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丽
秋天,读张骏翚的诗集《秋天的眼》,体味着落叶般的秋天的情绪,满怀“满地落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的浓浓秋意。雨天,读他的诗集,诗内诗外弥漫着“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萧飒,一种“雨打芭蕉,点滴霖霪、点滴霖霪”的愁绪。张骏翚,一个喜欢骑游,喜欢阳光和大地的诗人,他是那么地友朋谈燕,又是如此地敬业乐群,何以会有如此悲凉的情绪?在《秋天的眼》这部诗集里,诗人说着生命的虚空,人生的悲凉,世事的无常,以及爱情的易逝。他运用那些颓废的字眼:萧索,碾碎,拙劣,精疲力竭,憔悴,蔫掉,积尘,枯凋,嶙峋瘦骨……来建构他的“秋”的世界。这让我想起了早期象征诗派诗人李金发的诗风。李金发用新奇怪丽的词进行着艺术创新的努力,而张骏翚用这些貌似情感消极、形象枯萎的词语表达他的人生感悟,抒发他的心中块垒。仔细揣摩这些词语,我们发现诗人反复咀嚼的关键词只有三个,即虚空、死亡、植物。海德格尔说:“语词如花。”语言发音、鸣响、震颤、飘荡,如同语言之被说出的语词,都有意义,都是它的特征。诗人的这些词语一定也有他的意义,诗人让语言说出自己。那么,《秋天的眼》的作者用他的诗的语言,在诉说什么样的意义呢?
诗人常用的一个词,是虚空,或者虚无,空虚。它所表达的是一种生命观。在《无题》中,诗人说:
像那头蒙了眼的驴子
我围绕着一个虚无的中心
不停地转着圈
在我与世界之间
在一大片空白之间
多么寂静
又多么荒凉呵
诗人认为虚无的人生,就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无意义的重复循环。如同蒙了眼的驴子,在毫无目的地转圈。驴子是被人蒙住了眼的,或者说,驴子有它的操控者。而谁在操控人呢?是宇宙中的某种神秘的力量吗?在《课中遇一蜘蛛》一诗中,诗人由弱小的蛛蛛,想到和蛛蛛相比庞然大物的人类,而人类在自然面前,又是何其弱小如微尘,由此想到了宇宙之间普遍联系着的弱肉强食的动物链,而人就是复杂锁链中的一个微尘分子。由此,个人的一生也短暂如石火光中。那么,一个人在生存其间的奔波、劳累,喜怒哀乐,就如虚空一般了。诗人从蜘蛛的无谓挣扎,看它“多么辛劳、勤奋的努力”,“换取的却不过是‘徒劳’二字”。想到人奔波一生,与蜘蛛的命运何其相似。在《人の病》中,他又苦苦追寻生命的意义:
当我问,生命的意义何在
当我低下疲惫的头颅去觅寻
去喧嚣、浮躁的世界,去落英缤纷、
落叶纷纭之地:
我的机体便起了变化
如一句一句浮现出的,琐碎的
答案,突破冥冥而来
如此感性、真实
让我一点一点地聚气而成形,
而存在——
如同生命是一面华丽的镜子
照见的只是虚空
大的,我们不能把握,甚至不能
捕捉哪怕一丝迹痕的,虚空:
咄,在机体绽开的伤口里
我开始看到我的骨头
像一根刺
诗集《秋天的眼》中的许多篇章,都显示着诗人对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的执着追寻。这种追寻实乃诗人诗作的一个母题。聚气而成形的人,其终极存在目的为何?而诗人最终发现,“生命是一面华丽的镜子,照见的只是虚空”。生命确实没有其终极意义。如果有的话,也只是赋形而存在的这个存在本身,但最终指向的是虚无。生命的虚无根源于一切的存在,都会消失。在《悼彭勇》中,他表达着生命的无常,面对突然消失的存在之物,让他分不清“眼”中的一切,“究竟是真,还是幻?”原本鲜活之生命的这种不可避免的毁灭,让人怀疑人生的终极价值所在。这种人生无常不能长久的体验,或许就是诗人选取颓废意象的最终根源所在吧。正因为对美好生命的珍惜,希望美好之物可以长存但不得,才会如此地悲悼人生的虚无吧。诗人的心是柔软而细腻的。他看到书页里的一朵干花,“继续枯萎着/,如慢镜头”,会“疼痛得一时不知所措”。面对不可避免的毁灭,我们能做什么?或许只能认同虚空是存在的真理,才会释然地去珍惜短暂的生命时光。时光的流逝,生命的老去,正如滚滚长江东逝水,会把一切的生物物种淘尽。这是无法阻挡的自然规律。诗人想必也会常常想起孔子的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间或许是无限的,而生命是有限度的。生存的虚无正在于生命的限度。认可了这一切,才会有向死而生的义无反顾吧。
在《自画像》中,诗人说:“白昼像一张巨大的裹尸布/压迫着我/我沉闷得像一株昏庸的植物/在阴沟里扭曲着,/坚守着——”。这里的“白昼”,让我们想起了《圣经》里所说的“太阳底下无新事”。确实,世俗规范里日益程序化的日常生活平淡无奇,因为人的观念、行为方式、思维方式也被程序化了。这样程序化的日常生活“像一张巨大的裹尸布”,把人的激情消磨殆尽。就像《织毛衣的年轻女人》中的女人,把大好的青春,放在织毛衣上,安心于自己的狭小天地:“她已不再年轻/如同一枚白色的茧的诞生/她默默地为自己编织起狭小的牢房”。年轻女人织毛衣的行为,在世俗的价值评判里,会是一种浪漫的温情的行为吧。为爱人亲手织着倾注感情的毛衣——同时也体现着世俗社会里遵从女性温柔、贤良的角色,甘心作为男人的肋骨与附庸,而女人就是这样,心甘情愿地被世俗定义,由此“为自己编织起狭小的牢房”,失却了自己本真的生存。
诗人渴求的脱离世俗规范而存在的生命,却非常鲜活。这样的自然存在着的生命有无法扼制的生命激情:“激动如大海,如蓬勃向上的罂粟”,不再恪守世俗规训的生,才是有意义的存在啊。诗人在诗中展现这种存在的魅力所在:“胡乱地敲击着黑夜的大鼓/自娱自乐——”
我控制不住我的血液
它飞溅在书桌上,窗台上,院子里,
到疾驰而过的夜车上
到哀奏着的蛩鸣里
到坟间舞着的磷火的翼上
我杀死自己
为了寻找这种真正的不被世俗规范界定的激情生活,他不惜“杀死自己”。在诗人的笔下,“杀死自己”,也是一种有意味的诗歌表达方式。它是诗人反抗庸常无意义的被世俗规范的人生,进行自我救赎的一种方式。诗人用“杀死自己”的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宣告对规训人生的彻底摈弃。
有关死亡,里尔克认为:“死亡乃生命的一面,它规避我们,被我们所遮蔽。”海德格尔说:“死亡乃是触及终有一死的人的本质的东西;死亡因而把终有一死的人投入通往生命之别一面相的途中,从而把他们设入纯粹牵引的整体之中。死亡由此把终有一死者聚集入于已经被设定的东西的整体之中,人于整体牵引之实在(Positum)中。”①[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318页。可以说,死亡是生命的另一面,被遮蔽的一面,它与生是合一的,是一个整体。我们可以理解为一种“向死而生”,即“走向死亡的存在”。走向死亡的存在,即是一种遵循生命内在规律的存在。用自我的方式活着,以自我的旋律存在,是一种向死而生的生存观。在诗人那里,死亡是一种背弃世俗的羁绊,回归生命本真之存在的生命形态。在《秋天,我们将远行……》中,诗人离开尘世,“踏上漂泊之路”,“在一片彩林里/蹁跹起舞,如转动一只酒杯/亮出生命悲凉的底子/一边把醉意挥洒”,为这样的肆意而激情的自由生活,他宁愿“死在路上”,因为在诗人的价值选择中,这样“死于一首骊歌/一声悠长,孤寂的太息/一道绚烂,深情的回望……”这样的为着美好的事物而死的生活才是值得的。而在《重阳日》中濒临死亡之时,诗人看到“金色的阳光”,也“随之推开了斑驳的木门,吱吱地叫着/走了进来——”,“恍惚中看到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上”“有一鸟飞出:它的翅膀如此写意,优雅/带着哗哗的风声/越飞越远/越远……”。死亡如同浴火重生,死去的是日常生活中碌碌无为的自己,重生的是一个脱离世俗规范的自由而明媚的灵魂。
在诗人对死亡的吟咏中,死亡成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浴火重生,一种在世俗规范中的死。诗人不愿意活在世人所定义的琐碎无聊的日常生活中,所以,他常常在这样的生活中“杀死自己”,而去寻找另外的他所渴望着的那种有骊歌、有绚烂和深情的回望——总之是一种有诗意光泽的生活中。在《秋天的答复》中,诗人说:“呵,我将在今夜死去/我必须在今夜死去——”,是的,他要在世俗的社会中死去,去寻找他所渴望的理想生活,去享受秋天的“繁荣,绚烂,辉煌,却又那么安谧”的人生,那才是正常的符合人性的生命,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而在《人の死》中,诗人说:“让我亲手结束这一切——”,结束迷离了“我的眼睛,和心”的世界,这样,诗人才能实现真正的自我,“我能够面对的只有我自己”。在《愿我死时……》中,他说:“从容、宁静,而沉默的秋叶,参透一切人间真谛。”在诗人的叙说里,死去如同归去来,“归向一个人宁静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没有噪声、勾心斗角/没有林立高楼的挤压/办公室、沙发上的恶梦”。在这样的一个人的彼岸世界里,“身心多么自在”。在诗人笔下,死去也如同告别白昼,——告别庸俗无聊的日常生活,迎向蕴藏无限生机的黑夜。“像在飞——/自由地,在我的家园/小小的一隅/却又是多么广大、透明的世界——/飞呀”。
在这里,值得指出的是,诗人笔下的黑夜,如白昼一样,也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黑夜是平庸无聊的白昼的对立面,如同彼岸一样,充满生机和活力。或者诗人想表达荷尔德林所说的“世界黑夜就是神圣之夜”。①[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284页。在《黑夜颂歌》里,诗人歌咏的黑夜是安静美好的岁月。诗人厌恶白昼,“厌恶一切人世的声音”,因为“他们吵闹,争斗/因某件小事而喋喋不休/他们充血的眸子/像利剑,恨不得刺进对方的胸脯/我已厌烦呵——”。白昼里“有吵闹,争斗”,有“某种欢喜和怨恨”,而“黑夜的世界,是多么安谧,多么和平”,黑夜的歌音,是“美的,富丽的,诱人的歌音”。所以,告别白昼,走向黑夜,是诗人在世俗社会中的自我救赎方式。《致YJ》中,诗人说:“呵,多美妙的夜啊/像阳光下一朵黑色的花/恍兮惚兮/……”所以他选择活在夜里,“步入黑夜/成为另一朵黑色的花/慢慢绽放,又慢慢凋谢/如同醉人的隐痛”。在《酒吧中的歌者》中,诗人歌唱着黑夜,渴望激情:
我歌唱黑夜
歌唱子时和寅时
我歌唱黑暗里我的发光的
骨头,以及沸腾的血液
水草般痉挛不安的肢体
我歌唱我的声音:仿佛
这世界是如此荒凉,空寂
只余下我的声音
我的声音深刻而悠长
穿透了所有肌肉与骨头
直抵一颗心灵——
诗人对黑夜的渴望与歌咏,正是因为黑夜里超脱世俗规范的自由自在,是可以让心灵诗意地栖居的所在。荷尔德林在他著名的《诗人,诗意地栖居》中说:“大地之上可有尺规?绝无。”诗人深情地呼唤“无尺规”的生命形态:“燃烧吧,燃烧吧/我倾倒于你的力量/燃烧吧,你这永恒之火”,“什么伟大者,又什么卑微者,在火里能有什么分别”?(《酒歌》)在黑夜中的生存,尽可以把世俗设定的规范,付之一炬,尽情地燃烧生命。
在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那里,世界的本质、人的本质就是虚无。海德格尔指出,虚无主义意味着“一个超感性的、约束性世界的不在场”,①[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7年版,第 231、278、231、278页。意味着“在任何方面一切都是虚无”②[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7年版,第 231、278、231、278页。。而就是在这样虚无的世界里,存在本身就成为了价值。在《雪》中,诗人似乎也在表达着存在即是价值的观念:
存在!多孤独、纯粹的存在:
我的定义和解释的企图
多么虚妄可笑!
而我曾有的努力所换来的
不过是“徒劳”二字
我在沉默:我将忘记过去
像拂去沾在身上的蜘蛛网
我也将抛弃幻想,放弃追求
我生故我在
我死故我在——
我在:这就是一切
“我生故我在,我死故我在”,这种对于生命本身的思考,颇有点存在主义的味道。海德格尔认为,虚无主义的本质领域是形而上学,“形而上学是这样的一个历史空间,在其中命定要发生的事情是:超感性世界,即观念、上帝、道德法则、理性权威、进步、最大多数人的幸福、文化、文明等,必然丧失其构造力量并且成为虚无的”③[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7年版,第 231、278、231、278页。。人类创造文明,建立社会规范和各种价值观念,是为了人类社会的有序繁衍。而诗人认为,这种为着社会的价值规范而活的人生,被“定义”和“解释的企图”构建的人生,是“多么虚妄可笑”。他按照世俗的荣辱标准而“努力所换来的/不过是‘徒劳’”二字,所以他要追求一种纯粹的存在,摆脱社会价值规范的存在,回归到生存本身,拂去“沾在身上的蜘蛛网”,也将抛弃世俗社会中所定义的人之生存所需要的“幻想”“追求”,做纯粹存在着的,如同草木一样存在的自然人。
诗人笔下的虚无、虚空的世界,正是承担了太多的文化价值规范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人们戴着种种面具,按照礼仪规范而活着,而失却了作为自然人的本然特色,忘却了作为自然人的真实需求。这样被世俗规训而“存在”着的人,不可避免地面临的是“虚无”的命运,孤独无依。如同海德格尔所言:“尘世世界是红尘苦海,不同于彼岸世界的永恒极乐的天国。”④[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7年版,第 231、278、231、278页。在诗人笔下,这样的尘世,如此浮躁、喧嚣(《哭泣的小孩》)。这样的尘世世界“太过无聊/生活如此乏味/而唯一可做的游戏/只跟上帝有关”(《致YJ》)。在《周末》中,诗人叙说着社会礼仪规范中交际应酬的空虚无聊:“总觉得一切都是伪装和多余/可到底,只剩了空虚/小小的,在指尖,苍白地笑着/让人更加茫然、空虚”。这样的世俗生活中活动着的身体也是丑怪的:“赘肉与梦遂一起趁虚而入,/剥离我,毫不留情/……”。诗人笔下书写的世俗规范里丑怪的身体常常有着“苦瓜一般的脸”,躯体往往是“干瘪”,“挣扎的尸骸”,是“沧桑、佝偻的肉躯”。但在这样的空虚无聊中,承担社会角色的诗人依然要“四处走动/似无头苍蝇/珍惜着讨来的一碗残汤剩饭/且胡乱说话、歌唱/不负责,“哦,毫不负责!”扮演一个放荡不羁的不负责任的角色——世俗社会所界定的浪荡子的角色,也是被赋予文化意味的浪荡子的形象——依然是被设定的形象。总之,在世俗规范里,是不能安心做真实的自己的。
由此我们来看诗人笔下的植物,就会发现其丰富的意义所在。人如果像植物一样活着,会有许多自然的诗意色彩。因为大地上的植物,是真正地按照自然本色活着的。诗人正是从植物身上,参悟到了生存的意义,那就是:存在着,遵从自己的本性,任凭自然洗礼。在《致一棵银杏树》里,诗人说道“当我为生活所驱使/奔波于纵横交错的水泥路上/当我沉溺于往事的阴影/不能自拔;当爱情渐渐嬗变/成为一句平淡的问候/一次/消逝了激情的相守:我感到了/那颗惯于在风中歌唱和哭喊的心/喑哑了,呵,多么可怕的喑哑!”银杏树让他深切地感动,给予他深刻的生命启示:
这时,一棵树,独立于季节和大地
独立于众生攘攘之外:是怎样地
向我指示了位置和方向,怎样地,
教会我重新去爱,去感谢命运的
宠爱有加:哪怕我曾涉过一段段
泥泞不堪、曲折反复之路,曾有过
暴戾的摧残,甚至绝望的毁灭——
在《夜雨》中,同样地是自然的雨声给予了诗人生之感悟:“乐声如雨,淅淅沥沥,自四围而来,裹胁我如一件无机物,在逼仄的一隅苦苦参悟——”,而他确实参悟了,他“从虚空里,认识到运命的存在——”:
然后,我就会低低呼唤
一个名字,看着它
像一株植物,在雨夜里
慢慢生根,缓缓生长,直到成为
一棵树,获得树的命名。
是的,生命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像植物一样,沐风浴雨,感受着阳光雨露的滋养,感受着清风明月的美好,就这样,完成他的生命历程。这就是意义所在。
植物和自然就是这样,成为诗人效法的神祇。从中,我们感受到了一种“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生命观。让生命遵循其自身的规律,而不是世俗规范的准则,让生命回归其自由不受约束的本身,才是生命意义所在。《夜晚的树林》中写到我和树林的灵魂交流,我和自然的共呼吸。而“这座沉寂的树林”,“仿佛是它重新塑造了我:/我的肌肉、骨骼/我的毛发/开始唤起树林清芬而苦涩的气息”。自然是无声的老师,正如庄子所谓“万物有成理而不说”。诗人由此把眼光投向自然,投向植物。在《致一棵银杏树》里,诗人由银杏树叶在生命将尽时的绚丽,感悟到生命,只要存在了,就要尽一切的努力,去寻找生命的精华与绚丽。
对于它,一棵银杏树
重要的是存在
是存在,存在,存在
存在,就要去寻找
同样,《七里香》也给诗人以启示,即只要活着,就要把生命活到极致,要疯狂地挥洒生命之光。诗人那么深情地赞叹着七里香的生命激情:“七里香在路旁/在山崖上——漫山遍野/七里香疯狂、恣意地盛开着/像一团团洁白的火焰/像一阵阵无声的哄笑/在天空,在偌大的天空下/使我心悸,然后是深深的沉默”。如火如荼展现自己生命的七里香,“像是敢于蔑视一切的暴徒”,它只为自己的生命而开,遵循自身内在的规范。
诗人就是以这样的诗性话语阐释着存在的命题,用他独特的偏向于颓废的语言系统,表达着对这个世界的感悟。在如今的诗歌界,这样的话语也有着它独特的意义。现今社会娱乐至上的文明生成了一套坚硬的文化制度和表达规范,对天地自然、对生命之痛的体验已不在民众的视界里。而诗人从自然中选取意象,一再重复这种生命之痛,目的是为了唤起我们对生命最真切的感受。“诗歌是生命中开出的语言之花”,可以说,诗人是在用生命书写着这样的诗性话语。有论者这样描述诗性话语:“通过描写一个具体的自然事物来给人一种感性的启示,以诗的形式阐述抽象的哲学问题,这就是中国独特的诗性智慧。”①傅道彬:《〈易经〉与中国文化的诗性品格》,《华夏文学论坛》2009年第4期。诗人用这样的诗性话语,在语言层面抵达人与自然的诗性沟通。“生命在此意味着:在其存在中的存在者,即自然。”②[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311页。
《庄子·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确实,自然才是我们应该效法的导师。康·巴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里说:“只有当我们把自然界当作人一样对待时,只有当我们的精神状态、我们的爱,我们的喜怒哀乐,与自然界完全一致时,只有当我们所爱的那双明眸中的亮光与早晨清新的空气混为一体,我们对往事的沉思与森林有节奏的喧声混为一体时,自然界才会以其全部力量作用于我们!”③[俄]康·巴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戴骢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343页。自然不仅是给养我们的母亲,更是涵养我们心智、丰富我们心灵与智慧的导师。而工业时代的工具理性及现代的教育体制,使人们沉溺于物理和实用主义,疏离了自然、哲学和诗歌,从而失却了生命真相和本体意义。这是多么值得警醒的生命存在!
荷尔德林曾彷徨:在这贫困的时代,诗人何为?最终,他决定“勇敢的心灵”必须“像从前一样”,去“造访万能的神祗”,因为诗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他必须“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诗人张骏翚也是在许多个独自沉思的日子,用他的诗人的心,用酒神的艺术气质,感受神祗的丰富无边,走向广袤的大地,写下更为绚丽多彩的诗行。正如他在《骑行》里所说的:
这是必须:我听见
有人在远处呐喊道,他的手
像风中萧萧的白杨树枝
象征般挥舞个不停——
祝福我吧
像祝福一个永诀者
如同他终于下定决心
要抛弃这个纷扰的世界
独自踏上远路
如同他要去膜拜
一位神:它常驻在心灵
深处,却需长途跋涉
直至偏荒之地
那里,鲜花盛开
那里,牛羊下来
靠近自然,贴近泥土,亲近植物,回归自然本真的生命状态,才能体味到欢悦的生命之美。这是诗人的诗给予我们的终极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