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勤
一
南方的下午,闷热、潮湿。我坐着不动,脸上、脖子里还是可以感觉到有汗在渗出。坐在我对面的李淑芳一边说着话,一边麻利地将篾子上下穿梭,不一会儿,一根篾子就编完了。她的面色沉静、从容,好像她生来就是编竹器的,可以一直这么编下去。
下雨的时候,雨水打在竹叶上,沙沙作响,一阵风吹来,竹叶上的雨珠都落下来,窸窸窣窣……四十多年过去了,李淑芳同我讲起那个早晨的时候,从她的眼睛里,神情里,还是能看到那天的雨和空气里弥漫着的水汽……
在李淑芳家的门前,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小河的两旁长着成片的翠竹,远远望去像一条青龙蜿蜒于乡间的田野上,郁郁葱葱,重叠起伏。竹的种类很多,不知为什么,大人们都叫它作黄竹。小时候,李淑芳经常跟着表哥到竹林里去捉竹虫子,竹虫子是伏在竹笋上专门吃嫩竹笋的一种小虫子。竹虫子长得很可爱,黄澄澄的,有拇指般大小,长长的嘴巴非常坚硬,还有一对坚硬的翅,飞起来嗡嗡的响,最特别的是那六只锋利的小腿,能割破人的手指。
表哥有捉竹虫子的经验,他捉到竹虫子,把它的脑壳掰开,再把几粒食盐塞进去,然后放到火里烤熟,剥掉双翅,除去锋利的小腿,放进嘴里,慢慢享受。淑芳看着表哥吃,有点害怕又有点馋,咽下唾沫。表哥拿着烤熟的竹虫子给淑芳吃,淑芳不敢看,是闭着眼睛咀嚼的,那个滋味啊,有种特殊的辛香。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要一想起家乡的竹虫子,那个滋味好像还在口腔里。有的时候,表哥捉到竹虫子也不吃,用一根针线把竹虫子的后腿绑起来,任由它飞,竹虫子飞不高,绳子拖在后面,她就跟在后面追着跑。
竹林里有很多鸟,有斑鸠、小黄雀、布谷鸟,还有很多不知名的鸟儿。小黄雀最喜欢在竹林竹叶最多的地方筑鸟窝,鸟窝是用竹叶或者其他草料筑成,圆圆的,草球一般。搭在竹杈上并不牢靠,表哥只须用一根长竹竿一捅,鸟窝就下来了,李淑芳在下面轻轻地接住。两人从小小的窝孔里倒出鸟蛋来,放在火里烤着吃。
自李淑芳懂事起,这片田野上的竹林就在了。父亲总在茶余饭后拿着篾刀到竹林里去把竹子一捆一捆地砍回来,和母亲一起编织成竹篮、鸡笼、猪笼或者其他器皿,然后拿到圩上去换钱填补家用。那时候村里没有用钱买賣东西的,都是拿东西换东西。用个竹篓换一升豆子,用一升小豆换一条鱼。从前买和卖都是这样换。逢到赶集的时候,李淑芳经常被妈妈打发去集上用妈妈编的竹器换大米。
我们那里啊,就竹子多,房前屋后都有一小片竹林,砍来竹子,编出各式各样的竹器就能换钱。人人都穷,也没啥其他来钱的路子,竹器用的地方也多,用它盛各种东西,豆子呀,谷物呀,葵花子什么的,大小都有,最大的有磨盘那么大,用来摊晒粮食,最小的只有碗口那么点,摆在桌子上,放个针头线脑什么的。
母亲编竹器都是晚上,一家人都睡了,她才能得空编,或是逢到下雨天——天气晴的时候,都要去地里做活。
我喜欢下雨天,下雨的时候,雨水打在竹叶上,沙沙作响,一阵风吹来,竹叶上的雨珠都落下来,窸窸窣窣……听着雨打竹叶,还能想好多心思呢。李淑芳说着,忽然觑我一眼,眼神里生出一丝羞怯。我心里一动,那时候她到底是因为喜欢编竹子才喜欢下雨天,还是喜欢下雨天才喜欢编竹子呢,这样的下雨天,到底隐藏着一个姑娘的多少秘密呢?
李淑芳像个小姑娘似的忸怩一下,我们那里,十里八乡的姑娘,我编的竹器最好看,她说。编法啊,那就太多了。六角型的筐最难编了,花形的筐也很难。店里有人要这个货,你来告诉我样子,我就能给你编出来。李淑芳咯咯笑两声,一副得意的样子,显出一副憨态来。
二
那年夏天的假期里,表哥来找李淑芳玩,李淑芳年纪虽小,却已经可以熟练地编织竹器了。两个人想要说话,却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表哥看着小表妹编竹器,就让她教他。李淑芳从选材开始教起,如何砍竹子,如何把竹子劈开,如何编形状,她一边讲给表哥听,一边在手里给他示范。在表哥的眼里,也就是一两年的功夫,小表妹俨然已经是个手艺人的模样了。
一个教,一个学,一段细长的竹条,一穿一绕之间,变得柔软缠绵,手下的竹条仿佛有了知觉,细细地织起了小女孩微涩的心事。表哥明明就坐在身边看着她干活,莫名其妙地,她却觉着他们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不由就叹了一口气。
那个夏天,她的话少了,她总是坐着编竹器,几乎不出门。她也不怎么和村里的其他女娃子嬉耍,一坐就是一天。
男孩子坐不住,表哥跟着她编一会,见她老是不说话,闷闷的,他也会跑出去转一圈再回来,就见她还是像他走之前那样坐着,面前堆着长长短短的竹篾条,手里绕着竹条,聚精会神地干着活。他弄不懂她,小时候的表妹话可多了,现在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不知道,他出去的时候,她也会停下来一小会,自顾自地笑起来,又莫名其妙地叹口气,接着又干活了。只有手里干着活,她才觉着自己是踏实的,最近她老觉着心里慌慌的,又说不上是为什么。
寒假,表哥跑到她家来,给她帮忙打下手,帮她砍竹子、劈竹子。他也会编,他照她的样,编好一个小篓,和她编的摆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她编的那个竹条间距粗细均匀、紧实,他的那个大面上看过去还行,仔细看去松松垮垮的,显然没有她编的好。他给她讲学校里的事情,讲英语老师戴着厚厚的眼镜片,一生气就不由自主地抽鼻子,眼镜片就抖起来,滑稽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发笑;讲有个胖胖的男同学,饭量很大,肠胃又不好,经常上课时放屁,奇臭无比,声音还很大,没有人愿意和他坐同桌;还有一个教历史的年轻的女老师,北方人,皮肤有点黑,总爱给脸上扑厚厚的粉,不知道谁给她起了“七五面”的绰号……日子一天天就在两个人编竹器时的絮絮叨叨和欢声笑语中过去。假期很快就完了,他又要去学校上学了。
十八岁的生日还没有到,村里就有媒人跑来提亲,她躲在自己屋里,还是听到了一句半句。邻村一个卖猪肉的,母亲早亡,父亲身体好,家境殷实……她不要和一个卖猪肉的男人过日子,父母现在觉着她还小,可是一年一年过得好快,她终究是要嫁人的,想到这里,她心惶惶的。
过了几天,她和村里的红芳姐去镇上赶集,一到镇上她就和红芳分开了,红芳姐要去看毛线和布料,她说自己去那边卖吃食的铺面看看。其实她一路打听去了表哥的学校。
表哥见到她自是惊喜,领着她去食堂吃饭,又去操场看人打篮球。学校不大,一会就走完了,天还大亮着。两个人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说话,春末夏初的季节,傍晚天气不冷不热。表哥说马上就要毕业了,以他的成绩,考上大学是不可能了。她问他有什么计划,他说也没有好打算,只是不想留在农村家里,他想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世界。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都闷闷的不怎么说话。
家里托媒人给她找了邻村的一个泥瓦匠。媒人说那家人日子殷实,那个男人是独子。爸爸妈妈已经答应人家,立冬就把她嫁过去。她是真的慌了,她让邻居家的小孩送信给表哥。表哥就从学校回来了,他们在村子外的树林里见了面。
表哥问,敢不敢,跟我走?她说,敢。
人生的大事就这样决定了,没有一丝犹豫和害怕,李淑芳只想离开家越远越好。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在约好的村口碰面,像出了笼的小鸟,一路汽车、火车地往前奔。
说起当年这一段的情形,李淑芳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眼里浮上了一层笑意:年轻的时候真好啊,什么也不怕,说走就走。
三
表哥和她去西湖看苏堤春晓,给她讲苏东坡的故事;他们在福建武夷山爬天游,看大红袍古树,那些岩茶的知识也是表哥告诉她的;在珠海普陀寺他俩一起烧香拜佛,祈求佛祖给他们一个健康的孩子……说着这些过去的事情,李淑芳的脸上有了神采,她说也记不得那些年到底去过多少个地方,砍了多少个山头的竹子,编了多少的竹器,是那些卖出去的竹器,支撑了他们所有的幸福时光。
因为一直在路上,所以那时候编的东西也是小尺寸的东西,杯垫、小篓、手巾托等等小玩意,即使卖不掉,也好带着走。
那时候一天能编一百多个手巾托,像手巾托这样的小东西有两根竹条就够了,一根用来编主体,一根用来包边,不需要太多材料的,所以在卖的时候,人家说便宜一点吧,便宜一点吧。她就不忍心了,也就卖了。她是想,本来这些竹子也是不花钱的,自己不过就是花时间编了编。
有的时候,一连几天都没有卖出去一件東西,兜里一点钱也没有了。他们住过火车站、医院大厅,一天就吃一个饼子,渴了,就喝点自来水。
那时候是真穷啊,也就什么都不怕。在贵阳,一连下了几天雨,没有钱住店,就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待着。李淑芳看着人来人往,人家都是奔着一个目的地去的,可是他俩没有目的地,没有什么人等着他们回家。好几天都没有收入,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没有睡过床。她转头问他,后悔吗?他伸手理了理她额前的头发,看着她,摇摇头。他问她,你后悔吗?她说,跟着你,怎么样都是愿意的。她是真的愿意,只要跟着他,再多的苦,都是甜。
那时候的日子虽然清贫,但是快乐也多,有一点点钱就很开心,人也容易满足。如今大半辈子过去了,回忆起来,竟然是那些年东奔西走的日子快乐多,那时候人好像不知道累,白天再辛苦,晚上睡一觉就好了,那时候总有希望在前面,日子总有盼头。
后来,他们在广西南宁的一家竹器店里给人家帮忙编竹器,教人家手艺,她那种编法他们不会,店主管吃住,再拿计件工资。表哥和她计划挣些钱再找个别的地方,自己也开一家竹器店。
生活一旦稳定,她还是想家的,倒不是他对她不好,是她想妈妈了。
四
她说,以前很多人都羡慕我说,你多好啊,什么时候都不受影响,我就说那你也学吧,我教你。他们马上就会问,学这个需要多长时间,我就告诉他们:只是自己用的话,一天就能学会,光编个形状很容易的,但是要想学到编成的东西可以卖钱,那最少也得学两年。这还要看悟性呢。
过去也有人找到我,说你教我编竹器吧,我说好啊,可是编了没有几天就不再来了,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了,没有遇见过一个人可以坚持做下来的。只有我,现在还在编,不仅仅是因为要挣钱,也是因为干了一辈子了,不干心里不踏实。哪天老得做不动了,就不做了。不过现在也不好做了,啥塑料盆啊,不锈钢碗啊,啥花样的都有,稀罕竹器的人越来越少咯。
那怎么会到东莞来呢?
我这辈子哦,编的竹笼、竹筐、竹篓少说也有好几万个了,去过的地方也很多,年轻的时候走到哪里算哪里,人到中年,漂泊久了以后总想停下来,不在东莞,也会在其他地方住下来。说着话,她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目光越过小院的院门。人呐,年轻的时候想得多,现在一无所有了反而不想了,啥子都没有,也就啥子都不想了。
如果一直不出来,就在那个小山村过活,生活也许会是另一番境遇。世事沧桑,谁又能看透以后的日子呢。
那是第六个年头吧,她有了身孕,给家里写了信。妈妈很快就回信了,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自然是原谅了她。不原谅又能怎么样呢,妈妈叫她回家,也好照顾她。她想回去,可他不肯。男人都好脸面,他想混出点名堂再回去。
李淑芳喜欢孩子,她想要一个他俩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们俩是姑表亲,他们也没对谁讲过。但真说到要孩子,她心里又不踏实,表哥也害怕孩子生出来会有什么问题,一会觉得会不会生出来个呆子,一会又想生出来缺胳膊少腿咋办。夜里睡不好,白天人就没有精神。李淑芳想当母亲的愿望让她更坦然一些。还有什么比一个小生命在自己肚子里孕育更神奇的事情呢?
流产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孩子都已经四个月了,她觉得她都可以感觉到孩子在动了,都能感觉到孩子的小胳膊、小腿在一下一下戳她蹬她了。那段时间,两人既兴奋又害怕,天天盼着孩子早生出来,又怕孩子早生出来。他天天趴在她的肚子上听。结果,孩子还是没能生出来。
那天没有下雨,路也不滑,吃过饭走在去竹器店的巷子里,好端端地就跌了一跤,平常表哥都和她一起走,那天吃过饭,表哥说他抽个烟再过去,她就一个人前面先走了,谁知道就跌了一跤呢。好容易爬起来,还没走出几步,肚子就疼。是那种钻心的疼,像要疼到骨头里去。等表哥赶来,她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这都是命,事后她这么给自己解释。
表哥倒是没有她那么悲伤,他觉得他们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他还是原来那样乐观、开朗,爱说爱笑的。见她伤心,他总能给她讲个笑话,看着她笑起来。虽然孩子没有了,可是他们的感情经过这一件事更加深厚了。那时候,她觉得老天爷让她遇着表哥,就是上辈子做了善事,这辈子给她的福报。
日子在编织中一天一天过去,距离那次流产已经过去了两年多了,她却再也没有怀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孩子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个魔咒。他们谁都不说有关孩子的话题。不说不代表不想啊,尤其看到街上跑来跑去的孩子,大声嬉闹的声音传进院子,两个人就不说话了,都沉默着。那样的沉默,会把人憋死的,你知道吗?
她常常想,如果她没有跌那么一跤,如果孩子顺利生下来,该有多大了,会走了,会跑了,会叫妈妈了……心里想着心事,竹子是会扎人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的竹篾就扎到手。有一次不小心被扎到骨头里,血流得止不住,表哥只好送她去了医院。以前在家的时候,天天编竹器也不会扎着手。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有些东西慢慢变了,变得小心翼翼的。
五
那时候东莞还没有现在这么多高楼,可是有很多外地人。有纸扎一条街,竹器一条街,电器一条街,反正啥都有。他们一开始给别人编竹器,慢慢就自己开店,表哥在前面看店、进材料,淑芳在家编竹器。后来挣了一点钱,买了这个院子和房子。
日子越来越好,也有了积蓄,两个人却越来越没有话说了。表哥不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了,常常沉默着干活,一坐就是一天。他也越来越不爱待在店里,就是店门开着,他也总出去溜达,和左邻右舍的店老板出去喝酒,喝醉了回来倒头就睡。第二天起来不说话,又去店里了。
她其实挺想和他说说话,可是每一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说。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好久。她常常发呆,她在想他终于还是后悔了吧,他每天这样不说话,在想什么呢?
每天想來想去,不过就是那么些事情,最后她释然了,还没有来的事情,为什么现在就拿来烦扰她的生活呢。
他终于还是抛下她,很不体面地走了。河南女人怀了他的孩子,已经七个月了,挺着个大肚子在院子里站着。她看着心里难受,她不知道他和她是什么时候好上的,自己不能给他的,总不能阻止别人给他吧,既然他们都有孩子了,还是让他走吧,心都不在了,留着人又有什么用呢?
李淑芳一下苍老了好几岁,有些心灰意懒。没有过多久就把店盘给了也在东莞开店的本家侄子。
李淑芳回了一趟大足。离开了好多年,村里的房屋更破败了,年轻人很少,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些老人。看着熟悉的房屋和院落,母亲花白的头发,颤巍巍的身影,自己也经历了这么多世事,不禁悲从中来,声音不由就哽咽。
父亲过世一年了,妈妈身体也不太好。兄妹几个都已经成家自己过了,妈妈跟着哥哥过,哥哥和嫂子都出去打工了,只留下侄儿在县城上中学。第二天,她去给父亲上坟。她带上铁锹,把坟头的杂草拔了拔,又培了培土。最后,她坐在地上,抚着父亲的墓碑号啕大哭起来。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是在哭自己,还是哭父亲去世得太早。在父亲的坟头,她也问自己,后悔吗?
谁知道呢,哭过一场也就好了,心也不那么痛了。
在家乡住了两个月,每天给母亲做饭,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每天陪母亲晒太阳,和她唠嗑,她想补偿自己当年的鲁莽。母亲问起他的下落,她说没有打听过,不知道。母亲说她傻,当初不应该放他走,她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她也是有骄傲的,既然心已经不在了,留着个空壳又有什么意思呢?
回到东莞后,李淑芳不愿意抛头露面去招揽生意,她更愿意坐在这里编竹器,编好了,拿到前面店里卖,侄子给她钱。
他跟那个女人的孩子如今也有十三四岁了吧,李淑芳有点迟疑地说。有时候干着活也会想起他来,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但我已经不怨恨他了,毕竟他最好的年纪是和我在一起,我们有过那么多的过去,这些都是最好的回忆。
六
如今,她终日坐在作坊里干活,所有的东西都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仿佛她终于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现在的竹篾都是加工好的,只要打一个电话,马上就有人把材料给送到家里来了,只需要编就可以,不用操心原材料的问题。
经过这么多年,她恍然发现,这么多年陪着自己的,原来一直是身边的竹篾,是少年时妈妈传给她的手艺。幸亏有这个手艺,表哥喜欢她的时候,她编着竹器,他们在一起,竹器养活了他们,表哥离开她了,她还是靠着编织竹器的手艺养活着自己。
现在再说起这些事情,李淑芳像是说着别人家的陈年旧事一样淡然。她说,那么多路都走过了,那么多艰难的事情都一起经历过了,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和店面,终于可以安稳过日子了,可最后还不是说散就散了。人这一辈子啊,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
她说,我这一辈子啊,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都是跟着自己的心在走,没有谁可以看见后面的路。如今身体还算结实,以前瘦,一阵风来仿佛都可以吹倒,现在是胖多了,女人到了岁数,体重就一年一年往上,从前人们老开玩笑,你比你自己编的笼子还轻吧?现在,你看看,我哪里还有个瘦的样子哟,她笑了,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天晚了,闷热的湿气依然未散,黏黏腻腻地缠绕着。我掩上了身后的院门,李淑芳已经开了灯,继续在灯下编着竹器,编织着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