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话语的生命阐释
——读张骏翚诗集《秋天的眼》

2019-11-28 01:09刘永丽
写作 2019年2期
关键词:上海译文出版社虚空海德格尔

刘永丽

秋天,读张骏翚的诗集《秋天的眼》,体味着落叶般的秋天的情绪,满怀“满地落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的浓浓秋意。雨天,读他的诗集,诗内诗外弥漫着“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萧飒,一种“雨打芭蕉,点滴霖霪、点滴霖霪”的愁绪。张骏翚,一个喜欢骑游,喜欢阳光和大地的诗人,他是那么地友朋谈燕,又是如此地敬业乐群,何以会有如此悲凉的情绪?在《秋天的眼》这部诗集里,诗人说着生命的虚空,人生的悲凉,世事的无常,以及爱情的易逝。他运用那些颓废的字眼:萧索,碾碎,拙劣,精疲力竭,憔悴,蔫掉,积尘,枯凋,嶙峋瘦骨……来建构他的“秋”的世界。这让我想起了早期象征诗派诗人李金发的诗风。李金发用新奇怪丽的词进行着艺术创新的努力,而张骏翚用这些貌似情感消极、形象枯萎的词语表达他的人生感悟,抒发他的心中块垒。仔细揣摩这些词语,我们发现诗人反复咀嚼的关键词只有三个,即虚空、死亡、植物。海德格尔说:“语词如花。”语言发音、鸣响、震颤、飘荡,如同语言之被说出的语词,都有意义,都是它的特征。诗人的这些词语一定也有他的意义,诗人让语言说出自己。那么,《秋天的眼》的作者用他的诗的语言,在诉说什么样的意义呢?

一、虚空:对规训人生的体验与超越

诗人常用的一个词,是虚空,或者虚无,空虚。它所表达的是一种生命观。在《无题》中,诗人说:

像那头蒙了眼的驴子

我围绕着一个虚无的中心

不停地转着圈

在我与世界之间

在一大片空白之间

多么寂静

又多么荒凉呵

诗人认为虚无的人生,就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无意义的重复循环。如同蒙了眼的驴子,在毫无目的地转圈。驴子是被人蒙住了眼的,或者说,驴子有它的操控者。而谁在操控人呢?是宇宙中的某种神秘的力量吗?在《课中遇一蜘蛛》一诗中,诗人由弱小的蛛蛛,想到和蛛蛛相比庞然大物的人类,而人类在自然面前,又是何其弱小如微尘,由此想到了宇宙之间普遍联系着的弱肉强食的动物链,而人就是复杂锁链中的一个微尘分子。由此,个人的一生也短暂如石火光中。那么,一个人在生存其间的奔波、劳累,喜怒哀乐,就如虚空一般了。诗人从蜘蛛的无谓挣扎,看它“多么辛劳、勤奋的努力”,“换取的却不过是‘徒劳’二字”。想到人奔波一生,与蜘蛛的命运何其相似。在《人の病》中,他又苦苦追寻生命的意义:

当我问,生命的意义何在

当我低下疲惫的头颅去觅寻

去喧嚣、浮躁的世界,去落英缤纷、

落叶纷纭之地:

我的机体便起了变化

如一句一句浮现出的,琐碎的

答案,突破冥冥而来

如此感性、真实

让我一点一点地聚气而成形,

而存在——

如同生命是一面华丽的镜子

照见的只是虚空

大的,我们不能把握,甚至不能

捕捉哪怕一丝迹痕的,虚空:

咄,在机体绽开的伤口里

我开始看到我的骨头

像一根刺

诗集《秋天的眼》中的许多篇章,都显示着诗人对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的执着追寻。这种追寻实乃诗人诗作的一个母题。聚气而成形的人,其终极存在目的为何?而诗人最终发现,“生命是一面华丽的镜子,照见的只是虚空”。生命确实没有其终极意义。如果有的话,也只是赋形而存在的这个存在本身,但最终指向的是虚无。生命的虚无根源于一切的存在,都会消失。在《悼彭勇》中,他表达着生命的无常,面对突然消失的存在之物,让他分不清“眼”中的一切,“究竟是真,还是幻?”原本鲜活之生命的这种不可避免的毁灭,让人怀疑人生的终极价值所在。这种人生无常不能长久的体验,或许就是诗人选取颓废意象的最终根源所在吧。正因为对美好生命的珍惜,希望美好之物可以长存但不得,才会如此地悲悼人生的虚无吧。诗人的心是柔软而细腻的。他看到书页里的一朵干花,“继续枯萎着/,如慢镜头”,会“疼痛得一时不知所措”。面对不可避免的毁灭,我们能做什么?或许只能认同虚空是存在的真理,才会释然地去珍惜短暂的生命时光。时光的流逝,生命的老去,正如滚滚长江东逝水,会把一切的生物物种淘尽。这是无法阻挡的自然规律。诗人想必也会常常想起孔子的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间或许是无限的,而生命是有限度的。生存的虚无正在于生命的限度。认可了这一切,才会有向死而生的义无反顾吧。

在《自画像》中,诗人说:“白昼像一张巨大的裹尸布/压迫着我/我沉闷得像一株昏庸的植物/在阴沟里扭曲着,/坚守着——”。这里的“白昼”,让我们想起了《圣经》里所说的“太阳底下无新事”。确实,世俗规范里日益程序化的日常生活平淡无奇,因为人的观念、行为方式、思维方式也被程序化了。这样程序化的日常生活“像一张巨大的裹尸布”,把人的激情消磨殆尽。就像《织毛衣的年轻女人》中的女人,把大好的青春,放在织毛衣上,安心于自己的狭小天地:“她已不再年轻/如同一枚白色的茧的诞生/她默默地为自己编织起狭小的牢房”。年轻女人织毛衣的行为,在世俗的价值评判里,会是一种浪漫的温情的行为吧。为爱人亲手织着倾注感情的毛衣——同时也体现着世俗社会里遵从女性温柔、贤良的角色,甘心作为男人的肋骨与附庸,而女人就是这样,心甘情愿地被世俗定义,由此“为自己编织起狭小的牢房”,失却了自己本真的生存。

诗人渴求的脱离世俗规范而存在的生命,却非常鲜活。这样的自然存在着的生命有无法扼制的生命激情:“激动如大海,如蓬勃向上的罂粟”,不再恪守世俗规训的生,才是有意义的存在啊。诗人在诗中展现这种存在的魅力所在:“胡乱地敲击着黑夜的大鼓/自娱自乐——”

我控制不住我的血液

它飞溅在书桌上,窗台上,院子里,

到疾驰而过的夜车上

到哀奏着的蛩鸣里

到坟间舞着的磷火的翼上

我杀死自己

为了寻找这种真正的不被世俗规范界定的激情生活,他不惜“杀死自己”。在诗人的笔下,“杀死自己”,也是一种有意味的诗歌表达方式。它是诗人反抗庸常无意义的被世俗规范的人生,进行自我救赎的一种方式。诗人用“杀死自己”的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宣告对规训人生的彻底摈弃。

二、死亡:“向死而生”的生存哲学

有关死亡,里尔克认为:“死亡乃生命的一面,它规避我们,被我们所遮蔽。”海德格尔说:“死亡乃是触及终有一死的人的本质的东西;死亡因而把终有一死的人投入通往生命之别一面相的途中,从而把他们设入纯粹牵引的整体之中。死亡由此把终有一死者聚集入于已经被设定的东西的整体之中,人于整体牵引之实在(Positum)中。”①[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318页。可以说,死亡是生命的另一面,被遮蔽的一面,它与生是合一的,是一个整体。我们可以理解为一种“向死而生”,即“走向死亡的存在”。走向死亡的存在,即是一种遵循生命内在规律的存在。用自我的方式活着,以自我的旋律存在,是一种向死而生的生存观。在诗人那里,死亡是一种背弃世俗的羁绊,回归生命本真之存在的生命形态。在《秋天,我们将远行……》中,诗人离开尘世,“踏上漂泊之路”,“在一片彩林里/蹁跹起舞,如转动一只酒杯/亮出生命悲凉的底子/一边把醉意挥洒”,为这样的肆意而激情的自由生活,他宁愿“死在路上”,因为在诗人的价值选择中,这样“死于一首骊歌/一声悠长,孤寂的太息/一道绚烂,深情的回望……”这样的为着美好的事物而死的生活才是值得的。而在《重阳日》中濒临死亡之时,诗人看到“金色的阳光”,也“随之推开了斑驳的木门,吱吱地叫着/走了进来——”,“恍惚中看到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上”“有一鸟飞出:它的翅膀如此写意,优雅/带着哗哗的风声/越飞越远/越远……”。死亡如同浴火重生,死去的是日常生活中碌碌无为的自己,重生的是一个脱离世俗规范的自由而明媚的灵魂。

在诗人对死亡的吟咏中,死亡成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浴火重生,一种在世俗规范中的死。诗人不愿意活在世人所定义的琐碎无聊的日常生活中,所以,他常常在这样的生活中“杀死自己”,而去寻找另外的他所渴望着的那种有骊歌、有绚烂和深情的回望——总之是一种有诗意光泽的生活中。在《秋天的答复》中,诗人说:“呵,我将在今夜死去/我必须在今夜死去——”,是的,他要在世俗的社会中死去,去寻找他所渴望的理想生活,去享受秋天的“繁荣,绚烂,辉煌,却又那么安谧”的人生,那才是正常的符合人性的生命,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而在《人の死》中,诗人说:“让我亲手结束这一切——”,结束迷离了“我的眼睛,和心”的世界,这样,诗人才能实现真正的自我,“我能够面对的只有我自己”。在《愿我死时……》中,他说:“从容、宁静,而沉默的秋叶,参透一切人间真谛。”在诗人的叙说里,死去如同归去来,“归向一个人宁静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没有噪声、勾心斗角/没有林立高楼的挤压/办公室、沙发上的恶梦”。在这样的一个人的彼岸世界里,“身心多么自在”。在诗人笔下,死去也如同告别白昼,——告别庸俗无聊的日常生活,迎向蕴藏无限生机的黑夜。“像在飞——/自由地,在我的家园/小小的一隅/却又是多么广大、透明的世界——/飞呀”。

在这里,值得指出的是,诗人笔下的黑夜,如白昼一样,也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黑夜是平庸无聊的白昼的对立面,如同彼岸一样,充满生机和活力。或者诗人想表达荷尔德林所说的“世界黑夜就是神圣之夜”。①[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284页。在《黑夜颂歌》里,诗人歌咏的黑夜是安静美好的岁月。诗人厌恶白昼,“厌恶一切人世的声音”,因为“他们吵闹,争斗/因某件小事而喋喋不休/他们充血的眸子/像利剑,恨不得刺进对方的胸脯/我已厌烦呵——”。白昼里“有吵闹,争斗”,有“某种欢喜和怨恨”,而“黑夜的世界,是多么安谧,多么和平”,黑夜的歌音,是“美的,富丽的,诱人的歌音”。所以,告别白昼,走向黑夜,是诗人在世俗社会中的自我救赎方式。《致YJ》中,诗人说:“呵,多美妙的夜啊/像阳光下一朵黑色的花/恍兮惚兮/……”所以他选择活在夜里,“步入黑夜/成为另一朵黑色的花/慢慢绽放,又慢慢凋谢/如同醉人的隐痛”。在《酒吧中的歌者》中,诗人歌唱着黑夜,渴望激情:

我歌唱黑夜

歌唱子时和寅时

我歌唱黑暗里我的发光的

骨头,以及沸腾的血液

水草般痉挛不安的肢体

我歌唱我的声音:仿佛

这世界是如此荒凉,空寂

只余下我的声音

我的声音深刻而悠长

穿透了所有肌肉与骨头

直抵一颗心灵——

诗人对黑夜的渴望与歌咏,正是因为黑夜里超脱世俗规范的自由自在,是可以让心灵诗意地栖居的所在。荷尔德林在他著名的《诗人,诗意地栖居》中说:“大地之上可有尺规?绝无。”诗人深情地呼唤“无尺规”的生命形态:“燃烧吧,燃烧吧/我倾倒于你的力量/燃烧吧,你这永恒之火”,“什么伟大者,又什么卑微者,在火里能有什么分别”?(《酒歌》)在黑夜中的生存,尽可以把世俗设定的规范,付之一炬,尽情地燃烧生命。

在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那里,世界的本质、人的本质就是虚无。海德格尔指出,虚无主义意味着“一个超感性的、约束性世界的不在场”,①[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7年版,第 231、278、231、278页。意味着“在任何方面一切都是虚无”②[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7年版,第 231、278、231、278页。。而就是在这样虚无的世界里,存在本身就成为了价值。在《雪》中,诗人似乎也在表达着存在即是价值的观念:

存在!多孤独、纯粹的存在:

我的定义和解释的企图

多么虚妄可笑!

而我曾有的努力所换来的

不过是“徒劳”二字

我在沉默:我将忘记过去

像拂去沾在身上的蜘蛛网

我也将抛弃幻想,放弃追求

我生故我在

我死故我在——

我在:这就是一切

“我生故我在,我死故我在”,这种对于生命本身的思考,颇有点存在主义的味道。海德格尔认为,虚无主义的本质领域是形而上学,“形而上学是这样的一个历史空间,在其中命定要发生的事情是:超感性世界,即观念、上帝、道德法则、理性权威、进步、最大多数人的幸福、文化、文明等,必然丧失其构造力量并且成为虚无的”③[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7年版,第 231、278、231、278页。。人类创造文明,建立社会规范和各种价值观念,是为了人类社会的有序繁衍。而诗人认为,这种为着社会的价值规范而活的人生,被“定义”和“解释的企图”构建的人生,是“多么虚妄可笑”。他按照世俗的荣辱标准而“努力所换来的/不过是‘徒劳’”二字,所以他要追求一种纯粹的存在,摆脱社会价值规范的存在,回归到生存本身,拂去“沾在身上的蜘蛛网”,也将抛弃世俗社会中所定义的人之生存所需要的“幻想”“追求”,做纯粹存在着的,如同草木一样存在的自然人。

诗人笔下的虚无、虚空的世界,正是承担了太多的文化价值规范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人们戴着种种面具,按照礼仪规范而活着,而失却了作为自然人的本然特色,忘却了作为自然人的真实需求。这样被世俗规训而“存在”着的人,不可避免地面临的是“虚无”的命运,孤独无依。如同海德格尔所言:“尘世世界是红尘苦海,不同于彼岸世界的永恒极乐的天国。”④[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7年版,第 231、278、231、278页。在诗人笔下,这样的尘世,如此浮躁、喧嚣(《哭泣的小孩》)。这样的尘世世界“太过无聊/生活如此乏味/而唯一可做的游戏/只跟上帝有关”(《致YJ》)。在《周末》中,诗人叙说着社会礼仪规范中交际应酬的空虚无聊:“总觉得一切都是伪装和多余/可到底,只剩了空虚/小小的,在指尖,苍白地笑着/让人更加茫然、空虚”。这样的世俗生活中活动着的身体也是丑怪的:“赘肉与梦遂一起趁虚而入,/剥离我,毫不留情/……”。诗人笔下书写的世俗规范里丑怪的身体常常有着“苦瓜一般的脸”,躯体往往是“干瘪”,“挣扎的尸骸”,是“沧桑、佝偻的肉躯”。但在这样的空虚无聊中,承担社会角色的诗人依然要“四处走动/似无头苍蝇/珍惜着讨来的一碗残汤剩饭/且胡乱说话、歌唱/不负责,“哦,毫不负责!”扮演一个放荡不羁的不负责任的角色——世俗社会所界定的浪荡子的角色,也是被赋予文化意味的浪荡子的形象——依然是被设定的形象。总之,在世俗规范里,是不能安心做真实的自己的。

三、植物:回归自然的生命形式

由此我们来看诗人笔下的植物,就会发现其丰富的意义所在。人如果像植物一样活着,会有许多自然的诗意色彩。因为大地上的植物,是真正地按照自然本色活着的。诗人正是从植物身上,参悟到了生存的意义,那就是:存在着,遵从自己的本性,任凭自然洗礼。在《致一棵银杏树》里,诗人说道“当我为生活所驱使/奔波于纵横交错的水泥路上/当我沉溺于往事的阴影/不能自拔;当爱情渐渐嬗变/成为一句平淡的问候/一次/消逝了激情的相守:我感到了/那颗惯于在风中歌唱和哭喊的心/喑哑了,呵,多么可怕的喑哑!”银杏树让他深切地感动,给予他深刻的生命启示:

这时,一棵树,独立于季节和大地

独立于众生攘攘之外:是怎样地

向我指示了位置和方向,怎样地,

教会我重新去爱,去感谢命运的

宠爱有加:哪怕我曾涉过一段段

泥泞不堪、曲折反复之路,曾有过

暴戾的摧残,甚至绝望的毁灭——

在《夜雨》中,同样地是自然的雨声给予了诗人生之感悟:“乐声如雨,淅淅沥沥,自四围而来,裹胁我如一件无机物,在逼仄的一隅苦苦参悟——”,而他确实参悟了,他“从虚空里,认识到运命的存在——”:

然后,我就会低低呼唤

一个名字,看着它

像一株植物,在雨夜里

慢慢生根,缓缓生长,直到成为

一棵树,获得树的命名。

是的,生命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像植物一样,沐风浴雨,感受着阳光雨露的滋养,感受着清风明月的美好,就这样,完成他的生命历程。这就是意义所在。

植物和自然就是这样,成为诗人效法的神祇。从中,我们感受到了一种“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生命观。让生命遵循其自身的规律,而不是世俗规范的准则,让生命回归其自由不受约束的本身,才是生命意义所在。《夜晚的树林》中写到我和树林的灵魂交流,我和自然的共呼吸。而“这座沉寂的树林”,“仿佛是它重新塑造了我:/我的肌肉、骨骼/我的毛发/开始唤起树林清芬而苦涩的气息”。自然是无声的老师,正如庄子所谓“万物有成理而不说”。诗人由此把眼光投向自然,投向植物。在《致一棵银杏树》里,诗人由银杏树叶在生命将尽时的绚丽,感悟到生命,只要存在了,就要尽一切的努力,去寻找生命的精华与绚丽。

对于它,一棵银杏树

重要的是存在

是存在,存在,存在

存在,就要去寻找

同样,《七里香》也给诗人以启示,即只要活着,就要把生命活到极致,要疯狂地挥洒生命之光。诗人那么深情地赞叹着七里香的生命激情:“七里香在路旁/在山崖上——漫山遍野/七里香疯狂、恣意地盛开着/像一团团洁白的火焰/像一阵阵无声的哄笑/在天空,在偌大的天空下/使我心悸,然后是深深的沉默”。如火如荼展现自己生命的七里香,“像是敢于蔑视一切的暴徒”,它只为自己的生命而开,遵循自身内在的规范。

诗人就是以这样的诗性话语阐释着存在的命题,用他独特的偏向于颓废的语言系统,表达着对这个世界的感悟。在如今的诗歌界,这样的话语也有着它独特的意义。现今社会娱乐至上的文明生成了一套坚硬的文化制度和表达规范,对天地自然、对生命之痛的体验已不在民众的视界里。而诗人从自然中选取意象,一再重复这种生命之痛,目的是为了唤起我们对生命最真切的感受。“诗歌是生命中开出的语言之花”,可以说,诗人是在用生命书写着这样的诗性话语。有论者这样描述诗性话语:“通过描写一个具体的自然事物来给人一种感性的启示,以诗的形式阐述抽象的哲学问题,这就是中国独特的诗性智慧。”①傅道彬:《〈易经〉与中国文化的诗性品格》,《华夏文学论坛》2009年第4期。诗人用这样的诗性话语,在语言层面抵达人与自然的诗性沟通。“生命在此意味着:在其存在中的存在者,即自然。”②[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311页。

《庄子·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确实,自然才是我们应该效法的导师。康·巴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里说:“只有当我们把自然界当作人一样对待时,只有当我们的精神状态、我们的爱,我们的喜怒哀乐,与自然界完全一致时,只有当我们所爱的那双明眸中的亮光与早晨清新的空气混为一体,我们对往事的沉思与森林有节奏的喧声混为一体时,自然界才会以其全部力量作用于我们!”③[俄]康·巴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戴骢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343页。自然不仅是给养我们的母亲,更是涵养我们心智、丰富我们心灵与智慧的导师。而工业时代的工具理性及现代的教育体制,使人们沉溺于物理和实用主义,疏离了自然、哲学和诗歌,从而失却了生命真相和本体意义。这是多么值得警醒的生命存在!

荷尔德林曾彷徨:在这贫困的时代,诗人何为?最终,他决定“勇敢的心灵”必须“像从前一样”,去“造访万能的神祗”,因为诗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他必须“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诗人张骏翚也是在许多个独自沉思的日子,用他的诗人的心,用酒神的艺术气质,感受神祗的丰富无边,走向广袤的大地,写下更为绚丽多彩的诗行。正如他在《骑行》里所说的:

这是必须:我听见

有人在远处呐喊道,他的手

像风中萧萧的白杨树枝

象征般挥舞个不停——

祝福我吧

像祝福一个永诀者

如同他终于下定决心

要抛弃这个纷扰的世界

独自踏上远路

如同他要去膜拜

一位神:它常驻在心灵

深处,却需长途跋涉

直至偏荒之地

那里,鲜花盛开

那里,牛羊下来

靠近自然,贴近泥土,亲近植物,回归自然本真的生命状态,才能体味到欢悦的生命之美。这是诗人的诗给予我们的终极启示。

猜你喜欢
上海译文出版社虚空海德格尔
一个人的好天气
一个人的好天气
浅析海德格尔的“存在”观念——以黄玉顺的三个方面批判为中心
浅谈“海德格尔”存在主义
论海德格尔对实在性问题的存在论分析
海德格尔的荷尔德林阐释进路
你在黑暗中看我
The Study on Cultural Conflict and Compatibility between China and America from the Study of “the Joy Luck Club”
精神生态学
Brief Analysis of the Semantic Deviation in Oliver Tw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