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雏忠
一
在木棉花绽开的时节,我踏上金门岛,来到东北部的狮山炮阵地。沿着炮阵地的主体工事震东坑道,穿过山中坚硬的岩层,约五百米后,进入一个炮洞。顺着台阶走出炮洞口,眼光越过大海,大陆的海岸线在跟前展开,家乡就在对岸。一门大炮坐落在炮洞里,炮管指向家乡。
这是我第一次从金门望家乡。我在成长中却早已无数次从家乡看到金门了。
我的家多叫作塘东村,在福建泉州晋江市辖下的围头半岛,与金门相隔七八公里。小时候,看金门是和上学一样寻常的事儿——从塘东小学的操场上就能看见金门。天气晴朗时,还能隐约看见车辆在山腰穿行。
那时,金门在白天是个安详而神秘的地方,到了夜晚使变得可怕,有炮弹发射过来。当然,大陆也把炮弹发射过去。听见炮声一响,我的耳朵便竖起来。如果炮声越传越远,那就是大陆打过去的。如果炮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那就是从金门打过来的,心便绷得越来越紧,直到炮声从头顼越过。才舒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打炮?因为双方都要用炮弹把传单散发到对岸。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刚懂事时,“八二三”刚过去不太久,金门与大陆对峙着。宣传本来可以通过气球进传单,电台喊话,但是敌对的双方加上了大炮。这边说祖国成就多么辉煌——我从解放军宣传站里的传单上看到的;那边说“自由世界”多么美好——我从散落在口地里的传单上看到的,从炮弹里散发出来的传单都皱折着,大多已破损。那时看金门打来的传单是受禁的,所以我并不捡起来看,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文字,特别是标题,不时自动跳人眼帘。
我家房子位于村庄最东边,周围三四亩地内共被打中四次。其中一次打中我家南边邻居的卧室,砖块隔着一块田地喷散过来,在我家墙上撞出许多窟窿。还有一次,炮弹打在我家旁边解放军宣传站的废气池里,与氢气窒只有一墙之隔。宣传站用氢气吹气球,用气球把传单送到金门。如果打中氢气室,会引起强烈爆炸,宣传站就完了,我家也得遭殃了。宣传炮不故意打村庄——我长大后如此猜想,这次和金门朋友交谈,他们也如此认为。但是,炮弹不长眼,除了房子被打中毁坏外,人也被打死过。
晚上炮声过后,可以进入梦乡了。我常做怪梦,梦见高大的战舰舰头冲上悔岸来,国民党反攻大陆来了。说来很巧,我这次在金门“八二三”战史馆里看到战舰驶向海滩的画面,竟然和梦中情景有些相似。我之所以会做这种梦,恐怕是因为受到晚间炮声的催化。那一次又一次从头顶上飞越过去的炮声,其实并没有真正过去,而是深深地截留在脑海里,进入了潜意识。
我在炮声中长大了。挥之不去的炮声,没有因为年岁的增加而消减,从童年到少年到青年到成年。一直截留在脑海里的炮声,没有因为距离的加大而弱化,从太平洋此岸到大西洋彼岸,从家乡到天涯。
如今,炮声不会再响了,家乡人可以到金门旅游了。我多年来有个愿望,要到金门东北部离家乡最近的地方,看看那里遗留下来的炮座,望望对面的家乡,然后告别炮声。今天,借着从纽约回乡的机会,我终于来金门了。
望罂家乡,我回到炮洞,听到坑道里传来士兵的口令声。随着口令声越来越响,一个班的炮兵列队跑进炮洞。四个炮兵用一个架子抬起一门大炮,从后座送入炮管。一名炮兵关上后座,然后拉响引爆,火花四溅。
大炮沒响,炮弹没有发射。
这是演练,给游客还原当年的情景,其是略去最后一个步骤。当年,一旦拉响引爆,一颗炮弹便向我家乡的方向飞去。
我来告别金门的炮声,原没有设计特别的仪式,站在炮阵地上向家乡默默眺望便是了。不过,这个演练仿佛是专门为我设计的。没有山摇地动,没有震耳欲聋,没有炮声,此时无声胜有声。我不是注重仪式的人,却觉得人在仪式中。有什么比一门不响的大炮更能完成告别仪式呢?
我的东道主是王先正先生,现任金门写作协会理事长。王先正请出金门领团解说员协会理事长陈成基先生专门为我指路讲解。
在两位的引领下,我看到金门到处是炮战遗留下来的印记。我看到古宁头有座特意保留下米的民房,墙壁上布满了弹孔,看到沙滩上还整齐地布满反登陆桩。还有,坑道穿过一座山,地道穿过好几栋房的地下,防空洞建在家家院子里。还有,“八二三”战史馆记载着几十年前血肉横飞,尸骨遍地的场面。
1958年8月23日傍晚,大陆从金门东北对面的围头半岛、正北的莲河、西面的厦门等地发起袭击,万炮齐轰。金门驻军猝不及防,指挥层差点被整个端掉。从台湾前来视察的俞大维和金门防卫司令官胡琏都受了伤,三个副司令官赵家骧、章杰、吉星文被打死。
战史馆的正面墙上刻着阵亡将士的名字,右边为将官的名字,包括那三位副司令官,左边为士兵的名字。陈成基指着左边一个叫王盐的名字告诉我,有位山东老人看到这个名字后,失声痛哭,称那是他哥。他到台湾找哥,没找到,却在金门看到了他的名字。旁人安慰他,天下同名的人很多,这人不一定是你哥。但他坚持说,他家兄弟取名依次为柴米油盐酱酷荣,天下绝对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名字。
那场炮战巾,我的家乡和周围村庄也在射程之内。离金门最近的围头村和西边紧挨着的湖厝村,由于村前设了解放军的炮阵地,成了金门反击的重点,被炸了个稀巴烂。当时全国闻名的战斗英雄安业民就牺牲在围头阵地:他舍身护炮,全身烧伤仍坚持不下炮位。塘东村旁边也有一个炮兵阵地,离村庄不太近,约一二里远,我村受损程度也就较低。尽管如此,我家东边几米外中了一弹,我父母的新婚卧室被打坏了。我家在炮战时疏散到外村亲戚家,我出生于疏散在外时。疏散回来后,在柜子上发现了一个炮弹的引信(引爆装置)壳。它是从金门飞来的。小时候,我家一直用它做盘米杯,我一直通过它见证那场炮战。
东道主把我领到沙滩上。我看着海水,想起大陆一些城市海滩上高密度人挤人的盛况,觉得金门四面海水应该是很好的游泳场。但是王先正说,大多数金门人不懂得游泳,也没有想要学游泳。为什么呢,当年军管很严,除了少数渔民取得许可可以出海捕鱼外,没人可以下到海水里。敢擅自下海的,必有叛逃的嫌疑,须承担严重的后果。他们说,著名经济学家林毅夫当年是个连长,他偷偷从金门下海,泅水到大陆。如今禁令虽早已解除,人们却还没有拾起游泳的兴趣。
讲起捕鱼,我想起了两个当过渔民的舅舅。围头东边的南江村是妈妈的娘家,村人多以捕鱼为业,金门海域是传统捕鱼区。约在1951年,大舅因离金门太近,腿被打伤,子弹一直没取出来。他后来继续出海,结果被金门守军抓去了。他属于残疾,不堪大用,只被当作船夫载一批特务潜回大陆。特务在夜幕中登陆散开后,他向政府自首。二舅不久后也被抓去。他身体健康。被认为有价值,送到台湾接受特务训练,然后派遗回来。他一上岸就把身上携带的电台埋在沙里,然后自首。他从此失去了渔民的身份,不许出海了。
东道主介绍我认识女作家陈秀竹。1958年炮战时,她大约四五岁。当亲戚举家疏散迁台时,她家由于担心在台湾人地生疏,六日之家生活无着,决定留在家乡,在炮声中生活。她家院子右前方挖了个防空洞,随时躲进去。她说,当时金门家家都盖防空洞。我问起当年的经历,勾起了她沉重的回忆。她说,“心里的阴影并无法在一夕之间抹去,我仍常在睡梦中,被炮声惊醒。”
她口中的防空洞,我家乡叫作防炮洞。那时,村里每个生产队都建一个防炮洞,可容纳百来号人。我们常常根据经验猜测晚上是否台打炮。大规模炮战停歇后,双方打炮都守规则,单号打,双号不打,晚上打,白天不扣。每月一号三号五号打炮的几率非常大,通常吃完晚饭便到防炮洞躲着。但是,有时猜得不准,以为不会打炮,便待在家里,偏偏炮就响了。冬季冷天,出门不方便,在家里更常听到炮声了。总之,村里虽有防炮洞,我们却常常在家里硬着头皮听那可怕的炮声。
时光如水,将炮声冲淡,但是没有磨灭。我来告别炮声,不是来忘记。我没有忘记,她也没有。
金门人的祖先原是从对岸的大陆过去的,金门就有塘东人的后代,陈秀竹是其中一个。东道主安排我和她相识,有这层原因。
她的舅舅名叫蔡继尧,愿是金门美术学会理事长,曾为《金门日报》写过社论,几年前去世了。蔡继尧的祖父曾对他说,他们的祖先是从海对面的螗东搬到金门后浦的。2006年,他到塘东寻根,与村里长辈查对了族谱。塘东自开基公后第十五代开始修族谱,设字辈,分别是周、鲁、宗、邦、本、支、实、继、敦、尔、文、招、荣、华、百、世。蔡继尧属继辈,和我的曾祖父蔡继切同辈,从名上看得出来。他祖父和父亲分别属盘辈和实辈。这种字辈是塘东独一无二的宗族指纹。即使在外迁徙几代,凭它可以轻而易举地认祖归宗。没错,他是塘东人的后代!
因此,陈秀竹和我一样,细胞里都编着塘东人的遗传密码。从年龄上讲,她是我姊辈,根据族谱则与我祖父同辈了。她母亲从后浦蔡家嫁人陈家,她则从陈家嫁给琼林人蔡是民,又成了蔡家媳妇。
王先正和陈成基带我走进她夫家的村庄琼林,她也来相会。琼林和我家乡塘东一样是蔡姓聚居的村庄。金门的地形呈蝴蝶形,东西两块如蝴蝶翅膀,中部窄小。琼林位于中部靠近北部海边,相当于蝴蝶的颈部。走进琼林,入眼都是我童年时就熟悉的景象。普通民居、祠堂的外观是红砖墙红瓦顶,屋脊线两端如燕尾翘起,房子的中央是天井,向天袒露,直承雨水。这是典型的闽南风格。这种古民居有某种大气派,其红色色彩直逼帝王宫殿,别处民居是不太敢用的,其燕尾形屋脊线仿佛神庙造型。走进琼林,仿佛走进家乡塘东。
论琼林和塘东的共同祖先,得追溯到唐末五代初(约公元860年)人闽的河南光州固始蔡氏族人。其后,琼林的先祖从同安迁金门,十七郎于南朱初(约公元1127年)在琼林(原名平林)开基,距今近九百年。到了明清时代,琼林人文昌盛,为帝国输送了七名进士及许多其他人才。塘东的先祖迁往晋江青阳,我东公于南朱后期(公元1260年)在塘东开基,距今七百五十多年。塘东在明清时代也都出过进士。两个村庄各自发展,互不交集,发展的轨迹却基本一致。
清初,朝廷为了断绝郑成功供给,发出迁界令,强夸包括塘东在内的所有沿海民众内迁,造成浩劫。金门原为郑成功所据,朝廷在康熙二年(公元1663年)夺回金门后,大肆毁城焚屋,强迫民众迁往大陆,又造成浩劫。琼林在迁界中死去不少人,名字在录的男丁就有七十一人。到了我和陈秀竹成长的时代,两个村庄卫都笼罩在大炮的射程之内。琼林和塘东在历史大变革中经历了类似的命运。
如夸,琼林被金门政府选为古迹,已经修整完毕,古意盎然。塘末近年来也被巾国住房和城乡建设部等七部选入第三批中国传统村落。中央电视台的百集纪录片《记住乡愁》,其巾有一集专讲塘东。塘东也将像琼林一样,连渐从民居转型为文化遗产。
如今,金门即将从大陆引水,海底水管穿过塘东人养海蛎的海域,已经安装到离琼林不远的岸上了。水滋养生命,炮摧毁生命,摧毁的信号在时光流转中转换成滋葬的源泉。而这两个村庄,同一血脉,同一文化,经历了相似的光荣和苦难,沿着相似的历史轨迹,找到了相似的历史归属。
四
我在凌晨四点半醒来,听见似乎有鸟在叫。起床循声走出宾馆门外,借着路灯看见两三层楼高的术棉树,大朵的花营静静地竖在高枝。在人间四月里,在南国春意中,确实有一只鸟在叫。不知它在哪里,但叫声清脆响亮。
这个时分鸟不应当叫,鸟叫时不应当只有一只。可是事实如此,只有一只鸟在凌晨时分在叫,起床听鸟叫的只有我一个人。这只金门的鸟是在向我传递什么特别的信息吗?我一时猜不透。反正已经起床了,索性把刚认识的金门朋友回顾一下吧。
王先正,比我大四五岁,看起来天庭饱满,容光焕发,年富力强。他童年时为避战火随家人迁往台湾,青少年时辗转迁徙,动荡颠簸,上过两家小学、五家中学。他在台湾东海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返金门任初中、高中教师。我问他为什么要回金门,他说因为祖房在金门,家乡在金门。家乡一开始是个陌生的地方,他加倍努力了解它、融入它,终于在此安身立命。他还为《金门日报·浯江副刊》写专栏。介绍金门的风土人情、古今掌故、宗族沿革、文学文化。
陈成基,比我小两三岁,因父母从金门疏散到台湾而生于台湾。他在金门和台湾之间辗转之后,年过半百终于把事业和家安定在金门。他拥有多家建造、房地产方面的公司,是个成功人士。近年来,他进入导游领域。为了加深对金门的研究和了解,他从金门大学闽南文化研究所取得了硕士学位。作为解说员协会理事长,他主要为其他讲解员讲课和操办大型的文化交流活动,基本上不亲自当导游了。这次为我讲解,他能在一个牌坊下和一所民居的大门前,对建筑雕塑、图画及其文化渊源讲解半天。他对金门的风情文化人迷,并且不满足现有的知识,准备于今年秋天到福建漳州闽南大学攻读博士。
黄慧敏,长着一张娃娃脸,剪一头短发,身着学生装,看起来很年轻,却是个老资格的记者了。她生长于台湾,大部分生涯是在通讯社当记者。三四年前,她主动申请调到金门。同事亲友们以为她的新鲜劲儿会很快消退,她却发现金门天天有惊喜,处处有意思,让她探索不完。她跟我说:”我像初生之犊的记者一样充满了干劲儿,对岛上的人事物都有兴趣,岛上的新闻任我跑,随我发。我可以发挥的空间比从前大得太多了!”她还说;“在金门,我的记者魂还真的活过来了!”她称在金门找到了事业的第二春。
陈秀竹,土生土长井在炮声中长大的金门人,大学毕业后接受九个月严格的军事训练,然后回母校金门高中担任军训教官,教授军训课程,包括练习射击。她是个和颜悦色、个子不高的温柔女性。当时竟然能在学生面前威武起来,全仗与学生建立亦师亦友的好感情。她从小对大自然充满必趣。如今在金门国家公园当专员,更是如鱼樽水。她在诗巾说“春天,向太陽借了火把/在木棉树的芽尖,点燃/仙女棒。”“静静地胆,专注地爬”的蜗牛,“展翅为美人蕉风采追逐”的蝴蝶,作为“有学问的旅人”的风,在她眼中都是那么富有诗意。她是个乐观的人,战时的烙印虽无法从心灵深处抹去,却不妨碍她追求安定的生活,也让她更懂得珍惜宝贵的生命。
他们此时都在睡梦中。
我为炮声而来,却听到了鸟叫声。鸟叫声在我一生中大概听丁无数次。以前的鸟叫声是种野趣,而这一只鸟的叫声不是。也许,潜意识告诉我,炮声已经消失,须有另一种声音来取代,而鸟叫声恰恰在这时出现,它取代了炮声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有一种错愕感,毕竟炮声和鸟叫声是多么不同,多么互不相容!我又觉得很自然。毕竟炮声终究应被鸟叫声取代。侧耳细听,除了那只鸟在叫以外,没有听见其他声音,金门人都在睡梦中。和平年代的人理应在凌晨安睡。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