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帆
隐约记得多年以前到过螺洲村,大约是一伙人结伴而行,笑声、惊叹和感慨微弱地回荡在记忆深部。想不起当时看到了什么,似乎有一些破落的大房子,松动的窗框还留在残墙上。大雾从江面涌来,村庄里影影绰绰,后来下雨了,雨把水面打出一个个洞。村庄里有许多冠盖如云的大榕树,冰凉的雨粒噼哩啪啦地穿过树叶滴到我们脖子上。缓缓的江流无声地从村庄的边缘绕过,对岸五虎山五座壮观排列的山峰淡若剪影。
“螺洲”之名有些来历。一说村庄栖居的沙洲状如青螺,故名螺洲;另一说来自晋代的《搜神后记》:当时一个谢姓的小伙子居住江边,为人谦恭勤勉,却由于穷困而迟迟无法娶上媳妇。那天他在沙滩上拾得一枚大田螺,回家置于水缸之中喂养。不久之后,小伙子每日劳作归来,桌上总已摆好热气腾腾的饭菜。他曾经以为是邻居的善举,后来发现竟是一个惊天的秘密:小伙子每天出门之后,田螺就会哗地跃出水缸,摇身一变成为俊俏仙女,淘米洗菜,生火煮饭。这是神对谢姓小伙子笃厚品行的奖赏。意外的是,田螺仙女后来并没有成为他的妻子,而是留下螺壳后返回天庭。谢姓小伙子用这个螺壳贮存谷子,谷子竟然取之不竭。他的日子逐渐富裕起来,媳妇自然不愁,凡间的女人终于送上门来。这种传说是一个迷人的幻梦,后来商家居然用“田螺姑娘”作为一款电饭煲的品牌。螺洲村的天后宫供奉妈祖,寺庙的后殿大度拨出一个专门的席位给田螺仙女。神龛里的田螺姑娘丹凤眼、樱桃嘴、凤冠霞帔,不像是刚刚从水缸里出来的模样。当然,传说并非真实的历史,螺洲村如今已看不到谢姓的后人。村庄里的三大姓为陈、吴、林。陈姓出了几个大人物,最为显赫的无疑是帝师陈宝琛——他的弟子是最后一个皇帝溥仪。
再访螺洲的时候,路途之短令人生疑——村庄距离福州市区不足十公里。那个轰鸣的、闪动着玻璃幕墙反光的巨大城市步步逼近,一幢幢高楼傲慢地矗立在村庄的四周,跨江大桥凌空而过。螺洲村蛰伏江畔,退无可退。驱车驶入村庄如同陷入一片神秘的窪地。我突然觉得,呼啸的历史已经从旁边驶过,抛在窪地里的仅仅是一些来不及收拾的残片。
让我深为惊讶的是,村里停泊了如此之多的小轿车。躯壳坚硬,喷漆锃亮,一辆又一辆的小轿车衔接成一串,沿着蜿蜒的水泥路伸入村庄的深处,犹如科幻电影拍摄的异物入侵。道路的两旁间或有一些水果摊、肉铺子、修车店和理发店,此外就是层层叠叠高低错落的硕大房子。螺洲村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曾经是地委和县政府所在地,之后两套行政机构又相继搬走,而当初曾大兴土木修建起来的俄式楼房却走不了,几十年风雨下,它们已经成为一具具僵硬空壳。路边有一幢体积巨大的灰砖四层楼,楼顶横楣上勉强还看得出“中国人民银行”六个大字。我向门内探了探头,楼房的内脏已经掏空,众多朽烂的木板胡乱堆在地上,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明晃晃的天空。远处一个在建楼盘的工地,正矗立了两台巨型吊车,臂杠气势汹汹地左右摆动。不知道这些老房子还能在吊车的威胁之下存活多久?一个庞大的行政机构蓦地来又蓦地走,它们却留在原地,相互依偎搀扶,竭力挺起瘦骨棱棱的身躯,无声地表示坚持下去的姿态。
附近的一幢筒子楼还有住户出入。上前问了问,没有人说得清这一幢楼房的来历,不知当年是区委或县委县政府的哪个部门所在地。筒子楼前面的空地原先也许是花圃,现在已被辟成几畦菜地,一排排的芥菜长得十分茁壮。菜地的角落埋了一个已经豁口的大粪缸,一股酸腐的气味冒了出来。这时,我终于嗅到了一丝乡野气息。
我没有在螺洲村看到农田。乡村还有田野吗?我向自己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沿着一条水泥路踱入村庄,奇幻的感觉愈来愈明显。路口一棵根须发达的大榕树遮天蔽日,树上悬挂了几个簇新的大红灯笼,树下立一块花岗岩,上面镌刻着“帝师之乡”几个大字。几步之遥是一个“农家乐”的小饭馆,门口空无一人,一块小黑板挂在墙上,粉笔密密麻麻地写下各种土菜的价格。水泥路的一侧每隔几步就有一个回廊,靠椅上落满了灰尘,看不出有人曾坐在那儿闲聊;一个亭子的楹联为“五虎雄峰列虎将,一龙浩水出龙师”,字迹古朴浑厚,估计是哪一个大师的手迹。亭子中央扔了一张破损的竹躺椅,一张瘸腿的麻将桌,几片开裂的船板,背后的墙上刷的大标语是“扫黑除恶,净化环境”,旁边则泊了一辆嫩黄色的小轿车。转过身,我突然发现,水泥路对面是一幢颇具规模的大宅院,门上居然挂着“陈若霖故居”的牌子。故居门口几级石阶,石条砌的门框,两扇紧闭的木板门洗刷得异常洁净,石阶下方的石条凳、石臼、饮马槽大约是一些老物件。我踅过来,到石条凳上坐了坐。江风微拂,物是人非,身后的大院落寂静无声,陈若霖现在只能是传说和戏台上的人物了。
上溯若干年,陈若霖算得上清朝重臣,拥有众多官衔,生前的最后一个职务是刑部尚书。他号称精通律学,秉公办案,无疑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大法官。戏文之中的各路大臣时常在朝廷之上唇枪舌剑,激辩的题目多半是抗御外敌,要么敦促君王主战,要么奉劝君王主和。衙门里那些办案的老爷若是想赢得一些戏份,必须有本事审理种种冤案,例如那个长着一张黑脸的包公包青天。如果衙门里的老爷居然动用法律挑战皇权,草民的双眼就会亮起来,包公的成名作就是铡了驸马陈世美。铡驸马不必多么高超的法律水平,重要的是敢作敢为的胆量。陈若霖领取的活计比铡驸马还要挠头,他要斩的是皇子。皇子鸿杵偶遇当朝首辅之女雪娇,假传圣旨将她骗入宫中欲行非礼,雪娇不从,自缢身亡。皇子为了灭口,竟将传旨的太监谋害并沉尸御花园古井。陈若霖发现线索,借口梦兆让皇帝下旨挖井,终于案情大白,一刀斩了皇子鸿杵。幸亏这种情节只是来自戏剧家的虚构,《陈若霖斩皇子》是一出著名的闽剧。当然,估计戏剧家掂量过一个前提:陈若霖的声望承担得起这种虚构。
陈若霖是否为螺洲村陈氏宗祠的建造者?不得而知。无论如何他肯定是里面的头牌人物。转过一条曲折幽暗的小径后,眼前突然豁然开朗,朱红大门背后宽大的三进院落即是陈氏宗祠。这儿不仅可以见到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这些大人物的手迹,而且存有道光和宣统两个皇帝书写的御匾和寿联。几个老人坐在朱红大门的门槛旁边竹椅上,就着一壶茶闲聊。来了陌生的访客,他们立即兴冲冲地介绍起螺洲村陈氏的显赫历史。明清两代,螺洲陈氏出了二十一名进士和一百零八个举人。那几个老人肯定要说,陈若霖这一脉了不得,陈宝琛即是他的曾孙。陈宝琛父亲和两个弟弟均为进士。小小的螺洲,当年不过数百户居民而已,这儿的陈氏为什么却如此发达?不得而知。天时、地利、人和,凡人猜不透神的玄机。
陈宝琛天资过人,十三岁中秀才,十八岁中举人,二十一岁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接下来的日子各种头衔络绎不绝,三十六岁之前的仕途一路顺风。饱读诗书不过是上场之前的热身,陈宝琛的理想并不是成为一个寻章摘句、皓首穷经的书生,他的心愿是将经天纶地的雄才大略展示于朝廷之上。陈宝琛是不是继承了陈若霖的辩才和胆量?议论朝政,言辞犀利,弹劾权臣,笔墨如刀,他与张佩纶、张之洞、宝廷这些新派的官员年轻气盛,渐渐成了一些气候,时称“清流党”。敢于从那些昏愦老迈的朝廷命官身后站到前排,陈宝琛因此赢得了声望,同时也会遭遇巨大的风险。陈若霖“斩皇子”不过是一段虚构的戏文,陈宝琛却真正出手与慈禧太后过了一招——这即是“午门风波”。
那一年中秋,慈禧太后命小太监李三顺带上八盒月饼赏给醇亲王府的七位福晋。到了午门的左东门,小太监与守门的护军产生争执。小太监故意打翻月饼盒,然后向慈禧告御状,声称由于保护礼品而遭受护军毒打。慈禧大为震怒,打算严惩午门护军,案子发给刑部查办。护军依规履职,何罪之有?刑部再三合议,勉强将当班的护军革职。然而,慈禧执意认定护军抗旨,罪不容赦,责令刑部再审。不得已之下,这些护军遭受刑部重罚并且充军。告示一出,“清流”诸位大哗,纷纷力争。张之洞与陈宝琛均上书为护军申辩,同时主张裁抑宦官。不过,陈宝琛的立论费尽心机,他丝毫未曾非议太后,而是竭力表明了为太后分忧的意愿。惩罚护军会不会让不明所以的后人“疑义圣德”?相反,宽宥他们必定会显示令人涕下仁厚,但愿太后明鉴。那个骄横跋扈的女人竟然由于这一席言辞回心转意,陈宝琛力挽狂澜,一时声名大噪。
数年之后,陈宝琛由于“荐人失察”而遭受处分,连降五级,三十八岁的时候开始谪居故里。盛年之际骤然折翅,陈宝琛从京城返回,重新栖息在逼仄而熟悉的螺洲村,时间长达二十多年。喧闹的政治舞台突然关闭,滔滔宏论恍如隔世,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前程未卜,世态炎凉,陈宝琛想了些什么?“数声去雁霜将降,一片荒鸡月易残。独自听钟兼听水,山楼醒眼夜漫漫”——内心的波动不可避免,但是,几句怨而不怒的小牢骚无非与林纾这种老友互通款曲:“不材社栎敢论年?刻画无盐正可怜。万事桑榆虚逐日,半生草莽苦忧天。身名于我曾何与,心迹微君孰与传?独愧老来诗不进,嗜痂犹说近临川。”当然,乡音盈耳,嘘寒问暖,回到螺洲村可以重温那些久违的家常之趣:“十年欠美睡,一簟斯已足。醒来闻叩门,邻家荔新熟。”
后面这几句诗来自陈宝琛的《沧趣楼杂诗》。陈宝琛重返螺洲后从事的一个大工程,即是修建陈氏五楼。陈氏五楼之中的“赐书楼”“还读楼”为陈若霖所建,陈宝琛出生于“赐书楼”,而沧趣楼、北望楼、晞楼则是陈宝琛还乡之后的作品。“赐书楼”“还读楼”用于藏书;“北望楼”含“北望中原”之意,表示不忘清廷恩典;“晞楼”坐西朝东,意为迎曦朝晖;“沧趣楼”典出《孟子·离娄》“沧浪之水”那首歌谣,显然有归隐自得之意。相对而言,沧趣楼最为考究,楼前有花圃、鱼池、凉亭、古树、台榭,一批文人雅士时常在这儿相聚清谈,吟诗作赋。
光绪三十一年,陈宝琛曾经奉命任福建铁路总办。身为一介书生,他亲赴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缅甸等地筹集基金一百七十多万,主持修建了漳厦铁路。不过,谪居螺洲二十多年,陈宝琛最为热衷的无疑是兴办学堂。他曾经创办东文学堂,自任山长;日后又陆续创办福建师范学堂、政法学堂、商业学堂等,甚至他的夫人王眉寿也走出家门,创办了多所女子学堂。尽管如此,陈宝琛肯定料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居然接受委派,从事一种奇特的教育工作——进入皇宫担任帝师。由于陈伯平和张之洞的力荐,陈宝琛再度离开螺洲村赴京复职。这时他已经年过花甲,恰恰是如今退休的年龄。
古代士大夫心目中,帝师不仅拥有巨大的荣耀,同时是实现抱负的捷径。报纸、电视这些大众传媒尚未问世的时候,古代士大夫满腹的安邦定国之策只能发表在朝廷之上,期待影响皇帝的决策。帝师绕过了那个七嘴八舌的朝廷,可以直接在皇帝的耳边小声地说出自己的意见。这时,陈宝琛终于在龙椅的一侧找到了自己的小小座位,这是最为靠近权力巅峰的位置,可以强烈地感受到皇权散发的灼热温度。
然而,帝师无法享受师道尊严,不能指望皇帝执弟子之礼,更不能发脾气用竹板抽打弟子的手掌心。“虽师,臣也,虽徒,君也”,这是不可逾越的礼法。光绪皇帝病重,慈禧太后同时病危,她匆匆指定三岁的溥仪继位。登极大典之日,溥仪在高大的龙椅上尖声大哭,吵着要回家,单膝跪在龙椅旁边的父亲劝不住他,急得满头是汗,不断地哄他说“一会就完了,快完了!”太和殿叩拜的文武百官神色不安,窃窃私语——“回家”和“快完了”预兆了什么?“快完了”一语成谶。辛亥革命的洪流淹没了帝制,隆裕太后颁布《退位诏》,当了三载儿皇帝的溥仪终于可以从高大的龙椅上爬下来,只不过孤岛一般的紫禁城仍然维持所有的皇宫祖制。陈宝琛与其他几位帝师这个时候开始在毓庆宫为溥仪授课,这个退位的皇帝六岁。师徒与君臣关系之外,六十岁的老人与六岁孩童之间会不会产生某些祖孙一般的情愫?当然,这一层隐秘的意味绝不能说出来。
陈宝琛等人讲解的不外《孝经》《尔雅》《大学衍义》《朱子家训》这些循规蹈矩的经典。溥仪是一个相当糟糕的学生,任性而且疏懒。他不想用功,更多的精力集中在毓庆宫外面那棵松柏树。松柏树上许多蚂蚁上下奔走,那些忙碌地搬运点心渣的小家伙比书本上刻板的言辞有趣多了。为了敦促他的学业,内务府为溥仪配备了两个伴读的皇族子弟,他们每个月可以领取八十两银子的报酬。伴读者的一个重要功能即是,帝师可以指桑骂槐。例如,溥仪蹦蹦跳跳地走进书房,陈宝琛就可以对着一个端坐在那儿的伴读者大声说:“君子不威则不固,看看你的走路何其轻佻!”陈宝琛当然明白,溥仪的文字功夫成不了气候,然而,只要心存复辟之志,他就对得起皇帝的身份了。陈宝琛反复给溥仪讲的是《孟子》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哪一天溥仪向皇族的其他成员耍一些皇帝的威风,陈宝琛就会快乐地笑起来,眼睛在老花眼镜后面眯成一道缝,赞叹地说:“有王虽小而元子哉!”
陈宝琛肯定没有想到,溥仪的英文教师庄士敦很快成为他的文化对手。庄士敦不仅教几句英文,而且在课余的闲聊之中提到了西方的文化习俗和科学技术。陈宝琛无奈地发现,溥仪对于那些“奇技淫巧”的兴趣远远超过了“之乎者也”。他不伦不类地穿起了西装,戴眼镜,安装电话,为了骑自行车将宫门的门槛统统锯掉,甚至谋划出洋留学。然而,陈宝琛真正后悔的或许是将郑孝胥引荐给溥仪。郑孝胥是福州的乡亲,写一手好字,近代“同光体”诗派的代表人物。郑孝胥并非古板的书生,而是长袖善舞,曾任清政府驻日使节,他广泛结交三教九流,特别是当时各种居心叵测的日本人。郑孝胥起初协助溥仪整肃贪污成风的内务府,不久就成为溥仪幕僚之中重要的一员。溥仪被驱出皇宫,出走天津和东北无不依赖郑孝胥的策划与联络。伪满洲国成立,郑孝胥出任总理大臣兼文教总长。陈宝琛与郑孝胥的共同志向是拥戴溥仪恢复大清王朝,然而,陈宝琛不赞成仰仗日本人建立满洲国,他与郑孝胥当着溥仪的面激烈地争辩。陈宝琛脸色苍白,颤巍巍地扶着桌子,俯下的身子盯住郑孝胥光秃的脑门恶语相向。对于一个恪守儒家礼仪的士大夫说来,这几乎是愤怒的最高形式了。
从北京到天津和长春,诸多遗老遗少在溥仪身边穿梭往来,患得患失。他们既顾虑追随溥仪隐含的危险,又担心错过了大清的复辟从而丧失封官晋爵的机会。然而,陈宝琛心无旁骛,他关注的是帝制与道统。作为最后一代君臣,溥仪与郑孝胥、陈宝琛之间再现了曾经重复千百遍的情节:郑孝胥的活络与外交才能愈来愈多地赢得了溥仪的欢心,陈宝琛的忠心和迂腐终于被视为一种可厌的固执。当然,陈宝琛不会因为失宠而改变什么。陈宝琛拒绝跟随溥仪在伪满洲国任职,但是,他不顾老迈病痛,三赴长春规劝溥仪。陈宝琛心目中,这是一个臣子的本分:“有忍故能担大任,不和敢说是忠臣。”——忠臣不和,和臣不忠。最后一次离开长春,陈宝琛悲伤地与溥仪告别:“臣风烛残年,恐未能复来,来亦恐不得见,愿帝自重。”他没有再回螺洲村,八十八岁殁于北京。
陈宝琛的一辈子仿佛大起大落:三十八岁之前少年得志,神采奕奕;随后二十多年谪居赋闲,兴学育人;接下来近三十年的时间,他仅仅收了一个弟子,悉心呵护,可是,这个弟子还是渐行渐远,相见无期。然而,对于陈宝琛而言,这些情节也许谈不上大起大落:得志也罢,谪居也罢,帝师也罢,他无非执着一念,做该做的事情,目不邪视,他的内心相信始终有一条笔直的人生轨迹。
陈氏五楼坐落于一大片杂乱的民居之间,长长的一圈风火墙阻断了外部世界。日暮时分,一重又一重的院落空无一人,江风荒凉地穿堂而过,厅堂上陈设了几张寂寞的太师椅。青石板铺设的庭院洁净如洗,庭院的角落摆放几口金鱼缸。“沧趣楼”前的凉亭似乎刚刚上过油漆,池子里碧绿的荷叶厚实丰腴。五座楼房均为暗褐色的木板墙、木柱和走廊,窗户幽暗,门户紧闭。我忽然觉得,五座楼房如同一列五节车厢的火车,正无声地驶向某一个遥远的历史站台。它对于风火墙外面一幢幢砖墙的瓦房、贴满马赛克的别墅和高耸的手机信号发射塔不屑一顾。它活在另一个时代。
我在一个庭院遇到了陈宝琛的半身塑像。他的曾祖父陈若霖脸庞狭长,尖下颏,一副精明过人的神气;陈宝琛却脸庞宽大,有一口茂密的胡须,看上去气度温柔敦厚。这个岁数他大约已经从北京回来了吧?三十年左右的时间鞠躬尽瘁,他终于可以放下这一份操心了。是非成败,何足再论。天高云淡,终于是享用螺洲村的江风和“赐书楼”藏书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