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暴力排污之后

方圆 毛亚楠

水电站老板王贵并非不知自己在上游水库清淤会给下游带来怎样的影响。他今年44岁了，是安徽省宣城市绩溪县板桥乡下村人，有着十几年的水电站管理经验。位于上游名叫隐塘的水库是他从父亲手里继承的家业。2016年11月，他发现隐塘水库的排水洞口被石块堵塞，影响了水电站的发电。因为自家水库位于上游绩溪县与下游旌德县两县交界，王贵就维修水库底涵事宜分别向两县水务局请示，但因可能影响下游白沙水库（为安徽旌德县唯一集中式饮用水源保护区）的饮用水源安全，未获水务部门的同意。

同年12月初，为解决堵住的底涵洞口，王贵借下游白沙村河道整治的机会，聘请安徽江南爆破工程有限公司对排水口处进行爆破作业，虽然爆破疏通工程获得了当地公安机关的许可，但被王贵请来实施爆破疏通的工人提醒过他，“爆破会致污水流到下游，到时候下游的人要讲的”，但王贵回复说“没事”，“反正下游也在清淤，不怕”——他怎么也想不到，之后情势的发展会让下游的县检察院同自己对簿公堂。

上游来了黑水

这是2019年10月的最后一天，皖南山区的秋末，丘峦之上微云流漾，倒映进静谧的白沙水库之中。正是河流的枯水期，水位走低，绵延的白沙河河道因为断流，裸露出成片的砂石。几只野鸭在水多一些的潭子里游泳，河道两端有清过淤的痕迹，但水库中心水体仍有肉眼可见的淤泥和蓝藻聚积。

同行的旌德县检察院生态检察办案组检察官刘成瑛打开手机里的环境地图，向《方圆》记者出示此时白沙水库的实时水体质量情况。绿色的图标显示其水质良好，净化后可供生活饮用。“这就是白沙水库恢复后的样子了，一次暴力排污对生态环境造成的伤害，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刘成瑛说。旌德县检察院去年6月里向旌德县法院提起民事公益诉讼，要求王贵所在的绩溪县板桥水力发电总站承担侵权责任。这起案件是旌德县首例民事环境公益诉讼案件，再加上群众对县城这座唯一“大水缸”的依赖和情感，案件的办理引起旌德县上下的高度关注。

白沙河是旌德县人的母亲河，它发源于绩溪县庙山，经绩溪县板桥头乡上田村经回马桥水库流入隐塘水库，再流入旌德县版书镇白沙村入境，系白沙水库上游唯一水系。所以当隐塘水库底涵洞口被炸开，淤积库底多年的淤泥及污染物随水流一并冲下时，版书镇的白沙村村民成了这些黑水的第一见证人。“颜色比浑水还黑，绩溪莫不是在洗砂？”围观的村民议论着。黑水和淤泥不是固态的漂浮杂物，村里护河队志愿者们没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东西沿着河道流到下游白沙水库里去。一连几天里，整个村庄像围上了一条黑色的“大围巾”。村书记张九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就把白沙河的情况反映给当地水务部门。

2016年12月19日，旌德县环保局执法大队队长王国强也在旌德论坛上看到网友上传的河段污水照片，就立即带领县环保执法人员一路沿着污染带逆流而上查找污染源。同去的还有环保局环境监测站站长董海龙及4名工作人员，他们带着简易便捷式采样设备到达白沙水库，看到现场确是污水浑浊不堪入目。一行人最终确认是隐塘水库清淤所致，董海龙他们分别在隐塘水库清淤的排泄口、两县交界的跨境断面及白沙水库取水口三点进行取样，送至宣城市环境监测中心进行监测分析。根据监测报告，结合《地表水环境质量评价办法（试行）》，各监测点位的水质类别均低于《地表水质量标准》（GB3838-2002）V类标准，属劣V类水质，远远超出了III类的饮用水源地水质饮用标准，不适合人体饮用水的健康饮用要求。

另外，监测报告指出，由于大量的库区淤泥随污水沿河流入白沙河，直接进入了白沙水库沉淀淤积，在库区底泥累积，淤泥中含有大量有机物质、无机营养成分和大量胶体物质，逐渐释放至水中，淤泥过多恶化水质，病原体易繁殖，为微生物、腐殖质生长提供富营养，影响湖库库容及水生生物的生态平衡，影响水生生物对水体的净化效果，导致水质短期内恶化，富营养加剧，在枯水季节易导致蓝藻类污染事件发生。尽管后来相关部门成立了联合调查组，启动了立案调查程序开展调查，但因为经营者王贵的行为够不上环境污染罪的刑事犯罪，案件一度停摆。王国强记得，当时执法人员前后催了王贵几次，他都未采取积极的清淤补救措施，致使侵权行为呈持续状态。

旌德论坛成了舆情爆发的第二高地

白沙水库被严重污染了，旌德县城3万多居民几乎在一夜间知道了消息，有住老城区的人家拧开水龙头做饭，却发现里面放出了浑水，沉淀后有泥沙垫底。紧接着，浑水从水管中流出的小视频出现在各个微信群里，“这水还能吃吗”“怎么喝啊”，越来越多的议论又将其淹没。本地旌德论坛成了舆情爆发的第二高地，论坛创办者曹晓曙记得，那几日他不停收到后台发来的消息，汹涌的民意甚至向政府发去诘问，这对相关部门形成不小的压力。

10 月 29 日， 白沙 村 前 的 白 沙 河道 景 象， 通 过 治理， 河 水 清 亮 干净了。（摄影 / 方圆记者 毛亚楠）

但环境问题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对此，县政府组织力量开展了清淤工程，并督促绩溪县开展了调水稀释污染水体（当日调绩溪东方水库10万方水）等应急工作。县水务、环保卫生部门亦根据职责加大对水源地和水厂出水水质监测化验频次。在饮水困难的那一个星期里，张九美记得，白沙村人同县城人一样挂心着白沙水库的情况，白沙村虽为上游，喝的是山上的自流水，但村里人的亲戚、子女大部分住在县城里，期盼水质恢复正常是他们共同所想。

但旌德县县政协委员、安徽徐健律师事务所主任徐健告诉《方圆》记者，曾经，白沙村是绩溪方面推卸责任的一个靶子。2016年前后，就曾有热心公益人士向上游绩溪县方面反映过他们向下游排放污染物的事情，绩溪方面却一口咬定是白沙村所为，与己无关。张九美解释说，近些年，为了让白沙村人做好县城“大水缸”的守护者角色，政府在要求村民不从事大型种植养殖方面出台了不少政策，并给予村民相应补助。不仅如此，为保护水源地，白沙村早已实现改厕、实施生活污水处理等措施。村里还成立了护河队，让村民们以人工巡河的方式，排查河道安全隱患，及时清理河面上的漂浮物和河道两岸的垃圾杂物，确保发现问题及时处置。“可以这样说，白沙村为旌德县城是做出贡献的。”

如此看来，板桥水力发电总站的这次暴力排污事件，似乎同时变成了个提醒，让两县明晰，白沙水库的水源地保护问题，不能不去彻底解决了。

而徐健在此间起到关键助推的作用。2012年，绩溪县两企业向徽水河排污，徐健曾欲联合千人提起公益诉讼，此事在当地引起轰动。此次白沙水库受污，徐健认为自己有必要助推此事件的处理。2017年元月，徐健向社会发出“英雄帖”，鼓励旌德人捍卫自己的水源地，当时有30多位县政协委员各自带车，统一行动，浩浩荡荡赴上游绩溪境内进行调查取证，了解情况。

“我现在想来当时是有些鲁莽了，但是如果再向上级一一请示，也就做不了这些了”，徐健说。他和随行的旌德县公证处公证员对排污口等处水样进行了提取和封存。徐健记得，当时王贵被他们一行人的声势惊住了，以为徐健他们要同自己打架。徐健讲，“我们不跟你打架，我们都是有素质的人，我们要跟你说的是，如果你再这样做的话，对不起，我们会使用法律的武器来惩治你”。

虽然嘴上说是要用“法律武器”，但因此案为跨区域事件，涉及管辖权的问题，不好操作。徐健一直在思考解决之道，既然不能以污染环境罪定他的罪，为了以儆效尤，他再次想到提起公益诉讼。但此事由律所牵头发起公益诉讼，他怕聚积的人多，会受到干扰。正在他一筹莫展时，一次跟旌德县检察院副检察长汪平的相遇，拓宽了徐健的思路，“为什么不让检察机关就此事提起公益诉讼呢”。

提起民事公益诉讼

刘成瑛向《方圆》记者坦承，2017年初接到徐健反映的这个案子的时候，当时的旌德县检察院其实对这个案件该如何处理还处于模糊的状态，“当时的大家大都聚焦于行政公益诉讼，民事公益诉讼从法律关系来说是必须由市级检察院提起的，这是县检察院接到的第一起民事公益诉讼，没有先例可参考”。

但旌德县检察院检察长刘祎有着很高的敏锐度，“当时正是公益诉讼改革试点阶段，既然赋予了检察机关作为公益诉讼人，对损害国家和社会公共利益的违法行为向法院提起诉讼的权力，那就要好好用”。2017年1月20日，旌德县检察院决定立案，开展相关调查核实工作。为督促有权提起诉讼的其他机关和社会组织对板桥发电总站提起民事公益诉讼，旌德县检察院于2017年3月23日在检察日报上刊登公告，公告期满后没有其他法律规定的适格主体提起民事诉讼。

经层报上级，安徽省检察院、安徽省高级法院指定管辖，2018年6月5日，旌德县检察院依法向旌德县法院提起绩溪县板桥水力发电总站侵权民事公益诉讼案。此案可谓史无前例，不仅是旌德县首起民事环境公益诉讼，亦是旌德县法院首次适用“3名审判员+4名人民陪审员”的7人合议庭审理案件，由该院院长许志军担任审判长，县检察院检察长刘祎到庭参加诉讼。且有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县直相关部门人员、媒体记者旁听庭审。

庭审中，旌德县检察院派员以公益诉讼起诉人的身份出庭支持起诉，公益诉讼起诉人出示了相关证据：一是证明绩溪板桥发电站实施水库底涵爆破行为导致大量污染物流入下游白沙水库的事实，损害了社会公共利益。二是城市集中式饮用水水源保护区划分方案、水系分布图、行政机关的环境监测数据，安徽省环科院的有关专家意见，证明绩溪板桥发电站的行为与白沙水库环境损害存在因果关系。旌德县检察院认为，水电总站应当承担恢复原状、赔偿损失、赔礼道歉的法律责任。

而法庭上，被告却辩称，含泥沙、垃圾、树枝等物质的淤泥系自然产生，不是其制造的污染物。且上游沿岸居民、养殖场、河道疏浚等也会造成水质污染。其隐塘水库存在安全隐患，排污行为是迫不得已。当然他最不接受的是检察院提出的损害赔偿数额的请求，对损害赔偿数额的专家意见采用的相关数据采集存疑。

刘祎告诉《方圆》记者，如何去量化本案所造成的损失的确是重要的环节。县检察院积极借助“外脑”办案，委托第三方专业机构对隐塘水库以下1.3公里白沙河河床淤泥量进行测量，除去含水率较高的流动性状态，测量出清淤量为5676方。在此基础上，安徽省一家有环境司法鉴定资质的机构专家编制的《旌德县白沙河上游污染事件环境损害鉴定评估报告》中指出，已充分考虑沿岸居民排放等其他因素对环境基线的影响，并在现有环境基线的基础上，确定白沙河及白沙水库突然流入大量淤泥所造成的环境损害19.3万元以及环境修复52.16万元，生态环境损失以及生态环境修复的赔偿数额是保守的。

提交专家评估意见，并申请专家作为专门知识人出庭就环境科学专业问题提出意见，显然是新鲜的庭审面貌。出庭专家回忆自己第一次作为专家证人接受合议庭、公益诉讼人和被告的询问，他深切地感觉到，水污染责任纠纷是特殊的侵权，很多时候，侵权人没有相关知识认识，做出损害环境的行为后，寄希望于环境的自净功能，殊不知经人力干预后释放的大量污染物会超出环境的承受能力，造成严重的环境损害。

王贵最终败诉，一审判决他承担80多万元的生态损害赔偿费用。他不服，向宣城市中级法院提起上诉，今年4月份，宣城市中级法院作出判决：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蓝藻的发生

王贵排污一事发生一年后的时间里，白沙村人就常常在河里发现大片绿色的有腥臭味的浮沫，样子像极了农家水缸里经常出现的“那东西”，村人判断那肯定不是好的东西，“因为只要水缸里出现了这些，底下的鱼便会翻起白肚”。

后来他们知道这些绿东西名叫“蓝藻”，也叫“水华”。环保专家论证蓝藻的发生和大量污泥排入河道没有清理干净具有一定的因果关系。蓝藻出现的日子里，张九美带着村委会的人来家里的次数便会更多，他们不停地跟村民宣讲“不准养鸡啊，不准养鸭啊，会对水不好啊”之类的话。

再后来就有旌德县的人拿着手机拍了段小视频传到微信群里，小视频里传出“都看看啊，我们就喝这样的水，恶心死了”的声音。

“如果没有官方的讲解，还是会有很多人会认为平时人就是直接喝这种形态的水下肚的。”旌德县供水公司董事长高嵘笑着对《方圆》记者说。他拿出一张自来水处理工艺流程，解释原水从白沙水库通过输水管道自流到制水厂反应池，再经过各个制水环节，然后进入供水管网的工艺流程。

“不过原水越来越不好，这是事实”，高嵘忧郁道，他的公司每年的财务报表显示，制水成本一年比一年高，企业的负担一年比一年重。他很怀念早几年原水状态好的时候，现在蓝藻来了，仅除藻这一项就要占去制水成本的很大比重。

蓝藻是一种古老的、生命力极强的生物，它们通过管道进到了制水厂，制水工人先需要加相关处理剂把它杀死，还要将它们的尸体与水体分离。而这就意味着制水厂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代价就是成本的加大，就需要金钱。

王贵这次赔偿的费用是80多万元，高嵘做了一个比较。蓝藻出现后，供水公司请了中科院的专家过来，拿出来一套方案，最后显示，要把蓝藻快速治理掉，需要花费400多万元的价钱。而王贵赔偿的区区80多万元，用在环境修复上面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所以生态一旦破坏，要休养生息到多久才能回到那个状态，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未知数。但人要喝水，生活还是要过，县检察院在办理案件的同时，就深切感受到单一水源地无法清淤、城区供水总体保障薄弱、缺乏备用水源导致应急能力不足、水源水质安全隐患增多、跨界污染联合执法能力不足等之类的问题。检察机关向当地党委、政府提出了加快建设第二个集中式饮用水源地的建议。

据刘成瑛介绍，去年旌德县人大常委会通过启动第二水源地的方案，并写入当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既然已写入政府工作報告，那就是必须去做的事了”，刘成瑛说。

接下来就剩下期待，如今在旌德县，所有人都期待着第二水源地的建成，那时候绿水青山，人人都能喝上放心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