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台北

2019-11-25 16:54刘涛
湖南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豆汁堂妹婶婶

刘涛

二十七年后,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拨打台北这个电话。这个电话还是一九九二年叔叔从台北回大陆探亲留下的,是叔叔家的座机。

我父親埋葬在城市中心的一座山头公园里。二十年后,母亲也和父亲埋在了一起。说是葬,并不是土葬,而是埋葬骨灰盒。父亲去世后,骨灰盒一直寄存在殡仪馆。存放室一排一排的木架上,一层一层摆放着许多骨灰盒,每次去祭拜,看着父亲旁边就是他人的骨灰盒,感觉就像大通铺上摆着一个挨一个的睡客,极不舒服。于是,某年某天,我们就把父亲的骨灰盒领出来,夜晚,上了山,在一处几天前就勘察好了的朝南的斜坡上,把父亲的骨灰盒埋在一棵粗壮的黑松树下。

父亲是一九七七年八月去世的,享年五十三岁。他是转业军人,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一九四五年参军,一九五八年转业,一生郁郁不得志,临死也就是个科级小干部。父亲不走运,是因为他的父亲和兄弟。一九四八年,我爷爷跟着当国民党兵的叔叔去了台湾,父亲从此被拽进巨大的阴影里,“港台关系”始终像黑洞洞的枪口指向父亲,谁也不知道什么人什么时候就会扣动扳机。父亲战战兢兢熬过一年又一年,慢性肝炎终于转化成肝癌,长叹一声离开人世。

叔叔回大陆那一年,他和婶婶已经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穿红戴绿进了我的家门。

九十年代,我的家在一栋破败的二层楼楼下,二十五平方米的小屋里又潮又暗,大白天也得开着电灯。叔叔看到我奶奶和我父亲的遗照,号啕大哭,母亲便安慰他说,都过去了,好不容易回来趟,应该高兴才是。婶婶坐在我家唯一的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前后左右地打量这间房子,脸紧绷着。母亲泡了茶,招呼叔叔婶婶喝水,婶婶的脸这才舒展开。她打开皮箱,开始分礼物,我们姐弟四个每人都分到一个金戒指,还有旧衣服、袜子、黑白照相机等,另每人六千新台币。他们带来了湿巾,怕大陆没有水洗手,还带来一个挺漂亮的手电筒,怕大陆晚上没电……

我们带着叔叔回了老家,那是鲁西一个偏僻的小镇,父亲和叔叔都在那里长大的,也从那里走出去当了兵。老家有叔叔的堂弟堂妹,下面的小字辈足足有一群。老家的亲戚,都住得不宽敞,谁家也摆不开两桌席,便借了镇小学的一间教室当餐厅,让我去镇上饭馆里点菜。

镇上就两家饭馆,我走进一家外表上看起来稍微排场些的饭馆,老板迎了上来,问:“台湾来客人了吧,应该好好招待。要多少菜?”

我要菜谱看,老板说没有菜谱,我愣了,没有菜谱怎么点菜?

老板说:“小儿来(我们老家长辈对下辈男孩子的称呼),咱这里自古就这么个规矩,你就说要几个菜吧,馆子里给搭配。”

我说:“两桌,一桌十个热菜,四个凉菜。”

“中,中,一个菜两块钱,你回吧,一会儿就送去。”

我爷爷原先是镇上的大商户,一九三八年以前,镇上有一条米市街都是我爷爷家的买卖,大大小小有一百多间房子。日本人来时,飞机轰炸,毁了爷爷家一半的房子,家境从此一蹶不起。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时,爷爷家在镇上还是大户。叔叔离家后,又去了台湾,对老家的情况一无所知。他对老家的认知,还停留在一九四九年以前。当我大姑的儿子领着他和婶婶在那条小街上转悠时,叔叔总是问:“家里的房子呢?这个是不是?那个呢?我怎么看着像。”

大姑的儿子说:“二舅,你说的对,过去都是咱家的房子,现在是镇电影院,镇邮电局,镇供销社……”

叔叔目瞪口呆,婶婶更是拉长了脸。事后才了解,我婶婶是台湾当地人,不愿意来大陆,叔叔吹噓:“我们家在镇上有几十间房子,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们镇上还有胡辣汤,喝一口满嘴香……”

房子没了,胡辣汤倒是喝上了,可婶婶是南方人,从未到过北方,她并不喜欢喝胡辣汤。

接电话的是堂妹。声音甜美好听:“喂,您好,请问是哪位?”

我报了我的姓名,对方沉默了一阵,又说:“哦……哦……知道知道。”

“我是你大堂哥。”

“是的是的。你怎么会有这个电话?”

“是二十七年前叔叔来大陆时留给我的。”

“哦,是的是的。”

“我想下月去台北,给爷爷和叔叔婶婶扫墓,也看看你们,我们这一辈人可是从没见过面啊。”

“是的是的。”

我叫着堂妹的名字,说:“这次去台北,一切花销我包揽,你只是给我定一家酒店,然后告诉我爷爷和叔叔婶婶的墓地在哪里就可以了。平时你该上班上班,该回家回家,需要见面就电话联系。”

堂妹又沉默了,过一会儿说:“不可以的,您来,我们总是要尽地主之谊吧?”

堂妹声音软软的,既不斩钉截铁也没有气势——比如:“不能那样,您要来,我必须尽地主之谊!”而且还是疑问句,似乎在等我否决她的话,这让我忐忑不安。我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去台北,一切花销我包揽,没问题!”

我常常想,二十七年前叔叔回大陆,彻底击破了他的儿女对海峡这边我们家的认同感。九十年代初,大陆还很穷,虽然不至于没有水电,但老百姓的居住、交通、电器、饮食、穿戴等,都不能和台湾比。我们家住筒子楼,十一户人家共用一个水龙头,一个厕所。老家更无法提了,一个镇上百户人家,就两三个公共厕所,毫无遮拦的蹲坑,粪便成堆,苍蝇乱飞,臭气熏天。当时号称“亚洲四小龙”之一的台湾,这种情况不要说有人亲眼目睹,恐怕想都不敢想。和叔叔同回大陆探亲的一个老乡,配偶也是台湾当地人,她跟着丈夫就住在镇上的亲戚家里,内急时,这样的厕所,不去也得去。无奈,每次去,都撑开一把雨伞,多少遮挡一下自己。

幸亏我事前想到了这个问题,就提议表弟,不要让叔叔住在镇上,宁愿每天受舟车劳顿,也要把叔叔安排在县里住宾馆。

叔叔见了我大姑,姐弟俩抱头痛哭。我们这些小字辈,也在一旁默默流泪。血永远浓于水,亲情也是无法阻断的。叔叔一九四八年随国民党军撤到台湾,时隔四十四年后,才见到童年时对他百般呵护的姐姐,那种酸甜苦辣百感交集,是我们这些小字辈无法体验的。

大姑住的是农村的平房,有些破旧,叔叔婶婶落座后,转着头左右看、前后看,眼睛里全是惊惶。大姑家比我家还显寒酸,叔叔婶婶肯定是没想到的。我亲眼目睹这个场景,羞愧不已。我想起了小时候,柬埔寨国王西哈努克访问我家的那个城市,车队经过的主要马路,警察在路两旁扯起了隔离绳,绳后密密麻麻站满了前来围观的市民,我记得,西哈努克的车经过时,车窗是打开的,那位国王脸上尽管保持着微笑,偶尔还向窗外招招手,但眼睛里就是这种惊惶。

第二天,我陪着叔叔去赶集,婶婶一下子买了一摞白毛巾。当时我感到奇怪,买毛巾干吗?问叔叔,叔叔摇摇头,叹口气,说:“你大姑家的抹布呀,都黑成什么样了!”我的脸唰地红了,想到了我家的抹布。我家擦桌子的抹布,也不比大姑家的好多少。从集市回来,我瞅空去邮电局拨了个长途电话,母亲去家对面小商店里接听的公共电话。我告诉母亲,务必换抹布,叔叔还要从我家那座城市的机场飞香港再转回台湾的。

临别老家,叔叔给了大姑一千美金。大姑从没见过外国钱,直嚷嚷:“这是啥钱啊,能花吗?”

叔叔说:“姐,这是美元,能顶好几千大陆的钱。”

“啥?美元?咋就美了?俺这边的钱也不丑哩。”说着,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一元面额的人民币给叔叔看。

表弟知道美元是怎么回事,连忙收起来,对大姑说:“娘,你就别问了,等送走了二舅,我给您老人家说说。”

叔叔从老家回到我家。我看到,家中桌子上的抹布已经换成一条绿底红花的新毛巾。灶台上的抹布是一条半新的蓝条纹毛巾。茶壶茶杯擦洗得干干净净,窗户玻璃也一尘不染了,看来我打那个长途电话后,母亲在家做足了功课。为了招待好叔叔,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分了工,姐姐和妹妹买各种食品回家做饭,我负责供应叔叔抽的英国品牌“黑猫”香烟,弟弟专职带叔叔婶婶游览……

那几天,我们确实感到了经济上的压力。我们当时都有工作,每月工资一百多元。母亲的退休金还不足百元。谁也没说什么,但谁心里都清楚,叔叔婶婶是从富得流油的台湾来了,我们不能表现出我们穷,我们一定要让叔叔婶婶吃好喝好玩好!

叔叔看出了我们窘境。当时国家规定,港澳台同胞回大陆,可以去专门供应外籍人员的外汇商店,凭外汇券购买市面上见不到的电视机、录音机、电冰箱和一些吃的用的紧俏商品。叔叔让我带着他去了那家外汇商店,领出一张购买券。叔叔说:“不买东西,你到门口,把这张券卖了,咱就回家。”

那时候,外汇商店的门口从早到晚,总是聚着很多人,这些人是专门收购购买券的,我那张券,一出门口就卖了,得到几十元钱。回家的路上,叔叔对我说:“小儿来,有机会去台北,到叔叔家看看,你们住的这叫啥房子呀?唉!”

叔叔回到台北,肯定会向他的儿女描述大陆这边的状况,而这种状况可能会让叔叔的儿女们感到恐惧。从此,二十七年中,除了叔叔刚回去那个阶段我们和叔叔通了两次信,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叔叔的儿女们更不和我们主动联系。这期间,婶婶和叔叔相继过世。

堂妹在电话里对我说,近一个月来,她可能会有一些日子不在台北(似乎有拒绝的意思)。我说你具体列出日期,让我知道你什么时候在台北,什么时候不在台北。你在台北的日子,我就订机票。又强调,这次,我和你嫂子去,是探亲和扫墓。如果想旅游,我们可以跟团去,花钱又少,又可以转遍台岛。

堂妹说:“是的是的。”

我和堂妹相互留了手机号,也没多说什么,就道别了。

我上床躺下,心思涌动,怎么也睡不沉。这次去台北,真的不想给那边的堂妹堂弟添麻烦,但他们是否还对我们心存戒备呢?要知道,他们从未来过大陆,也得不到大陆的完整信息。如果他们对大陆的印象,还停留在二十七年前叔叔所描述的那样,我这次去,岂不是吓着人家了?不行,得想个办法打消他们的顾虑。

这时,我正在充电的手机响铃了。我起身要接听,却又不响了。复又躺下,看看表,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心想,这肯定不知谁打错了电话,意识到后立即挂了。

第二天起床,发現昨天那个电话是堂妹打来的。可她为什么打通又挂了呢?噢,明白了,她这是试探,试试我报给她的手机号码能不能接通。这个细节,证明了堂妹是愿意和我保持联系的,欣慰许多。

一九三九年秋,日本军队从省城开来,占领了县城。我爷爷慌了。尽管镇上暂时平安无事,但我爷爷听说日本人六亲不认,无论穷户富户,一律烧杀掠抢。爷爷判断,日本人来到镇上是早晚的事儿,便想让两个儿子离开镇子,去个安全的地方。通过层层关系,爷爷找到了省城铁路上的熟人,让爸爸和叔叔去省城,在铁路上谋个职。

爷爷搞来两套邮差衣服,爸爸和叔叔每人一套,他老人家认为:两军作战不杀邮差是天底下谁都得遵守的规矩。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两辆自行车(有人说爷爷是从镇教堂外国神父那里“借”的),在一个初冬的早晨,拿出二十块银元,把两个儿子送出家门,告诉他们沿着大路往东走,就能走到省城。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的一天,我父亲和我叔叔已经在奔往省城的路上跑了两天了。第一天过宿,是住在早先给爷爷打工的一个伙计家里,第二宿住在我奶奶的一个远房表姐家里。这天早晨,兄弟二人在远房表姨家里每人喝了一碗胡辣汤,吃了一个玉米面窝窝,推着自行车又出了门。天不太冷,太阳还没升高。几个拾粪的老汉凑了过来,惊奇地打量着我父亲和我叔叔推着的自行车。那位表姨连忙显摆地介绍说:“这两小是我外甥,都是少爷。”

几个老汉就羡慕地说:“怪不得有这机器车哩。”

我叔叔笑了笑,说:“你把车推去,我牵走你家的驴,羊也行,我哥俩两天没吃肉了。”

那几个老汉嘻嘻道:“驴羊不值钱,可庄户人用得上,你这车值钱,庄户人用不上哩。”

我父亲瞪了我叔叔一眼,说:“胡嚷嚷什么,还不快走。”

一九九二年叔叔从台湾来大陆,回想往事,对我说:“你爸自小就好读书,正经,我就不行,贪玩,贪吃。当时我确实想把我那辆自行车换一只羊,让老汉宰了解解馋,可你爸不让。”

兄弟两人骑车奔了一上午,遇上了一个集市,看样子这还是个大集市,人挺多。叔叔说要到集上买碗豆汁解解渴,父亲同意了,他也觉得口干舌燥。胡辣汤和玉米窝窝平日在家里是雇工们吃的饭,可离开了家门,人家觉得他兄弟俩是贵客,才用胡辣汤和玉米窝窝招待。可见人间没有公平而论。父亲这么想着,感叹着,却也受不了这顿早饭给他造成的口渴。兄弟两人推着自行车进了集,找到了一个豆汁摊,一人要了一大碗热乎乎的豆汁,喝将起来。我父亲掏出一块银元,对着卖豆汁的人摇了摇,那卖豆汁的汉子愣了下,他上下打量摊前这两个穿着邮局服装喝豆汁的年轻人,问道:“是送信的?”

父亲点点头。

叔叔说:“你甭管是干什么的,这一块大洋值不值你两碗豆汁?”

卖豆汁的汉子笑了,用瓢敲着木缸说:“我这一缸豆汁也不值半个大洋,两位少爷,我不要钱了,只是请你们留下个姓名。”

还没等我父亲开口,我叔叔就抢着报了家门。

那汉子说出了我爷爷的名字,问是不是他家的少爷?叔叔说就是,那汉子说:“乖乖,那我就更不能要钱了,我爹还为你们家看过店铺哩。”

父亲又瞪了我叔叔一眼,嫌他多嘴,说:“你怎么这么多话,快走吧。”

后来叔叔曾得意洋洋地对我说:“当年你爷爷就是名片哩,咱老家方圆几十里地,只要一提他的名字,谁也得提供方便。”说这话时我叔叔已是年近七十岁的老人了,我看着他高高腆出的肚子,心想如果中国现代史再晚发展五十年,我叔叔在老家的镇上弄不好名声比我爷爷还大呢。

当父亲和叔叔推着自行车往集外走时,他们兄弟二人人生的转机突然降临。命运从此就把两个人推上了完全相反的两条路。父亲和叔叔万万没有想到,几分钟前,两人坐在豆汁摊前喝豆汁,竟是他们兄弟两人最后的一面。

冬日正午的太阳懒懒地舒展着腰肢,小北风徐徐地吹来,集市上便扬起一股股尘土。先是听到了东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像是隐雷在天边滚动,声音越来越大,抬头望去,便见东边的天上出现了一片小黑点。赶集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几分钟的时间,那些小黑点便到了头顶上。“飞机,飞机!”不知谁在喊。集上的人这时才感到有些恐慌了,一堆一堆的人开始向四下移动。这时,从飞在前面的第一架飞机上突然掉下一串什么东西,这些东西掉在了集市的东北边,东北边是牲口市。瞬间,爆炸声天崩地裂。父亲感觉到了气浪的冲击,他看见火光腾起处,一匹不知是马还是驴要么就是骡子的后半个身子升到空中,又落了下来,砸在一个卖煎包的锅上,煎包锅被砸翻在地,煎包滚得满地都是。卖煎包的老头惊呼一声,抱头鼠窜。又是一声巨响,一条人腿飞了起来,落下时,挂在了我父亲身后不远的一棵老槐树上。

人群已经乱了,你撞我我撞你,鬼哭狼嚎。父亲和叔叔被这突如其来的横祸吓傻了,愣在那里发呆。自行车倒在地下,被乱跑的人踩来踩去。这时,有一妇女跑到他们跟前,她圆睁着惊恐的眼睛,喊道:“傻小,还不快跑,想让日本人的飞机炸死啊!”听那妇人一喊,父亲和叔叔才反应过来,这是日本人的飞机来轰炸。自行车也不要了,父亲和叔叔撒腿就往集外跑。起初兄弟两人还往一个方向跑,可是往那个方向跑的人太多,不是你碰了我就是我撞了你。父亲还摔了一跤,摔倒时有好几个人踩着他的背跑了过去。等他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四处张望,却再也看不见叔叔的身影了。

当时,在我老家周围活跃着两支抗日队伍,一支是共产党的,一支是国民党的。父亲和叔叔失散后,父亲投奔了共产党,叔叔投奔了国民党。

不久,我教会堂妹用微信,又让她加了我的微信。第一条微信我写了很长一段,主要是介绍大陆这边我们兄弟姐妹四人的经济状况。为了让堂妹更直接了解,我把每家的收入换算成新台币。比如我,我告诉堂妹,我的月收入大约超过四万新台币,我妻子的月收入大约是三万新台币。这之前,我查过台湾的经济状况,那边,人均月收入是三万到六万新台币,月收入两万左右的人群也不少,如此看来,我们家的生活水平,在台湾应该不算低。

“你告诉她这些干什么?炫富吗?”妻子不滿。

我说我必须这样做。我说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堂妹对大陆的印象还停留在叔叔当年所描述那样。我这样做是让她放心,这次咱们去台北,不会给她造成经济上的压力。

就是在父亲和叔叔失散的那天,我老家的镇子也遭到日本飞机的轰炸,爷爷家有一半的房子被击中烧毁了。后来日本人占领了镇子,倒也没怎么难为爷爷和镇上的富户,只是逼着爷爷出面当了镇商务会会长。爷爷很狡猾,在当商务会长期间,脚踩三只船,既不得罪日本人,也通共产党和国民党,和哪一方的关系都融洽。但是,爷爷不相信共产党那几支破枪能和日本人抗衡,担心父亲的安全,便差人四处打听父亲的消息。

父亲当八路半年后,正是麦收季节,有一个交通员捎来了我爷爷的口信,说是父亲的爷爷病危,想孙子,能不能让父亲回家看看。父亲犯了难,他的确是想爷爷,但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一个兵了,兵就要有组织纪律,就要服从命令。他把这个心思告诉了连长,连长想了想,说:“我去向支队长汇报一下吧。”

没想到,支队长第二天就批准父亲回家探亲。支队长对父亲说:“你家的情况我们是了解的,你父亲是开明人士,本来准备派人做你父亲的工作,让他支持八路军,我们部队很困难啊,要粮没粮,要枪没枪,要药没药,要钱没钱。这会就不用专门派人了,你这次回家要做好你父亲的工作,让他拿出点钱,我们加强一下武装。去吧,部队盼望着你胜利归来。”

父亲一回到镇上,就被我爷爷扣押了。太爷爷根本没病,他真实目的是骗我父亲回,脱离八路军。我爷爷把父亲藏起来了,镇子上有日本人,父亲又当过八路,如果让日本人知道了,全家人的命都没了。我爷爷让父亲本家的几个堂兄弟,趁着黑夜把我父亲送出镇子,来到了我奶奶家的那个村子。在村子里我父亲姥爷留下的一栋老宅子里,我奶奶的几个兄弟,日日夜夜看守着我父亲,不允许他跨出家门半步。我父亲从他几个舅舅口里得知,半年前日本人的飞机把他们兄弟俩炸散后,叔叔参加了国民党的军队。

“多少钱?”

“三百人民币。”

我不知该怎么做,便不作声。

弟弟问:“哥,是不是把钱退给婶婶?”

我说我不知道,问问妈吧。

母亲知道后,对弟弟说:“要是叔叔给的,就坚决退回去,叔父叔父嘛,父亲不在了,叔叔就是父亲。婶婶给的,你就留下吧。她是台湾本地人,学的是外国人习惯,不沾别人的光。”

那时候,中国大陆年轻人已经知道AA制是怎么回事了,所以,我也理解了婶婶的观念。

我的婶婶,有些观念确实和大陆不一样。谈起她的女儿我的堂姐三十多岁了还不结婚,婶婶说:“不结婚没什么,可生个孩子给我们看也好啊。”

当时我听了吓一跳。婶婶六十多岁了,竟然是这样的观念。在大陆,一个女人未婚生孩子属于大逆不道,丢死人了。我的自卑感又加重了一份,当时我觉得大陆和台湾,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用现在话说,不在一个平台上。不在一个平台上的人根本无法交流。

叔叔婶婶要回台北了,我去厂长办公室找到办公室主任,请求借全厂唯一的那辆上海牌小轿车,送叔叔婶婶去機场。我不想让二老乘公交车走,我想最后一次为叔叔婶婶服务,挣回一点脸面。我们厂那辆天蓝色的上海牌轿车,专门供厂长书记外出开会用,在厂里属于宝贝,不是谁都可以打它的主意。办公室主任管小车,他是我哥们儿,他算了一下时间,还好,那天书记和厂长都不外出,不用车。他对我说,车你可以用,跑趟机场来回也就两个小时,但要意思意思司机。车好办,人难伺候。

我买了两盒当时最贵的双马牌香烟,两块钱一盒,给了司机。司机答应了,让我在叔叔婶婶住的那家宾馆等着,他开车去接。我千恩万谢,对司机说:“兄弟,哥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司机说,“我不答应去宾馆接吗?放心就是。”

我说:“能不能那天把车冲刷一下?给我个面子。”

司机笑了,说:“冲刷一下没问题,可这是辆老车了,冲刷了也显旧呀。”

“旧就旧,干净点总比不干净好。”

司机和我开玩笑:“那就再加一盒烟。”

我说好好,等送叔叔婶婶回来我就买。

一辆小轿车停在宾馆门口,着实让叔叔婶婶吃了一惊。他们大概不会想到在大陆这样的条件下,还会有专车送他们去机场。坐在车上,叔叔很好奇,摸摸这,摸摸那,问我:“这车是哪里的?”我说是我所在那个工厂里的。

叔叔又问:“你平时坐吗?”

司机笑了,说:“大叔,这车就是给你侄子准备的,每天接他上下班。”

我连忙说:“不是不是,我一个供销员,哪有资格坐小车。这车是给厂长书记准备的。”

“这是什么牌子的车?”

“上海牌的。”

“噢,上海牌,大上海呀。”叔叔感叹。

我问:“叔叔去过上海吗?”

“没有,我只去过南京,总统在南京嘛,我还在总统府站过岗。”

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从后视镜里看到,婶婶捅了叔叔一下,叔叔不作声了。

在机场,就要过安检出关的时候,婶婶掏出几张五十元面额的外汇券,给了我,说:“拿着,去那个外汇商店给妈妈买点礼物,麻烦她了。”

我的眼睛湿润了。

十三

机票到手,我们启程了。到了机场,我给堂妹发微信,说:“下午见。”

堂妹回复:“欢迎大哥大嫂到台北。”

领到登机牌,我抬头向宽大的落地窗外看去,一架波音737飞机停在那里,在阳光的照射下,银白色的机身发出耀眼的光芒。

台北,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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