畅快,脸色彤彤,衣裳甚少,脚步甚轻,弹琴长啸,如虎如龙,风、雨、日光,浴遍身心,天人合一,天下太平……呜呼,从喜秋到恋夏,不亦宜乎!
同伴说:“那是因为你们家安装了海尔或海信或春兰牌空调。”
老王没了脾气,人文精神失落到这步田地,您还说什么呢?[12]128
“老王没了脾气,人文精神失落到这步田地,您还说什么呢?”小说结尾的激问表达的意思在其反面:人文精神失落到这步田地,没什么可说的!作家不用陈述句式表达,而用激问的方式来表达,其叙事修辞效果显而易见:首先,激问在表达作家情感上比陈述句来得强烈;其次,激问在引发读者思考方面也比陈述句有力;再次,激问的叙事延展度比陈述句广。另外,激问在具有表达优势的同时,给予读者的心灵冲击也更大。在科技迅猛发展的今天,手机、电脑、空调、电视以及各种电子产品正慢慢吞噬着人们的情怀:一机在手,同桌吃饭可以不言不语,交流的乐趣少了;打开电视,世界景象尽在眼里,出游的乐趣少了;打开空调,四季温度自由掌控,享受风雨日光的乐趣少了……时代在进步,人的精神世界却变得荒芜,许多人可以没有书,没有“草木葱郁,鸟虫欢腾,雷雨云电,红霞彩虹”,可不能没有手机,一部手机,让多少人忘记了抬头仰望天空飘飞的云朵,让多少人忘记了驻足欣赏花开花落……“人文精神失落到这步田地,您还能说什么呢?”当个人的体验与作家体验融合时,我们读出了激问背后的酸楚、无奈、失落,也读出了作家的忧患:该如何拯救失落的人文精神?我们需要反思,需要从更多的作品中反思:“于是老王不再考虑时机,干脆胡乱买上一个用吧。他想,难道最好的时机不就是现在吗?”(《时机》)“老王不明白,故事,不都是人‘瞎编’的吗,怎么别人编则可,他编就不行呢?”(《故事(又一)》)“但是老王还是觉得老赵挺可爱,起码是挺乐观挺吉利,你只要不过分相信他的话,他不是既令自己愉快又令旁人愉快吗?”(《吹牛》)每一次激问都凝结着作家对生活的思索,这些思索将指引我们走上“明朗”之途,去找寻失落的初心。
二是铺排激问。铺排激问是三句或三句以上激问句的并置使用。从语言上看,铺排激问可以使表达语脉贯通,一气呵成,更具冲击力与感染力;从表意上看,铺排激问可加强叙事的情感张力,给读者更多思考与回想的空间。例如:
(1)老王穷追不舍,他问:“难道说,瓜子是自己飞过来的?是床缝里长出来的?是气功大师发功用意念移动过来的?要不就是大便里夹带的了?”(《瓜子》)
(2)老王思前想后,不明就里:此之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乎?此之谓说易行难乎?此说明他老王只能当幕僚不能当首长乎?此说明他老王是思想者不是实行者乎?此说明他下起棋来患得患失,思想包袱太重,影响正常发挥,而支起招来天马行空,智慧超常乎?(《智慧》)
(3)老王想问:没有特殊收入,你就不预留一些医疗费用了吗?你不准备改善一下住房条件了吗?你不考虑其他的天灾人祸了吗?你的亲友对于你这样举家游欧洲,就没有什么看法吗?您不认为您的爱国主义有什么问题吗?去不去欧洲当真有那么重要吗?不喝法国干红而喝二锅头,不吃荷兰芝士(干酪)而吃北京麻豆腐,不买德国望远镜而聚精会神地看电视特写镜头,究竟有何不可?心理医生是否认为您的心理平衡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呢?(《举家出游》)
例(1)连用四句激问,例(2)连用五句激问,例(3)连用八句激问,层层铺排,气势豪迈,震人心魄,发人深省。激问在语势上的紧逼紧问,加快了文本的叙事节奏,伴随着快节奏的意识流动,读者的思维也被激活,与作家一起追踪迷惑的人生问题:“老王在床上发现了一粒酱瓜子。老王奇怪,他从来没有吃过瓜子……他太太声明说绝对没有在老王的床上吃过瓜子。”(《瓜子》)于是就是有了例(1)戏谑滑稽的穷追不舍以及穷追不舍后的顿悟。例(2)老王的思前想后缘起他“退休以后,时有空闲,便也下起象棋来。他是逢棋必输,百战百败。然而,当他观别人之战的时候,常常是一目了然,洞悉全局,胸有成竹,妙招出人意料。”(《智慧》)老王对此感到纳闷,不明就里,一连串的激问喷涌而出,他极尽可能搜索答案,似在反思自己,更是在讥讽人性。例(3)豪迈的铺排,句句直指现实,小说主人公老王其貌不扬的同学老霍举家欧洲游,在各国购买的“洋货很有些光彩夺目,老霍一家子也显得有点得意洋洋。” “老王旁敲侧击,东问西诘,左顾右盼,阴阳五行,无非是想弄清老霍为何能出巨资出国旅游。”(《举家出游》)老王的一个个困惑真实地反映出中国人传统的生活思维,要未雨绸缪,要居安思危,要安居乐业,要知足常乐……尽管老王疑惑重重,挖空心思,但他“各种问题涌到嘴边,却一个也没有说出来”。(《举家出游》)小说结尾一个反转,全然颠覆了上文的铺陈叙事,这巧妙的一笔让我们幡然醒悟:要好好审视当下生活,审视内心缺失的精神追求。这就是铺排激问的叙事修辞力量。
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问句叙事修辞是作家王蒙创作的文学存在,他以自己的“思”唤醒读者的“思”,在“思”中,“光明的智慧和智慧的光明将永远陪伴!”[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