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

2019-11-25 16:54徐东
湖南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灵魂想象建设

徐东

我请蒋建设形容我的长相,作为一名正在走向著名的青年作家,我相信他的眼光与表达能力。我说过几次了,在酒桌上,在办公室里,在一起回家的路上。

终于有一天蒋建设说,你挺帅的。

很简单很笼统的评价,对此我非常不满意,我说,我请你喝了三次酒,吃了四次饭,主动为你付了若干次车费,你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一点——形容一下我的相貌。

蒋建设实在忍不住了,说,你是不是有点儿无聊啊!

我说,你从我的脸上看出我的无聊了吗?

蒋建设呵呵地笑了,他笑起来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实际上他与我同岁,二十九了。我喜欢他的笑声,百听不厌,听他这样笑我也就笑了。我在镜子中观察过我笑的样子,即使不看镜子时,我仍能感觉到我微笑的模样,美好得像一片自然的树叶。

算了,我心想,既然蒋建设都笑我无聊了,我就没必要再让他形容我的相貌了。

蒋建设说得对,我是太无聊了。

我与蒋建设坐在公交车上,我望着眼前别人的后脑勺想对蒋建设说点什么。

我说,我每天上班的时候几乎都能遇见一个女的,她看上去好像结婚了,与我年龄也差不多大小,你对她有印象吗?

蒋建设又呵呵地笑了,他说,我不知道你说谁啊,每天都会遇见很多女的啊。

我说,就是那个看上去也不太漂亮,个子也不太高,头发也不太长,老喜欢穿黑色衣服的。

蒋建设说,哪天你见了她你指给我看吧。

我无奈地说,好吧。

我不再说话,继续看着眼前的后脑勺,开始想象他们。

我叫风意林。

我是个奇怪的人,在写小说时总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变成一个奇怪的人。我想把那些模糊不清的事物表述得清楚一些,正因為如此,我常常迷失在清楚与模糊之间。最近我一直在想,空气是否可以存留住一个人说过的话,想我与他人的细微区别。

回到家中,是一个人的世界。我房子里有许多还没有看完的书,除此之外还有一台电脑。本来有很多事可以做,但我常常让自己发呆。我发呆,长久地发呆,或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我的酒量不行,我把抽烟当成喝酒,这种说法我是赞成的,因为我抽烟抽醉过。喏,大脑有点儿麻木,有点儿痛,还有点儿想要敞开门,让灵魂出窍的感觉。那个时候我野心勃勃,随时都有创造世界奇迹的感觉。

有时因为实在太孤寂,我就忍不住自己对自己说话:

——为你孤寂的生活,不想唱一嗓子吗?

——当然想啦,只是,唱什么好呢?

——随便。

——啊……

——喏,瞧你,有点儿像只鸟了,你就好像站在大森林的一棵高大的松树的枝上。阳光从树叶间洒落,抽动鼻子你闻到了什么?

——我闻到了大自然的味道。

——什么味道?

——梦的味道。

大街上行走着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其中也有极少一部分是我所见过,有过交往的。我知道我们的灵魂都被城市生活所麻痹,被各种复杂的关系所网住。我们是城市中的鱼,是上帝池塘中的鱼。即使有人在那池塘中会泛起漂亮的水花,玩得很是开心,但仍然是上帝池中的鱼。我们无法真正地逃离,即使人有翅膀,能像鸟一样飞翔,最终还是要落到上帝的树枝上,并且需要食物。我们只能在有限的空间中不断变着花样,让自己活得丰富多彩。

在真实的生活与虚构的小说中间,我变得有点儿不可捉摸。

我孤独,一方面通过写小说来解除我的孤独感,另一方面我幻想着生命中有一个人为我而来。

我想到上班时常遇到的那个我并不了解的女人。我喜欢她,是因为她从我身边走过的过程中我感受到她的确让我喜欢。她与别的女人不同。我想简化一切,强调我与她的关系,从明天开始有一个新的局面。可是,这让我感到有点儿为难。如果我唐突地去和一个陌生女子说话,在她或者别人看来,我的行为就构成了冒犯。冒犯是一种罪过,对于人与人共存的道德与秩序来说。可是,如果人人都有一点坏,我为什么不坏一点,利用那一点坏尝试一下与陌生女子接触?这种接触很有可能会充实彼此的人生,这在各自漫长的人生中也许是一抹亮色啊。

早晨我洗净了脸,剃了胡须,梳了头发,换上了整齐的衣服,擦亮了皮鞋,向钱包里夹了一些钱。我坐公交车时第一次没有再留意我眼前的脑袋并对那些脑袋进行想象。

下车走向单位,在那段路上我放慢了脚步,后来我意识到放慢了脚步也许会与她错过,因为平时我心态正常时才老是遇到她。我一次次在心底告诉自己,如果遇到,一定要和她说话。

结果,我没有遇到她。

等到我上班的时候,还是没有遇到她。

我坐在办公室里时对蒋建设说,我今天没有遇到她。

蒋建设说,你是说那女的?我来得早,看到她了。

你觉着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对她有意思吗?

蒋建设呵呵地又笑了,凭他那样的笑声我觉着他也可以与那陌生女子说话,并不算无礼冒犯。蒋建设是有妻子和孩子的,我猜想他又会拿她的妻子说话,果然,他说,我都结婚了,我除了老婆对谁都没有意思。

我觉着蒋建设的话虽然虚伪却说得很动听,似乎是真的,我也愿意相信。

我说,也许下班的时候我会遇到她。

蒋建设说,是啊,你是自由的,你没结婚嘛!

她背着一只黑色包,脚踏高跟鞋,地面发出鞋底敲击的声响。她越来越近,我们中间还不断有其他陌生人通过,我身边还有蒋建设。我想对蒋建设说,喏,就是那个女人。但我没敢说,我怕那个女人听见。

我的脑海里出现一片水域,水域中有成千上万尾鱼游弋,我是其中的一条,我在想,别人都不与她说话,我为什么要与她说话?

我正在想着的时候,她经过了我。

我回头看她,她也回头看我,我心头一振。她只看了我一眼,又回过头去继续走路。我想,如果把她写进我的小说,应该怎么去写呢?

蒋建设说,走啊,发什么呆呢!

我回过神来说,看到了吗,就是那个女的,我喜欢她。

蒋建设还是像孩子一般笑着,他说,的确不错,她。

你对她没有感觉吗?

蒋建设摇摇头说,没有。

我有些失望。

蒋建设好像明白我的想法似的,呵呵呵地又笑着说,我说喜欢你不高兴,我说不喜欢你也不高兴,我该怎么说?

我说,我明天再见到她,一定要跟她说上话。

第二天早上我真的又见到了她,她走得匆忙,我觉着不该在早上她上班时跟她说话,就没有说,只是朝她笑了一下。可惜她低头走路,没有看到。

一整天我都在想下班后跟她见面。

下班后我第一次对蒋建设说,你先走吧。

我坐在单位楼下的排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盼着她的到来。

她住在我单位的楼上,必然会经过我。她总是会准时上下班,如我一样。

那天我等到晚上十点钟才等到她。那时我已经有些失去了耐心。

她走过来时,周围并没有别人。

我在心里说,呀,我终于等到你了。

我站起身准备说话时,还是缺少勇气,结果什么也没有说。

我生气地望着她越走越远,对自己特别失望。

回家的路上,觉着自己活得失败极了。

我想走回去,以此来惩罚自己。这个想法极容易实现,我真这么做了。

我慢慢地行走,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一些车辆和人,以及高楼和商店,心里仍然在后悔没有抓住时机,仍然在幻想那个我喜欢的女人。

我想,如果我们一直不说话,一直就那么擦肩而过,这是不是也是一种美好?当然,这种美好太沉重了。为什么沉重呢?我想到了另一个女人,仍然是不具体的女人,她是否可以代替她?可她又是谁呢?

我想起我不愿意想起的一条新闻,那是蒋建设在办公室里给大家说过的新闻,说是一个房东在自己出租的房子里发现一具女尸,头被割下来了,在冰箱上层,下层是女人无头身体,被盛在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尸体已腐烂变质,流出难闻的汁液。他并未见过那女的,但是他的男房客失踪了——我在想那个男房客是谁呢?是否与我有关或者就是我呢?我吓了一跳,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思路,真是不可思议。

我的胆子很小,走路时左右细看,似乎那杀人的男子已经注意我了,正在准备报复我,他报复我的理由是我不理解他为什么杀了那个女人。我攥紧了拳头,当我意识到那也许只是我的心理作用時,还是朝空气狠狠地打出了一拳。为了掩饰失态,我又装成锻炼身体的模样,做着扩胸运动。做着做着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虚弱,应该加强锻炼以备遇到不测。我奔跑起来,听到风从我耳边刮过,感觉自己好像在超越某些事物,但我超越不了那种莫名的恐惧感。

我想人多的地方也许安全,于是走进了超市,在超市里我看到的每一个男人似乎都像杀人犯,每一个女人都像被杀者。

我飞快地走出超市,来到了大街上,点燃一支烟抽着。

天渐渐暗下来,城市的灯火亮起来。

我深呼吸,呼进的空气就好像是我所渴望的爱情以及一些我说不清楚的东西。我回到了房子里,感到安全了一些。

我摸到纸和笔,胡乱地写下一些字。

再一次遇到那陌生女人时,我奇怪地又想到了那被杀的女人。我不由得在想那个我喜欢的女人是不是就是那个被杀害女人的化身。我明知是胡思乱想,却还是有一点相信。我真是无药可救了。

我不想再遇到那个女人了。

我觉得我自己越来越不正常。

我甚至开始痛恨写作与孤独,因为写作和孤独是可怕的事,因为那会使我胡思乱想。

那个女人有了名字,我在梦中梦见她告诉我她叫瓷。

她在我的梦中抱着一个瓷器说,我叫瓷,这个瓷器就是我……

我说,瓷,或许我就是你一生一世的爱情。我现在不确定你在哪里,正像你不确定我在哪里一样,但是我们的心是相通的,因为我通过空气听到了你的心语。瓷,你和我一起虚构我们的爱情好吗?

瓷在我的心底里说话,她说,空气中真的有声音吗?咦,我似乎听到了你的声音,你在说要我和你一起虚构我们的爱情。我一直在心中虚构我的爱情,不过,你不认为这种虚构令人伤感吗?因为,我们无法接近真正的爱情才产生了渴望与幻想啊。我们不能总是生活在想象之中,你说对吗?

我说,我出生的村庄叫鸟,那儿是个童话一样的世界。小时候我是个喜欢光着屁股乱跑的男孩。父亲希望我是女孩,曾经还给我扎了两条辫子——我现在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过去,那让我觉着我不单纯是个男子,生命中还有一个模糊的女子。我爱自己,就像爱模糊的“她”一样。小时候我喜欢轮着胳膊奔跑,希望能像鸟一样飞翔。也许是向往蓝天和自由使然,我比别人更加强调了灵魂的存在。我认为人的灵魂是蓝色的。我所寻找的爱情一定是可以能给我的心灵以宁静的,而且我相信我们的爱会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小时候我喜欢吃河底被太阳晒干的泥片儿,它们像点心一样好吃,那些被我吃进肚子里的泥片,成为我生命中某种不可缺少的元素,也许这是我总爱幻想的原因。我能听到天空中的语言,那些语言是许多人曾经说过的。我们说过的话是不会被风吹走消失的,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会完整地保存在天空中。天空是一个大的音盒,它收集着所有的灵魂和我们人类所说过的所有的话语。我想让你了解我,是因为我想对你说,我需要爱,我还想冒昩地对你说,我爱你!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想对一个人这样说……我像是对着空气在话说,当我说出这话时,瓷,你真的存在吗?

瓷说,是的,我存在,这是真的,我正在从遥远的地方向你走近,我也看到你在向我走近。我们路过的许多男女都在朝着爱靠拢,他们错过了该错过的,或者不该错过的,最终会找到自己爱的,或者不爱的人。这种事情谁也无法左右。我看到天空中飞舞着许多星光一样的细线,那些细线相互交错,渐渐结成像线团一样的情感城市。每个城市都有许多纠缠不清的情感关系,我真怕在走向你时迷失了方向。我也好像对一个人说,我爱你!我这么说时,眼泪都忍不住流下来了。

我说,我们要坚定对爱情的信念。我想了解你,通过对你的了解确定你生命的位置。你可以告诉我你童年时代的一些事情吗?我可以通过你的语言来捕捉到你生命中的色彩与味道,你生命中的那些色彩和味道可以让我在人潮人海中准确无误地找到你。我期待着我们能在那许多人中间彼此发现对方,叫出对方的名子,然后拥抱在一起,流下泪水,通过泪水我们的灵魂可以彼此融入。现在,请不要哭。

瓷说,你虚构了我,我如何告诉你我的过去呢?过去真的重要吗?我在你的想象之中,我们如何能在现实中彼此相认,并流下泪水,心与心相连,灵魂与灵魂相爱呢?

我说,我真的想飞啊,当我在都市中仰望天空时,我感到眼睛里的黑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蓝。我看到了太多人的灵魂,那些灵魂经过了日月的濯洗已经开始变得发亮,亮到了我睁着眼睛看不到的地步。我真的怕会失去那些灵魂,回到了目光散淡的众人之中。我的眼睛细如天空的裂痕,总怕别人了解到我的秘密却又无法接受。那样我会难过,因为我们之间的情谊将不能再继续下去……瓷,你真的存在吗?

瓷说,是的,在远方总有一个叫瓷的女子,我就是那个女子。

我梦见自己扎着小辫在城市中浪游,见到了年龄相当的女子便走过去说,我是个能听见空气说话的人。有许多女子看到我扎着辫子的形象,都有些哭笑不得地说我是神经病。可是我依然不管不顾地问,你是叫瓷吗?你在向我走近吗?然而我所问的女子没有一个承认自己叫瓷的。我想,我给那个遥远的瓷讲过自己的童年,她也许通过自己的想象找到我。如果瓷来敲响我的门,我的心有可能会跳出胸膛。

十一

第二天中午我又请蒋建设喝酒。

他说,这次我来请你吧,省得你又问我你长什么模样,你不觉得你很奇怪吗?

我说,我不觉得,我很正常,是这个世界不正常。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蒋建设觉得我喝得快了,就说,慢点喝,下午还上班呢。

我还是喝个不停,最后蒋建设把酒瓶子放在桌子底下说,你是不是有心事,跟我说说?

我把手指头插进头发,吐了一口酒气说,也许你说得对,不是世界不正常,是我最近不正常。

怎么不正常?

我望着蒋建设的眼睛说,你没发觉我有不正常吗?

蒋建设呵呵呵地又像个小孩子一样笑了,他说,是不是因為那个女的?

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来,咱们喝,一醉方休……

蒋建设呵呵笑着说,你还想不想要你现在的这份工作?想要今天就不能再喝了,这几天老板觉得你工作心不在焉,让我告诉你要注意。

我呵呵呵地笑了,有点故意学蒋建设的笑,我说,工作我早就讨厌做了,不让干就不干,有什么了不起的!

蒋建设觉得我醉了,我非说自己没醉,结果下午我没上成班,蒋建设把我送回到我的住处。

十二

蒋建设下班回来的时候,看到坐在单位楼下排椅上的我,说,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我说,等她,我一定要问问她叫不叫瓷。

谁叫瓷?

我喜欢的那个女的,我在梦里梦见她叫瓷。

蒋建设呵呵呵地笑着说,你真的醉了啊,一下午也该醒了啊!

我说,我不知道我是醉还是醒,但心里很清楚,不能再这样折磨自己了,我得跟她说话,我要为她写一篇小说。

蒋建设还是像孩子那样笑着说,走吧,跟我回家。

我说,你先走吧,你在这儿我不好说话。

蒋建设想了想说,那你就在这儿等,不过不要出什么事啊!

我说,不会,你走吧。

十三

女人向我走过来了,她的身体随着迈动的脚步轻微地扭摆着,富有美妙的节奏感,整个人像首旋律优美的歌曲。

她远远地朝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立马令我的心跳加速。

她越走越近,终于走到我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像看一棵绿化树。

我张开嘴正想说话,她却把头扭到了另一边。

我又一次放弃了与她说话,只是无望地看着她走远。

我简直想要哭了。

她为什么在我想要跟她说话的时候扭头看别处?她为什么不能领会我的心情?我们见过那么多次面她为什么不主动与我说说话,哪怕朝我笑一下?她总是那样冷漠而美好地从我身边经过,这可真让我恼火。她怕什么呢?我是那样的无辜,我只是喜欢她,只是想跟她说说话啊。

我想要离开了,离开这个单位,离开这个总是会遇到她的地方。我真的是下定决心了。

可是我又想,即使我走,也该什么都豁出去跟她说上话。

我在心里说,瓷,我要辞职了,辞职以后就再也不用来这儿上班,再也遇不见你了……

十四

我辞了职,还是想她。

我觉得有必要乔装打扮一下,不让她认出我。如果她认出我是谁,也许会故意逃开。

我换了一身并不常穿的衣服,戴上了墨镜和鸭舌帽,走路时也一改平常的步态。我相信只要我低着头,就连蒋建设也看不出我是谁。

我像个特务,坐上了去原单位的公交车。车上有不少人看我,我有些担心自己太引人瞩目——以前都是我观察和想象别人,这次我成了被别人观察和想象的对象,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下了车,我守在单位附近的门口,相信梦中那个叫瓷的女子会在门口出现。只要她一走出来,我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上去。她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形影不离。

果然,她出来了,并没有看到我。

我跟在她身后,她通过地下通道时回头看了一眼,显然没有发现我就是那个与她见过多次的男子。我一直半低着头,用眼睛的余光看她,用感觉跟随着她。我无师自通地变成了一个跟踪高手。

我以为她要搭乘公交车,给果她从地下通道走向地面,走进一个胡同,很快就到了一所汽车培训学校的报名点。

我摘下鸭舌帽和墨镜,找个地方蹲了下来,点燃一支烟抽着。

后来我想走进去,假装咨询学车所应交的费用以及所需要办理的手续,却又担心走进去她会认出我。我抬头看了一下培训中心报名处的广告牌,记下了电话。我想我可以先打个电话问一问是不是有一个叫瓷的女人。

我打电话,通了,是个女人接的。

我说,你好,我想问一下你们这儿有一个叫瓷的人吗?

你是哪位啊?

哦,我想咨询一下学车的情况,有一位朋友给我介绍了这个电话,让我找一位叫瓷的女士。

这儿没有叫瓷的……

十五

我在大街上迈动步子,左顾右盼,莫名地期待着什么而来。

我有点儿后悔那么草率地辞职了,我甚至觉得每天能遇到那个在我心中叫瓷的女人就已足够,干吗非要弄清楚她叫什么呢——如果不是这样,她会一直在我的心里叫瓷,像瓷器一样安静美妙,散发着神秘的芳香。

我只需要一个关注的对象,并想象她与我的关系,何必一定要与她发生什么联系呢?还有比这更无聊的事吗?这会破坏了我的想象,我的小说在真正地了解了她以后,可能无法再写下去。

尽管如此,但我还是希望能与她说上话。那种想法无端地特别强烈。

终于我鼓起勇气又拨通了那个电话。

一个好听的嗓音说,你好。

哦,你好,我突然间变得非常紧张,语无伦次地说,我认识你……我想,想咨询一下学车的事儿,需要多少钱呢?

你叫什么名字?

哦,我,我叫风意林。

对不起,我们在哪儿认识的呢?

也许是在路上……

让我想一想……我好像不认识叫风意林的,实在抱歉,你可以来我们公司一趟吗?也许见面以后我能想起来。

好吧,我过去。

十六

我见到的那个女子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瓷,那个女子是个大胖子。

她的胖让我放松,我将错就错地说,嗨,你好,报名学车需要什么手续啊?

她笑着说,你认识我?

也许弄错了,你们这儿还有别的女员工吗?

有,是我们的经理。

叫什么名字?

你是真的想报名学车吗?

当然,我想我认识的应该是她。

請稍等。那个女孩转身到里面的房子里。

我又莫名地紧张起来,我想,见到瓷我该怎么说呢?

那个女孩从里面出来说,李经理让你进去。

十七

我走进里间的房子,看到一个四十出头的妇女,并不是瓷。

我感到吃惊,明明看到瓷走进来了啊。

请坐,李经理面带笑容地说,你认识我?

我连连摇头说,不,不认识,你们这儿还有其他的女员工吗?

这儿就我们两个人啊。

对不起,我可能找错人了——不过我明明看到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走进你们这个房间啊啊。

哦,有可能是我们的学员,李经理笑着说,今天有一个来我们这儿拿驾驶证的,拿了以后就从后门走了。

后门?

李经理站起身来,拉开身后的布帘子说,从后门出去是一个杂货市场。

能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吗?

你是她什么人?

哦,我,我是她的朋友。

是朋友怎么还不知道别人叫什么?

哦,对不起,我脸红脖子粗地说,我注意她很久了,我,我想认识她。

李经理脸一沉说,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我搓着手有点儿不知所措,后来我想我该出来了,于是说,对不起,我,我走了。

非常狼狈。

十八

接连三天我没有遇到她。

我在那三天时间里不知想了些什么。

我坐在那个原单位楼下的排椅上,眼睛不停地盯着她应该出现的门口,但她一直没有出现。后来我想到,既然她拿到了驾照,也许应该会从地下停车场出入。

不过那时我已失去了等候的耐心,我越来越清楚自己的无聊,想要放弃了。

那样的念头刚一产生,我却立马下了决心去楼上找她,一家一户地去问——就问,这儿有个叫瓷的人吗?

我是有些疯了。那是一栋二十四层高的楼,每一层有四家住户,我要按响多少门铃啊。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必须那么干,如果那事儿让我推到第二天再做,也许我就再也没有激情了。

每按响一个门铃,看到一张脸或者在门外听到一个声音,我就感受到自己正在被别人猜疑,那种猜疑让我觉着自己是个要入室抢劫的坏人。

因为是晚上,大部分人都在家——当然也有人没在家,当我摁完最高一层四家住户的门铃,绝望地准备回家时,突然电梯开了,她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真是太巧了。

十九

她看了我一眼,神情有些吃惊。

我没再犹豫,我说,你好,我……你认识一个叫瓷的人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我看她迈开步子要走,急忙上前说,请等一下,你是不是叫瓷?

她仍然是摇头。

我说,我认识你,以前上下班的时候老是看到你——对不起,我,我找的就是你,我梦到过你,你在梦中叫瓷,抱着一只漂亮的瓷器……

她的脸上现出吃惊的表情,说,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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