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扬
作为塞林格唯一一部长篇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不仅在他的职业生涯更是在战后的美国文坛占据不可小觑的一席之位。小说讲述了一位名叫霍尔顿的17岁少年因为三门功课不及格而被学校开除,由于不敢面对父母而在纽约流浪了三天的故事。国外从50年代起就有对该小说的研究:50-60年代多位传统式解读,如主题、人物、象征和语言等;70年代出现了马克思主义视角以及从东方思想对该小说的影响进行的分析;80年代至今,精神分析、文化、政治和生态批评层出不穷。但国内研究却远落后于国外:1980年才有了首部中译本;1994年之后相关评论才渐渐鹊起,其中以主旨和人物分析居多,其他如对小说语言、象征技法和叙述风格也有所涉及,但都不够深入;2000年以后才有从哲学和历史角度的解读批评。总体来说,在对《麦田里的守望者》中东方思想的研究上,国内外多集中在小说中的印度教和佛教因素,而小说中流露出的道家思想却长期被忽视。然而,塞林格曾借巴蒂的口这样说过:“我和西摩的东方哲学的根……都是根植于新约和旧约、吠檀多不二论,以及道教。”[1]不仅在塞林格后期的作品中,即使是在他较早出版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中,道家思想,尤其是道家的“合一”思想也已略见一斑。
自进入工业文明,人类社会对自然的巨大破坏便一发不可收拾。对人类中心论的盲目笃信让我们遮蔽了双眼,失去了自省。生态环境的破坏、自然物种的灭绝、极端天气的愈发频繁:自然神在向我们发出警示。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对这种人和自然之间的对立也有着诸多描写,在城市中心忙于生计的人们根本无心顾及同为城市一员的其它生物。当霍尔顿问起中央公园的鸭子在湖水上冻以后会去哪儿,第一位出租车司机表示了无比的诧异,“他回过头来瞅着我,好像我是疯子似的”[2]80,并且说,“你这是要干吗,老弟?拿我开玩笑吗?”[2]80第二位司机倒是和善一些,却也免不了生气地大吼:“他妈的我怎么知道?”[2]109对于自然,人类显示出的不仅是漠然,更是无知。然而,这样的对立与分裂如果愈演愈烈,其结果将是人类附随自然一起被毁灭。
老子云: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3]只有达到“天人合一”,才能实现物与人、自然与人类的和谐关系。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塞林格似乎也在试图寻找一条可以令“天人合一”的解救之路,于是这样的“合一”最终在博物馆中象征性地得到了实现:在那个极长、极长的印第安馆里,有人打浆,有人钻木,有人织毯,有人钓鱼,而人类的生产活动却丝毫没有影响自然的生息——“有鹿在水洞边喝水,有鸟儿飞往南方过冬”,[2]159人与自然和睦共处、共存共荣。霍尔顿总结道:“博物馆里最好的一点是一切东西呆在原来的地方不动……谁也不挪移一下位置……谁也不会改变样儿……”[2]159这正暗含了道家所提倡的“无为”思想: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候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镇之以无名之朴,夫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3]只有最低程度地干扰自然秩序,才能达到最终“天人合一”的理想状态。
小说开篇没多久,霍尔顿便用一句“我的四周围全都是伪君子”[2]17将自己与周围截然分开。他从爱尔敦·希尔斯退学,和潘西的同学格格不入,和老师不能沟通,就连女友萨丽,他也形容为“我们两个的共同之点并不多”。[2]253不成功的社交是主人公与社会疏离的典型表征。不仅如此,主人公与自己父母之间也存在着不可小觑的交流障碍。整部小说中,霍尔顿的父母几乎都是“不在场”,而唯一一次与母亲处于同一空间时,霍尔顿竟还要躲藏在衣柜中。他在路边的一个小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有一家子人就在我前面走着……他们一共三人——父亲、母亲,带着一个约莫六岁的小孩子……他和他妻子一边讲话一边走,一点也不注意他们的孩子……汽车来去飞驰,刹车声响成一片,他的父母却一点也不注意他……”[2]152他看到的不仅是这个孩子的疏于照顾的父母,他看到的同样是疏于陪伴的自己的父母。不论是在家庭内部,还是在学校这个准社会的空间里,霍尔顿都处在一种孤立、隔绝的疏离状态,他形容自己道,“我觉得寂寞死了。我简直希望自己已经死了。”[2]64
《庄子·人间世》中有云: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4]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主人公霍尔顿不仅”内不訾”,对外更是处处彰显其格格不入。他不喜欢学校,“不喜欢千百万样东西”,“不喜欢正在发生的任何事情。”[2]224在这部小说中,与世界疏离的霍尔顿因为妹妹菲苾——“一个真正懂事的人”[2]89的存在而得到救赎。他与菲苾在家中畅所欲言,又在游乐场最终和好,从而一定程度上恢复了他对他人的信心。在小说结尾处,霍尔顿最终走上了回家之路,他说他想念他所谈到的每一个人,“甚至老斯特拉德莱塔和阿克莱……我觉得我甚至也想念那个混账老毛里斯哩。”[2]282这实际上也标志着霍尔顿与周围最终达成了和解,走上了融入的尝试之路,即实现自我与他人“合一”的道路。
除去上述两种形式的对立与分离,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还生动描绘出了主人公内心所经历的分裂过程。他前后矛盾,这边刚说自己不喜欢电影,那边又对诸多名片大谈特谈起来;一边站在道德高度斥责周围的人“假模假式”,一边又说“你这一辈子大概没见过比我更会撒谎的人”。[2]21他疑心重重,就连最为关心他的安多里尼先生也被他怀疑成性变态者。除去青春期的叛逆因素,读者或多或少可以感觉到主人公的精神恍惚与茫然不适。而这在小说末尾也得到了照应——父母请来了一个精神分析家,而他也在某家精神疗养机构度过了一段时间。文中隐晦地谈到:“我本来也可以告诉你回家以后干了些什么,我怎么生了一场病,从这里出去以后下学期他们要我上什么学校,等等……”[2]281尚晓进认为:《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主人公所经历的是一场“精神危机与对自我救赎的尝试”。[5]
不仅如此,主人公还有意无意地将童年与成年割裂开来,将儿童世界与成人社会割裂开来。前者代表着纯洁与美好,而后者则是虚伪、迂腐的代名词。他最著名的那段关于麦田里的守望者独白恰如其分地道出了他对童年的留恋与万般不舍。对成人社会的排斥以及对自己即将步入成人社会的焦虑、惶恐甚至拒绝进一步加重了霍尔顿精神上的分裂,以至于他常常要用与死去的艾利说话来帮助自己度过一些极度恐惧的时刻,不停重复着:“艾里,别让我失踪。艾里,别让我失踪。艾里,别让我失踪。劳驾啦,艾里。”[2]261-261
《庄子·在宥》中说:我守其一,以处其和。[4]只有坚守心灵一处,才能达到和谐境界。在霍尔顿与菲苾和解继而与周围所有的人——同学、老师和父母和解之后,他的自我也开始走上修复和“合一”的道路:他自愿接受父母的安排,进入精神病院接受治疗,这至少可以说明他在为达成自我的统一在努力着。
在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中,霍尔顿曾经的辅导员路斯说过:“我只是偶然发现东方哲学比西方哲学更有道理。”[2]192这似乎也预示着塞林格对东方哲学与宗教的信仰。小说中所表现的现代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以及人与自我之间的各种疏离最终以一种“合而为一”的哲学思想间接且象征性地得到了缓和,体现的正是中国道家思想的一种智慧,正所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