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学老师的朋友圈火了

方圆 刘亚 梁波 李逢源

“塘湾政府的领导和自来水厂的老板，你们看到塘湾的人民花钱喝这种自来水，你们的良心能安吗？”2018年5月24日，一条小学老师的微信朋友圈突然火了起来。配图是江西省贵溪市塘湾镇自来水管流出的水，水质呈黄褐色且极其浑浊。发微信朋友圈的老师同时说，这不是管道清理时的情况，而是这地方一下雨水质就这样，明显是自来水不合格，水质一直不好。

当年6月，这条微信朋友圈经由别人转发到了贵溪市检察院第四检察部主任陈文华手机里。看到这条微信，陈文华不禁皱起了眉。

自来水的问题由来已久

无独有偶，陈文华通过检索在网上发现一条新闻，说的是贵溪市雷溪镇的一家自来水厂，平日里大门敞开，也没做任何安全防护措施，引起人们心理恐慌：万一有人进厂里投毒，后果不堪设想。陈文华和同事们决定去这家自来水厂实地走访。当天，厂里大门敞开，无人看管，他们直接进入了水厂，发现沉淀池水体浑浊，水质发黄。再走访附近的村民，了解到村民家里使用的自来水水质不好已有一段时间，特别是在汛期，“自来水管里流出来的都是黄泥巴水，完全没法喝，只能用来冲厕所”。

自来水的问题在贵溪由来已久。在贵溪市志光镇集镇上，当地镇政府及居民家中明明有自来水但是不敢用，得自费打井解决饮水难题，几乎每几户家门口就打了一口井。“没办法啊，打开自来水水龙头，流出来的水全是渣渣屑屑，还有一股臭味，就是烧滚了也不敢喝！”居民们满脸无奈，“打一口井得四五千块，虽然井水比自来水水质好了一些，但是据说有关部门检测过，水质也是不达标”。也有居民称，近些年来，镇上自来水的水质每况愈下，时而红黄像泥巴水，时而呈现酱油色。

“志光镇可能是全鹰潭水质最差的地方了，一是自来水厂建厂比较早，设备较差，二是现在水源地取水口上游附近有生猪养殖场，存在水源污染的问题。”贵溪市人大代表汪继灯说，但要彻底解决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他也一直在持续关注并监督推动问题的解决。

“供水流程是取水后经过加药、沉淀、过滤，再供水到用户家中。”水厂员工说。当问到具体加药程序时，员工的回答让陈文华很是吃惊。“基本凭个人经验放漂白精和高效聚氯化铝，具体加多少是上任水厂管理人员教的，水质清时少放点，水质浑浊时就多放一点，水量多时也会多放点药。平时加药量也不会做记录。”这样的水质能合格吗？“因为没有化验的设备，也不知道能不能达标。”该员工说市里疾控中心和乡镇卫生院会来水厂取样检测水质，曾收到过巡查意见书和日常监督检查表，但没有后续。

江西省鹰潭市贵溪市塘湾镇自来水厂取水口治理前后对比， 上图是治理前， 下图是治理后。（摄影 / 伍巍巍）

江西省鹰潭市贵溪市塘湾镇自来水厂取水口治理前后对比， 上图是治理前， 下图是治理后。（摄影 / 伍巍巍）

鹰潭市余江区检察院第二检察部主任夏阳明和同事多次走访附近乡镇，发现镇上自来水厂的取水口有的设在农田边上，时刻受到化肥、村民做饭洗衣等种种可能污染水源的威胁，有的取水口甚至被一大片水葫芦覆盖，这种植物的生长容易导致水体富营养化、影响水质。“我们在走访中还发现，从水源地到水龙头，从水源水、出厂水、管网水到末梢水，幾乎自来水供水的所有环节都有不规范的情况存在。”夏阳明说。曾有一位老人向当地政府投诉，来到乡政府后，自己打开院里的水龙头，发现流出的水也和自家水一样浑浊发黄，只好放弃。“真希望有人能管管啊！”老人的心酸让办案检察官们触动不已。

自来水不好，检察院管不管

不仅是陈文华和夏阳明，鹰潭市检察院第六检察部主任梁波也收到了关于饮用水不合格的线索。“自检察院开展公益诉讼工作以来，我们院配备了生态检察流动宣传车，一月一出行，特别是乡镇农村，是宣传车重点停留、派发公益诉讼宣传手册的地方。”梁波说，刚开始，村民觉得很陌生，也不会靠近。我们主动上前跟他们聊天、发手册后，有村民就好奇地来问：“我们村的自来水都不敢喝，你们检察院管不管？”

“管！”得知情况后，鹰潭市检察院检察长李莉安当机立断。在她看来，这是发挥检察机关公益诉讼功能，由小及大、以点带面的一次机会。“鹰潭乡镇有不少自来水厂存在问题，不如将这些涉及饮用水的问题归纳在一起，作为检察机关提起公益诉讼的线索。”于是，一场为期两个月的专项监督活动就此展开。2018年10月，根据最高检部署的“保障千家万户舌尖上的安全”检察公益诉讼专项监督活动，鹰潭市检察机关开展了为期2个月的“保障农村饮用水安全·公益诉讼在行动”专项监督活动，对全市农村饮用水安全进行了调查，涉及实行集中式供水的32个乡镇，已建成并投入运行的农村集中式供水工程受益人口达50多万人，占全市农村人口的约60%。

在两级检察院对自来水供水厂及水源地的多次实地走访中，导致水质不合格的原因逐渐浮出水面：水源选址的科学性有待提高，有的水厂取水口是在农田附近，有的取水口附近建有污染企业;制水专业化技术人员匮乏，部分从业人员未办理健康证等相关证件;粗放式运营问题突出，有的水厂使用“三无”产品，水质监测、消毒设备未按规定运行;监督管理的执行力有待强化，部分水厂行政许可手续不齐备。

“大家都知道水质安全问题重要，涉及百姓切身利益，但是哪个机关来推动问题解决，我们都认为检察机关公益诉讼是最好的选择。”陈文华说，“提起公益诉讼，我们面临的首要难点就是专业知识和检测设备的缺乏。如何判断水质是否达标？还需要依靠其他部门和第三方的检测报告，不仅是专业人员，经费、技术都是难题。”

“为了获取最权威真实的检测数据，我们委托江西省地质矿产勘查开发局九一二大队实验室对各个自来水厂抽取水样进行鉴定，充分借助‘外脑办案。”李莉安介绍说。鉴定结果显示部分水厂水质细菌超标情况，pH值偏低，锰含量超标，不符合生活饮用水卫生标准。针对鉴定发现的问题，鹰潭市检察院组织了卫计委、鉴定机构、营养专家等进行科学论证，一致认为饮用水细菌超标易造成急性腹泻、肠道外感染等疾病，威胁身体健康。

在专项监督后，检察机关最终形成了《农村集中式供水饮水安全的调查报告》。报告中明确提到，当前鹰潭市农村集中式供水饮水安全主要存在运行不够合规、监管不够到位、水质不够安全等问题。在32个乡镇农村集中式供水自来水厂中，运营规范的只有4家，不规范的有28家，不规范率达87.5%;在对水厂水质检测中发现，不达标率高达69.2%。

厘清权责，发出17份检察建议

那么，水质不合格，自来水供水出了问题，究竟是谁的责任？水利局、环保局、卫计委还是政府？陈文华和夏阳明查阅了相关文件，发现这是一个涉及多部门治理的问题。“我们在办案中发现，涉及自来水水质管理的几个行政部门责任界限不是很明确，如果要提起公益诉讼，必须先厘清权责。”夏阳明举例说，比如水利部门负责监管自来水厂办理取水许可证，卫生计生部门负责水卫生监督，环保部门负责水源污染监管等。

李莉安向《方圆》记者介绍，经分析研判和诉前程序调查取证，2018年10月，全市检察机关邀请了政府分管副市长（区长），及环保、水利、卫计委和有关乡镇“一把手”，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参加诉前检察建议公开宣告，现场展示了检察机关调查取证的有关证据和鉴定机构的鉴定意见并送达检察建议。

“对于贵溪市水利局，你局对本行政区域内取水许可、农村饮用水安全工程水源地保护等负有监督管理职责，特向你局提出如下检察建议：建议对未办理取水许可证的集镇自来水厂依法查处;建议会同环保部门依法划定水源保护区或者水源保护范围，设置保护标志，明确保护措施……”

“对于贵溪市塘湾镇人民政府，作为本镇农村饮水安全工程运行管理责任主体，建议你单位认真履行对辖区内自来水厂的监管职责，完善相关制度，加强对饮用水水源地的保护，督促自来水厂对供水进行规范净化、消毒，对出厂水质进行日常检测，确保水质达标……”

“对鹰潭市余江区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你单位对本行政区域内的集中式供水单位负有监督管理职责，建议你单位做好辖区内饮用水卫生监督检测工作;督促各集中式供水单位按规定对水质净化消毒并对水质进行日常性检验……”

……

17份有理有据的检察建议在公开宣告后发出，政府各部门分管领导在接到检察建议后承诺：一定会采取措施、加强监管，确保水质达标。

“在检察机关的持续监督下，各相关部门都重视起来并积极整改，将饮用水保护真正做成一项民生工程。作为代表，我也将持续关注这项工作。”曾参加公开宣告的贵溪市人大代表、贵溪市花园居委会党支部书记张贵华表示，在听取了检察院对各乡镇水质检测的通报后，各乡镇也高度重视，形成了初步整改方案，如今整改成效明显。自从检察机关开始履行对公共利益的保护职能以来，成效还是较为显著的。

贵溪市政协委员、江西简答律师事务所主任简润涛表示，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检察机关发出的检察建议发挥大作用了。“检察机关作为法律监督机关，通过发挥公益诉讼检察职能，监督农村饮用水问题，有效促进各行政部门积极履职，改善各地饮水安全。我作为政协委员也会继续发挥民主监督作用。”

“针对志光镇集镇饮水安全问题，检察建议发出之后，由市委领导亲自调度推进，投入100多万元改造管网和供水设施，今年11月底前将正式供水。我们志光镇饮用水的问题终于迎来解决的时候了。”汪继灯代表向记者表示。

多方配合铲除30多年隐疾顽疾痼疾

“缝缝补补，不如大修。”全国人大代表、鹰潭市委副书记、市长于秀明告诉记者，饮用水问题是鹰潭30多年来的隐疾、痼疾和顽疾，与其哪里出了问题修补哪里，不如一起放到明面上来处理，真正把饮用水安全做成一项“良心工程”。针对多年顽疾，鹰潭市委要求市（区）两级政府根据2018年12月份的调研报告提出的问题，采取有效措施整改落实。

检察建议发出后，在鹰潭市委市政府的有力部署下，当地各市区都迅速行动起来。专项监督后，一场专项治理行动以更加轰轰烈烈的形式开展起来。

在贵溪市，当地投入700多万元，对涉及乡镇的自来水厂储水池、取水口、化验室等进行改造。例如在余江区，针对锦江自来水厂供水设备老化问题，投入500余万元用于供水设备的更新换代，同时改变取水口;针对中童镇供水，决定弃用原取水口，并投资1000余万元重新建造自来水厂及配套设备，目前该两项目工程已建成，水质检测达标。

“资金投入只是第一步，长效机制也在形成之中。”余江区区委书记苏建军告诉记者，感谢检察院的监督，接下来会继续请区各分管领导召集有关部门、就乡镇存在问题进行专项研究，举一反三，要确保饮水安全。如今，余江区农村饮用水水质有了明显的改善。此外，各行政主管部门也根据自身职能定位，果断出击保卫用水安全。卫计委、水利部门依据检察机关调查取证材料，对违法自来水厂作出行政处罚，责令自来水厂补办证照手续。贵溪市、余江区卫计委对乡镇自来水厂从业人员100多人开展制水、日常检测等有针对性的专业化培训。

“在专项行动实施中，我们检察机关主动跟进调查发现，卫计委、水利、乡镇日常监管频率加大，通过进一步厘清执法关系并开展联合执法成效明显。”李莉安说，短短两个月内，所有收到检察建议的部门都已作出书面回复，提出整改措施。通过公益诉讼诉前检察建议，所涉部门履行职责行政公益诉讼案都已结案。

今年10月底，记者来到鹰潭市余江区和贵溪市饮用水安全问题较突出的乡镇进行走访。在贵溪市塘湾镇自来水厂，此前取水口污染、净水设备简陋等问题已经解决，如今已更换新的取水口，取水后修建了新的沉淀池，并设有明显的国家一级饮用水保护区取水口标志。原来没有健康证的水厂员工，均已补齐健康证，持证上岗。在余江区锦江镇自来水厂，政府投入的500万元已让水厂彻底旧貌换新颜，在已停用的20世纪80年代旧设备旁，崭新的供水设备已经正常运转。与此同时，属于“陈年旧疾”的志光镇已投入100多万元改造管网和供水设施，今年11月底前将正式供水。多位受访村民告诉记者，现在家里的自来水水质已经有了明显改善，不用再打井挑水喝了。

“政府很欢迎，百姓很受益”

2019年10月23日，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张军在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十四次会议上，就全国检察机关开展公益诉讼检察工作情况进行专题报告。报告中提到“鹰潭市检察机关向市、区两级政府提交农村集中式供水安全调查报告，并针对部分自来水厂水质不符合生活饮用水卫生标准问题，向相关行政机关发出检察建议”。

“这是对鹰潭市检察机关工作的极大肯定，说明我们实行的一体化办案机制已取得成效，同时也鼓励我们继续在办案中监督，在监督中办案。”李莉安说。

饮用水安全是关乎百姓、关乎民生的一件大事。贵溪市市委副书记、市长周谷昌对此问题感触颇深。“有一次我回农村老家，当时正是干旱期，连地下水都干涸了，自来水厂抽不上水来，老百姓只能一车车地从村外拉水回来用。”周谷昌说，那个场景让自己记忆犹新。此次检察机关以农村饮用水水质安全问题为切入口，对全市农村饮用水水质安全做了深入细致的调查，针对发现的问题提出检察建议，督促有关部門认真履职，效果显著。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政府很欢迎，百姓很受益”。

于秀明认为，鹰潭市检察机关此次行动可以说有三个“真正做到了”：一是真正做到了为人民司法，特别是在积极开展专项监督活动中，努力保障人民群众“喝出健康”;二是真正做到了为大局服务，检察公益诉讼立足职能，与市委、市政府中心工作同心同向，主动融入、跟进，发挥了重要的法治推手作用;三是真正做到了为依法行政助力，检察公益诉讼通过“在监督中支持”的杠杆作用，推动政府各个职能部门更加积极履职，更加紧密衔接，形成了更加严密的饮用水安全监管网络。

“在接下来的工作中，检察公益诉讼应做到三个‘更加。”于秀明表示，一是更加主动持续跟进监督，支持、推动相关部门进一步抓好巩固、整改、提升等工作，保障从水源地到“水龙头”的安全。二是持续加强与相关职能部门的联合联动，主动推进对“水源水、出厂水、管网水、末梢水”的全过程监督，在打好“净水”保卫战中发挥新的更大作用。三是以饮用水安全公益诉讼工作取得的良好成效为新契机，充分发挥生态环境公益诉讼的“防火墙”作用，敢于“亮剑”，当好生态环境保护的“检察卫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