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

2019-11-28 04:04胡竹峰
散文 2019年2期
关键词:张兆沈从文白云

胡竹峰

宋元古画里的云,辽阔深远。苍黄的旧纸老帛俨若大千,一些山脉一些树术一些流水隐在云深处,深不可测,总觉得其中有隐士,不知姓名不知行状, 大抵如晨门、接舆、荷蓨丈人、长沮、桀溺一类人。

读山水,读得多是云是雾。打开手卷。一点点抻拉,云出来了, 不知道是春天的云秋天的云还是夏天的云冬天的云。云一白, 朱印格外红,旧时朱砂颜色好。那红, 有体温。

远远地,看见那树在山岚间一片又一片。或者在某个角落雄浑挺立,或者婆娑虬枝,自在安稳。绘有叶子也或者只是枝丫, 以墨点绘成。有树就有草,浅浅的,生在画面下端。不远处是河,河上有船, 淡墨寥寥几痕人髟, 无面目有精神, 无线条有气度。岸上往往有亭, 空空无人亦可, 几客闲坐亦可。远山大片的云,几百年了,那些旧日的云总也不散。偶尔, 云间石路上,立着一长抱老翁,曳短杖向山林深处走去,深处是苍茫的白云。

春看晓云。破晓时山间的嬉啼, 是群鸟的喧哗。曙光初现, 壮阔欢欣的原野呼应着浩大的黎明之光, 紫色的烟云逐渐绵延露白的天际。

夏则看夜云。夜里远远近近潺潺湲湲的急湍流采的声音幻化成山谷冉冉的云岚烟雾, 一缕又一缕。月亮上来的时候,星云飞入夜空。

秋日黄昏,日近西山,倦鸟归巢,两只三只四五只飞过, 远山云间隐约有大雁结伴远去。暮色渐浓,云赤红色酱红色浅红色橘红色粉红色。云深处, 日影如钩。

冬天早燧,雪后自不必说。地冻霜白, 纤细白云与山相依。令人神迷。

谷雨时节去山里看茶。人追云而上,走到云里,那云又在前头。茶山高耸人云,上到山顶发现云又在山之外,又在山之上空。云從半山腰升起,像一朵朵莲花,升到高处,缓缓四散而人大荒。云深处可望不可即。

周密《齐东野语》录南宋旧事。宣和年间,皇家园林艮岳刚刚建成, 赵估令东京附近山民翩油绢囊,以水浸湿后放在深山上收纳云雾, 作为贡品, 是为贡云。每每车驾游玩时,打开油绢囊,须臾云开四散, 仿佛行走在千岩万壑间, 如神山仙境。

宋人的气度到底弱了,不复唐人恢宏不羁, 更少了魏晋风度。隋阳玠《八代谈薮》记载南朝陶弘景事。上问:“山中何所有?”弘景赋诗咎之: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

上大悦, 令人赏之。

苏轼也集云,曾笔记道:

余自域中迁,道中云气自山中来,如群马奔突,以手摄,开笼收其中,归家, 云盈笼, 开而赦之, 作捷云篇。

苏轼接云, 后人视为风雅。康熙名士王渔洋还以身印证:“余昔行秦栈中,见道左石罅问烟气如缕,顷刻弥漫山谷, 已而雨大至,行人衣袖中皆云也, 始信囊云非妄。”查慎行作诗提及此事:

谢灵运屐去已久,苏子瞻诗留不多。

两袖攓云独惆怅, 一灯照壁犹呤哦。

深秋去山里, 通体萎去的芦苇顶着一丛银灰色芦花。芦花毛茸茸的,柔软蓬松,山下仰望如云,看着有些恍惚。山坡上一棵老树又高又壮, 浓密的松针闪着油光。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常见的古松也那样好看也那样挺拔,每日路过,觉得松顶就是云。

上学击?

上学去。种菜呀?

种菜。

下学了?

下学了。浇水呀?

浇水。

松下有块菜地,常见农人势作耕种。偶尔种青菜萝卜,偶尔种有葱蒜莴笋,偶尔还在地头种一排油菜花。菜地舂花秋月, 与古松不相干, 它孤攀零地矗立坝上。松花开,松花谢。松花开时, 风一吹, 纷纷扬扬一身。

橙花开时,也像云。

夜里靠在床头翻书,想起旧事。屋顶积雪融化滴答打在窗沿上。

拥被而卧,忽有春意。春意是《从文家书》里的:

我走过许多地方的路, 行过许多

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得那么远,我日里望着,晓上做梦,总梦到生着翅膀, 自上飞举。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子,都成为你的眼睛了。

在信中,沈从文叫她三三。三三,三三,温柔得像一片云。“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 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上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这样的卑微,越发衬得三三张兆和在云之上。

张兆和跑到胡适那里去告状。胡先生动:“他顽固地爱你!”张兆和不客气地回道:“我顽固地不爱他!”胡适给沈从文写信:“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 更不能了解你的爱, 你错用情了。你千万要坚强, 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此人太年轻,生活经验太少——故能拒人自喜。”

因家人推波助测,“他的信写得太好了”,张兆和最终接受了沈从文。新婚之初,沈从文和张兆和一起啜饮爱情的甜酒,有过一段快乐时光。婚后,沈从文回湘两老家。张兆和露出女子的娇态,亲昵称他二哥:“长沙的风是不是也会这么不怜悯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块冰?“沈从文回信安慰:“三三,乖一点,放心,我一切好!我一个人在船上,看什么总想到休。”

后来裂缝出现,随着时间磨蚀日渐扩大。她连他写的故事也不喜欢读,忍不住去改动里面的语法,挑劓信中的错别字。她对他,始终是不欣赏的。他爱上了别人。1946年,沈从文创作《主妇》,借此书对娄子忏悔,“和自己的弱点而战,我战争了十年”。此后,沈从文孤立无援,被人贴大字报,遭老友孤立,发配去扫女厕所,一度抑郁住进精神病院。张兆和穿着列宁服,蓬勃向荣。

有几年,沈从文和家人分居,晚上到张兆和那里,带回第二天的早饭和午饭回住处。那是他生命中最寒冷最漫长的冬天,一十人就冷饭埋头学术研究。家在飕尺之外,俨若云深不知处。是否会想起胡适当年所说的话,“这个女子_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用错情了。”

仍然坚持给她写信,写给心中的云,三三、小妈妈、小圣母。不管她爱不爱看,能不能理解,他只顾写,“小妈妈,你不用来信,我可有可无,凡事都这样,因为明白生命不过如此,一切和我都已游离。”

沈从文下放前夕,站在乱糟糟的房间里,从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这是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接着就吸溜吸溜地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哭得像个小孩子,又伤心又快乐。那一刻。他怀念的不是相伴了数十年的妻子,而是多年前提笔给他回信,又温柔又调皮的那片云。

1988年沈从丈去世,弥留之际握著张兆和的手:“三姐,我对不起你。”1995年8月23日晨张兆和给《从文家书》作投后记:“从文同我相处,逮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几年后,张兆和病逝,据说死前昏聩,认不出沈从文画像。

午饭后。想休息,躺着不是,趴着不是。迷迷糊糊,干脆睁眼撑着。撑着撑着,脑子里冒出了一些诗,开始“云深不知处”一句独秀。后来整首诗浮现了: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人生无非两种境地,如江河洋洋归于大海,海上生明月,静而阔,浩渺一片。又或者缘溪丽行,上到深山白云间,山色空蒙中。人生往往在乐山与乐水之间徘徊,或者乐山或者乐水。这么一想,大脑越发清醒,跟着, 一句句诗排山倒海一样呼啸而来:

策杖白云岑, 云深不知处。

恍见云中君, 白云乡里住。

举手弄竹云,招我登云路。

漫漫云路长,愿乘黄鹤驭。

黄鹤不复回, 白云自来去。

贾岛这首《寻隐者不遇》比著名的“推敲”一诗还要好。寻是一味,隐者是一味,不遇又是一睬,这首诗的名字大有章法,有王子献雪夜访戴之味。乘兴而行,兴尽而返, 何必见戴?这样的性情,除了魏晋,哪里能见。大沼枕山句曰:“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晚唐诗倒还好, 这个南朝人物实在蕴藉风流,让凡神往。

庄子说相濡以沫, 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是知世之言。这样的道理,染世渐深,才慢慢懂得。

住在云深处, 枕若雨中千山万壑的流泉人睡。天明早起看山,坐在阳台上, 看一清晨的云。阳台外的天,辽阔无际,雨丝细密密,一道又一道。树被重重地洗过了,绿得近墨,水分太足,在盛夏的空气中葳蕤苍翠。茶虽陈,有老朋友陪聊,喝在嘴里, 还是乐陶陶的。用来遗必, 即使陈茶, 也会让时光变得慢悠悠的,跟着悠闲、闲散、散淡、淡泊一起涌来。茶是无辜的,陈不是它的错。

也就是无所事事。无所事事地轻摇杯子, 手中茶水微漾,像一泊湖水细浪拍堤。一院子的树木,阳台上有朋友侍弄的兰革,树木无言, 兰草无言,人也无言,无言独上二楼看云。

在无所事事之际看云,看的不是云,是心情。

好久没见故乡的云, 不免起了乡思。人间处处有雨, 天下何处无云。故乡的云是孤本,乌云白云红云铅云灰云黑云, 奇形怪状,各种云种都有,关键还有一份故乡的风土民情。

坐在阳台,一抬头,不远处大团大团的云像棉花像羊群。也的确像羊群,山树是它的草原,羊群奔腾, 慢慢离山而去。又像抖开棉被,软软的,一下摊在床上。厚的云,一团团:重的云,凝滞着;轻的云,随风瓢散:薄的云,敢遮还羞。或丝或片,露出纯棉的白或者淡淡的灰,透过稀薄处,可见天空。

刚开始是有规则的云,风一吹, 云散了,散成极有韵味的一朵朵。天空飘满了云。白云纯沽, 一大捧一大捧滚滚而来, 有种富足美。乌云像移动的焦墨。用干笔蘸浓墨,传统叫焦墨,焦墨可以说是最干的浓墨。灰云则是水墨。在焦、浓、重、淡、清之间产生着丰富的变化。

比我高的是楼, 比楼高的是山,比山高的是树,比树高的是云,比云高的是天,天之高, 不知其几万里也,天之大, 更不知其几万里也。

中午出去吃饭, 经一小区, 二楼一少妇在厨房挠菜, 头发蓬松着, 家居服蓬松着,看我一眼。那是一朵让人遐想的云。她看了看我,我瞧了瞧她, 她又看了看我,我也瞧了瞧她。那是人间的云。

天出奇冷,地冻如酥糕,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站在楼头远望。一妇人携子散步,孩子忽站树下,生怕他出尿成冰棍儿撑在地上。找出那本《看云集》。1988年的旧物,扉页有编者钟先生手跋:

三十年前印旧书,摩挲字迹已模胡。

存亡继绝真难事,不怕丢差不怕输。

旧作打油一首写竹峰兄叔河

模糊作模胡,赠作贻,是老派习惯,也是老派风气老派坚持。

读周作人况味亦每每如看云。

1964年,年近八十的周氏有日记云:“阅《看云集》。觉所为杂文虽尚有做作,却亦颇佳,垂老自夸,亦可笑也。”难得老僧云深处展颜一粲。三年后,周作人死了,丢下一壁锦绣文章。

云散了。

《看云集》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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