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木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见的历史是胜利者的,即使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也是充满了各种隐蔽、删减与区隔,于是那些非主流者就在这样的辉煌中成为一道背景或影子,徘徊在中心的边缘,好似幽灵般挥之不去,寂寞而无声。另一方面,由于我们对于许多界定模糊的大词的过分使用,而渐渐遮蔽了存在其中无数不同且别具特色的个体,于是在“载道”的旗帜下,生灵活现的个人反而不见了。这一点或许是历史书写体例的缘故,但也由此再次使得在历史中“失败”的人遭遇第二次滑铁卢,从此彻底从人们的日常记忆以及宏大叙述中消失。
《近黄昏》便是在这一想法下诞生的,即我对于遭遇巨变的个人的心理、精神和生活充满好奇,而在传统中国,又有什么剧变能比得过国家鼎革?而在近代,“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晚清更是比传统的变化更为剧烈和广泛,在很大程度上,它彻底改变了中国的方方面面,因此在这一局面下,那些成长和学习在传统中国的士人的经历和心灵遭遇的撞击便十分令人好奇且值得探究。而无论是在“五四”新文化时期,还是在其后主流对于“五四”的建构和研究,都把诸如小说中秦先生这样的传统士人建构成某种对立的“他者”,成为其所批判的黑暗封建、吃人礼教的具体化表现,而忽略了他们在此剧变之中的思考、观念和对于国家未来发展的设想等等,由此也就抛弃了传统中的一个可能。
当我们现在回看这段历史便会发现,如秦先生这样的传统士人很多时候并非都如“五四”所表现的那般保守和反动,在关于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以及传统文化的传承、发展与对于现代化所能贡献的力量这一块,他们的思考同样是十分重要且具有启示性的,并且他们当初所担心的某些问题,在其后越来越激进的历史中不是都一一出现了吗?
这些都是历史的研究,但对于作为小说的《近黄昏》而言,我的希望便是通过讲述诸如秦先生这样的一群人在那段特定时间的一段特定的故事,展现在“浩浩荡荡的历史潮流”之下,那些被忽视、污名和遗忘的旧人的生活和他们的忧心,从而希望能由此发现另一种可能,无论是关于生活的,还是关于近代中国的整体变化。
在某种程度上,我利用了《近黄昏》作为媒介来展现最近这几年自己观念的一些变化,变化的一个维度可以通过对于伯夷叔齐行为的不同理解来展现。以前,按照正统观念,伯夷叔齐逆天而行,在天命从殷商转移到姬周的时候,却依旧以一己之力阻挡,最后因不食周粟而饿死在首阳山,被看作是保守者自掘坟墓。但如今,对于这一行为我却渐渐觉得宝贵,旧时的道德伦理与文化并不会仅仅都是吃人的东西,它其中同样存在着无比珍贵的文化精髓。这一点,在近代中国历史中或许会显示出其更为重要的地位。当世事涛涛,众人诺诺,作为个体的力量虽然微不足道,但在此时却会变成整个文化精髓的“肉身”,守先待后,以完成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而这一点,不也正是中国传统中最宝贵的精神之一?
因此,在这一状况下,对于个体的关注,尤其是边缘人群的故事、心灵和其遭遇的讲述,在我看来是小说的一个重要能力,并且它们不必因为担心与主流历史观或是意识形态的不同而再次遮蔽,或是丑化这一群人。因为,小说容许出格,容许对于“非正确”的表现,而这也是它最大的魅力所在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