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我确信自己的前世是来自北方荒原一匹孤狼。
在茫茫雪地,瘦弱的身子像是大地的遗物,灰色皮毛包裹着嶙峋的骨头,眼睛射出的蓝光让人惊悚,张开的嘴巴露出尖利的白牙,它一直在四处寻找,它被饥饿驱赶着双腿,不断地跑,不断地寻找——它的一生被饥饿所胁迫,听命于食物。
落地七天,我被奶娘抱走——因为营养不良,我母亲一滴奶水也没有。在未成年时期,我所有的记忆,与饥饿有关。似乎我的同伴和我一样,整天处于饥饿之中。每餐的米饭里,掺了一半的红薯粒或豆腐渣,即使这样,饭甑永远比胃小、比咽喉浅,管一碗饱饭,一年也没几次。我们把精力放在寻找野外的食物:钓青蛙,捕田鼠,逮黄鼬,摸鸟蛋,捉野禽。同伴景炎常生吃青蛙。我们提一个篾丝扎圆口的布袋,一根麻线绑一朵南瓜花,去田里钓青蛙。景炎用南瓜叶把青蛙包起来,塞进嘴巴吃。我说青蛙怎么可以生吃呢?有寄生虫。景炎拍拍手掌,泥巴都可以吃,何况青蛙呢?他家穷,常吃棕树籽当饭。
当然,一年之中也有饕餮一餐的时候。那是生产队过阳历年。生产队把老牛拉出来宰杀。
杀牛人用一块黑布蒙上牛脸,把牛绳拴在香椿树上。嗯唵,嗯唵,嗯唵,杀牛人一边抚摸牛身一边轻轻地唤牛。牛乖顺地伸出舌头,上上下下抹自己的唇边。杀牛人抡起斧头,对着牛脑壳敲下去。牛前膝跪下去。杀牛人取出尖刀,捅进牛的喉管,血飙射出来,哗哗哗,落在木桶里。全生产队的人围在队部的场院里,尽情地享用牛肉大餐。在头一夜,煮牛的时候,十几个小孩便围着大铁锅眼巴巴地等吃。牛肉是不能吃的,可以吃大萝卜。大萝卜和牛骨一起煮,咕咕咕地冒泡。大人把萝卜夹出来,装在一个大钵头,分十几双筷子,三下五除二便把萝卜干完。萝卜吃完了,又添生萝卜下去。骨头汤是管喝的,边喝边往锅里加水加盐。生产队会餐,小孩不能上桌,只能站在桌角,等大人夹菜吃。我们早早地张开嘴巴,仰着脸,等筷子里的东西落进去。生产队有三个牧童,牧童算半个大人,可以上桌。席子很快吃散了,我们还不愿回家,躲在烧饭间的晒箩下,伸手抓晒箩上的饭麸吃;等大人走了,把菜柜子里没烧的熟牛肉,抓起一块,躲在柴垛吃。最后一个走的大人会用马灯四处照照,说,马上锁门了,躲起来的孩子快出来。
有一年,村里来了三个讨饭的人,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拖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说安徽话。男人面黄,个子高,身瘪瘦,胸前挂一个褡裢,褡裢有碗筷。妇人穿一件斜襟蓝布衣,拎一个靛青包袱,头发落了白白的灰尘。孩子缩在妇人身后,拽着妇人后衣边,怯生生地露出双眼。男人坐在我家的门槛上,靠着青砖砌的门框,说话声音很低:“大嫂,能不能给一碗饭吃。”妇人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我母亲。我母亲说,中午的饭都吃完了,你等等。母亲端出长条凳,泡了茶水,说,你们走了很多路,歇歇吧。然后提了一只竹箕,去自留地挖了满满一竹箕的红薯。红薯只有鸡蛋大,种下去还不到三个月。三个人把一竹箕的焖红薯全吃光。这一家人从安徽怀宁一路讨饭而来,到了村里,再也不走了。我父亲安排他们睡在生产队的场部里,说,我们喝粥,你们也喝粥,我们吃米皮糠,你们也吃米皮糠,我们吃菜饭,你们也吃菜饭,吃不饱也饿不死,村里还没有饿死的人。
夫妻俩和生产队里的人一起干活,下地种田,一起按劳力分工钱。生产队的人,都同情这一家人。怀宁处于长江边,三两年发一次大水,大水过处,茅棚屋全淹毁,庄稼颗粒无收,村人便外出谋生或乞讨。来村里乞讨的这个怀宁人,出门乞讨三个多月,带着三个小孩,两个小的是女儿,便沿路送人收养。不送人怎么办呢?怎么讨得了那么多吃食呢?他在田里干活,一说起这个事,便哭得合不拢嘴,呜啊呜啊呜啊,手不断地擂打自己的大腿,拧自己瘦瘦窄窄的脸。一直到了村里分田包干到户那年,怀宁人才回老家。他每次在生产队队部吃饭,用一个大钵头吃,钵头里是稀稀拉拉的菜煮饭,他一双筷子咯啦咯啦划得非常快,往大大的嘴巴里扒,扒得嘴巴满满的,腮帮鼓起来,包住,快速地蠕动口腔,伸长脖子,把吃食咽下去,像是别人会从他钵头里抢吃。
每年都有安徽人和浙西人来讨饭,或单身,或拖儿带女。讨饭的人,戴一个瓜皮帽,背一个包袱,手上拿一个铝盒,包袱里有衣物。也有背着棉絮草席来讨饭的。有几个来讨饭的人,再也没离开过村子,居住下来,男的成了寡妇的男人,女的成了媳妇,繁衍子嗣。也有寡居终老的,两个来自龙游,一个来自永康。永康人一直在一座废弃的屋舍里居住,打铜修锁补锅。
村里也有人外出讨饭,到了春荒,兜里揣一副快板出门,去镇外讨饭。竹板是两块竹片,用一根红头绳穿洞连起来,捏在手上,啪嗒啪嗒敲:“老嫂子,行行好。春荒老,我要讨。一个碗,养双老。家里苦,没法说。春荒长,熬不了。”
断粮是常事,没有几户人家不断粮的。于是便有了偷糧的人。
夏收之后,谷物堆放在生产队的仓库里。仓库在一个大瓦房里,被一把大锁锁上。守仓库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裁缝师傅,睡在门房里。他人矮小,能识几个字,体力不怎么好,村里添衣的人也不多,他便做轻体力活,守门、记公分、称重、扫地、晒谷子。人是不能离开仓库的,饭也由家人送来。饭菜放在一个大提篮里,用一个篾圆盖盖着。有一次,生产队长来我家里,对我父亲说:“仓库里可能叠(进)了贼,有人偷了米皮糠,具体偷了多少,不清楚。”我父亲说,你怎么知道谷子被偷了呢?生产队长说,我在仓库的门内,撒了一层浅浅的石灰线,不细心看不出来,我看见石灰线被人来来回回踩了很多脚印。门窗是好好的,没人翻窗进去。队长远远蹲在仓库对面的一块麻地里,盯着。蹲了两天,队长发现了蹊跷。他发现送饭的人都用一个大瓦罐盛饭——一个人吃,哪要大瓦罐呢。送饭人回家的路上,队长掀开大瓦罐,发现瓦罐里全是米皮糠。送饭人慌张地拉着队长的手,跪下去,说:“求求老侄,别声张,一家人饿不住,偷点米皮糠充饥。”
裁缝师傅家里劳力弱,挣不了多工分,粮食就有大半年续不上,儿子大字不识一箩筐,左脚生了骨髓炎,走路身子歪歪地撇着,三十好几了,儿媳妇还不知道在哪家。村里有一个在县革委会的人,姓叶,生了六个儿子,其中老三是个低智人,二十六七岁,四肢健康,说话结舌,在外面玩不知道回家路。老叶找到裁缝师傅,说,你把你女儿过门给我老三,饭管饱,衣服不上补片,可以保证你女儿有这样的生活;别人的礼金是一百八,我翻倍给,我们结亲是结义亲,不会亏待你。多好呀,也可以给你儿子娶一门亲。裁缝师傅支支吾吾,说,不是旧社会了,父母做不了孩子的主,得看看孩子的意思。十八岁的女儿死活不答应,说嫁给一个傻子,不如死了算。裁缝师傅说,你哥老婆都娶不上,饭都吃不饱,你是不是想家里断了香火呀。说着说着,给女儿跪下去。她妈也说,我知道是火坑,可火坑也要跳下去呀,孩子,从我这样的娘胎里出来,命苦呀。
谁的命又能说不苦呢。有一年,生产队队部所在的老屋屋梁霉变得厉害,都快坍塌了,请邻乡八都公社的大木匠师傅来翻修。大师傅六十来岁,右腿有些瘸,生产队安排他在银兰家居住。银兰三个儿子,只有老二讨了老婆,房间也没空余的。大师傅便住在木楼上,床正好铺在老二房间的上面。房里的动静,楼上听得一清二楚。大师傅是个特别能说的人,说老婆死了几年,孩子都成家了,大队里去年分下来的粮食还没吃完,手艺人就是这么好,一日三餐吃别人,还有工钱拿。大师傅翻修了一个多月,老屋亮堂堂的。大师傅和银兰一家的关系,相处像亲戚。大师傅常给老二的小孩买几块糖果吃,给银兰家里买肥皂酱油什么的,上镇里,还带葱油饼、生煎包、麻花、牙膏、手绢给孩子。大师傅说,住久了,相当于认了一门亲戚。大师傅离开半个来月,银兰的儿媳妇不见了。起先银兰还以为儿媳妇是回娘家了,过了两天,儿媳妇还没回来,打发老二去陈坑坞看看。老二去了,也没见着,两家人全慌了,找了周围的山山坞坞,都没有寻见人。人不是失踪而是跑了。可跑哪儿去了呢?过了三个月,一个开拖拉机的人来村子里拉石灰,说在八都看见了老二媳妇,银兰一家这才回过神来。
似乎每一个人都有饥饿的记忆。我的生肖是狗。在我出生时,母亲养了一条狗,说,狗命贱,再烂贱的东西都吃得下去,只要吃得下去,便可以活下去。我十岁,年冬,地寒天裂。家里一只狗没换毛,怕冷,老躲在门角、桌下、灶房。这十年,狗几乎没离开过我。我上学,它也跟着;我砍柴,它带路;我捡蘑菇,它便蹲在树下等我,伸出红舌苔,唏呼唏呼地哈气。狗是黄狗,也叫土狗,溜滑滑的黄。狗的唾液能解毒。邻居有生疔疮疽痈的人,草药治不好,便坐在我家青石门槛上,裸出手臂或腿部,让狗舔疮口。其他的狗都不舔,就我家这条老狗会舔,趴着,舔得细致耐心。狗舔了十天半月疮口,再毒的疔疮会愈合,不留疤。
腊月的大雪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雪化了又积,积了又化。我母亲一直发愁,过年的吃食还没着落,还没置办年货。我三姑父来看望老丈人,在桌上喝酒。狗蹲在桌下,老妨碍三姑父架二郎腿。他用筷子敲敲碗边,说年货不是现成的吗,哪还需要置办呢?吃完了饭,三姑父把所有的门关起来,只留大门一条侧缝。狗惊慌地四处乱闯,在厅堂里汪汪地叫。它能预知接下来事情的发生。我号啕大哭。我母亲对三姑父说,就是过年吃稀饭,也不能杀这条狗。三姑父说,狗养起来不就是吃的吗,又不是牛,牛可以耕田,狗杀了,明年养过一条。狗从门缝钻出去,脑袋被两扇门夹住。狗蹭着后肢,尾巴甩来甩去。狗叫了一会儿,便不叫了。三姑父拉开门,狗瘫在地上,上下的牙齿深深陷在自己的舌苔上,牙缝流出猩红的热血。血很快冻结成一摊,竖起来的耳朵也软下去,前肢弓曲。
饥饿给人的胁迫感和驱使感是相同的。当一个人长期处于饥饿状态,是一个人的不幸。当集体长期处于饥饿状态,是一个国家的不幸,个人的饥饿记忆也将成为集体记忆。苍生多饿殍,是时代之痛。饥饿就是战争。
近日读朝鲜脱北诗人张进成的诗《世界上最好吃的》:“三个月前我弟弟说/世界上最好吃的/是热乎乎的玉米//两个月前我弟弟说/世界上最好吃的/是用火烤熟的蝗虫//一个月前我弟弟说/世界上最好吃的/是昨天夜里吃的梦//如果弟弟活到现在/活到这个月,他会说/世界上最好吃的是什么”我有一种锥心的痛。张进成曾是朝鲜官方专业作家,当他发现在并无天灾的情况下,国家依然发生大饥荒,饿死的人数以百万计。他秘密写作,并冒着生命危险,携带自己诗作,泅渡鸭绿江,脱北。他的诗歌多写朝鲜人饥饿的状态,给人极具震撼。一个国家,连蝗虫都没得吃了,让人不寒而栗。饥饿,是朝鲜人的天敌。每一个民众对这个天敌束手无策。张进成写到了人争抢吃死人肉的场面:躺在街巷的尸体/吊在没有果实的树上的尸体/在黑压压苍蝇密布的垃圾上/叫花子争先恐后的一双双手/枪口前被撕碎的死囚的一片片肉……朝鲜人死了,要等尸体腐烂了,才埋葬,不然,尸体要被人从坟墓里挖出来吃掉。
现在,世界上还有多个国家的大多数国民,处于长期饥饿状态,如战火下的叙利亚,动荡的利比亚,津巴布韦,利比里亚,刚果民主共和国,布隆迪,索马里,尼日尔,阿富汗,厄立特里亚等。这些国家,每年还有许多饿死的人。
年少时,读唐朝杜甫《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不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以为只有存在皇帝的社会才会这样,只有科技不发达耕种技术落后的远古时代才会这样,其实不是,只要有专制政权的存在,饥荒就会大面积发生并持续发生,人吃人的悲剧就会不断上演。
饥饿,是人根本的生命意識,从营养角度说,是自身所需的氧、热量和营养素供给不足的状态;从代谢角度说,是人体的胃和小肠排空,需要食物供给。因为有饥饿感,我们才知道自己还活着。饥饿,是我们身体里的一口钟。饥饿,让我们警醒,让我们追问:为什么曾经大面积的人长期处于饥饿状态?我们怎样才能彻底免除饥饿?
长期受饥饿的胁迫已经告别我们几十年,彻底地远离了我们。但我始终不会忘记,我像一匹孤狼,被饥饿驱使四肢,曾为了在学校吃上一个馒头,我偷偷撬开我父亲紧锁的抽屉。我以为那里面有角币,或分币,拿几张,去学校的食堂买馒头吃。我用螺丝刀,钻进锁孔,转,转,把锁的弹簧拔出来,拉开抽屉,一分钱也没有,只有旧账簿厚厚一叠。我的一个同学,在一个包子铺偷煎包子吃,被抓住送到班主任办公室。班主任训责他,问他为什么去偷。他紧紧地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泪水扑簌簌地流。他是个惯偷,专偷东西吃,偷油条、偷清汤,偷晒在屋檐上的咸菜,只要可以吃的,他都偷。到了初三,他被学校开除。对于一个长期被饥饿所威胁的人来说,尊严不如一个馒头。
我是一个特别珍惜粮食的人,浪费一碗饭,我会难受。小时候吃饭,桌上落下一粒米饭,都要夹起来吃,不然,我父亲的筷子会落在我头上。碗里,也不能剩下一粒饭。“浪费一粒米饭,都是罪孽啊。”我父亲常常对我说这句话。他比我更懂得食物的重要。有很多次,他对我讲起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村里的人,吃光了野菜吃树皮,吃观音土,村里的人,先是面黄肌瘦,要不了两个月,全身浮肿,溺婴和老人投河事件频繁发生。每次说的时候,他都很动容。“好了,一切都过去,不会再发生了。一个人的命运,总是和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即使是普通的民众。”父亲抹抹眼,点一支烟,八十多岁了,声音还是洪亮,他说:“不要没收农民的土地,不要掠走地上的粮食,不要夺走屋里的女人,这样的国家就会伟大。”他是个农民知识分子,他说话喜欢总结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