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接触

2019-11-27 19:14两角长彦
译林 2019年6期
关键词:轮盘扳机社长

〔日本〕两角长彦

一个男子背对窗户而立,颤抖着举起左轮手枪,对准自己的右太阳穴。

豆大的雨珠敲击着窗玻璃。男子站立的位置处于社长专用接待室的中央,稍稍偏离四周沙发环绕的会议桌。社长悠闲地坐在沙发上,一个秘书模样的男子不安地注视着眼前的场景。社长的旁边坐着一个少年,穿着一身与现场气氛极不相称的轻便服。

少年的表情像木偶一样呆滞,嘴角慢慢嚅动着,不停地嚼着口香糖,室内只响着他咕吱咕吱的咀嚼声。

那个大汗淋漓的男子准备扣动扳机,但似乎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只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来回扫视着眼前三人的表情。突然,男子双眼圆睁,大叫一声扣动了扳机。

现场响起了掌声,少年面无表情地拍着手。男子的身体像只泄了气的皮球顿时瘫软下来,握着手枪的手也无力地垂下。

少年嚼着口香糖站起身来,从男子的手中拿过手枪,没转动转轮就直接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右太阳穴,随即扣动了扳机。听到铿的一声后,他又把枪还给男子,前后不到五秒钟。

男子浑身颤抖着再次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中泽君,可以了!”社长秘书忍不住对男子叫道,“用这种方式去死不是太愚蠢了吗?”

“社长!”那个叫中泽的男子依旧将枪口对着太阳穴,苦苦地劝道,“公司的状况再糟也能挺过去呀。如果是老社长的话,他绝不会这样做的……”

“很不巧,我不是老爷子,”社长冷冷地看着中泽,“我有我的处理方法。”

“社长,你真的相信这个毛孩子是神的使者?”

社长只是歪了歪嘴角,没有回答。

少年依然面无表情地嚼着口香糖。

中泽咽了一口唾沫,闭上眼睛,两行热泪夺眶而下,轻声自语道:“半崎君,以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中泽扣动了扳机。随着一声枪响,窗玻璃上飞溅起一片鲜血,他颓然倒在地板上……

1

“兄弟,再来一杯怎样?”一个面红耳赤的男子从炕桌的对面伸来啤酒瓶。

“谢谢!”半崎慌忙拿起杯子接酒。

“我们都成穷光蛋了,真不错啊!”男子给自己也倒上一杯,一口气干了,“我已经上了岁数,不行了。你年轻,还有时来运转的机会。”

“嗯。”半崎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大口喝着啤酒。

半崎是被这个男子叫到家里来喝酒的。从赛马场乘电车过来足足花了半个小时。这是一室户的平房,房间只有六张榻榻米那么大,房外有狭窄的檐廊,还带有一个小小的庭院。此时,邻家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大,能清晰地听到在转播一场棒球比赛。

半崎是在赛马场偶然与这个坐在身旁的男子相识的。终场比赛一结束,男子就豪爽地对他说:“走,一起到我家喝酒去!”

男子问:“你还是独身吗?”

“是的。”

“那就好!”男子醉醺醺地嚷道,“输光了钱回到家也听不到老婆的唠叨,实在太好了。”

这时候,厨房里传来男子的老婆忙东忙西弄出的声响。由于距离很近,半崎能明显感到女人的不满。

炕桌上放着好几盘菜,是男子特意叫老婆做的下酒菜。

“孩子他妈,上啤酒!”仗着几分酒胆,男子摇晃着空酒瓶大声喊道。

没有应答。

“喂,上啤酒!”男子的声音更大了。

“没有了!”厨房里传来带有怨气的声音,“要喝自己去买!”

“当着客人的面说什么混账话?”男子愤然起身,怒气冲冲地朝厨房走去。

少顷,厨房里传来夫妻争吵的声音。半崎在喧闹声里慢慢喝着啤酒。

这次赛马,从第一场到最后一场他都没有猜中,如此彻底的失败很久没碰到过了。不仅如此,最近诸事不顺,无论是玩牌还是掷色子都没有赢过一次。

若在平时,半崎或许会将这种现象归因于偶尔的手气不顺,因为每个赌徒都有背运的时候,只要耐心等待,总会时来运转。

但是,最近他开始感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这已经不是自己的胜负感是否减退的水平问题,而是人的整个精气神已经枯竭了,消失了。过去,不管手气多么差,他始终有一种“再博一下”的冲动,如今这种冲动没有了。

虽然如此,他并不感到奇怪,只是心境发生了巨大变化,就像一个即将告别人世的老人,心中充满了一种难言的悲哀。

任何深井都会干涸,本事再大的赌徒也有才能枯竭的时候。半崎充分意识到,也许突然有一天,这种前所未有的厄运会在不知不觉间悄悄降临。因此,他很早就做出了理智的决定:如果这种厄运真的到来,那就毫不可惜地停止赌博生涯。事已至此,他只想花点时间好好思考今后的安身之计,以便早做准备。

这时,半崎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喂!喂!”

“半崎君吗?是我。”

“你是谁?”

“女王。”

“你是哪家俱乐部的?”

“看来你还有时间开玩笑。我问你,外面传说你准备退下来,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听说你回绝了代理委托,是吗?”

“回绝今后的委托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也决定回绝所有已经接受的委托。因为明知道会输,就没必要去接受代理委托了。”

“你决定的事我阻拦也没用。很遗憾,又少了一个职业赌徒。”

“我很高兴。我不用再见你,不用奉陪你那种随意贬损人格的游戏了。”

“这是什么话?下周是我的生日,难道你不想来吗?我像往常一样安排了一场牌局。”

“我不参加,不想丢人现眼。这个电话就算告别了。”

“你倒拒绝得很干脆。告诉我,决定洗手不干的赌徒心情到底是什么?”

“当然很舒畅,反正你早晚也會懂的。当然,你和普通赌徒不同,也许不会从女王的宝座上引退下来。再见!”

半崎挂了手机,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女王”是个绰号。她其实是个妖艳的妙龄女郎,不但牌技高超,而且具有豪放粗犷的性格,是赌界有名的大姐大。

每年一到自己的生日,女王就会把相识的赌徒召集到住所聚赌,半崎是她每年必叫的赌友。

这时,厨房里传来男子粗暴的吼声:“你给我闭嘴!为什么总是在厨房里发泄怨气?”

“因为你总是输个精光回家!”女人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只要你能赢一次,买了礼物回家,我一定会说你想听的甜言蜜语。”

“如果我赢了,一定去和朋友们痛痛快快地喝酒,哪有钱买礼物回来。你这个东京婆娘懂吗?”

“什么东京婆娘?我是在千叶县出生长大!”

“千叶县怎么会出你这种傻瓜!”

“再怎么劝你也不听,还把我当傻瓜。好吧,我算看透你了,一条千叶县的丧家狗!”

“你混蛋!”

随着一声怒吼,传来了杯子破碎的声音。半崎心想不妙,该到起身告辞的时候了。尽管如此,他并没有马上走,依然看着手机里的网络新闻。

看到一条最新消息的时候,他脸色倏地变了,立刻重新调节手机屏,睁大眼睛死死地贴近看着那一行行不祥的字句:“S商事的职员为什么要开枪?某月某日下午4点左右,位于港区的S商事总部有人打电话报警,称‘有公司职员在社长办公室开枪。警方接警后立刻派员赶赴现场,发现该公司的投资顾问中泽彻(39岁)右手握着一把点38口径的左轮手枪倒在地板上,头部血流不止。伤者现已被送往医院抢救,依旧处于昏迷状态。据医院相关人士透露,由于射入的角度较浅,子弹从头盖骨表面飞了出去,所以这一枪不是致命伤。现在,警方正从公司内部核实中泽是否企图开枪自杀,还对他手枪的来源进行调查。”

半崎看完忍不住轻声自语道:“太愚蠢了,那家伙根本不可能自杀。”

“真是麻烦,实在对不起!兄弟,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不舒服吗?”男子返回房间,看到半崎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道。也许刚和妻子打闹过,他的脸腮上留下了几条红肿的抓痕。

“承蒙款待,不胜感谢!”半崎拿出一张1万日元的纸币递给男子。

在男子“太客气了,用不着这么多钱”的话语声中,半崎起身离开了。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样走回来的,只是回到家后,看到邮箱里的一封信让他大吃一惊。

寄信人正是中泽彻,信封上盖着两天前的邮戳。难道是他去公司开枪自杀之前发出的信函吗?满腹狐疑的半崎慌忙拆开信封。

信是用钢笔书写的:“相隔18年后才给你写这封信,一开始就谈这些事实在感到过意不去。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多半已经死了,所以这封信就当是我的遗书吧。”

2

半崎连鞋都忘了脱,站在门口继续读信。

“我是S商事的投资顾问,专门从事数据分析工作,不能胡乱猜测,不能信口开河,只能对不景气的状况用数据推测大致的结果。

“原来的老社长思想开明,对我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是我的恩人。但是他不幸去世了,继任的新社长是他的长子,一个不学无术、毫不讲理的人。最近,他从外面聘用了一个新的人才。这个所谓的人才不过是个不满16岁的少年……据说这个少年喜欢用俄罗斯轮盘赌和对手进行黑色博弈,已经连胜了几十回,所以新社长重用此人饱受业界的批评……”

半崎也听说过那个少年的传闻。

由于经济不景气,地下赌场的客人也在不断减少。有的赌场为了招徕客人,就开始把俄罗斯轮盘赌作为余兴节目加以推广。当然,游戏中不使用实弹,用的手枪也是仿造左轮手枪的高压电流枪。赌客一扣动扳机,高压电流就代替子弹击中人体,使之昏迷。

自从这个余兴節目推出以来,人气暴涨,涌现出不少爱好者,其中就有那个创造连胜几十回纪录的少年。

人们不知道少年的姓名和秉性,只听说他年仅16岁就连创佳绩,背后一定有神秘的后台。至于后台究竟是谁大家都不知道,是个谜一般的存在,现已成为社会上的热门话题。

中泽在信中这样写道:“新社长听到那个少年的传闻后,自以为靠一个毛孩子就可以取代我,把我赶出公司。所以他要重用那个少年,说少年能使公司迅速强大起来,使自己真正成为鸿运高照的老板。我对这种怪现象很反感,与其说不服气毋宁说是不相信。公司的命运怎么可以任由一个毛孩子来摆布呢?但是社长看来却是认真的。

“我曾试图说服社长不要干这种傻事,但是社长根本听不进去,所以已经没有必要再和这种混蛋社长讲什么道理了。想到老社长的恩情,我实在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公司毁于一旦。你也知道,我有一把点38口径的左轮手枪。在这无奈之际,我决意用这把枪与少年以命相赌。只有这样才能剥去那个小子的画皮让社长看,使他幡然悔悟。为了让公司重回正轨,我必须这么做,哪怕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即使你认为我在做蠢事也没有办法。我现在确实无法冷静下来,再说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明天,我就要和那个少年一决胜负了,所以特意写信相托:如果我输了,你能继我之后再和他决一雌雄吗?

“我很清楚,这样的嘱托会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但是现在只有你才是我的可托之人。在我所知的朋友中,只有你具有最强大的运势。半崎君,我的一生全靠你了,请无论如何救救S商事!”

读完信后,半崎大为惊愕。如果是中泽按照自己的意愿和少年以命相赌,那么警方怀疑他开枪自杀实在是极大的误解。

由此看来,中泽不是自杀的,只不过在无奈之际和那个少年进行了一场装有实弹的俄罗斯轮盘赌。他希望以此使社长醒悟,深信即使身遭不测,好友半崎也一定会继承自己的遗志完成未竟的愿望。

他的决战最后失败了。所幸子弹滑过头盖骨的表面,没有危及生命,但人毕竟负了重伤。

“中泽君……”半崎感慨万千地自语道,“我很想完成你的嘱托,但我现在的赌运实在太差了,赌什么输什么,已经决定停止赌博生涯了。哦,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应付这场俄罗斯轮盘赌才是最重要的。”

18年前,半崎在医院结识了“病友”中泽。

那时候,正在上大学的半崎血气方刚,不断和人打架,经常因皮肉伤或骨折去医院治疗。有一次,他因左脚严重骨折不得不第一次长期住院。

整个左脚都被打上石膏悬挂着,不能自由动弹,使得好动的半崎非常难受。为了早日治愈这条伤腿,他自作主张地挟着拐杖下地走路,时常受到护士的批评。

“你要注意保养呀!”邻床的病友好心地提醒半崎。那人仰躺着无法翻身,只有两只眼睛在转动。他因交通事故伤了颈骨和神经,整个头部都用石膏牢牢地固定着。“你的脚伤还没好,不要随意乱动,还是乖乖地待在床上。看看我吧,我的伤比你重,只好老老实实地听医生和护士的话。”那人又说。

“老是这样躺着太难受了!”半崎躺下来后忍不住咕哝道,“看你两周来一天到晚安安静静地躺着,你是怎样做到的呢?”

那人平静地回答:“为了早日康复,这样做是最好的方法。什么都不要动,什么都不要想,就是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说的倒是简单,做起来可就难了!”

“我生来就是这个脾气,一旦决定的事,必须去实行。比如,我决定两个月掌握汉语,就专门制订了学习计划。决定通过打工挣50万日元也是这样做的。只要制订计划去实行,一切问题都能解决。”

这个病人就是中泽,他只比半崎大两岁。

两人就这样成了朋友,在此后的住院期间经常聊天,相互鼓励,康复得很快,出院以后也时常一起出去散步、游玩。中泽不时会采取出人意料的行动,让半崎大吃一惊。

有一天,半崎去中泽家玩。中泽突然拿出一把左轮手枪对准半崎,严肃地说:“这是把点38口径的手枪,是真货!”

“啊,不要开枪!”年仅19岁的半崎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手枪,一边发出惊叫,一边慌慌张张地用手捂住脸。

“不用担心,枪里没有子弹。”中泽笑着掉转枪口,把枪递给半崎,“你摸摸看。”

“你是怎么弄到手的?”半崎战战兢兢地摆弄着手枪,好奇地问道。

中泽若无其事地回答:“我父亲是开当铺的,客人中也有黑社会成员,他们时常拿手枪、日本刀等器物来典当,有的人当了之后再也没赎回。这把左轮手枪就是未赎的一件器物。我常常从父亲的金库里拿出来把玩一番。你是我的好哥们,我才对你说,千万要替我保密。”

半崎听了一个劲地点头。事实上,中泽不仅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也是他赌场上的师傅。他所掌握的打扑克、掷色子、赛马、赛车、麻将等赌项全都是中泽一手教会的。在中泽的指导下,半崎的赌技日益精进,很快就超越了中泽。

“你有赌博的天分,”中泽由衷地夸赞,“以后可以当职业赌徒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当然好,”半崎苦笑道,“可能不会这么简单吧?”

“试试不就行了吗?我还是了解你的。你现在的水平至少已经超过了我。”说到这儿,中泽突然认真地看着半崎,“只有一样不如我。”

“哪一样?”

中泽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子弹装进左轮手枪,然后转动一下转轮,发出一阵金属声响。

中泽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紧紧地闭上眼睛。

“请等一下!”半崎惊叫一声。但他的话音未落,中泽已扣动了扳机。

“我经常这样练习。”中泽睁开眼睛说道,此时他的面色变得如纸一般苍白,满脸都淌着冷汗,“这样的练习超刺激!”

半崎疑惑地嚷道:“这样练习太危险了,要是子弹真的出了枪膛怎么办?”

“不会的。我不是到现在都活得好好的吗?”

“你这样做究竟想干什么?”

“是这样的,”中泽意味深长地笑道,“我要让自己適应这样的对决,在关键时刻不会慌张。当然,你不会习惯的。”

“我不如中泽君的技能就是这个吗?”

“是啊。不管怎么说,你这个人胆子不够大,属于保命型的人,绝不敢在关键时刻以命相赌。”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每个人的一生中至少会有一次碰到必须以命相赌的时候,我每天都在迎接这种挑战,随时准备为此舍弃自己的生命,刚才的那一幕就是做给你看的。”

“难道你以为我不敢?”

“我说的不对吗?”

中泽挑战似的看着半崎。

刹那间,半崎感到热血冲上了头顶,顺手举起了那把左轮手枪。尽管对枪的重量有些吃惊,他还是像模像样地学着中泽的动作,先转动一下转轮,然后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这些动作谁都会,”中泽微笑道,“你敢扣动扳机吗?”

这时,半崎感到自己的右手,不,全身都在发抖。一旦扣动了扳机,枪膛里就有可能射出子弹把自己打死。过度的恐惧几乎使他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但是,既然话已说出口,就必须干到底。

“没关系,不用担心!”半崎暗暗安慰自己。他知道,子弹射出的概率是六分之一,其余六分之五是安全的。于是,他闭上眼睛,准备扣动扳机。

“快住手!”中泽慌忙高声劝阻,一把抬高了半崎握枪的手。

虽然半崎手里的枪偏离了方向,但扳机已经扣动了。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半崎呆呆地站立在原地。

房间的一面墙上贴着一张当红歌星的演出海报,海报上歌星的脸正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弹孔,半崎痴痴地凝视着那个小孔。房内充满着硝烟味,他终于明白枪膛里射出了真的子弹。

“你的老婆不在家吗?”半崎过了半晌才惴惴不安地问道。他这才感到要是中泽的家人听到这声枪响一定会吓得半死。

中泽用手指着半崎的脸,心有余悸地回答:“这下好了,你得了荨麻疹。”

半崎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皮肤的表面真的出现了类似荨麻疹的小红疙瘩,想必脸上也是如此。突然,他的全身又开始不停地颤抖起来。与其说心中充满着自己也许死了的恐惧,毋宁说是死里逃生的欣喜,最后他不由得咯咯地笑出声来。

中泽默默地注视着半崎痴呆的怪相……

从那以后,两人分别走上了各自的人生道路,相互间的关系也不知不觉地渐行渐远……

万万没想到,18年后的一封来信叙述了如此惊心动魄的内容,又把两人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中泽是个决定之事必须实行的人。他为了拯救自己就职的公司决定以命相赌,和对手通过俄罗斯轮盘赌一决胜负,并真的这样做了。为了妥善起见,他事先特意写信给半崎,万一自己身遭不测就拜托朋友来完成未竟的心愿。

尽管过了18年,中泽依然那样信任半崎,半崎看了信后激动不已。虽然中泽的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是半崎绝不会忘记他,况且中泽曾经是他的亲密朋友和师傅,自己有义务报答中泽的信任。

但是,中泽绝不会想到半崎的现状也很糟,而且已经决定退出赌徒生涯了。

他虽然偶尔偷看过别人玩俄罗斯轮盘赌,但自己却从没有正式尝试过。

半崎的心悬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向对手发起挑战。对他而言,这是一个绝大的难题,因为他从没有参加过这种赌博,更没有取胜的经验。即使要挑战也绝不是现在。俄罗斯轮盘赌是赌博中最大的邪道,半崎在赌运最顺的时候也不敢去碰,况且现在自己的手气极差,已经决定金盆洗手了。在这种时候绝不能冲动,尽管有各种理由也必须谨慎从事。

半崎特意去都内医院看望正在疗伤的中泽。

这是一间设有六张病床的病房,中泽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正在昏睡。

病床边站着中泽的妻子和已是中学生的女儿,兩人都面露疲惫的神色。

“我是中泽君过去的朋友。”半崎向母女俩打了声招呼,“看到中泽君受伤的消息我非常吃惊,特意来看望他。”

当然,半崎没有向她们提起收到中泽来信的事。看着昏迷不醒的中泽,他心中不禁涌起愧意:是我不中用,收到你的来信却不能马上行动。

半崎看着中泽昏睡中的脸,产生了更多的感触。也许是性格使然,中泽的脸上似乎流露出未能达到目的的无限遗憾。当他恢复了意识,知道半崎没有实现他的愿望时,一定会感到灰心丧气吧。半崎默默地向中泽低头致意,准备就此离开病房。

这时候,面容憔悴的中泽妻子开口道:“公司已将我丈夫惩罚性地解雇了,还说没有退职金。”

“那是为什么?”半崎简直不敢相信听到的话。

中泽的妻子流着眼泪说:“他们的理由是我先生在公司里发生了这样的事,引起社会上的骚动,必须给予惩罚。还说我先生是加害者,公司是受害者,警方的调查也是这个结论,所以公司不起诉他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混蛋!”半崎怒不可遏地骂道。

3

“你们公司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半崎离开医院后就赶到S商事,在一楼的门房对一个男性职员质问道。

那个男子像是公司的保安,长得人高马大,但名片上却写着“宣传担当”。他的旁边站着一个门卫姑娘,怯生生地看着半崎。

一开始,是姑娘接待半崎的,当知道他到公司进行抗议的来意后,脸上顿时露出警戒的神情,立刻打电话叫来宣传担当。

“中泽君知道公司正朝着错误的方向走去,所以采用了独特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见。”半崎激愤地说道,“他为了公司连命都不要了,没想到……”

“请听我说!”宣传担当举起右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半崎的话,“中泽在公司身负重伤是咎由自取,公司没有命令他那么做,完全是他个人所为,而且手枪也是中泽的私物。他突然闯进社长办公室,话都没说清楚就大吵大嚷,保安上去劝阻,他还一个劲地高叫‘我给你们带来好运,带来自由不好吗,吵得我们无法正常工作,大家都说这种人早就该开除了!”宣传担当说得绘声绘色,希望半崎能理解。

半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那人名为宣传担当,真正的任务是蛮横地阻挡来公司的投诉者。门卫姑娘特意把他叫来,就是让他镇住半崎。

半崎说:“事情的大体经过我知道了。但是中泽君毕竟在公司工作了15年,你们应该给他支付退职金。”

“你果然是为钱而来的吗?”宣传担当咧开嘴笑道,“我一见你就知道是什么货色了。你装模作样地说了半天,其实就是来敲诈的。”

“我是来敲诈的?”

“没关系,就是恐吓也无所谓。你的阴谋不可能得逞。我们公司对中泽的处理完全符合法律,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误解我的来意了,我现在不谈法律,而是谈人道问题。”

“人道问题?”宣传担当似乎对这个用词很陌生,不屑地摇摇头。

“中泽君绝不会自杀!”半崎用挑战的眼光睨视着对方,“他只不过在玩俄罗斯轮盘赌。”

“俄罗斯轮盘赌?那是什么玩意?”宣传担当有些不知所措地脱口而出,似乎真的不知道。

“和他玩游戏的是一个少年。”

“少年?”

“是的,是一个16岁的少年。”

“我还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半崎拿出了最后一张王牌。他把中泽来信的复印件交给宣传担当,轻声说道:“这是中泽君在公司玩俄罗斯轮盘赌之前特意寄给我的信。”

宣传担当读了那封信后,脸色微微发白,呆呆地看着半崎。门卫姑娘也被这意想不到的事情吓蒙了,脸上露出了动摇不定的表情。

“这是什么?”宣传担当声音嘶哑地自语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信……”

“信的原件在我那儿。”半崎平静地说道,“你们在中泽君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的情况下向警方作了伪证,撒下了弥天大谎。要不要我把信的原件交给警方?”

“对不起,这儿说话不方便,请到会客室稍等片刻。”宣传担当突然像换了一个人,对半崎的态度变得客气起来。

半崎在会客室等了约半小时后,宣传担当陪着一个名片上写着“专务室助理”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那人客气地说:“有事好商量。中泽的退职金问题我们公司可以再做研究,不过你要把信的原件交给我们。中泽的本意不就是希望有个稳妥的结果吗?”

“光研究是不够的,”半崎摇摇头,“必须用中泽的退职金来换信的原件。”

那人不满地皱起眉头,“你为中泽到敝公司交涉的理由是什么?”

“没什么理由。中泽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看着朋友受到你们蛮横的欺侮而无动于衷。”

“你是为了朋友的友情才来的吗?”

“是的。”

“可是,你看看这封信……”那人指着信的复印件,“你不觉得这封信的内容其实很荒诞吗?对于我公司聘用一个16岁的少年作为投资顾问,中泽十分不满,是他主动提出要玩什么俄罗斯轮盘赌的。”

“这样的举动是有些荒唐,但他这样做不是为自己。正如信中反复说的那样,他是为了公司利益才铤而走险的,所以公司要为他的行动付出相应的代价。”

那人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想法,但要撤销公司已经做出的处罚决定很困难。不如采用一个折中的办法,不说支付退职金,而是给他的家人一笔钱。这种可能性还是有的,我现在就可以向你做出保证……”

半崎为难地皱起眉头。难道就此收手,直接把信的原件交给他吗?不行!对方保持着低姿态,就是想方设法笼络我。如果只是象征性地给中泽的妻女一点小钱根本无济于事,不足以回报中泽拯救公司的拼死努力。

想到这儿,半崎感到为了不让对方的阴谋打乱自己预定的想法,光提出信的问题是不够的,还必须提出新要求。

“你要我交出信的原件可以,但我得先和那個少年见上一面。”半崎急中生智地说道。

那人眼巴巴地看着半崎,似乎有些犹豫,沉吟半晌后才问道:“那为什么?”

“是为了担保。”

“担保?”

“是的。如果你们公司真的有意支付中泽退职金的话,就应该让我和那个少年先见上一面,这样才显出公司的诚意。难道不是吗?”

半崎一边说一边想。对了,现在只有提这个要求最管用。和那个少年见面后该怎么说姑且不论,至少能确认那个少年是何等人。况且那个少年是这次事件的罪魁祸首,公司为了掩人耳目,把他完全雪藏起来,不敢让他暴露在外。只要能想办法找个借口和那个少年见面,也许就能改变现在的状况。

半崎加重了语气,继续道:“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关系到我和他的友情,所以请务必让我见见那个少年。如果连这个要求都不能满足,那刚才说的事都不作数了,我将把原件直接交给警察。”

“可是,”那人的表情开始缓和下来,“我没听说公司里有这个少年。”

“是吗?也许这事目前还是公司的机密,只有社长和他手下少数几个人知道。”半崎趁势说道,“那就让我见见你们的社长吧。”

那人带着疑惑的表情站起身来,“我去请示一下。”

半崎又在会客室里等了半小时左右。

突然,桌上的电话响起。半崎拿起话筒,里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直接打电话给你有些失礼了。我是S商事的社长园村,听说你想和中泽信中提到的那个少年见面,是吗?”

“是的,”半崎听了简直不敢相信,“你真是社长吗?没想到你会亲自打电话来。”

“那你就笑话我是个‘空闲的社长好了。我们公司的前社长太伟大了,所以我不能和他比。半崎君,你这个人很有意思,如果我说那个少年不存在,你不会相信吧?”

“那当然。”

“这就难了。”社长笑道,“这样吧,接下来我说的话你都可以当作一种假设,就是假定那个少年是存在的,你看可以吗?”

“好吧。”

“半崎君,对公司经营而言,你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资金能力?收集情报能力?或者是人脉关系?这些确实都非常重要,但到最后只能属于次要地位。因为最重要的是个人的判断能力,它关系到公司的命运。所谓的商业交易归根结底就是一场赌博,形同掷色子。究竟是选择A公司还是B公司作为交易对手?究竟是与之签约还是不签约?都是二者必选其一的博弈。不论你事先做了多么周密的调查,一旦选择错了,再大的公司也会败亡,我曾目睹过这样的事例。你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吧?我调查过了,你是个博弈之才,具有在博弈中取胜的能力,也是敝公司诚意相求的人才。”

“贵公司已经有这样的人才,那个少年不就是吗?”

“说得没错!”

“我才不相信呢,这么重要的决定权怎么可以委托一个毛孩子呢?”

“这样做有什么不好?纳粹德国的最高权力者无疑是希特勒,但是左右希特勒意志的据说是一个名叫哈努赛的占卜师。不论是制定国策、发动战争,还是制订灭绝犹太人计划,都是哈努赛进言的结果。”

“可是,希特勒这个人……”

“你想说希特勒是特殊的个案吧?不,他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典型,虽然可以说是一个坏蛋的典型,但是希特勒所做的事直到现在还在继续。不管哪个国家、哪个公司都在变相地进行着。因为谁都希望求得兴旺发达的好运。现代的科学技术再发达也无法改变‘运的重要性,那个少年就有这种‘运。

“生死比率只占二分之一的‘运非常诡异,而那个少年却非常幸运,他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几十次躲过厄运,获得了最后胜利。有着如此强势‘好运的人正是我需要的。可是,那个中泽不知为何就是不承认这个事实,反而逼迫公司就范,放出什么‘必须驱逐那个少年,否则就和那个少年决一胜负之类的言论。”

“你说的没错,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半崎义正词严地说,“公司不是属于你社长一个人的,公司还有几百号职员,他们要养家糊口,所以中泽君不能认同通过博弈决定公司全体人员的生活和命运。社长先生,不管你怎样装聋作哑,我已经确认那个少年就在你的公司里,请让我和他见上一面。”

“这可真不好办。”电话里传来了社长的叹息声,“假定。我是说假定,假定那个少年就在我的公司里,你也不能和他见面。不光是你,其他人也不能。因为那个少年现在是个不可接触的存在。”

“不可接触?”

“是的。他是‘神的使者,接近于神的地位。你要接近‘神的使者,和他对话,必须举行专门的仪式。即便如此,也只有极少数人才有这样的机会。”

“仪式?和他见面还要举行仪式?”半崎一时愣住了,一句从没想到的话脱口而出,“如果我对他说玩一次俄罗斯轮盘赌又会怎样?”

“玩俄罗斯轮盘赌?你?!”

“是的。”

“用实弹吗?”

“当然。”

“真的吗?”

“那还用说。这就是我和他见面的仪式。”半崎嘴上这样回答,心里早就开始后悔了。

怎么会说出这样愚蠢的话呢?可现在改口已经来不及了。

“你怎么会如此狂妄?真的行吗?竟然要和他玩俄罗斯轮盘赌?”

“现在还没法回答你,只是……”

“我劝你最好不要这样。”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一点胜算,难道不是吗?”

社长说的话一点不错,半崎顿时哑口无言。

“嘴里说说谁都会。但是你要明白,一旦真的说出口了,就再也收不回来。我劝你完全不要有这样愚蠢的想法,和我说说就行了,还是适可而止吧。”

半崎没有应答,心里松了一口气。社长的话确实阻止了他的鲁莽举动,救了他的性命。

社长继续说:“退职金的问题我是有责任的,如果有什么要求可随时打电话联系,我秘书的电话号码是……”

这时候,会客室的门开了,走进两名保安。

半崎在保安的陪送下来到一楼的门房,那个年轻的门卫姑娘虽然依旧带着病态的畏惧表情看着他,眼睛深处却充满着放心和欢欣。也许她看到这个叫半崎的怪人被驱逐出公司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吧。

中泽君……当半崎木然地走向公司大门时,突然又想起了他。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中泽曾这样问他:“我们之间虽然会渐渐疏远,但到了我关键的时刻你能出手相助吗?”

“没问题!”半崎笑着回答,“如果你打架时需要人手,直接叫我一声就行了。”

当时只是简单的回答。时到今日,半崎终于明了中泽提问的含意。他从那时起已经决定万一发生不测就拜托半崎完成未了的心愿。

中泽是个生性高傲的人,无论怎样穷困都不会向亲朋好友借一分钱。他认为这样做无疑就是自杀行为。

这个中泽,就一次向自己求助,正如信中所言,他这次是以命相赌。

要是過去,我理应接受他的拜托。半崎心里这样想着,但现在自己也陷于困境,手气这么差,就是和小孩玩“石头、剪刀、布”也必输无疑。

想到这儿,半崎沮丧地摇了摇头,不要再提什么友情了。为什么要受这种束缚呢?难道决定自己命运的大事不应该小心谨慎吗?就此打住也可以,我已经和中泽的公司进行了交涉,只要为他讨回那份退职金就可以了,再说早就决定洗手不干了……转念一想,半崎又有些犹豫,我真的就这样算了?真的不后悔吗?

“我不干了!”半崎突然大叫一声,加快了脚步,“我绝对不能去玩俄罗斯轮盘赌,就这样好了!”

离开S商事后,他一口气冲进附近的酒吧,不停地往喉咙里灌着威士忌。喝着,喝着,他开始嫌恶起自己的作为,觉得好像变了一个人……

醒来时,半崎发现自己趴在吧台上睡了好长时间,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早上8点。他感到头痛欲裂,还伴随着阵阵恶心,于是赶紧跑到卫生间吐了个干净。

喝酒,醉眠,呕吐。经过一番折腾,半崎才感到舒服一些,恢复了平常心。他觉得昨天自己完全做错了,必须马上纠正过来。

其实,要纠正并不困难。虽说当下赌运不佳,但自己毕竟还是个赌徒,而且几乎知道所有的赌术。即使这次赌博关系到生死,他也不能临阵脱逃。于是,半崎拿来纸和笔开始写信。

先写一封给女王的信,再次对谢绝参加女王的生日聚会表示了歉意。

第二封是写给姐姐的。信尾这样写道:“如果我死了,请帮助料理我的后事。你的不争气的弟弟。再见!”

接着,半崎拿起手机,给社长的秘书打了电话。

尽管最近连遭败绩,斗志丧失,但至少还保留着赌徒的习性,即使听过一遍的电话号码也不会忘记。

半崎在电话中对社长秘书平静地说道:“我改变主意了,请安排一场俄罗斯轮盘赌。”

4

“你真是个傻瓜!”少年嚼着口香糖轻蔑地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半崎用纱布捂着红肿的眼睛,无奈地苦笑道。

两个小时前,半崎从S商事的正门昂然而入。

昨天见到的那个门卫姑娘也在。半崎悄悄走近她,刚扬起手叫了一声“嘿”,姑娘就突然脸色大变,什么都没说拿起喷雾器朝半崎的脸上一阵猛喷。这种护身用的喷雾器似乎是姑娘的私人物品。

半崎立刻被送入公司的医务室洗了眼睛。医生说要完全恢复视力还得等一会儿。

此时,半崎的两眼充血,即使上了眼药依然疼痛不止。

“这个女人到底想干什么?”半崎不满地嘟哝着,“看来她不想让我进入公司。”

“比赛要不要延期?”那个叫樱木的社长秘书小声问道。

半崎摇了摇头,“不,就今天。趁我还没改变主意的时候就开始吧。再说眼睛不好也不妨碍玩俄罗斯轮盘赌。”

“你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少年嚼着口香糖讪笑道。

半崎呆呆地看着少年的脸,感到他的身上正散发出一种神秘的气息。

在此之前,半崎根本不相信所谓气息的威力。

现在,在S商事社长办公室,站在半崎面前的这个少年,使他明显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半崎暗忖:一上来就有这种压力,证明自己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了。

尽管如此,他依然不露声色地默默承受着这种压力。

“怎么样,半崎君?”室内响起了一个中年男子的笑声。虽然也是初次见面,但半崎知道说话者正是S商事的园村社长。

园村社长说:“现在要停止比赛还来得及。”

“我想提一个问题。”半崎没有回答社长的话,直接问那个看起来形象有点模糊的少年,“你为了在俄罗斯轮盘赌中不断获胜究竟用了什么诡计?”

“诡计?”少年有些不知所措,一時停止了嚼动口香糖。

“是的。我说的就是诡计。如果不采用什么伎俩,要做到连续获胜是绝无可能的。”

少年放肆地哈哈大笑,社长和樱木秘书也附和着笑了起来。

少年傲慢地回答:“我从不使用什么诡计,只是受到神的保佑。”

“神的保佑?”

“是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这种鬼话吗?”

“信不信无所谓,反正大家都信了。”

“你玩使用实弹的俄罗斯轮盘赌就不害怕吗?”

“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很清楚五分钟后自己是生是死。”

“为什么?”

“我能预见即将发生的事。虽然一直用枪比赛,终有一天我也会死的,不过绝不是今天,所以我很放心。”

听了少年的话,半崎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能预见五分钟后的比赛结果,真是太了不起了。这正是半崎本人,也包括所有赌徒孜孜以求的目标。

少年具有这样大的本事,而半崎什么都没有,处于极其明显的劣势,再怎么努力也难以取胜的。想到此,半崎的心情十分沮丧。

也许是看到半崎面露忧郁的神态,社长又问道:“怎么样?还要不要比赛?现在给你最后的选择机会。”

“当然要比赛!”半崎极力忍受着即刻逃离现场的冲动,硬着头皮回答,“行了,赶快开始比赛吧!”

“半崎君,请跟我走!”樱木用手碰了碰半崎的胳膊肘,催促道。

半崎在樱木的陪同下,来到一个正在改造的房间。

尽管视线有些模糊,他还是能看到房间里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把点38口径的左轮手枪和一盒子弹。这时候,半崎突然感觉到脚底下有点异样,仔细一看,原来是地板上铺了一层塑料薄膜。

“铺上这个是为了事后方便收拾。”樱木抢先解释道。

半崎和少年分别站在桌子的两边。

“你使用过手枪吗?”少年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问。

半崎点点头,“我在韩国首尔的手枪俱乐部使用过手枪。”半崎嘴里这么应着,心想早在18年前就和中泽一起闹着玩地试过俄罗斯轮盘赌,但现在没必要再提这档旧事了。

“那你开枪试试,检查一下是否完好。”

半崎伸手拿过手枪,往转轮里装了一发子弹。虽然眼睛疼痛,看东西有点困难,但他的听觉、触觉、嗅觉都很正常,而且似乎是为了弥补视觉的不便,这些感觉器官此时特别灵敏。

“我打哪儿好呢?”半崎拿着手枪,保持着枪口朝下的姿势。

“你看到屋角竖放着一张床垫吗?”樱木说,“就朝那儿打吧。”

半崎顺手开了一枪。射击的反作用力使他的手腕扭动了一下,房间里立刻弥漫着一股硝烟味。

确实是把货真价实的手枪。不过这时候,他的脸上已经流下了汗珠。少年从半崎的手上拿过手枪,从转轮中取出用过的子弹壳,轻声问社长:“社长是否也来打一枪试试?”

“我吗?”社长似乎有些意外。

半崎心想,中泽比赛的时候,不知这个社长有没有试枪的兴趣。

“如果你想试的话,请到这边来!”

社长战战兢兢地接过手枪,砰地开了一枪。

“啊!”社长兴奋得大叫一声,又接连开了几枪,房间里的硝烟味骤然浓厚起来。

听着不断射击的枪响,半崎捂着耳朵,心里暗自纳罕:少年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让社长试枪呢?

随着子弹数量的减少,桌上最后竖立着剩下的两发子弹。

“好了,到此为止吧。”少年阻止了社长的试射,问半崎,“现在开始可以吗?”

半崎紧张地点了点头。

少年伸手去取子弹,不料一下没拿牢,子弹从桌上掉到地下,滚动着发出轻微的声音。少年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半崎拿起最后一发子弹递给少年。虽然眼睛看不清,但并不妨碍做这事。

“对不起!”少年苦笑着从半崎手里接过子弹,把它装入手枪的转轮里。

半崎想:“那发子弹怎么会从他的手里掉下来?这事有点蹊跷。少年虽然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心里不也很紧张吗?看来我还有戏。”

这时,半崎突然感到眼睛一阵疼痛,心里很后悔,要是把眼药带来就好了。

少年说:“我先把比赛规则说一下。首先,由客人半崎君转动手枪的转轮,然后把枪交给我,我不能再转动转轮,必须直接对着太阳穴扣动扳机。限定的时间是三分钟,如果在三分钟内我不敢扣动扳机就判定我输了。当然,扣动扳机后,也会出现子弹立即射出的情况,比赛也就结束了。”

少年轻松地笑了起来,社长也发出迎合的笑声。

少年又说:“如果我扣动了扳机,没有射出子弹,那么接下来是否转动转轮是我的自由。我把枪交给半崎君后,他则不可以转动转轮,直接扣动扳机。我们双方反复交替,直到射出子弹为止。”

半崎惊讶地反问:“只有对手才可以自由转动转轮吗?”

“是的,这是俄罗斯轮盘赌的最大特点,很有妙趣,只有对手才能转动转轮。”

半崎感到不寒而栗。少年则若无其事地嚼着口香糖。

半崎暗忖:少年采用这种方法肯定是一种诡计,比赛规则里就藏着猫腻。但是这种诡计一时很难发现,而马上就要进行的俄罗斯轮盘赌确实是一场决定生死的博弈,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这时,半崎感到眼睛更加疼痛,但已经没有时间了,只得暗中提醒自己越是在危急的时刻越要不断开动脑筋,沉着应对。

樱木秘书问半崎:“现在就要开始比赛了,不得反悔,你行吗?”

“好的。”半崎勉强点点头,第一次感到喉咙干渴,舌头变硬。

他很清楚,比赛很快就会结束。几分钟后,两个人中就有一人倒下,死者的脑浆和鲜血将会洒在满铺地板的塑料薄膜上。

“开始吧!”少年轻松地说了一声。

半崎拿起左轮手枪。

“喂,你先轉动手枪的转轮!”少年提醒道。

半崎用左手使劲转动着转轮,发出了令人吃惊的响声。少年立刻从半崎手上拿过手枪。

“现在正式开始计时!”樱木大声说道,“限定时间三分钟!”

半崎拼命睁大眼睛看着,但是眼睛太痛了,看不清少年的表情,只听到嚼口香糖的声音。也许他正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因为社长和樱木正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少年。

现场响起一声扣动扳机的声音,没有子弹射出。

半崎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谛听着,心里直嘀咕:他会不会转动转轮呢?

结果没有听到转动转轮的声音,少年把手枪直接交给半崎。

少年说:“这是第一次扣动扳机,子弹的发射率是六分之一。我没有转动转轮,现在的子弹发射率应该是五分之一。”

“我明白,你不说也知道。”半崎说着把枪口对准太阳穴,食指搭在扳机上。

樱木大声说道:“还剩下2分30秒,2分25妙,2分20秒……”

半崎的注意力集中在扳机上,仿佛置身于云雾里,心里充满了悲哀:如果就这样死了,我的人生是多么不幸啊!

最终,他眼睛一闭,扣动了扳机。就在这一瞬间,听得耳边传来铿的一声,他第一次感到这种声音多么美妙,因为这是死刑缓期执行的声音。此时,他的全身都冒出了冷汗。

接着,半崎开始犹豫了。要不要转动转轮呢?最后他还是原封不动地把枪交给少年。

现在,子弹的发射率是四分之一,半崎和少年都渐渐逼近最后的阶段。

现场能听到少年继续嚼口香糖的声音,看来他还是十分沉着,半崎不得不佩服少年的定力。自己在手气极佳的时候也难免紧张,少年真的这么自信吗?难道……

少年再次随意扣动了扳机,又发出铿的一声。

“其中一定有什么诡计。”半崎在心里反复自问自答,“他到现在连续获胜几十次,还赢了中泽,肯定是靠诡计得逞的。只有识破他的诡计,我才能活下来。”

少年这次也没有转动转轮,轻松地把枪交给半崎,问道:“接下来的子弹发射率是三分之一,几乎所有的参赛人员都会就此打住,你怎么样?”

半崎事先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听他这么一说,一时愣住了。

难道他没有说谎,真的不使用诡计吗?手枪是真枪,转轮里确实装着实弹,而且最开始是自己转动了转轮,整个过程太简单、太清楚了。他根本没有暗中使用诡计的间隙,完全是仅靠运气的生死博弈。

半崎本能地警告自己,现在面临着极大的风险,即使对手没有使用诡计,这样的博弈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这时候,樱木认真地对半崎说:“你得想好了,现在停止还为时不晚,没有人会嘲笑,因为你已经尽力了。”

半崎几乎就要答应了,但他拼命咬紧牙关,阻止这种怯懦的冲动。

“不行!”半崎终于从牙缝里蹦出声来,“要是现在就停止……”

他知道剩下的时间只有30秒了,再不开枪就算输了。

半崎立刻用食指扣住扳机,房间里只听到少年嚼口香糖的声音。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大叫一声扣动了扳机。

“铿!”一声音响打破了房内的静寂,半崎感到全身像得了荨麻疹似的起满了鸡皮疙瘩。

近处突然响起了掌声。社长似乎衷心地发出赞叹:“半崎君,你确实了不起!”

听到社长的称赞,半崎有些不知所措。虽然只扣动了两次扳机,其间却仿佛过了十年的漫长时间。如果现在照一下镜子,一定会看到头上出现了不少白发。

他呆呆地想着,不知道是否要转动转轮。

如果不转动转轮,就把枪交给少年,子弹的发射率是二分之一。要是没有射出子弹,少年不转动转轮就赢定了,因为接下来就是转轮的第六个弹孔,子弹必在其中。要是现在转动转轮,子弹的发射率就会重新设定,又为六分之一。到底该怎么办呢?半崎犹豫着皱起眉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重新按照顺序回想起刚才做过的事情。一开始,自己试射了一发子弹,然后少年又让社长试射。照理说,试射一枪就够了,他为什么还要让社长试射呢?这究竟说明什么?

站在一旁的樱木发话了,“还剩下最后30秒……”

半崎竭力回想着迄今为止发生的各种事情。由于昨晚的宿醉还没有完全消失,头脑的反应非常迟钝,但他意识到问题的症结就在这些事情之中。刹那间,半崎的头脑里思绪纷乱:那头上缠着绷带、躺在病床上昏睡的中泽,面容憔悴的中泽妻子,18年前第一次和中泽试玩俄罗斯轮盘赌的情景,那目光势利、粗暴驱赶他的宣传担当,那用喷雾器突然喷射他的门卫姑娘……

如果在平时,他能轻易排除这些思绪,但现在根本不行。也许留存的感觉触及了体内的反射神经,加之眼睛疼痛,视力模糊,在这样困难的情况下和少年玩俄罗斯轮盘赌一决雌雄,自己根本没有把握。

这时候,他听到了少年嚼口香糖的声音。口香糖……那少年为什么要不停地嚼口香糖呢?难道只是简单的个人嗜好……半崎的脑海里又闪过这样的情景:兴奋地拿枪射击的社长,满屋子弥漫的硝烟味,少年取弹时不慎掉落的子弹,自己拿起最后一发子弹交给少年……他的眼睛又是一阵疼痛,心里不由得动摇起来:今天果然来得不是时候,还是老老实实地罢射认输吧。

樱木的声音再度响起:“10秒,9秒,8秒,7秒……”

半崎突然想起18年前中泽说的一句话:“到了我关键的时刻你能出手相助吗?”

“半崎君,限定的时间只剩下5秒了,”樱木催促道,“怎么还不转动转轮?请赶快决定吧!”

半崎的耳朵里充满了中泽话音的回声:“到了我关键的时刻你能出手相助吗?”

关键时刻,关键时刻——

就在这一瞬间,半崎感到全身在发抖。

樱木也看到了半崎抖动的身体,担心地问:“怎么啦,半崎君,不舒服吗?”

“没有!”半崎镇定地回答。此时,他突然感到体内充盈着前所未有的兴奋,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已恢复了勇往直前的精神。

“我不转动转轮!”半崎视线模糊地对樱木说了一声,顺手把枪交给他。

“好吧,继续进行!”樱木说着把枪递给少年。

少年罕见地停止咀嚼口香糖,也许开始动摇了吧。现在子弹的发射率为二分之一。时间过去了一分钟,少年还是没有行动,他第一次停了那么长的时间。

“如果……”少年对半崎开口道,“如果这次没有射出子弹也不能算决定了胜负,我会为你转动转轮,继续进行生死决战!”他的声音里充满着自信,似乎无论怎样自己都赢定了。

樱木提醒道:“还剩下20秒!”

突然,半崎语出惊人:“这场游戏就到此结束吧!”

“你说什么?”少年大感意外。

“还剩下10秒!”樱木继续数着数。

少年发出欢快的笑声,“我得到了神的保佑!”

“从来就没有神!”半崎摇摇头,“我终于明白了,你身上的神秘氣息不会再有了。”

“你真是个大傻瓜!”少年怒道,“原以为你这个大叔还有点本事,结果还是个大傻瓜!”

接着,少年迅速扣动了扳机,发出铿的一声。

社长的赞叹随声而起。

樱木问少年:“你要转动转轮吗?”

“不,我改变主意了,不转动转轮!”少年气呼呼地把枪交给樱木,“现在就决定胜负,我不想再看到这家伙的脸。”

“现在胜负已定,少年获胜!”樱木举起手枪大声宣布,“半崎君也不愧为顽强的斗士!”

“等一下!”半崎大声叫道。

“怎么啦?”樱木惊讶地转身看着半崎。

“现在还没决出胜负,”半崎伸出右手,“把枪给我!”

“你说什么?”少年不屑地笑道,“转轮没有转动,已经开了五枪,接下来的结果还用说吗?”

“不要啰唆,把枪给我!只要我愿意,游戏就得继续下去!”

“你真的想死吗,半崎君?”社长疑惑地发问,“接下来枪膛里真的会射出子弹的。”

“等等!”少年突然插嘴道,“把枪先给我,如果他想玩下去,我就得为他转动转轮。”

“不行!”半崎指着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限定时间,你失去了转动转轮的权利。”

少年倒吸了一口凉气。

“把枪给我!”半崎又重复了一句。

“可是……”樱木似乎还在犹豫。

“把枪给他!”社长说,“既然输了也可以说是选择了死亡,这是赌徒惯有的心理,就让他死吧!”

樱木勉强把枪交给了半崎。

“看来你也不知道啊。”半崎一边把枪口对准太阳穴,一边说。

“你说什么?”樱木疑惑地反问。

“好好看看!”半崎大叫一声,扣动了扳机,照例又是铿的一声。

以为一定会射出子弹的社长和樱木大为诧异,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叫声。

紧接着,半崎第二次、第三次地连续扣动扳机,转轮一次次地转动着,扣动了六次扳机也没有子弹射出。

“到底是怎么回事?”社长惊恐地怒问。

“拿把钳子来!”半崎说着打开转轮,取出子弹,用钳子拆下子弹头,把弹体内的火药倒在桌子上,然后用指尖蘸了点火药放在鼻尖前闻了闻,说道,“果然不出所料,这不是原来装在子弹内的火药,即使扣了扳机也射不出子弹。他让社长先射,是想减少真子弹的数量,最后只剩下两发子弹,他又故意把其中的一发掉在地上,留下的一发就是事先做过手脚的假子弹。”

“真是假子弹吗?”社长气得大叫,“樱木,你这小子也合起伙来欺骗我?”

“不是!”樱木惊慌得连连摆手,“这个我也不知道。”

“说得没错,他和所有人一样都相信少年就是神的使者。”说到这儿,半崎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不吐不快的表情,“真正的合伙欺骗人是中泽。”

5

半崎对呆若木鸡的社长和樱木解释道:“中泽和少年对决的时候,趁你们不注意,暗中用手转动了手枪的转轮,然后扣动扳机,射出了子弹。当时,就是这个少年发挥了转移你们注意力的作用。在这种场合只有他才能不动声色地欺骗你们。”

情况确实如此。中泽为了演一出自己是个一心为公司的优秀员工好戏,不惜开枪自残。当然,为了确保安全,他事先做了精心设计,开枪前枪口稍稍偏离,把它调到子弹从头盖骨表面滑过的角度。

什么反对公司的经营方针,冒险玩俄罗斯轮盘赌进行博弈,然后让公司对自己惩罚性解雇等等都是事先策划好的。他还收买了门卫姑娘故意用防身的喷雾器喷伤了半崎的眼睛,这一切都是为了诱导半崎而设下的圈套,是中泽亲自制订的“计划”。中泽熟知半崎的性格,之所以故意损伤他的视力,就是不让他识破其中的猫腻。

中泽在18年前曾对半崎说过一句话:“到了我关键的时刻你能出手相助吗?”其实,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不是在关键时刻借助半崎的力量,而是利用他达到目的。如果半崎中了计,一定会同情中泽的悲惨遭遇,赶去S商事讨个公道,他首先见到的就是公司的门卫姑娘。姑娘在中泽的指使下用喷雾器喷伤了半崎的眼睛,使他视力模糊,看不清外界的事物。尽管如此,中泽估计半崎为了朋友一定会和少年对决的,结果自然会在俄罗斯轮盘赌中败北。通过这次博弈,半崎以自身的失败为证明少年的“神力”提供了独一无二的宝贵材料。

中泽就是那个少年的后台,也是暗中把少年打扮成“神的使者”推销给S商事的罪魁祸首。迄今为止败给少年的所有人(仅仅是表象)都是中泽雇来的捧场者。所以S商事的社长和秘书樱木都对少年的“神力”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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