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溪师范学院 文学院,云南 玉溪 653100)
《声律发蒙》是兰茂的音韵学著作,其成书时间,学界多认同与其《韵略易通》同为正统七年(1442年)。《韵略易通》是按韵书的形式,“惟以应用便俗字样收入,音义同,字形异者,只用其一”编成,目的是便于初学者识字。《声律发蒙》则“切于幼学,吟诵之下,恍觉景物山川,皆成佳趣;庙堂经济,如在眼前。学者童而习之,便不至白首茫然也”(孙人龙《声律发蒙·叙》,渊雅堂本)。此书是兰茂将较难学懂的音韵之学,或对类对歌,或蒙习对歌,或启蒙韵学,以通俗、易于接受的方式为启蒙儿童所编的一部脍炙人口的音韵学启蒙读物。通过研究其用韵,可窥知彼时的语音实际,也可探究汉语语音发展变化,更期待能发现云南方言的痕迹。
《声律发蒙》全书分20个韵部,每个韵部用双字作韵目,依次排列。较之前期的《中原音韵》和同期、同作者的《韵略易通》,《声律发蒙》韵目具有诸多独到之处。如表1:
表1《声律发蒙》与《中原音韵》《韵略易通》韵目
1.《声律发蒙》与《中原音韵》比较。
(1)《声律发蒙》与《中原音韵》有12组韵目完全一致:东钟、真文、桓欢、先天、庚青、廉纤、支思、齐微、皆来、家麻、车遮、尤侯。
(2)《声律发蒙》与《中原音韵》韵目存在4点差异(以下对比,前为《中原音韵》,后为《声律发蒙》):A.《中原音韵》“鱼模”韵,《声律发蒙》分为“车鱼”和“模糊”,全书韵部由19变为20。B.有1组仅韵目顺序不同:寒山——山寒。C.有4组为一字不同:江阳——阳唐(采用了《广韵》韵目)、侵寻——侵心、萧豪——箫豪、歌戈——戈何。D.有1组则韵目完全不同:监咸——缄函。
2.《声律发蒙》与《韵略易通》比较。
(1)《声律发蒙》与《韵略易通》韵目完全相同的仅有6组:真文、山寒、廉纤、皆来、戈何、家麻。
(2)有14个韵部的韵目存在不同程度的差异(以下对比,前为《韵略易通》,后为《声律发蒙》):A.有1组韵目完全不同:幽楼——尤侯。B.其余13组韵目,均表现为1字同1字异:东洪——东钟、江阳——阳唐、端桓——桓欢、先全——先天、庚晴——庚青、侵寻——侵心、缄咸——缄函、支辞——支思、西微——齐微、居鱼——车鱼、呼模——模糊、萧豪——箫豪、遮蛇——车遮。
表2
《声律发蒙》二十韵部与《中原音韵》《韵略易通》韵目名称比较汇总
可看到,《声律发蒙》与《中原音韵》的韵目名称相似多于差异,继承性较为明显,但差异类型多,突变也较为明显——“鱼模”变为“车鱼”“模糊”两韵部;《声律发蒙》与《韵略音韵》看似存在较多差异,但差异类型少、变化小。
1.《中原音韵》韵目声调。其19个韵部,有8个韵部的韵目同调,其中6组为阴平字(东钟、支思、先天、车遮、庚青、歌戈),两组阳平字(鱼模、尤侯);其余11组为阴阳搭配,阴平字排前的有7组(江阳、真文、侵寻、监咸、皆来、萧豪、家麻),阳平字排前的有4组(寒山、桓欢、廉纤、齐微)。
2.《韵略易通》韵目声调。其20个韵部,仅1个韵部的韵目同调,且为阴平字(西微),其余19个韵部的韵目全是阴阳搭配,且只有“廉纤”为阳平字排前,其他18组全是阴平排前阳平排后:东洪、江阳、真文、山寒、端桓、先全、庚晴、侵寻、缄咸、支辞、居鱼、呼模、皆来、萧豪、戈何、家麻、遮蛇、幽楼。
3.《声律发蒙》韵目声调。其20个韵部,有9个韵部的韵目同调,其中6组全是阴平字(东钟、先天、庚青、侵心、支思、车遮),有3组全为阳平字(阳唐、模糊、尤侯);其余11个韵部的韵目为阴阳搭配,阴平字排前的有8组(真文、山寒、缄函、车鱼、皆来、箫豪、戈何、家麻),阳平字排前的有3组(桓欢、廉纤、齐微)。
表3
《声律发蒙》《中原音韵》《韵略易通》韵目声调比较汇总
可见《中原音韵》韵目的选取更多只限于“平声”字,可选平声同调字,也可阴阳搭配,即便阴阳搭配,也不注重顺序;《韵略易通》韵目“平分阴阳”较为明显,且阴阳排序较为严格,多为阴平字在前,阳平字在后。《声律发蒙》韵目声调没有遵循《韵略易通》规律,更趋同于《中原音韵》。
此书每个韵部下的韵文均分为两段。第一段共9韵97字,押平声韵;第二段分上下两个半句,上半句共5韵44字,押仄声韵(包含了上、去、入各仄),下半句共6韵66字,押平声韵,并且第一段与第二段下半句所押韵一致,第二段上半句则单独成韵。对其韵字进行研究,发现其韵母系统与同期的十三辙有很大可比性。如表4:
表4《声律发蒙》与十三辙比较
续表4
《声律发蒙》韵部段落韵字十三辙与十三辙不符之处十先天1先川仙千烟编钱钿天(十)言前ian、uan2上鼎饼冷影炯(十三)中东eng、ing、iong下橼禅涎翩圆船(十)言前an、ian、uan、üan十一簘豪1韶豪萄敲桥萧桃高条(八)遥条ao、iao2上叠躞叶碟颊(三)乜斜ie“颊”不合辙下瓢袍涛萧腰瑶(八)遥条ao、iao十二戈何1歌哦和多柯梭罗何娥(二)坡梭e、o、uo2上梦风栋重弄(十三)中东eng、ong下戈河峨磨科跎(二)坡梭e、o、uo十三家麻1花华阿霞蛙衙鸦杷沙(一)发花a、ua、ia2上女雨暑宇侣u、ü押韵下茶瓜麻纱挝琶(一)发花a、ua十四车遮1嗟奢斜邪遮车赊耶靴嗟斜邪耶靴:(三)乜斜ie、üe奢遮车赊:(二)坡梭e、o、uo2上貌孝啸傲到(八)遥条ao、iao下罝(ju)阇(she/du)琊(ya)斜茄蛇不合辙十五阳唐1黄刚藏忙常章凉塘香(十二)江阳ang、iang、uang2上陌勒白客笛陌勒客:(二)坡梭e、o、uo“白笛”不合辙下床窗簧行长霜(十二)江阳ang、uang十六庚青1轻清声青筝莺溟棂更(十三)中东eng、ing2上卷浅转软远(十)言前ian、uan、üan下屏庭荧生惊成(十三)中东eng、ing十七尤侯1忧浮游骝眸楼秋牛侯(九)油求ou、iu(iou)“浮”不合辙2上镜磐静兴定(十三)中东ing“磐”不合辙下洲俦头鸥钩流(九)油求ou、iu(iou)十八侵心1今沉林骎崯森侵金音(十一)人辰en、in2上管暖满短碗(十)言前an、uan下霪阴心砧琴深(十一)人辰en、in十九廉纤1添谦廉纤镰恬髯帘檐(十)言前an、ian2上将量相壮浪(十二)江阳ang、iang、uang下圆盐潜严帘奁(十)言前ian、üan二十缄函1三南帆涵耽喃蓝衫酣(十)言前an2上句处惧絮趣u、ü押韵下缄谈骖泉含参(十)言前an、ian
如表4所示,《声律发蒙》韵母系统具有以下特点:
1.韵类更为简单,20韵部所含韵母,主要韵腹(有韵尾则韵尾也相似)便归为1个韵部,便可押韵,不计韵头情况。同时可看到,《声律发蒙》20韵部共40段60句,其中53句押韵情况与十三辙极为契合(虽偶有字不同),即此书押韵情况与当时北方说唱文学押韵情况极为相似,具有典型的北方语言特点;有7句与十三辙不符,其中5句体现为u、ü可押韵,其余两句分别为:七真文·2·上“浊药乐幕阁”、十四车遮2下“罝(ju)阇(she/du)琊(ya)斜茄蛇”,情况较为复杂。难怪王力先生提到兰茂会说“他虽是云南人,但可能是明初北方移民的后裔”,分析《韵略易通》时认为“书中讲述的显然是北方的普通话”(1)王力.汉语语音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389.,《声律发蒙》与十三辙的契合度,可说是王力先生观点的有力佐证。
2.《声律发蒙》将“鱼模”韵分为“居鱼”和“呼模”,韵部由19分为20,意味着《中原音韵》时ü、u可押韵,《韵略易通》《声律发蒙》时不再押韵,这是近代音韵史的一大发展。分析表4却发现,《声律发蒙》虽把“鱼模”一分为二加以区分,但在实际运用中仍存在混杂情况。如四居鱼·1“愚儒闾书驴鱼庐竽车”、四居鱼·2·下“蜍须裾厨珠墟”、十三家麻·2·上“女雨暑宇侣”等五句,ü组字里就夹杂了“儒书庐蜍厨珠暑”等u韵字。或可说,《声律发蒙》理论上把“鱼模”一分为二,但实际操作、运用中还不能彻底把“居鱼”和“呼模”分开,还存在混乱情况,“鱼模”区分正处于过渡状态中,理论与实践还没有完全统一。《韵略易通》亦如此,韵部分为“居鱼”和“呼模”,然而两韵部下都杂收u韵字和ü韵字。
3.二支思·1“儿”与“诗辞慈丝时枝差髭”押韵,和《韵略易通》把“儿”收在“支辞”韵中、《中原音韵》收在“支思”韵中一致,《声律发蒙》时期卷舌韵母er还未独立出来。
如王力先生所说“汉语自古有方言的存在”(2)王力.汉语语音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11.,《声律发蒙》中记录了当时的时音特点,也存在云南方言的痕迹。
1.云南方言ong,包含普通话的ong、eng。书中一东钟·1“风”与“冬虹溶重浓钟红慵”押韵及十二戈何·2·上“梦风”与“栋重弄”押韵,《中原音韵》《韵略易通》也如此,嵩明方言“风、梦”之韵母至今仍保留为ong,而非普通话的eng。大多数云南方言ong不仅包含普通话的ong、eng,还包含ueng(3)云南省语言学会.云南省志:第五十八卷:汉语方言志[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60.(翁嗡瓮)。
2.平翘舌不分。书中二支思·1“诗辞慈丝时儿枝差髭”、二支思·2·下“思咨卮词脂之”表现为[][]可押韵,嵩明和滇中方言片约3/4的县市能区分平翘舌,而滇南、滇西、滇东北方言片就只有平舌音,没有翘舌音(4)云南省语言学会.云南省志:第五十八卷:汉语方言志[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15-18.。
3.“崖阶”古音遗存。六皆来1“崖阶”与“淮台莱斋材苔来”押韵,嵩明方言、云南方言仍保留《声律发蒙》《中原音韵》《韵略易通》的特点:“崖”音ái,“阶”音gāi。
4.关于“浮”。十七尤侯·1“忧浮游骝眸楼秋牛侯”九个韵字中“浮”较为独特,依据十三辙是不合辙的,然而嵩明方言乃至云南方言却与《声律发蒙》一致:“浮”与其他八字是押韵的,韵母为ou,而非u。王力先生认为“宋代的屋烛并入了元代的鱼模,其中一小部分字并入了元代的尤侯。有些字是一字两读”(5)王力.汉语语音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384.,即视这种现象为两读字的文言音(u)和白话音(ou)的区别,“浮”字北京话读入“鱼模”,即北京话选择读为文言音,而云南方言保留了白话音。这是元代入声韵部全部消失,并入阴声韵部过程中,具体字并入不同韵部造成的异读。明代承袭了这一特点,类似的情况还有“轴肉六”等,北京人读作ou(白话音),云南人却都读作u(文言音)。
7.齐撮不辨。十四车遮·1“嗟奢斜邪遮车赊耶靴”、十九廉纤·2·下“圆盐潜严帘奁”及二十缄函·2·下“缄谈骖泉含参”中“靴、圆、泉”与它词的押韵,正是嵩明方言、滇中和滇南方言片大多没有撮口呼、齐撮难辨的最佳证明。
8.古入声字的保留。关于入声。周德清《中原音韵》自序提到“入声派入平、上、去三声者,以广其押韵,为作词而设耳。然呼吸言语之间,还有入声之别”,可知《中原音韵》书中已没有单列入声字,但是正如李新魁先生所言:“《中原音韵》把原来的入声字‘派入’平、上、去三声,这是为了‘广其押韵,为作词而设耳’,而当时的实际语言中还是保存入声的。”(8)李新魁.古音概说[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79:103.兰茂《韵略易通》收录了入声,《声律发蒙》更以创作实例展示入声字的韵味。云南方言中至今以不同方式保存了入声字,或文白两读,如“白百黑勒贼”(文言)e-(白话)ei,等等;或直接保留入声调,“全省共有剑川、云龙、洱源、(包括原来的邓川)、绥江、水富、陆良、河口7个县。其中河口方言实际有7个声调,当地居民多半是从广东、广西迁移来的,其声韵调都属于广州话系统。其余6个县都有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5个调。其规律是古平声分为阴平、阳平,古上声全浊声母字归入去声,古入声保持独立的调类。这些入声多为低降调,没有辅音尾。”(9)参看:吴积才,颜晓云.云南方言概况[J].玉溪师专学报,1986(4).或变调却与官话声调不同方式保留下来,如云南大部分地区读作阳平而普通话不读阳平的字,多为入声字。同时,十五阳唐·2·上“陌勒白客笛”押韵,与十三辙一致。而嵩明方言除“笛”字,其余四字读作[],云南各地,或与嵩明方言一致,或读作[],不一定百分之百相似,却也八九不离十。
综上所述,无论从韵目名称、韵目声调以及韵字的比较,《声律发蒙》与《中原音韵》有更多相似之处,延续痕迹较为明显,语音变化痕迹也较为突出——“鱼模”二分,韵部增多一目了然;《声律发蒙》与《韵略易通》相似性不言而喻,差异性也较为明显,体现为《韵略易通》是对《声律发蒙》创作规律的凝练与理论提升,或可说《韵略易通》是作者创作《声律发蒙》的理论指导,较能体现兰茂音韵理念。《声律发蒙》《韵略易通》对《中原音韵》有较好的延续性,《声律发蒙》为开启童蒙而作,体例不如《韵略易通》严谨,相对口语化,却充分反映出明代语音实际及汉语语音发展变化的情况,既有存古的一面,也有记录时音的一面。
《声律发蒙》韵母系统与十三辙具有一致性,充分承继了中原汉语的特点。同时,韵目平分阴阳、“鱼模”二分等理论与实践的不符、与十三辙的差异,看似不和谐,却昭示了语音发展的新旧更替轨迹。《声律发蒙》以通俗易懂、雅俗共赏的创作成果形式,揭示了汉民族共同语韵母系统继《中原音韵》之后的发展规律,同时也让我们看到诸多云南方言因素或在元初,或在兰茂时代便已形成,甚而稳固,《声律发蒙》可视性地呈现出云南方音形成的轨迹及独立发展的脚步。总之,《声律发蒙》容知识性、情意性、趣味性、科学性于一炉,对后世启蒙教育影响较深,对学者们研究兰茂学术思想有较为重要的价值,对研究云南汉语方音史更有不可替代的历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