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雨

2019-11-25 16:54唐象阳
湖南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乡亲们

唐象阳

俗话有“春雨贵如油”的说法。如果上年秋,九月十三没雨,老人便知一冬无雪。反之,则冬雪多,春种好,当季能放心栽春苗。但这样的年景,十年九旱的梅溪村遇上一回万难。如果哪年能春栽全苗,乡亲们脸上就泛出红润,就会记起老祖宗“见苗一半收”的古话。如果一春无雨,风连刮猛吹,底肥耗尽,那么“春风吹破琉璃瓦”的农谚就会让乡亲们整个春季都眉头紧锁。然后就盼五月十三。

过了春节,农村人家就要开始做各种春耕春播的准备。

记得当年插队时也有一年,春旱。

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我国农村都实行集体劳动工分制。根据年龄大小和男劳动力与女劳动力的不同,劳动一天的基本工分有三分工、五分工、七点五分工到十分工和十五分工不等,以十分工为一个劳动日作为分发口粮和年终结算的计算基数。我插队落户的东风大队一个劳动日大概七分钱的样子。

那年头的农民一般白天参加集体出工,早晚抽空到生产队分给自己的那点自留地里打理自家的庄稼。

农村实行包产到户的第一个春天,我们几个迟迟没有返城的知青也各自分了点自留地,那几分地里栽的菜苗子,是我从很远的一口山塘挑水浇了数遍才好不容易活了下来的,可黄黄的叶子缩成一个个筒筒,总是不见长苗。我日夜为土里的菜苗子担忧,因为一个季节的菜没有种活,就意味着半年没有菜呷。

也怪,那年春天的太阳每天东升西落,火辣辣的,像个泼了油的大火炉。整个地里散发着灼灼的热气,大地像蒸笼一样,热得人透不过气来,干活的人们动一动就浑身直冒汗。就是村子里的狗都伸出长长的舌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安宁地一会挪一个地方。

春旱无情地笼罩着田间地头星星点点的幼苗,午后一阵干风掠过,便东倒西歪,奄奄一息。就连往年的浸冬田也纵横交错地裂开了一条条缝,所有的河塘水库水位下降,鱼苗和泥鳅都在拼命地挣扎。村民面对此景此情,神色焦虑,无可奈何,欲哭无泪。

村里晒谷坪上已经很难听到往常人们劳累一天后打情骂俏的嬉闹声了。田间地里劳动的少男少女们也是无精打采,情绪低迷,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这样的时候,总是不时能听到老人们一两声的叹息,无奈地埋怨老天爷无情地旱着黎民百姓,有种天要灭人的焦虑。

大地似乎停止了呼吸,没了活色生机。唯有村里几棵老桂树上的麻雀没心没肺,不厌其烦地叽叽喳喳,没有要停歇的意思,也不知有旱,更不知或无视庄户人家的心事。

久旱无雨的农村,村里沉闷得让人窒息。一雙双期盼的眼神,都在阐释一个字──雨。雨,成了村民的一块心病,成了村民灵魂深处的某种不祥之兆。仿佛一小滴雨水,那时已不再是一滴水,而是一群生命,一份希望,一种心灵的祈盼。

村里的年轻人不畏天神,在老人们叹气的时候冷不防冒出一句诅咒“龙王爷”和“天老爷”的话,吓得村里的老人们气不打一处来,满村子追着怒斥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少男少女,骂他们狂言乱语招惹神灵,大逆不道,并在嘴里念叨“罪过,罪过”!

好不容易盼到农历五月十三,全生产队的人都有种总算盼到的喜庆。俗谚说“五月十三,官老爷磨刀日”,磨刀,是需要水的。民间也有“旱旱旱,旱不过五月十三”的说法。何况官老爷要磨刀,岂能无水。然而那年的五月十三日没有飘一滴雨,照样无水。春旱,继续。

“芒种”节气已过,梅溪村的热浪还是持续着不肯消散。村里的人们三三两两在院子里痴痴地观望着遥远的夜空。“星星眨眼,离雨不远。”可星星傻傻的,发着幽幽的光,懒得眨眼。一些老人坐在院子里,倾耳搜寻着、等待着村东头池塘能发出“呱呱呱”的蛙声,意味着“夜半蛙叫雨来临”;期盼着晚风从南边吹来,曰“五月南风涨大水”。有些老人一有空闲就仔细地观察、触摸水缸外表,看是否出“汗”,他们相信“水缸穿裙,大雨降临”。

这一年梅溪村的人想水想得痛,想水想到快要疯,便想起祖辈们求雨即得雨的传说。说也是一年春旱,梅溪村的祖辈们不等不靠,按照老祖宗的传法,抬着一个大猪头,上龙头山求龙降雨。一群男子汉顶着烈日,锣鼓喧天,敬天地,求龙王,糊里糊涂地攥紧上天看不见的衣襟不放松。历尽千辛万苦,果然有一天在求雨迎水的路上,村子北山那边一片片灰云,上升,涌动,不一会遮蔽了白晃晃的太阳。求雨的村民热泪盈眶,在几近癫狂的幸福中,全村人踏着鼓点,冒着求来的大雨,奔跑在田野上,感受着求龙降雨的灵验,享受着龙王的恩赐。一幅无可比拟的凄美画面,镶嵌在梅溪村祈雨得雨的史册上。

老人们眼巴巴看着,村里祖祖辈辈膜拜的水图腾——龙头山下那股清泉因连续干旱,出水愈来愈小,细细的一线刚出山口就消失不见了。龙头山土石裸露,荒草丛生,顿生几许荒凉。

龙头山,坐落在村东南一隅,一座横跨梅溪、独卧于溪水之上的石山。小溪清澈透明,浅吟低唱了多少年代和蛮荒岁月无曾考证,只因横跨梅溪的那一节石头形状像龙头,这方圆十几里的人代代都称其“龙头山”。我在梅溪村生活的那些年月里,无聊的时候仔细观察过那山,怎么也看不出它像一个龙头。此山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至今这里的人都讲得绘声绘色。这个传说穿越时空,驻守在人们古朴的心里,让人感到神秘而真实,且并不遥远。犹如祖先的谆谆絮语,充满着吉祥和希望,蕴含着神灵的赐福。

龙头山除横跨梅溪那一节是石头外,其他就是延伸的土地,如果以传说的龙头为起始,那么另一端便是龙尾,且正好有通往县城的一条土公路横穿而过。老辈们听先人说,早年当然是没有路的,走的人多了,踏出一条人行小道,后来便有了一队马帮长期从这里来往,再后来到了民国,就修成了一条通往县城的县级公路了。据说,经过几千年的沧桑更替,龙尾的关键部位给折断了,伤了龙身,不能升天了,便靠吸食梅溪水维持生命。后人们说如果不是压住了龙尾,这条修炼千年的石龙早已飞到天上去了,这里也就会因这龙脉而出很大的官甚至是天子。人们一提起这事就很是惋惜,说民国以后这里就没出过官人了。多少年来,祖祖辈辈都把这遗憾萦绕在心头,久久不能消除,故乡亲们依然对这一卧睡了千年的小龙寄予期望,顶礼膜拜。在那个杀猪宰牛都要政府批的年代,生产队每年农历五六月间总要千方百计通过大队同意再到公社批准,办一个宰杀证杀一头年龄相对老了的牛去祭祀龙头山,以求风调雨顺,人丁兴旺。

所以那年的春旱,老一辈的人大都责怪是因为集体生产模式改为包产到户,田土分到了个人,集体没有耕牛了,谁也不愿意宰牛祭祀龙头山了,所以这龙就发怒了,把要降到这片土地的天水全部吃干了,于是这里就没有雨下了。一场恐慌开始在梅溪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心里闹腾。

这个村里的原生产队长几次出面组织村里有点威望的人商量杀牛祭祀求雨未果,有牛的人家谁也不愿意杀一头自家的牛为大家求雨。没有了生产队,也就没有了集体经济和集体财产,到哪去弄条牛呢?尽管人们求雨心切,谁都知道这个春天雨水的价值早已超出了雨的本身,关系到了生命的延续,但没有人愿意牵一头牛出来。

后来,原生产队长出了个主意:谁家愿意拿一头牛出来杀了祭祀求雨,就照过去祭祀完按人头分牛肉的方法,每户将分到的牛肉斤两以比城里牛肉的市场价高出一角钱买了,剩下的杂水归牛的主人。主意一出,整个村子像了一锅粥,人口少的勉强同意,人口多的说没那么多钱买,吃不起。

干旱持续,日夜纠扰着乡亲们的心,连小孩放学回家,也在父母的言语感染下,挂上了浅浅的忧伤。我们几个家庭出身在当时来说是属于地、富、反、坏、右的插队知青,也被乡亲们的焦虑深深地感染着,便以公社布置政治任务为名,找自己的父母和亲人死缠烂打,每人弄到两元钱,由我和另一个插队知青拿着集来的八元钱在县城的市场花五元钱买了一个牛头带回了村子,交给了原来生产队的老队长。老队长当即流下了眼泪,向我们这几个迟迟不能返城的地、富、反、坏、右子女深深地鞠了一躬。

龙头山祭了,雨也求了,乡亲们近乎奢侈的愿望被现实推翻。还是无雨。不接受也得接受,老队长组织全体社员投入中耕除草,说“锄头自带三分雨”。

夜晚,老隊长还是习惯性地吹起哨子,要男女老少担桶拿盆都去田垅外龙头山下的那条小溪里取水灌溉田地。虽然老队长此时的哨音已没有了当年一呼百应的号召力,不过还是有很多人从早到晚挑的挑,浇的浇,男女老少,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一圈一圈的行程和水车吱吱呀呀的转动声、提水的哗哗声、担水的扁担声、牲畜的踢踏声、人对牲畜的吆喝声,交相呼应,演绎着一场苦中作乐的农田人工灌溉交响乐。

乡亲们盼雨,盼了初一盼十五。“要知下月雨,就看当月二十五。”“五月十三开庙门,半夜三更雨纷纷。”这些下雨的谚语,千百年来传到今天成了村里的歌谣,而村民们又总是在这歌谣里失望。

终于在进入夏天的一个傍晚,梅溪村在入夜时分迎来了一场大雨,很多的老人都从里屋跑到厅屋的大门口或者自己的屋檐下朝龙头山方向虔诚地跪拜,然后静静地目不转睛地分享这久违的喜悦。村里人个个面容舒展,全然没有了睡意,慢慢地人们自然地聚到了一起,很多男人甚至流着眼泪一袋接着一袋地抽着老旱烟,一夜未眠。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梦,梦里我成了一个泼洒雨露的神仙。我在天上飘呀飘,突然队长在一片麦地大声地叫我,小唐,小唐,你帮梅溪村多洒点雨,多洒点,多洒点啊……我突然被叫喊声惊醒,原来天亮了,村民们都聚在外头的晒谷坪里,喜出望外。

人们期待着不久梅溪村的坡坡岭岭,又能呈现出一派绿油油的夏粮拨节的景象,那场雨一时改变了梅溪村所有人干渴、焦虑和不安的心情。

求雨,在过去中国农村很多地方都有过,特别在我国少雨的北方农村更为迷信。这种“心中有佛则佛”的理念,在农民的心里是一种承诺。农历五月以后,天不雨,按民俗惯例举行求雨仪式。秋收时节,为了免受冰雹灾害,当地农民还要领牲。这种近乎信仰的习俗有因生活艰难而对神灵的敬畏,也有因生产力低下而对美好希望的朴素期盼;人们对神的信仰谁也说不清道不明,有“盲人摸象”的感觉,也有种愚昧的悲哀。

中国南方,梅雨原本常事。人们总是离不开雨伞,然而那年梅溪村罕见春旱。在我的记忆中,一季早稻颗粒无收,我们几个插队知青半年只分了三十斤救济粮,也学着和村民们一起上山挖野菜,吃糠粑。从此把雨的重要性植入灵魂,离开梅溪村四十年了,那种本能的盼春雨、夏雨、冬雪的心理,随着年岁的久远也从没淡去。近些年来,对那里的乡亲,对那一片土地,对那些曾经同龄的农民兄弟越来越牵挂,心里默默为他们祈祷,希望老天爷能给依然留守在那片土地生生不息的乡亲们一个有雨的年年岁岁,让那里的乡亲不再延续饥饿贫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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