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铎
河南是新文学版图上实至名归的文学大省,谈起“文学豫军”,我们可以开出张一弓、乔典运、阎连科、刘震云、李佩甫、周大新、李洱、刘庆邦、梁鸿、墨白、张宇、乔叶、邵丽、计文君、南飞雁、郑在欢等一系列长长的名单。在中原地域独特的历史经验和地方文化的滋养下,“文学豫军”的创作也凝聚起了几个共同关注的书写主题,如对农村题材和乡土经验的开掘,对历史悲情和世俗苦难的诉说,对乡村权力现象和权力关系的透视等。就后者来看,李丹梦的《文学“乡土”的官场书写与地方意志》①李丹梦:《文学“乡土”的官场书写与地方意志——以“文学豫军”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创作为中心》,《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从阎连科、张宇、刘震云、李佩甫等河南籍作家的文学创作出发,分析地域文学中的官场话语与“中国”层面上的启蒙话语的纠葛,探讨了官场书写的“中原模式”;江涛的《“文学豫军”的乡土权力书写》②江涛:《“文学豫军”的乡土权力书写》,《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7年第3期。也注意到了周大新、阎连科、李佩甫等河南作家对于将人性放置在不断变动的权力结构关系中加以表现的偏爱。事实上,对农村权力文化的凝视并非男性作家所独有,女性作家亦有不俗的表现,以《我的生活质量》《挂职笔记》频频问鼎各类大小文学奖的邵丽就是其中一例。正如学者所说,河南女性作家的群体性崛起和创作转型,对于质疑由男性作家主导的本质化宏大叙事、更新并丰富当代文学中的“中原经验”来说意义非凡①吕东亮:《河南女性作家的崛起与当代文学中的“中原经验”》,《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下文笔者将以邵丽的“挂职系列”小说为例,对河南女作家的官场书写作分析。
2005年至2007年,作家邵丽到河南省驻马店市汝南县挂职任县委常委、副县长,并陆续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芒种》等各类文学期刊上相继发表了一系列以“挂职”期间的经历见闻为题材创作的中短篇小说,如《人民政府爱人民》(《当代》2007年第5期)、《村北的王庭柱》(《芒种》2010年第12期)、《老革命周春江》(《山花》2011年第6期)、《挂职笔记》(《人民文学》2011年第8期)、《刘万福案件》(《人民文学》2011年第12期)、《第四十圏》(《人民文学》2014年第2期)、《蒋近鲁的艺术人生》(《当代》2017年第5期)等。其中,《挂职笔记》《村北的王庭柱》《老革命周春江》3部短篇,被合成一部以《挂职三书》为名的中篇小说集,和《刘万福案件》一文一起收入《寂寞的汤丹》(春风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一书。而随后出版的《挂职笔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又收录了上述除《蒋近鲁的艺术人生》以外的6篇,并打乱了初次发表的时间顺序,根据内容对文章进行了重新的组织排序。《挂职笔记》结集出版后,邵丽又创作了《蒋近鲁的艺术人生》。可见挂职期间的经历已经沉淀为作家重要的生命体验和写作素材,对这个话题的关切与诉说也还有继续下去的趋势。
翻阅其创作履历,我们看到邵丽从早年着力于个体经验,注重城市女性婚姻、情感讨论的“视野的封闭性和内循环状态”②孟繁华:《世风世相、女性与家国——评邵丽的小说创作》,李群编著:《邵丽、乔叶、计文君研究》,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3页。,后又突入到对社会转型期间各色人等的精神焦虑和身份认同的关切。文学视野有了很大的扩张,其创作个性和文学风格也在不断的艺术探索中走向成熟。从《迷离》《寂寞的汤丹》中在沉闷的婚姻中疑神疑鬼、来回试探的安小卉和汤丹们,到《明惠的圣诞》中渴望打破城乡差序格局、最终却选择以死捍卫一己尊严的乡下女性明惠,以及《我的生活质量》中塑造了由乡入城的身份进阶却始终饱受乡土基因困扰的王祁隆等人物形象,我们看到了邵丽对复杂生活经验的艺术处理能力的成熟,也看到其对剧烈变动的城乡社会现实的瞩目,这为其小说打下的深沉、厚重的底色。邵丽后来创作的“挂职系列”小说正是以其对乡土世界的底层世相、官场社会的众生百态、时代病灶的仰观俯察而引起了学界乃至社会的强烈反响和广泛赞誉。
以《刘万福案件》一文为例。《刘万福案件》采用了双线并行的叙事结构,主线讲述了一个普通农民如何一步一步堕入犯罪深渊的悲剧故事,副线则是挂职副县长“我”对案件来龙去脉的探索与思考,以及县委书记周启生坎坷起伏的官场命运,还包括“我”与丈夫、女儿、周书记等人就不同问题展开的思想交锋。从文学社会学的角度来看,《刘万福案件》所触及的社会议题是多个方面的:透过刘万福“三死三生”的人生际遇,表达对农村发展现实和农民生存境遇的关注;通过刘七父子为恶一方却能逍遥于法律之外的情节刻画,揭示农村政治生态的失衡等诸多弊病;经由我与丈夫和周启生书记的争论,揭露农民工群体的社会地位和农村经济政策适用性等问题;通过杨子龙局长和周启生书记的遭际,表达对官场复杂生态的微讽;以及散见于文本罅隙中的对官场政治伦理的强调、对维稳政治逻辑的质疑、对底层诉求复杂性的展示、对民间朴素的天命论和命理观的反诘等……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作家的真正意图其实不是案件和对案件的探寻,而是“我”的生活以及对案件的思考①李勇、张晨光:《社会转型期底层写作的出路——从邵丽的〈明惠的圣诞〉〈刘万福案件〉的差异谈起》,《郑州师范教育》2014年第5期。。在未受删削的初刊版中,叙述者由三次发生在不同时间、不同国度的矿难引申出的对既有经济发展模式的反思,及其所带来的社会不公、阶级固化、人的异化等问题,更是赋予了小说超越个体生命悲剧之外的丰沛思想容量。
阅读《刘万福案件》时,我们时时体验到一种巨大的情感冲击,这种冲击既有刘万福谋生受挫、妻女受辱直至挥刀复仇这一案件本身的悲剧性与感谢信上“三死三生念党恩”的政治修辞所形成的强烈反讽,也有中国官方面对山西矿难的不作为和美国总统为矿难罹难人员公开发声的巨大反差;既有“我”所坚守的讲真话干实事的政治伦理,与信访局长所崇奉的“维稳压倒一切”的政治逻辑的鲜明对照,也有杨子龙局长明哲保身的避难哲学与周启生书记敢想敢做却动辄得咎的镜像对比……文中作家身份的“我”、农村经济改革政策的制定者和实施者周书记、自由主义经济学家的丈夫、后现代立场的女儿等多种声音的争论与交锋,其双声对话的思辨色彩和复调结构的开放阐释,不仅呼应了现实矛盾的复杂与社会现象的混沌,也体现了作家在面对现实发言时所保持的一种必要的理智与清醒。此外,这份必要的理智与清醒又伴随着作家在直视惨淡现实时,那种真切的惶惑与深刻的无力。这种无力感表现在文本中,是作为主人公的“我”和周书记的双重挫败;而在文本之外,则是邵丽“把这样的人物领到读者面前,虽然引起数十万人的围观,可是那于改变他的命运,并没有任何裨益”②邵丽:《继承与颠覆》,《决策》2014年第6期。的喟叹。就像故事中的“我”为了救助民生而组织献爱心活动,可活动却因为展览苦难而冒犯了穷人的尊严一样。如果说邵丽写这类小说的初衷是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那么当她意识到文学关怀现实却无法改变现实,指出病灶却无力开出药方,弥漫于文本内外的忧患感与无力感,就赋予了小说一种强烈的情感张力。不过,正如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提到的铁屋子的比喻,邵丽尽管知道这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但仍不免怀抱着毁坏这铁屋的希望,选择“睁了眼看”的清醒,因此,“深刻”也好,“无力”也罢,值得嘉许的是作家直面现实的真诚和勇气。
阅读邵丽的《挂职笔记》总是让我想到2017年同年出版的河南作家刘震云另一部描写官场的小说作品——《吃瓜时代的儿女们》。虽然同样涉笔官场官事,我们还是可以轻易觉察出二者的不同。《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一场桥梁垮塌的事故,导致县公路局长杨开拓被双规,一场蝴蝶振翅的风波,却掀起了十多个高官相继落马的政治飓风,甚至将村妇、皮条客、房地产商各色人等的人生都逐一倾覆。不仅事件与事件间触发机制的偶然和不可预测令人拍案惊奇,而且作为多米诺骨效应的每一环节——桥梁事故、“破红”消灾、农村婚骗、处女性贿等,也氤氲着高度的虚构和隐喻色彩。与刘震云对戏剧性的着意追求和精心营造有所不同,邵丽的“挂职系列”更注重情节的日常性与生活化,在将叙述重心下移至基层官员群体信访接待、下乡、开会、聚饮等日常工作和生活内容的同时,也从中开掘指涉当下社会现实的多重主题。除了上文提及的《刘万福案件》以外,还包括《挂职笔记》中对以“解梦”为代表的民间神秘主义文化以及“抱孙”为代表的封建宗法思想,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思想的记录;《村北的王庭柱》中对民众政治素养缺乏与基层民主制度建设现状的指涉;《老革命周春江》中对信访工作问题、干群关系问题、抗战老兵处境及待遇问题等的关切;《第四十圈》中对农村基层民主法制建设薄弱、干群矛盾尖锐、政商关系畸形等问题的指陈 ;《蒋近鲁的艺术人生》中对农村经济体制改革背后的利益博弈问题的揭示等。这种传达方式,既是源于邵丽挂职期间的现实生活经历,同时也体现了作家对日常生活诗学的审美追求。正如本·海默尔所说:“日常把它自身提呈为一个难题,一个矛盾,一个悖论:它既是普普通通的,又是超凡脱俗的;既是自我显明的,又是云山雾罩的;既是众所周知的,又是无人知晓的;既是昭然若揭的,又是迷雾重重的。”①[英]本·海默尔:《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导论》,王志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30页。正因为日常生活本身的复杂多面,作家穿越普通生命个体的日常经验透视社会历史的宏大命题,既使小说得以获得饱满的日常生活肌理,又能从耳闻目见的常人常事之中洞见官场文化、官场体制的“非常态”乃至“病态”。套用刘志权比较贾平凹与莫言、阎连科乡土书写时的说法,邵丽更多的是将官场作为写作“对象”而非纯粹的写作“资源”②刘志权:《“神话”祛魅与乡土“终结”之后的写作——从〈秦腔〉看乡土小说的困境及可能》,《中国现代文学论丛》2018年第2期。,在自觉规避乃至抵御虚构和想象的“先验”中书写日常生活的“经验”,进而发现蕴藏于其中的“常”与“变”。
实际上,“挂职系列”中并不缺乏跌宕起伏的故事,除了上文分析的《刘万福案件》中的“三死三生”,《第四十圈》中牵涉四条人命的复仇血案,还有《老革命周春江》《人民政府爱人民》中俯拾即是的上访案例,无一不是“吃瓜时代”吸人眼球的商业卖点。但是很明显,猎奇和述异并不是作者的题中之义,她在文本中甚至借老师之口对叙述者进行了严厉的责问:“编一个故事,把各种小说元素掺进去爆炒一下,这就算小说了?那种低级的故事说来说去,隔靴搔痒,都是些盗版的生活。”③邵丽:《挂职笔记》,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62页。《刘万福案件》在社会上引起强烈的反响后,邵丽依然表示:“写完《刘万福案件》之后,我发誓不再写类似题材的东西了。把这样的人物领到读者面前,虽然引起数十万人的围观,可是那于改变他的命运,并没有任何裨益。”④邵丽:《继承与颠覆》,《决策》2014年第6期。面对一幕幕现实,她不甘心做一个嚼食人血馒头的看客,以他人的生命悲剧喂养自己的小说事业。她以一个知识者的冷静和父母官的悲悯,审视那个逼使好人沦为坏人的病态的社会环境:“我深深地知道,在一个文明社会里,别说对恶行赞许,即使对它过度沉默,也算是一桩恶行。但是,在现实的窘况里,往往使我们的选择如此悖谬和逼仄——我们追求进步,但进步不是以某些人的退步为代价的;我们创造文明,而文明如果没有公平作支撑,迟早会崩塌下来,跌得粉身碎骨。”⑤邵丽:《继承与颠覆》,《决策》2014年第6期。正是藉由着对传奇故事的超越性眼光,邵丽在对个体生命经验的日常生活诗学的重构中,还原了小说的社会历史语境,挖掘出悲剧背后的文化弊病和制度痼疾,在对深渊的凝视中找到了“苦涩背后真正的味道”。
除了情节构筑上日常性和戏剧性的反差外,邵丽的“挂职系列”与刘震云《吃瓜时代的儿女们》还有一个显见的不同,那就是官员形象的塑造。刘震云文本中的官场,充斥着一系列以权谋私、权色交易、贪污受贿、利益交换等权力腐败行为,以工程项目为筹码交换房地产商的“处女性贿”服务的县公路局长杨开拓,政治信仰沦丧、为求升迁不择手段的常委副省长李安邦,难逃肉体欲望宰制、在洗脚屋干龌龊事的市环保局副局长马忠诚,及其背后一干谋取私利的官员家属,共同演绎了一出惊心动魄的“官场现形记”。这样的官员形象,可以说是与读者对官场政治乱象的认知定势和阅读期待视野基本吻合的。相比之下,邵丽的“挂职系列”在摆脱官场小说的类型化和官员形象的污名化方面所做的努力值得肯定。邵丽曾在一次采访中自陈:“官场生活与我们普通的市民生活没有本质的不同,我希望通过文字表现出他们真实丰富的内心世界。所以在小说中我也摹仿或书写了官场人生,但我不想仅仅展示腐败、黑暗、权争和心术,或者用仇恨的态度书写官场对人性的异化。在某种意义上,我更希望我的官场小说充满着同情和悲悯,是一份对人的文化记忆、文化遗忘以及自我救赎绝望的写真和证词。”①邵丽:《用阳光的心态写官场小说》,李群编著:《邵丽、乔叶、计文君研究》,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7页。因此,迥然有别于主流话语中“一心为公”的道德形象和民间话语中“以权谋私”的败德脸谱,邵丽更倾向于将官员还原成社会场域中的普通人,书写他们的希冀与挫败、关切与焦虑、崇高与卑琐、闪光与幽冥,并以作家的悲悯之心,宽宥官之为人的种种局限。在她的笔下,老刘县长带病进京接回上访的老驴,对老驴的关切之中,也掺杂着信访维稳工作对职位升迁影响的顾虑(《人民政府爱人民》);主动为车祸受伤的刘万福垫付医药费的杨子龙局长,也并不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当代雷锋,而是个理想掣肘后急于逃离的挫败者,不留姓名只是为了避免横生枝节(《刘万福案件》);退休后不断上访的县委副书记周春江,所求并非一己待遇的改善,而是党和政府能为犯下的错误和人为的不公道一声歉(《老革命周春江》);而那个“很少顾及别人感受,而对自己的感受却格外重着”的县委书记蒋近鲁,虽然相处起来让人不那么愉快,但这样敢想敢做、不怕得罪人的性格在县城的体制改革、招商引资方面却迅速打开局面(《蒋近鲁的艺术人生》)。邵丽笔下的官员,好人并不是纯粹的好(心里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坏人也非绝对的坏(《刘万福案件》中强奸并霸占小姑的刘七爹,也曾在三年自然灾害时为让村民种果树养家禽而甘冒杀头的风险)。善与恶的交缠,好与坏的辨证,人性的光辉与局限使得邵丽笔下的官员获得了一种真切的生命感。
在这一系列的官员人物长廊中,邵丽写得最多的,当属那些挫败的理想主义者,如《挂职笔记》中因融不进圈子而心累神伤的县委书记,《刘万福案件》中因改革触犯利益集团而被调离岗位的周启生书记,《人民政府爱人民》中感叹“责任无限大,权力无限小”的崔涌县长,《蒋近鲁的艺术人生》中大刀阔斧、锐意改革却在背后遭人中伤的蒋近鲁书记等。基层工作之琐碎、利益缠斗之复杂、官吏制度之制约,刀尖上起舞,常令那些想有所作为的理想主义者倍感掣肘、寸步难行。对于这样一批“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失意士子,作者投以了特别的同情与关切,也正是在这类人身上,作家找到了强烈的情感共鸣。对比同时代的底层叙事更倾向于将同情的目光灌注于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底层平民,邵丽的“挂职系列”对基层官僚生存境遇与精神状态的关注,超越了固有认知观念中官民二分的道德判断,也为当代文学的人物画廊上,贡献了一类崭新的艺术形象。
对于这类形象,王蒙在1956年的短篇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最初发表时标题为《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中塑造的刘世吾似乎可以与之对读。身为组织部副部长的刘世吾,“就那么回事”的虚无、“条件成熟论”的世故、喜读诗书的上进以及意志衰退的怠惰,其精神世界的矛盾性、复杂性赋予了作品以鲜明的现实批判色彩。相比之下,邵丽对那些理想受挫的基层官员的塑造,就显得温情有余而深度不足,作家只写出了他们的苦闷、“心累”(《挂职笔记》)、“满肚子的烦心事”(《人民政府爱人民》)、“没有了先前的激情和锐气”(《刘万福案件》),但是在人性深度的挖掘上却明显力有不逮。受挫以后他们会作何选择?杨子龙希求调走(仍主动垫付车祸伤者的医药费),崔涌不忘初心(自掏腰包为贫困学生筹学费),蒋近鲁转向艺术(摄影作品拍得相当不错),某种意义上仍是入世的、主动搏击人生的,却显见像刘世吾一样麻木恣睢,对万事抱持一种“职业性的冷漠”。《第四十圈》中的赵伟中最接近这一趋向,却也只是但求自保的圆滑,且面目不够立体,角色人性中的灰色部分没有得到充分的挖掘。如果再进一步追问,基层官员渴望大展拳脚却普遍受挫,背后的社会原因是什么?那些复杂的人情纠葛、权力制衡和利益博弈在文中如果一概以虚焦的形式加以模糊处理,那么饱受制约的官员形象则很难真正立体起来。最后,不得不说,即使摆脱传统意义上非黑即白的认知模式,我们还是会感到邵丽笔下的官员形象似乎都太“正”了。且不说作者对那些正面角色的由衷偏爱,其一心为公的人物设定——无伤大雅的缺陷点缀——欲扬先抑的情节设置,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模式化的写作套路(这在《老革命周春江》《蒋近鲁的艺术人生》二文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而如《村北的王庭柱》中的王支书、《刘万福案件》中的刘七爹、《第四十圈》中的查卫东和郑毅等具有负面色彩的形象和情节,不是寥寥数语一笔带过,就是尽量淡化矛盾(查卫东对牛光荣案毫不知情,郑毅擅抓齐光禄也并非源于与查卫东的私交等)。如果为了反拨官场小说中官员形象的污名而不惜步入另一种偏颇,这样的艺术处理方式同样存在简化现实的弊端,进而影响作家社会批判的深度和力度。这样责备或许有苛求贤者之嫌,但我们仍然期待在接下来的作品中,看到一个创作风格逐渐成型的资深作家,能够对官员和官场的复杂性有更深入的思考和更全面的表现。
“挂职系列”中几个较有代表性的篇章,如《挂职笔记》《刘万福案件》《第四十圈》都是首刊于《人民文学》,然后才经各大报纸期刊转载并引起强烈反响的。翻阅《人民文学》对应期刊,发现邵丽的这些篇目是放置于“短篇小说”“中篇小说”的栏目之下,而非自己一手打造出的“非虚构”专栏。《人民文学》的“非虚构”栏目自2010年第2期创设至今,已经陆续推出了梁鸿的《梁庄》(成书时更名为《中国在梁庄》)、慕容雪村的《中国,少了一味药》、萧相风的《词典:南方工业生活》、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乔叶的《拆楼记》等一系列具有强烈社会影响力的作品。正是在它的倡导下,非虚构写作本身成为新世纪当代文坛一股重要的文学潮流。“挂职系列”作为同样建基于作家现实挂职经历的艺术作品,却未被《人民文学》纳入“非虚构”麾下,何故?尽管学界并没有对“挂职系列”加以“非虚构”的定性,但这并不影响读者接受时对其进行“非虚构”的归类。2014年4月4日,邵丽在博客中转载网友撰写的谈论《第四十圈》一文的《关于非虚构小说片段》①《关于非虚构小说片段》,邵丽新浪博客,网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704091130102ecov.html,发表日期:2014年4月4日。的博文,就说明了作家本人对“挂职系列”被贴上“非虚构”标签的态度,起码是不排斥的。如果拿“挂职系列”和上述几部非虚构作品比较,同样遵循素材的真实性原则,同样是作家亲身参与的沉浸式写作,同样是为话语强权下被遮蔽的“非中心”代言,虚构文学与非虚构文学内在的规定性和外界的分界线又会是什么呢?
显然这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非虚构”栏目创设的初衷,既是为了冲决既有的文学观念和文体秩序对多样化的文学经验的窄化,进而打捞乃至塑造更多的文学可能,也是为了反驳传统虚构类文学现实性品格的丧失和报告文学等纪实类文类在意识形态规训下的文体跌落。“非虚构”写作作为一个以对某种特性的汰除来确定自身边界和意义的否定性概念,寻找其内在的质的规定性相当困难,用《人民文学》副主编李敬泽的话,就是“一个什么都能装”的“乾坤袋”②李敬泽:《敬想理读者》,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84页。。在这一背景下,对邵丽的“挂职系列”加以“非虚构”的正名,不仅徒劳无功,也根本毫无意义。毕竟作为一部独立的文学作品,“挂职系列”的文学地位和文学价值并不会因为“非虚构”的推销本身而有所抬高或贬低。
从“挂职系列”切入对“非虚构”写作的概念辨析和理论清理并非本文的目的,之所以在此提起这一话题,是想就邵丽“挂职系列”中的真实与虚构问题展开进一步的讨论。
“挂职系列”中的诸多篇章,时不时会出现某些重复的言说,或是爷爷为袁世凯做过面的半真半假的传闻,或是一把带有传奇色彩的日本刀。这些都按下不表,毕竟作为无关紧要的文本细节,我们既不可能以此为把柄去验证作家虚构力的孱弱,也无必要小题大做地探究重复出现的意象、情节背后作家的创作心理。倒是有一处引起了笔者的注意:《老革命周春江》中提到的上访户陈光荣,似与《第四十圈》中的牛光荣分享着相同的故事原型。同样是因为与官员亲属的利益冲突而遭到掌权者的侮辱与损害,两篇文章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讲述方式:与后者对牛光荣一家苦难叙事的铺陈演绎判然有别,在前者的叙述中,陈光荣是个以自己的苦难经历为由、整日以上访为手段来要挟政府的“刁民”,趁着新中国60年大庆之际去北京上访,闹着要看长城、坐飞机。通过牛光荣的故事,我们看到了公权力的滥用对个体和私权的肆意践踏;通过陈光荣的故事,作者又试图向我们展示,在公众舆论和文学书写中占据道德制高点的“底层”其实并不单纯。
这就又回到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上了。非虚构对“生活真实”的恪守很难接受对真实事件作以正反两方面的发挥和演绎,更多的时候其抵达的应该是文学的社会学层面;而小说藉由对真实事件的虚构传达小说家对混沌经验的多重理解,它试图抵达的则是人性和人的精神层面的真实。从这个角度来看,将“挂职系列”划归为小说而非“非虚构”文学,其实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是,尽管作家的写作意图和文化反省并不难解,可她对事件原型的处理却未必妥帖。其一,作为一部业已结集成册的小说,书中的各个篇章已经形成头尾呼应、相互关联的一体,在这一条件下前后文对同类事件相互龃龉的情感取向和价值判断,对小说艺术真实性的腐蚀和解构是不可忽视的。从“牛光荣”看“陈光荣”,丢了铺子、背了恶名不说,原本的家庭也分崩离析、“夫”离子散,既然承认“要说她的事儿也够冤的”,那么文本中对其“刁民”的指认就很难站得住脚。县委书记“非劳教她个王八蛋不可”的激愤,不仅无法佐证基层工作的繁琐和基层官员的疲累,反而成了他们工作作风粗暴导致干群矛盾激化的再次证明,进而背离了作家调用这一素材的初衷。从“陈光荣”看“牛光荣”,我们也会困惑,作者的情感态度和价值判断究竟是怎样的?主人公到底是可憎的、可恶的,还是可怜的、可悯的?官员的身份和知识分子的立场在文本内外形成了水火不容的尖锐对峙,进而构成对故事本身真实性的瓦解。其二,既然作者不止一次地表示“(《刘万福案件》和)《第四十圈》,都是生活中确确实实发生的故事,我也都看见过当事人或者他们的亲属”①《张楚十问,邵丽十答——回顾〈挂职笔记〉新书分享会》,邵丽新浪博客,网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704091130102xjex.html,发表日期:2018年4月12日。,那么面对现实世界中确有其事的物理真实,作家在艺术虚构的时候,是否应该遵循一定的叙事伦理?
此处宕开一笔,“挂职系列”中多个篇目都有一个第一人称“我”活跃于小说的故事层面和叙述层面,作者也多次借这一人物展示自己挂职体验兼小说写作过程中的情感流动,但有些篇目段落中对后者的过分凸显,常令笔者在阅读时体会到一种难以言传的断裂感。如《刘万福案件》中,“我”的小说因为受到老师“隔靴搔痒”“盗版的生活”的批评,于是借挂职的机会来底层体验生活、寻找故事,当“我”读到那篇讲述“三死三生”的新闻稿时:“我执意让他们到接待室里仔细谈谈事情的经过,那时候我仿佛又直觉,这不就是我要寻找到的生活吗?矿难、交通肇事、故意杀人,各种要素都有,缺少的就是细节了。”②邵丽:《挂职笔记》,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71页。后文与丈夫和周书记的争论也是以如何将刘万福的案件细节组织撰写成小说作为叙事推力的。在对比小说的初版与修改版时,笔者愿意相信“我体会到了和他的悲哀同样的悲哀”的这一心情是真切的,但是这种艺术处理方式却使得作家为小说文本寻找现实素材的功利之心隐约压倒了对物理世界生命个体本身的关切,纸上传递的关怀与悲悯无形之中就沾惹了虚矫的嫌疑。如何在赋予小说深邃思想的同时打磨出一种更为圆融的艺术表现形式,也是邵丽的小说走向成熟的过程中需要注意的。
事实上,无论是虚构作品中关于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讨论,还是非虚构写作中对于事实真实、叙述真实、情感真实的争议,这些都并非三言两语能够厘清。邵丽在挂职结束数年之后,依然有取材于此的佳作频传,我们并不怀疑其对这片热土怀抱的情感之纯度与诚意,但倘若这份诚意时而因为艺术传达形式的瑕疵而打了折扣,这乃是包括笔者在内的众多爱好“挂职系列”的读者所最不愿意看见的。出于地缘的接近与辈分、地位的差异等原因,笔者在指出邵丽创作在审美表达上的破绽时总带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惶恐,但想到傅雷评价张爱玲时所说的“文艺的长成,急需社会的批评,而非谨虑的或冷淡的缄默。是非好恶,不妨直说。看错了说错了,自有人指正”①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傅雷谈文学》,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38页。,这份惶恐多少又有所减轻。毋庸置疑的是,邵丽以“挂职系列”的写作向我们展示了其对现实生活的种种探索。我们不得不承认,这种探索的得与失、成与败都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与意义,我们也真诚地期待着在下一个创作周期里邵丽能有更有分量的作品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