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村沙大爹家的大女儿叫沙磨,名字起得怪怪的。沙大爹是苦出身,土地改革时候,他也说不来好话,分得一个大红石水缸,依然住他自己破旧的草屋。后来女儿慢慢长大了,三间茅草屋砌了土坯墙,两间换上崭新的瓦匹,另一间换成新茅草,日子过得紧巴。沙大爹做农活很细心,只要他能做的活他都一定能做好。村长安排他守碾房,白天碾米磨面,晚上住在碾房里,看守碾好或磨好的米面和其它粮食。三年时间,没有少过碾房里的一粒粮食。三年后,六指村长安排沙大爹去看守青蛙潭那片稻秧,谷粒含浆刚形成颗粒,那乌压压的成百上千只谷雀来就啄谷粒,换了好几个年轻男子汉守秧雀,还是三心二意没守好。于是,村长决定让沙大爹看守稻秧,沙大爹同意了。碾房的事交给谁也不放心,沙大爹把这事交给女儿沙磨。
沙磨个头不高,中等个儿,读过三年级。十八岁花季的年龄,本来镇上饭店招工要招她去當员工的,有个小头喜欢她,就是那个小头告诉她的。结果是六指村长抱了一只老母鸡给镇上的大头,大头就招了六指村长的大妞,沙磨不仅没去成,跟那小头也渐渐疏远了。守碾房好,比村里当记分员好多了。沙磨记工分三晚记一次,每晚都要记到深更半夜,墨水瓶煤油灯旁围着一群灰不溜秋的几张脸,还一直不怀好意地望着她笑,一会望她那白生生的瓜子脸,一会望她紧绷绷的胸脯,那些人的眼睛放着绿光滴溜溜瞅着她的时候,沙磨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那几个黑头小伙的工分早已记完了,他们故意围拢在她身边,望着沙磨桃花样的笑脸还说一些逗趣俏皮的话,沙磨多看几眼那个名叫王笛的小伙,王笛不喜欢说话,可是沙磨就是多想看她几眼。
围着煤油灯的小伙子里就数普二话多。两眼直溜溜瞅沙磨的时候。普二说,他家的小花母牛下小牛犊了,他一年前看见那小花母牛围着一头大黑公牛转,他还说那黑牛不时的转过来转过去,还有两晚那黑牛追着小花母牛跑到他家牛圈里过夜……
“你的意思是给黑牛的主人家记工分是吗?你是六指村长?”沙磨闪动着媚眼笑起来,黑脸小伙们爱的就是她的这副笑脸。
“我家刚下的小牛犊都没记上工分呢!没听说黑公牛跟着小花牛转来转去还能记工分,你想记,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呢!嘻嘻!……”
“记你家小母牛呗!你是天天围着你家小母牛长大的!”沙磨翘起柳叶似的眉毛。
“你记吧!我给你家背十背柴送给你!”普二喜欢得挤过来一把抚住沙磨的胸脯,沙磨一抬手,“去你的!”脸上却泛起鲜红的面容,幸福得像雨后的红樱桃满脸泛光。
从那晚以后,每到沙磨记工分的夜晚,普二和那群黑头小伙经常近距离地围在沙磨身边,特别是普二,只要是那些年龄比他大的记完工分走了,他就悄悄地紧贴在沙磨身后,沙磨一抬头,就会碰到黑小伙们汗淋淋的胸膛,还有她只要一转动身子,就会碰到他们的手和脚,碰到的小伙嬉皮笑脸,没碰到的眼睛都望绿了,就像绿狗望小猫似的还放着蓝屁,更像一群饿狼在围着她,仿佛要把她吞噬或撕吃掉似的。
沙磨有时特别讨厌闻到那些酸臭腥味,还有猪牛粪夹杂着汗臭味,还有狐臭。有两晚沙磨把木桌搬到靠两面墙的墙角落里,这样她终于摆脱了那伙人的包围,可是她还是摆脱不了臭烘烘的十分厌恶的臭味,还有那些像灰饿狼似的绿眼睛紧盯在沙磨的胸上、脸上、手臂上,好像一张嘴就要把她吞掉。
现在沙磨看守碾房,她抛开了那臭味,望着银灰色的月光。她可以静静地听着潺潺的流水声和嗡嗡的碾米磨面声,像音乐一样激动人心,仿佛白居易诗句里的“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沙磨把包谷,小麦倒进料斗里,她就到半坡冲水槽上方拉开水闸,“轰”的一下水磨飞快地转动起来。沙磨就坐在一边做针线活,她在绣两个枕头套上的鸳鸯图案,那布料是普通白布,两只鸳鸯绣成一边一只,像谁呢,不知道。好久没遇上集镇上的小头了。沙磨想,一定把枕套绣得精致,她想送一个给小头。
沙磨这活比记工分轻松多了。碾米磨面各一天,都按记账本上的记录顺序,有条有理,来碾米磨面的人也可以估摸到来领自己米面的时间。夜晚许多时候是她爹帮她看守。到这里碾米磨面的村民除了棠梨村还有外村的,这石碾米每一槽可以碾 100公斤左右,当哗哗的水流冲击着水轮叶片,石碾不停地在碾槽里旋转的时候,沙磨就想起到集镇饭店当员工的事,当时想着自己的名额被别人占了,想不通,还怨那小头不给力,没本事。现在沙磨不想错怪那小头,小头毕竟是小头,没法办大头的事,她就去找小头,如果小头喜欢,她要把一个绣花鸳鸯整套送给小头。可是沙磨突然听到一个消息:小头调进县城去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小头。六指村长的大妞穿着时髦的劳动布工作服回来,十六七岁的大妞,不到一年时间腰杆就像木桶一般,脸也变得粉白粉白的。
碾米房来人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沙磨称称记账就她一个人,有时碾房里被挤得水泄不通,许多黑头小伙聚到这里,眼睛盯着沙磨鹅蛋形的脸庞,满脸白得像面粉,胸前的小兔儿一闪一闪地颤动,像是喷出柔柔的气儿。普二还是挤在人群里,他的眼睛里晃动着沙磨无数张鹅蛋脸,让他生出非分之念,他觉得这世界亮堂温柔起来。于是,这普二一进碾房就手忙脚乱,忙着抬口袋、倒麦子,扛包什么的,他觉得这样做才对得起沙磨,对得起自己。
一个漆黑的晚上,沙磨爹说腰疼,沙磨只好自己去守碾房,这之前就守过好几晚,也不觉得害怕。她躺在土坯搭起的木板床上,微弱的煤油灯芯火苗一晃一晃的,仿佛一阵微风,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想到不害怕的时候却害怕起来,侧耳细听是人的敲门声,敲了三下又停了,又听到咳嗽声,接着是“沙磨、沙磨!”的叫唤声,沙磨把门拉开,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普二,普二急匆匆地挤进碾房,抱住沙磨的身子,一下就把沙磨掀翻在木板床上……
沙磨觉得事情急促突然,可是生米已煮成熟饭,两人都把身子交给对方,普二从这天晚上后,三天两头总是尾着沙磨转。好景不长,普二被派作村里的民工参加修鹰嘴大沟,开工不到三天,普二在引爆土炮时不慎在崖边踩空掉下悬崖峭壁的鹰嘴崖。
沙磨两次与小伙相识相知,现在都成白菜泡汤了。沙磨算不上红艳艳美娇娇一朵花,也还是水灵灵绿葱葱一棵嫩草呀!月儿星稀的夜晚,棠梨村碾房里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这哭声一直延续到天亮。
沙磨一直哭了好几个夜晚,哭得满脸泪水,哭得恓恓惶惶,被角也让她咬破了好几个洞。她一连几个夜晚没回家,一直住在碾房里。
一天早上,沙磨正哭得泪流满面在床上滚来滚去,哀叹自己的悲苦命不好,碾房下面河里有水,碾房上面坡上有绳,她想寻个短见了事……
突然,碾房外面传来一阵“歘啦了,歘啦了!”的声音,沙磨挣扎着爬起来,开门一看,原来是个蓬头垢面的人,裹着羊皮褂子在地上瑟瑟发抖。她望着这黑乎乎的东西,像个逃荒的乞丐又不像,也不像打家劫舍的贼,倒像是为生活所迫罹难的流浪人。她心里竟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暖意。沙磨从地上把他扶起来,他还是个年轻人呢!她搀扶着他,送到六指村长家。
六指村长把这年轻人留下来,让他住在村西头的茅草棚庄稼房里,他会砌土坯,能做木匠活。
不久这年轻人经六指村长介绍与沙磨做一家,他从身上摸出六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交给沙磨,年轻人说:我把自己交给了棠梨村,把我的心交给你沙磨了。
不久沙磨生了个儿子,左耳边上又长了个小耳朵,有人说这是普二的娃。谁知道呢!沙磨和这年轻人相依为伴,承包了碾房,这三只耳朵的小男孩长大在镇上当的驾驶员。
沙磨和她男人却一直住在老碾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