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二十一章》:沪上平民列传

2019-11-25 02:56戴文子
方圆 2019年21期
关键词:尝试生活

戴文子

天还没亮,任晓雯就已经醒来,突如其来的“写作的兴奋感”,让她比往常起得还要早。凌晨四点,在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时,任晓雯早已坐在桌前,准备投入写作。

于每日的清晨寫作,静候日出,这已经成为任晓雯的创作习惯。“我需要做的,只是清晨五点随闹钟声起床,六点坐到写字台前,开始每天三小时的写作。我像是对待一份工作,保持最刻板的作息。仿佛必须如此,才能斟酌最细小的字义差别,掂量最微妙的句式排列,才能对世界和人的内心保持最强烈的惊奇感。”这位年轻的女作家如是说。

写作是生命的原动力

在这个或拼颜值或拼才华的年代,无论从哪方面看任晓雯都已是人生赢家。任晓雯自幼家教甚好,成绩优异,以硕士学历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踏出校门后选择从商,一路做到副总裁。但任晓雯却说,这一切都不是她主动的选择,没有一样是自己真正喜欢的,直到接触写作,她才开启了自己生命的原动力。

初出茅庐的任晓雯以诗歌创作于国内名刊崭露头角,随后在《萌芽》上接连发表作品,并连续五届在新概念成人组得奖。但成人组并未受到当时媒体过多的关注,所以生活中的任晓雯依然“鱼不动水不跳”。任晓雯坦言,参赛最大的收获是来自《萌芽》编辑的鼓励,“在他们的语气中,我俨然是有文学才华的”。

然而真正的职业创作和作文大赛是两回事。2002年,任晓雯用几个月时间完成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岛上》,却无数次被杂志社、出版社退稿。经过了整整六年才终于得以出版,却由于缺少关注度很快便石沉大海。而后任晓雯又花了五年时间,写了三十九万字的长篇《她们》,这本书的命运和《岛上》一样多舛。直到另一个六年过去了,远在欧洲,曾将莫言、余华作品翻译成瑞典语的翻译家的陈安娜女士无意中在图书馆读到这本书,觉得很喜欢,便开始着手翻译。随后,该书的瑞典语版、英语版、法语版在欧洲相继发行。墙内开花墙外香,自此以后,任晓雯的写作道路才开始顺风顺水,出版社主动找上门签约,各路媒体约稿也纷至沓来。近些年出版的《阳台上》《好人宋没用》等作品让她蜚声文坛,如今的任晓雯已辞去工作,在老家专职写作。

闻到一个城市的气味

尽管出生的时间贴近80年代,但任晓雯的写作风格明显属于“70后作家”——审美风格多样,位于历史夹缝,以及与写作历程同步的内心变革。当我们尝试梳理任晓雯的作品时,常常被她风格的多变所吸引。从2002年至今的十多年间,她尝试过后现代的、超现实的作品架构,也创作过光怪陆离的都市奇谈,还有平实的、白描的、家长里短的市井故事。任晓雯作品的格局时而撑得宏大,时而又缩得细窄,呈现出一派很有野心的样貌,她仿佛不着急确立属于自己的文学标签,而是想尝试更多、突破更多。

到了这一回,任晓雯的文字又像上海女人给人的印象,细腻、绮丽,又有着不动声色的冷酷。对于擅长挖掘历史纵深和描写众生群像的任晓雯来说,新作《浮生二十一章》更像是一种全面的自我颠覆。她想真实地还原小说中所有小人物困苦的历史处境,让他们看起来尽可能形象、精致、真实。而书写小人物的真实生活与命运,从纯虚构到现实化,尝试与历史交融,也是任晓雯在写作路上的一次转变。或者说,任晓雯的文字生涯从未停止过转变。

《浮生二十一章》是任晓雯在《南方周末》连载的短篇小说系列精选,每篇以人物姓名为题作为一章,共二十一章,每一章皆用2000余字绘出一个人的一生。故事都与上海这座城市有关,且多发生在熙熙攘攘的弄堂里,任晓雯以小说家的敏锐和雕刻家的耐心勾勒上海小市民的生活和精神状态。张忠心、高秋妹、姜为民、杨敏安……二十一个人物,二十一种人生,这些人物个性明朗,境遇普遍,每一个人物的性格都是丰富且生动的,这种生动是指很难定义他们是所谓的“好人”或“坏人”,他们有时可爱有时可恨,世故精明又不乏努力善良,即使命运难以捉摸,即使生活千疮百孔,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人生轨迹里忙碌着、奋斗着,也世俗甚至势利地活着。

袁跟弟一生好强,曾在外国人家里当长工,临老想去美国看看,却突然中了风,空留下一张年轻时存下来的1934年版美元;余鹏飞心心念念成为上海人,凭本事考上大学到上海,认识个上海女朋友自豪又自卑,总怪别人嫌鄙他;曹亚平热爱表演,因历史原因下放至农场,返城时又因政治表现不佳被刷,最后成了个“老疯子”;宗建国喜读书,本想做个世界闻名的大学者,不料年纪轻轻被查出肾衰竭,整天里抱怨生活,渐渐学会搓麻将、喝酒,下作闲话乱喷……书中人物生活在平常人家,心怀各色梦想,使着劲地往上爬,却在现实中遭遇一次次的打击,只能用日复一日的生活抵御人间的荒芜。浮生一世,生活从来都不容易,无论谁都在与命运不停地做抵抗。

可以说,仅用寥寥两三千字,任晓雯就写成了一部沪上平民列传,她为这些浮沉颠沛的上海人,刻下曾经活过的墓志铭。故事里的人物大都有原型可循,因为故事材料源于对上海芸芸众生的采访记,有的是对亲友的采访,有的源于口述史,还有的是网友自述,这无疑使得这部作品有了“非虚构”的气质,任晓雯似乎想通过所谓的“非虚构”来趋近真实,写出真实生活里的力量。任晓雯说,小说里出现的各种历史生活细节,主要不是来自她的记忆,而是通过查阅资料。她从1921年的资料一直查到现在,再用想象力把这些资料黏连起来。通过庞大的资料收集,任晓雯闻到一个城市的气味。

一些新鲜的尝试

市井小民,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日常琐碎,生活在一地鸡毛中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细小又强大,历史的面目若隐若现于每一个平常人家。任晓雯对此既不诗化也不刻意扭曲,她始终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客观冷静地叙述,不煽情不评价,这种克制使得故事显得尤为踏实、真切,一如生活本来的面目。

《浮生二十一章》的语言极为考究,看得出是经过精心打磨的文字。这些年,任晓雯的文字一直保持简洁准确、干净利落,这有赖于她超强的洞察力和描写力,任晓雯还进行了一些新鲜的尝试,小说中糅入了文言和沪语,她试图用古朴的语言制造年代疏离感,通过沪语让人物更具地域特色。这种尝试无疑是大胆的,因为它有可能给读者带来阅读的障碍,并制造出巨大的陌生感,好在任晓雯的巧妙处理使得语言非但不显疏离,反倒是高级且迷人的。如《江秀凤》一文中:“一日,上门收废品,遇着个故人。对方瞩视良久,忽道:‘三小姐,是你吧。她赧红了脸,跑下楼去,缩立于墙边,放任自己哭个够。俄而摇摇小铃,起车前行。”准确精练,无一字多余,一个落魄的三小姐形象顿时鲜活起来。

古语和沪语的加入使得任晓雯笔下的人物更贴近生活,灵动自然,真实深刻,哭笑间也有了更多的层次。任晓雯坦言写《浮生》时甚至能感受到笔下人物“噼里啪啦说话时,咸酸的唾沫溅射而来”。这种书写在当代作家的写作中很少见,任晓雯似乎创造了一种不同寻常的语言风格,也摸索出了独属于她自己的小说叙述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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