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漱砚
在花店买花,店家问我送给什么人?闺蜜、朋友、同事、知己,我翻遍了上述词语,吐出一句:扫墓用。店家不再说话,把白百合、马蹄莲和唐菖蒲揉进一张黑色卡纸里,从地上捡起一根草绳,将花拦腰扎上,递到我手里。
我坐满了月子第一次出门,就是为了来看她。有人说,刚生完孩子的女人,跟新生的婴儿一般脆弱,不适合去阴气太重之地。但我已经等不及了。我翻出唯一一件黑色大衣,裹在产后发福的身体上。女人坐个月子,已然是脱胎换骨,那么我多希望自己与她也能弃旧换新,一切从头来过。
那个冬天每天都阴冷,那日居然有半只明黄的太阳,犹疑无力。一片旧色的树梢上,有几点新鲜的颜色,像破茧而出的蝶。我所居的浙地东南小城性情温婉,多曲桥流水,也不乏青山绕翠。她的归处,就在一丛山垮间,背靠青山。面朝松林。小城名义上傍海,松林遥远的前方就是大海。春天将至,山花待放。
伴我同行的同事索知我与她的情谊,同事本以为,我会泪流满面无法自持,可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双人墓碑上,右边的名字被涂黑,墨色触目惊心,黑汁沿大理石刻的棱角边沿滴落下来。我从来见过一块字迹如此粗陋拙劣的墓碑。未知是誰将她的名字涂黑的?那个人,是否一边涂抹一边流泪。才涸湿了石头、晕染了墨汁?我想,她死后若是自由的,必不在这墓碑之下,如此一想。哀痛便不那么真切了。
不过站了十余分钟,阳光便暗谈下来,山风渐起,寒气交汇,悲凉的气氛随即而至。隐秘处,似有纤细的鸟鸣,我紧了紧大衣领子。同事催促说,山间背阴,早些回,太阳落水前一定要下山,下山时不要回头。同事是无神论者,竟也有几多讲究。可我还是悄悄回了几次头,暗自努力在心里记住墓地的方位,几排,几号。
不料,时隔几月,清明前夕再来看她时,我却脑袋空空。早已忘却了基地的具体位置。我的记忆从来没有这么空虚过,空虚到夸我怀疑是否来过此处。我记得自己跟她交往的每个细节。但她最后的归处,我却总是记不真切,直到今日也是。我怀疑,她走了,是否就把留存在这个世界上有形和无形的东西一并带走了?
在与世界渐行渐远的日子里,她拒绝了一切普通朋友的探望,只有少数几个密友得以每周在固定的时间去陪伴她,聊一些生死大限的话题,更多时候则是沉默地坐着。密友当中有一位是心理医生,给她做心理辅导,她似乎安宁了一些,反而说着安慰我们的话。
我那时正身怀二胎。在肚子还未显怀时,她也经常召唤我。直至有一天,她突然发现了端倪,问我:“你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我搪塞着,说是周为近来工作太忙太累的缘故。隔一会儿,她又拉着我的手说:“我还是觉得不对劲,你脸色不好看啊?”或许,她是因为自己被疾病狠狠地撕咬掉一条命,所以格外担忧身边人的健康状况。如果她尚身康体健,得知我有了期待已久的二胎,该是件多么值得同喜同乐的事。但眼下,跟一个将死之人谈新生,艰涩又残忍。她听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之后我再去看她时,她赢弱的身板上套着一件防辐射服——她刚做了PET CT,自带辐射,两小时之内不能接触孕妇。即便我去探望时已远远超出两小时的时限,但她仍穿好防辐射服等我。
后来,不知为何,她渐渐地就不召唤我了。我想,她一定是出于好心好意。我不停祈祷,希望她能撑到我生产之后。但连这一个算不上奇迹的希冀都没能实现,她辞世时,我预产期将近,家人朋友都以某个隐晦的理由阻止我前去送殡。我换了一个黑色的微信头像送别她,默默遥望窗外,远处青山绵延。
有时候,我也疑虑,她是否在离世之前,想遗忘掉尘世的大部分人及事,而我,是不是她想遗忘的对象之一?如果是那样,我会难过。但不可否认,大部分的人都在逐渐遗忘她,扫墓完毕,下山归途中,同行者中有人开起了玩笑:一年清明巳过,亡魂已得安抚,活着的人也可以开始新生恬了,该娶的娶,该笑的笑。说完,无奈地摇摇头。所有逝者在他人眼里,最终都不过是摇摇头一声叹息而已。公墓前的那棵松柏,新绿已经冒得很旺盛了。
我无比想念她,但她走后半年多,我只来看过她这两次。最终,她与世界成了一条平行线。而我与她,是永远的等腰三角形——她与我各在一顶点,而另一个顶点就是那个叫做“分别”的事物,分别的时间越长,思念的面积越大,直至无穷太。
自她生病以后,我只去过两次京杭大运河。
一次,是赴杭城开会,出了酒店就是运河广场,我向无方位感,但走了几步就恍悟,原来郡晚她带我走过的,就是这段运河。京杭大运河是独一无二的,我与她沿运河走过的路,也具有唯一仅有的标识,令我此后一来就认得。
河面平静,一艘“浙钱渡”货船拉着一舱煤驶过,船尾拖出一道直线。一个女人正迎风往绳子上晾表服,一串大小衣物铺在风中。风餐嚣宿的跟船女人,想必是粗糙随意的。但此刻,她令我羡幕不已。在一大堆黑色中,她显得白净又自在。晾衣绳下面,两盆黄色的小花迎风招展。黑、白、黄,色彩冲击强烈而又毫无违和感。
她生病后,忍受了刻骨椎心的疼痛和溺术没顶的绝望,喝过寺院里求来的香灰水,每天凌晨起床在公园里练气功,想去医疗条件全无的深山中隐居,如果此刻,能以所谓的富贵浮华做保,换她站在船尾,吹着无边无际的清风,看一江开阔的波澜,她肯定乐意极了。可惜,在疾病面前人如草芥,除了随风摇摆,还能拿什么来跟它谈条件?
我独自来的那日是个好天气,拱宸桥下的树林里,有个女高音在唱歌,每唱完一曲,都要对我看不到的听众说声“谢谢”。依稀有掌声,但歌声夸我心中如此寥落。记得我与她沿运河散步时,也有缥缈的歌声一路陪伴。我们一直走到香积寺,夜已深,寺院已闭门,门前空无一人,与香火鼎盛、车马繁华的白天判若两地。月光异常清冷,相邻建筑物上蜂窝形状的霓虹灯光投射下来,铺满寺院前的空地。一只流浪猫就蜷在一个蜂窝格子里,头尾不偏不倚枕在虚幻的边框上,像眠在温暖的猫窝里。我们看着它,它也看着我们,一声不响。
我紊来谨小慎微,陡起寒意,劝她回去。孰能料到,这个沿运河走了两个小时,还要回宾馆继续锻炼的人,会被几个异常增殖的细胞吞噬掉?她吃饭只吃八分饱,哪怕再喜欢也只吃一支巧克力浆水果串,节制紊淡的生话方式并没能给她带来什么裨益。倘若早知如此,我一定要把两支刷满巧克力的水果串都塞给她。
另一次。也是赴杭城开会。吃罢晚饭,兜兜转转,竟又来到了京杭运河。我不敢近前,京杭運河哺育了一方人,也灌养了我的哀愁。她的电话恰在此时来,说治疗有了新进展,血化验指标基本都达标了。我欣喜莫名,沿着运河疯狂行走,边走边对手机喊:“我在京杭运河!这一段就是我们一起走过的那段路!”她的声音像被太阳晒过,又脆爽又轻快,说一定一定还能再陪我来一趟京杭运河,最快就在下个月,最好是能走到运河的源头去。那晚的运河格外妩媚,我计算着时间,也走满两个小时,天真地希望世事能终得圆满。
第二天,她的笑声还犹在我耳边,可她身上就发现了癌细胞转移灶。此后,她再没有提起京杭运河。我亦再不敢去看京杭运河,这是她唯一一次食言。那时候,我只能眼见着她希望高涨,眼见着她幻想破灭,眼见着她绝望放弃。疾病一点一点消磨掉她的肉体和意志,以及金钱和谎言堆积起来的假想。一想到这一点,眼泪便如京杭大运河里的一滴水,多一滴无益,少一滴无损。
她走后,我再也没有勇气独自面对一条运河。
当明确地知道一个人不久于世时,便会时常细数起对方的好。我觉得她对我的好就像下了一场春雨,多如牛毛,却抓不住一根。但有两桩记忆,紧紧咬合在我的唇舌之间,让我一想起就有满腔言辞。
一件,还是跟京杭运河有关。那晚,我与她散步经过一座桥下时,突然远处传来一个巨大声响,与静谧的夜晚格格不入。她浑然不觉,我却浑身一哆嗦。回程时又经过这座桥下,还是一样突如其来的声响,一样吃惊猛醒的反应。我承认自己是个胆小的人,外界的干扰总是强过内心的定力。大约是我过激的反应惊动了她,她紧紧拉住我的手,抚慰我,说外来的声响不足惧,只要内心强大无风浪,就能安稳无虞。她逝去后,我时常感觉她未曾离开,因我手上尚有她的余温,甚至有时候手心里还能感觉到一股暖流,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虽然,她最后一次跟我握手,整个手掌都是冰凉的。
有一段时间,我遇到一点小事不够顺遂也会心烦意乱,总怀疑她传达给我的勇气和胆量也已经被她一并带走了。后来一想,或许这是她不愿意见到的,她曾殷切地寄期待干我,牵我手走过的路,一定希望我继续走下去,如此想来,千枯的肺腑才略得温润。
我在与她从杭城返家的动车上,打起了瞌睡。我坐车易倦怠,发车不久,上眼皮就不由自主地压下来。睡梦中,感觉脑袋使劲一滑。惊醒,发现自己正靠在她的肩头睡觉。我想把脑袋穆正,她却把自己的肩膀再靠过来一些,轻轻把我的脑袋拨过去,让我靠得更舒服一些。“多睡一会儿吧,你累了。”她轻轻对我说,像呓语。我也顺势佯装自己睡意正酣,继续靠在她的肩头。这是另一桩记忆。
我年近不惑,也算吃过苦受过委屈,但她是最舍不得我委曲求全的人。发酸的手,下垂的脑袋,她都尽己力帮我托起。无视困顿的勇气和备受呵护的娇宠,她都给我了。我就像那只蜷在蜂窝格子里的猫,在她的庇护下,蛮有安全感。这是我独面纷繁江湖的孤勇,也是我长久不息的痛楚。
她年长我十多岁,生病前一直精力过人,从不见有倦色。病后,我陪她求过医,为她买过药,送过检查标本,她说,我一直不愿意劳烦你们,这大概是最后一次,让我歇歇吧。如果能多挽留她一些时日,我宁愿多吃苦照顾她。但如今,我只能祈愿她在光亮的天堂里能脱去病体,重生神采。
一分别,便人潮似海,关山阻隔千万里。我没料到回忆汇合,结果竟是这么简单,几个数字就囊括了两个人一生的情谊。我与她相识多年,正式交往只有短暂几年时间,我似乎不能让回忆更宽阔一点,但一定可以让思绪更绵长一些。如果还能再凑一个“二”字,我想,也许,人的一生注定需要两个朋友,一个叫记住,另一个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