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 礼 翔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目前,学界已有一些关于汤显祖与袁宏道交往的研究,主要以王承丹的《汤显祖与公安派关系论略》为代表,着眼于探讨汤显祖与公安派在思想上、人格精神上、文学主张上的相似性。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中称,“义仍当雾雺充塞之时,穿穴其间,力为解驳。归太仆之后,一人而已”[1]564,而“中郎之论出,王、李之雨雾一扫,天下之文人才士始知疏瀹心灵……其功伟矣”[1]567。如果说汤显祖是反对复古模拟风气的先驱,那么袁宏道就是集大成者。袁宏道和汤显祖在晚明文坛皆是扛鼎人物,详细梳理两人的交往,对于晚明文学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海若,亦号若士,临川人,万历癸未进士,授南京太常博士,迁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因疏劾政府,被谪广东徐闻典史,后稍迁遂昌知县,著有《玉茗堂集》,《明史》有传。汤显祖年长于袁宏道,文名甚大,海内之人以得见汤显祖为幸,邹迪光在《临川汤先生传》中称:
十三岁,就督学公试,举书案为破。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督学奇之……能精乐府歌行五七言诗,诸史百家而外,通天官,地理医药卜筮河渠墨兵神经怪牒诸书矣。公虽一孝廉乎,而名蔽天壤,海内人以得见汤义仍为幸。[2]1511
可见,汤显祖才华横溢,无所不修,乃至“名蔽天壤”。其诗《入学示同舍生》是汤显祖十四岁补县诸生所作:“何言束修业,遂与世营牵?软弱诸生后,轩昂弟子员。青衿几曾废,漆简自应传。”[2]3汤显祖年少进学,志存高远,大胆驳斥束修之业并非为了营谋得利,称学子当传文章之道。而同时其所作另一首诗《分宜道中》:“天道有倾移,况此浮人寿……此道不坐进,满堂为谁守?”[2]4虽未直陈分宜父子(严嵩、严世藩父子)之奸佞,但以老氏之旨,抒其感慨。少年汤显祖受道家思想影响之深,于斯概见。这也就不奇怪邹迪光评论汤显祖无所不学,海内人得见之以为幸。
汤显祖另一个令海内之人得见为幸的事情,就是不迎合当时首辅张居正,从而导致几次春试不第。《临川汤先生传》曰:
丁丑会试,江陵公属其私人啖以巍甲而不应。庚辰,江陵子懋修与其乡之人王篆来结纳,复啖以巍甲而亦不应。曰:“无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公虽一老孝廉乎,而名亦鹊起,海内之人益以得望见汤先生为幸。[2]1511
丁丑年(1577年),汤显祖第二次参加会试,张居正以汤显祖为才,有意招揽,诱以得中科甲,汤显祖不应,庚辰年(1580年)张再一次招揽,汤显祖亦不应,凡两次皆名落孙山。此事《明史》卷二三○“汤显祖”传有记载。[3]6015
万历二十三年,袁宏道与汤显祖开始正式交往。直到这一年“海内之人以得见汤义仍为幸”才真实发生在袁宏道身上。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号石公,公安人,万历二十年进士,除吴县知县,迁国学助教,补礼部仪制主事,擢吏部验封主事,立年终考察群吏之法,著有《锦帆》《解脱》《潇碧堂》等集,《明史》有传。
汤显祖诗文集有两首诗,载录了与袁宏道相见的时间和地点,其一为《乙未计逡,二月六日同吴令袁中郎出关,怀王衷白石浦董思白》,诗云:
四愁无路向中郎,江楚秦吴在帝乡。不信关南有千里,君看流涕若为长。[2]459
其二为《戊戌上计不见王子声,忆乙未春事二首》,诗云:
承明再入满愁生,听履都无王子声。不为玉棺贪葬玉,也应仙舄傍人行。[2]483
按徐朔方《汤显祖评传》载:“万历二十三年(1595)乙未春,汤显祖到北京上计。上计一名大计,全国地方官三年一次晋京述职。汤显祖在北京会见了湖广公安袁氏三兄弟。老大宗道任翰林院编修,老二宏道即人所熟知的袁中郎,前年才考取进士,请假回乡。这次来京候选,任命为吴县知县。老三中道还在应试。”[4]三年之后,即万历二十六年汤显祖再次上计,而王一鸣已卒,回想起三年前与王一鸣、袁宏道之京城交游之事,唏嘘感慨。
袁宏道的诗文集中没有直接记录与汤显祖相交的时间、地点、场景,倒是其弟袁中道《游居柿录》卷九有载录:
天根游吴、闽,晤临川汤海若先生,先生便寄一书及《玉茗堂集》来,书中大略言乙未雪夜,同时七人聚首,而三人俱以高才不禄,不胜叹惋。三人者伯修、中郎及王子声一鸣也。记乙未之岁大计,伯修及王太史衷白、萧太史玄圃递置酒招海若、子声饮。予等偕……[5]
从上可以看出,袁中道也提及汤显祖与袁氏兄弟于万历乙未雪夜在都城北京宴饮畅谈。而据汤显祖所作《乙未计逡,二月六日同吴令袁中郎出关,怀王衷白石浦董思白》一诗,其相见时间约在乙未正月某个雪夜(徐朔方、沈维藩、任访秋等年谱、评传也无异义),与宴者有三袁、汤显祖、王图(字则之,号衷白)、萧云举(字允升,号玄圃)、王一鸣(字伯固,号子声)七人。
另外,对这次“长安”雪夜的会面,汤显祖此后屡屡在诗文尺牍中提到,久久难忘,是何原因?其中有一点不能忽略,那就是汤显祖作为外官,见重于以袁宗道为首的翰林院官员。“翰林官员虽然官阶并不高,但职务清闲,没有六部衙门中那些繁杂的日常事务,且与皇帝、内阁关系密切。”[6]在明代“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3]1702。明代一甲进士三人直接供职翰林院,二甲进士中,选拔少数青年才俊进入翰林院庶吉馆学习,称庶吉士,期满考核合格留任翰林院。“而庶吉士始进之时,已群目为储相。”[3]1702当时和汤显祖宴饮者袁宗道、王图、萧云举皆选为庶吉士,任职翰林院。在这种背景下,袁氏兄弟及他们的同事王图、萧云举在积雪之夜轮流宴请汤显祖确是非常看重他的。这次宴谈可谓是英雄相惜,相见恨晚,两个文坛豪杰相互碰撞,在此之后,袁宏道就树立旗帜,反对复古模拟文风。
袁宏道与汤显祖与北京雪夜相识之后,一起离开京城,取道南下。袁宏道出任吴县县令,汤显祖出任遂昌知县,两地相隔不远。万历二十三年到万历二十五年,是袁宏道与汤显祖交往最为繁密的阶段,诗文尺牍往来频繁。这可以从二人的诗文集中窥知。万历二十三年春,汤显祖刚到遂昌任上,就在尺牍《与袁六休》中云:
岀关数日作恶。念与君家兄弟五六人,相视而笑,恍若云天。一路待君不至,知君已治吴。吴如何而治?瞿洞观相过,应与深谭。[2]1274
汤显祖担心吴县县务繁剧,袁宏道难以治理。遂建议袁宏道与瞿洞观深谈,此后袁宏道在回信《汤义仍》中称:
作令无甚难事……吴地宿称难治,弟以一简持之,颇觉就绪,但无奈奔走何!兄老吏也,有可以请益者,不妨教我。长卿隽人,东上括苍,不知唾落几许珠玑,有便幸赐我一二颗。[7]224
就内容上而言,此篇尺牍回答了《与袁六休》中“吴如何而治”的问题:一是袁宏道认为坚持“以简对繁”,则“作令无甚难事”;二是袁宏道适时地称赞汤显祖治理才能,并表达出请教的意愿。另外,本年屠隆(字长卿)访汤显祖于遂昌,袁宏道也表达出对屠隆的倾慕。其后袁宏道又作《汤义仍》,云:
近况如何……所云“春衫小座”者,随任不?闻亦是吴囡,若尔,弟亦管得着矣……永嘉黄国信,佳士也,千里而见袁生,又知慕义仍先生者,此其人岂俗子耶……[7]234-235
尺牍中,袁宏道打趣汤显祖随任是否带着“春衫小座”(汤显祖的姬妾),一方面表达急欲和汤显祖面诉衷肠的心情,另一方面向汤显祖介绍永嘉黄国信。此篇当“作于万历二十三年,书中问道其妾‘随任不’,说明写信的时间应该是到任的这一年”。其后不久,袁宏道不堪吴令苦,再书《汤义仍》,称:
作吴令,备诸苦趣,不知遂昌仙令,趣复云何?……对大人言,则小人也。弟小人也,人之奔走驱逐我固分,又何厌焉?下笔及此,近况可知。知己教我。[7]215
这篇尺牍中,袁宏道称汤显祖是自己的“知己”,并将自己的近况和想法和盘托出:自嘲是小人之用,无奈为人事物态奔走驱逐,意欲追求实在之生活趣味。万历二十四年,汤显祖在《寄袁中郎》诗中肯定袁的才能:
手版鞭笞即刻无,时从高卧客酣呼。皆知制作能兼锦,朝判长洲夜判吴。[2]471
诗中,汤显祖高调地称赞了袁宏道治政的能力,能够高效地处理吴地繁杂之政务。
其实,二人往来繁密现象的背后,关乎袁宏道与汤显祖的诗文策略。而这种策略,在当时的文坛,意义非凡。对于晚明文坛现状,袁宏道有着大胆、清醒的认识,袁早在万历二十二年《答李子髯》中论及,“草昧推何李,闻知与见知”[7]81,明代拟古之风自何、李始,以致造成“模拟成俭狭,莽荡取世讥”,袁宏道大胆放言“当代无文字,闾巷有真诗”。“所以袁宏道对于自己的文学史位置,是一早就有清醒认识和自觉经营的。”[8]87那么袁宏道如何进行自我经营,打破当时文坛风气,从而确立自己位置的呢?袁宏道从“追求破而不立的诗学旨趣;援引禅学的否定性思维;遵循‘不可造是真性灵’的法度”三个方面做了仔细论证。[8]87-97除此之外,袁宏道还从寻找他人助阵这一策略入手,汤显祖无疑就是其重要的一个助手。可以想见,袁宏道官职不高,也没有入得翰林,且无文坛巨擘提携,不寻找助阵者,是难以达成自己的文坛壮志的。所以袁宏道在令吴任上,身边簇拥着许多的公安派中坚,如江盈科、陶望龄、陶奭龄等。而其作于万历二十五年的《喜逢梅季豹》则无疑是在文坛树立旗帜之作,兹录如下:
矉里少冶容,邯郸无高步。万耳同一目贵,活佛不能度。摹拟成钝贼,士子递相误。膻骨蚁回旋,驴脊苍蝇聚。徐渭饶枭才,身卑道不遇。近来汤显祖,凌厉有佳句。宾也旷荡士,快若水东注。丘肥与潘髯,俱置兄弟数。越中有二龄,解脱诗人趣。立意岀新机,自冶自陶铸……我击涂毒鼓,多君无恐怖。洗眼读君诗,披天抉云雾……鸡坛如可盟,旗帜为君树。[7]387
前面八句,袁宏道痛声驳斥“摹拟成钝贼”之流造成了文人士子跟随这种文风,迢递相误,乃至达到“万耳同一目贵,活佛不能度”的境地。此后十句表明,尽管文坛风气如此,但仍有锐意之士拨开拟古云雾,诗文创作脱尽今人旨趣。袁宏道这几句诗中,罗列数人,大有指点江山、梳理文坛之意。先是列述自己认可的文人,徐渭乃是枭才,可惜自己没有亲自见到(徐渭死于万历二十一年,袁宏道万历二十五年才见到徐渭的文集);汤显祖文风凌厉,时有佳句;中道旷荡自若,文风畅快;丘坦与潘之恒亦是我辈之人,不事模拟;陶望龄、陶奭龄解脱诗人趣,这些人诗作大多立意岀新机,不落模拟窠臼。最后袁宏道直接阐明自己的文坛之志:我击涂毒鼓,披天抉云雾,鸡坛如可盟,旗帜为君树。
显然,袁宏道环视当时文坛,力能扛鼎、在文坛中有巨大影响力者,非汤显祖莫属。一者,汤显祖才力颇高,诗文词曲,无所不通,影响甚大。汤显祖在给友人陆景邺书信中曾提及自己无所不学,而又无所通(自谦之语),“学道无成,而学为文。学文无成,而学诗赋。学诗赋无成,而学小词。学小词无成,且转而学道。犹未能忘情于所习也”[2]1338。钱谦益也十分认同汤显祖的才力:“以义仍之才力,繇前而言之,岂不能与言秦、汉者争为挦撦割剥,繇后而言之,岂不能与言排秦、汉者争为叫嚣隳突?”[9]905-906钱谦益认为汤显祖才力完全可以和前后七子相匹敌。其二,汤显祖名气甚大。钱谦益《汤义仍先生文集序》中载:“义仍官留都,王弇州艳其名,先往造门,义仍不与相见,尽出其所评抹弇州集,散置几案。弇州信手翻阅,掩卷而去。弇州没,义仍之名益高。海内訾謷王、李者,无不望走临川,而义仍自守泊如也。”[9]905王世贞执掌文柄二十余年,汤显祖不攀附甚至故意攻讦,名气甚高,乃至但凡意欲訾謷王、李者,必须以结识汤显祖为重。
在此种情况下,袁宏道寻求汤显祖作为助阵者,是非常明智的。袁宏道在另一篇尺牍《江进之》中再一次提及汤显祖,云:
前见汤海若作二虞溪上落花诗引子,妙甚,脱尽今日文人蹊径。长孺为弟叙,亦极其诙谐,皆至文也,第不可与俗士观耳。[7]511
此尺牍作于万历二十五年,袁宏道自无锡去仪征途中。其中提到的《溪上落花诗》为虞淳熙、虞淳贞兄弟所作,汤显祖曾为其作题词,词曰:
长孺、僧孺兄弟似无着、天亲,不绮语人也。一夕作花溪诸诗百余首,刻烛而就。予经时闭门致思,不能如其绮也……世云学佛人作绮语业,当入无间狱。如此喜二虞入地当在我先。[2]1098
由汤显祖题词大略可知《溪上落花诗》为闺妇人所作,汤也乐得为之做题词,并调侃二虞早入无间地狱。声色、俗趣、诙谐幽默。所以袁宏道在尺牍《江进之》中评论说“妙甚,脱尽今日文人蹊径”。汤显祖的题词并不一定写得有多好,但是袁宏道十分看重并向江进之传达自己的意见,由此在文坛中留下一个印象,即自己和汤显祖私交甚重。
袁宏道树立旗帜,登高振臂,一呼百应。汤显祖自身也十分愿意做一个助阵者,帮助袁宏道打破文坛这种模拟风气。这一点也可以从汤显祖诗文中对袁宏道的称赞可以看出,如《云声歌寄宜兴张文石并怀能始中郞》云:
新来好句得曹袁,翠冷珠辉整欲言。更作清微河汉语,秋声移动白云痕。[2]895
先不妨交代一下此诗的背景,万历二十一年,张文石因谏三王并封被贬,后乞归乡居,汤显祖寄诗遣怀,并表达对文坛新锐袁宏道和曹学佺(字能始,侯官人)的称许。实际上,张、汤二人皆因直言劝谏,而仕途受挫,故张氏被汤显祖援引为知己。汤显祖在自己知己网络中将袁宏道等人的诗文创作定义为“新来好句”,在昏沉文坛散发珠辉,无疑对袁宏道打破文坛模拟弊病之风气起到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此后不久,汤显祖再次作诗怀念曹能始、袁宏道,即《怀袁中郎曹能始二美》,诗云:
每爱袁郎思欲飞,仍传子建足天机。[2]715
汤显祖在诗中对袁宏道赞赏有加,用曹子建的天赋灵性来比照袁宏道,说袁是承袭曹子建而来,这表达了对袁宏道的喜爱和欣赏,这也是为袁宏道“不拘格套,独抒性灵”的诗学主张作注脚。万历二十五年,汤显祖游历浙江一带,怀念袁宏道,作《送王孔宪越游怀中郎》,云:
赤日行天岂去时,山阴残雪夜何之?飘花漱石寒如许,曾见袁家五泄诗……[2]773
尽管此诗是汤显祖送怀友人王孔宪所作,但在诗中毫不掩饰对袁宏道的五泄诗的推崇。五泄在浙江诸暨西五十里,即五道瀑布,袁宏道作有五泄诗。五泄诗并不一定是记游诗的典范,但袁宏道不刻意用事、用典,通篇平常晓畅,如“常恐决性命,归来始相贺”,予人愉悦、耳目一新的感觉。汤显祖对袁宏道诗作的欣赏、推崇和有意提拔,由此可见一斑。
要言之,万历二十三年至万历二十五年间,袁、汤二人交往最为频繁,交往的影响和意义也十分重大,大抵袁宏道树立了打破文坛拟古之风气的旗帜,而汤显祖则利用自身巨大的影响力为其助阵。
万历二十六年,汤显祖四十九岁,北京上计后向吏部告归。[10]此后袁宏道与汤显祖互动的诗文尺牍减少,但是交往并没有结束,从二者诗文集看出,袁、汤二人交往一直延续到袁宏道去世。其间,袁宏道再出做官,汤显祖的书信中多是提醒和担忧,万历四十一年,汤显祖还在寄给袁中道的书信中表达了对袁宏道的深深怀念。这种忘年之友的人情温暖也是袁、汤之交第三个阶段的主要特点。
两人万历二十六年后交往减少,大略有两方面原因:其一,袁、汤二人自此年后,仕途生涯发生变化,交集减少;其二,二人诗文创作观念发生改变,尤其是袁宏道。袁中道在《吏部验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状》中谈到:“(袁宏道)盖自花源以后诗,字字鲜活,语语生动,新而老,奇而正,又进一格矣。”袁小修认为其兄袁宏道的诗文创作和主张自“花源”以后渐有改变,“花源”即《花源诗草》,作于甲辰、乙巳年间,即万历三十二年、万历三十三年。[11]194在这之前,袁宏道出于打破文坛弊病、树立旗帜的考量,其诗歌往往“信口而出,近俚近俗”。其诗文主张就像《答李元善》中提到的“文章新奇,无定格式,只要发人所不能发,句法字法调法,一一从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7]786。所以汤显祖赞赏袁宏道:“每爱袁郎思欲飞。”但在此之后,袁宏道诗文“即是变俚俗为雅致,变直露为蕴藉”[11]194。
有鉴于此,第三阶段的袁、汤之交的尺牍同样显得重要,汤显祖作《答袁中郎铨部》云:
巨源浚冲,并是竹林中人。山公一婴世业,甄叙才品,故多启事。王公门调户选而已。总之,因循时变,成其局段。中郎今日固可兼致。况乘通运,必无滞材……时忆长安夜雪。玉蟠子声,遂为故人。思白拓落,久无闻问。时把中郎《锦帆》,案头明月珠子,的皪江靡。此时小修鸿征雁行,回忆三珠树,曷尽忉忉。[2] 1310
尺牍中汤显祖提到摄选曹事,“因循时变,成其局段。中郎今日固可兼致。况乘通运,必无滞材”。即告诫袁宏道因时而变,通达任运,疏通吏部铨选,才能解决“滞材”现象。袁中道《吏部验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状》云:“庚戌,中外官例应取者,留京暂受部衘,以候选取。时候行取者七十余人,以久在邸次,求太宰早题。”[7]1655-1656李健章的《〈袁宏道集笺校〉志疑·袁中郎行状笺证·炳烛集》分析了汤显祖给袁宏道的这篇尺牍说:“若士的用典,虽以山涛与王戎并列,希望宏道处理铨选可以兼用其术,把明察精选和与时浮沉两种方法结合起来。但从所总括的‘因循时变,成其局段’二句来看,显然是担心宏道办事过于精细而受累,按时当时正值乱世,劝他应该随和一点。”[12]在仕途上,汤显祖对好友袁宏道关怀备至,对袁宏道提出建议,同时也有担忧和提醒,足见其真情。在袁宏道于万历三十八年病逝后,汤显祖也是十分怀念,其在《答袁中郎铨部》中称“时忆长安夜雪”,就是对袁宏道深刻久远的思念。而这种思念在《寄袁小修》中也可见一斑:
都下雪堂夜语,相看七八人。而三公并以名世之资,不能半百。古来英杰不欲委化遗情,而争长生久视者,亦各其悲苦所至。然何可得也。弟不能世情怆恻事,而于此际无服之丧,无声之哭,时时有之,更在世情之外。小修当此,摧裂何如。天根来,知兄意气横绝,无损常时。而中郎有子而才,稍用为慰。湘沔间正图一把晤也。[2]1339
按徐朔方笺校,这篇书牍汤显祖作于万历四十一年,托学生天根(王启茂字)回乡时带给袁中道。信中,汤显祖难以忘怀万历二十三年在都城北京雪堂夜话的场景。想到当时七人畅饮欢谈,如今王一鸣、袁宗道和袁宏道都相继离世,不禁扼腕叹息。彼时英杰相惜,此时却已委化,“无声之哭,时时有之”。汤显祖对友人袁宏道等人的怀念也让人领略到人情之温暖。
最后,正如陈田所称,“临川攻之于前,公安、竟陵掊之于后”[13],二人作为晚明文坛抨击复古模拟文风的重要力量,前后相继。从袁、汤二人诗文集材料入手,知人论世,其交往过程大致分为久闻与相交、为官任上、辞官之后三个阶段,尤其在第二个阶段,袁宏道急欲树立破除文坛弊病之旗,外在条件需要有影响力的帮手,而汤显祖也有意助阵。总之,梳理袁宏道与汤显祖交往,对于研究明代文学的演进,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