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萝
现在,小城已经学会与父亲沉默相处。每天,父亲只吃两顿饭,简短的两分钟时间,小城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抓着机会不停地询问,为何要打造这些木料,为何要将它们打造成棺材。眼下他不问这些废话,反正得不到回答。父亲像变成了哑巴,什么话也不说,很久没有听见从他的嘴巴里喊出“小城”这样简单的字眼了。
小城多么希望父亲可以再喊他一声,小城,儿子,怎么喊都可以,一声就行。他想知道父亲的声音有没有变。至于父亲本人,母亲一再火爆地强调:傻瓜,你的老爹已经变了,他不是以前那个人了!
小城不愿相信,可母亲的话也不全是气话,有些事情她可能看得比他真切,父亲确实躲在那儿不愿出来,这在从前怎么也不会发生(他的记忆虽然坏到极点,对父亲从前有没有搬进小房间的事情却记得清楚)。从前绝没有这样的事。只怪自己只有八岁,不懂怎样帮忙。
他只有八岁。说起这件事又让人烦恼。不知多少回了,母亲一直都在他生日的这一天说,好了,今天你八岁了。如果他说,我应该不止八岁,她就很生气。她太容易生气了。当然,这不是他和母亲最大的矛盾。最让母亲生气的是他老替父亲说话,只要他说,我爹只是暂时搬到那儿,毕竟一个人做活清静。母亲就暴跳如雷:“你为什么总要替你爹说话呢?听你这样说,好像是我吵着他的清静,逼迫了他似的。他做出这种事情,不是搬进那间屋子那么简单。儿子,你爹是抛弃了我们,他这样做是对的吗?”
母亲只要发了脾气,小城就不敢多说。但有的时候他无法控制情绪,一再触怒母亲,说她是故意要让父亲死在那儿。那天中午——也许是昨天中午——他一反常态,嘴巴好像不是自己的,是别的什么人的,肆无忌惮地说:“你就是想让我爹死,你就是准备害死他!”
眼下,怀着愧疚的心情,小城尽量不惹母亲生气。他暗自困惑,觉得自己很多事情都看得清楚,也确实能发挥一点才智去说服母亲,使他们三个人重新回到从前的生活,可不知为何,心底有另外一个愿望,并不希望父亲真的从那间屋子里出来,隐约感受到内心深处充满了对那间屋子的好奇和对父亲能搬进去居住的羡慕,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住在那儿的人是自己。只不过这种愿望很多次被压制,只要它稍微冒出一点,他就会马上对自己说,疯子、疯子!
他想起父亲的手,那么熟悉而温暖,通过手,他仿佛感受到来自父亲的歉意。他相信父亲是爱他的。事情突然变成这样一定不是简单的原因。
“你老爹还在摸黑干活吗?夜里。”
每天早上,母亲都会照常问出这句话。得到怎样的回答都无所谓,反正她只是问问。她对丈夫充满怨恨,对他的那份情早就淡薄,只希望他永远不要出来丢人。对,丢人!母亲就是这么认为的。外面传得可厉害了,什么坏话都说尽。她是爱面子的人。她已经很少出门。
“是的。”小城也照常这么说。
如果母亲有足够的耐心,或许可以告诉她,父亲自从进了那间屋子就像生了夜眼,将哪怕能漏进一丝光线的窗缝都堵严实了,在房间里不停地忙碌,一刻也没有休息,仿佛急着完工。但是两个月过去了,完工的迹象一点也没有。时间长了,小城的耳朵也因这些声响变得灵巧,隔着窗户他就可以辨别父亲是在屋里的哪个角落站着,是在木头的这头还是那头,夹杂在这些声响当中的叹息也不能逃过他的耳朵。父亲肯定对手里的活不太满意,他肯定很焦灼,想发脾气又压制着脾气。他原本可以将这些耳闻都告诉母亲,和她一起商量怎样解决父亲遇到的麻烦。可这些话太碎了,母亲不会有耐心。
这会儿已经是八月十四了,平原的季节分明,那屋子里肯定很冷了。小城在院子里站着。
“为啥不进屋啊?小傻瓜。”
母亲今天心情很好。坐在最宽大的那把靠椅上织毛衣。堂屋里生着炉子。院坝里冷嗖嗖,院墙的砖块儿看着比任何时候都冷硬,院墙外站着的两棵杨树将枝桠伸了几根搭在院墙上,像累了在歇气。小城看得两眼灰灰的,提不起精神。他没有说话。他和母亲的话越来越少了。倒是想跟父亲说话,有一肚子的心事。那间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连着三天没有任何动静。“他到底在做什么呢?是不是木料不能再用了?会不会缺几块木料但是不敢出来拿?天呐,他是生病了吧!”小城想了很多,一会儿惊慌失措,一会儿又自我安慰。
他站着挪不动脚,想得越来越多,脑壳都有点痛了。过了一会儿,冲着堂屋轻声喊:“娘。”
母亲没有听见,低着头。
“娘。”他再喊了一声。这回声音挺大。
“你要说什么就说。”母亲头也不抬。
他想说的是,能不能给父亲送个炉子进去,昨天不是买了很多木炭嘛。但没有勇气开口。
“你为啥不说话?也不进屋,你不冷吗?”
“那……那边……娘,我是说……”小城舌头打结。
“你想好了再说。”
歇了一口气,他指着那屋子说:“那边冷清清的。”
“冷清?冷清才好呢!”母亲一听就不高兴了,横着眼警告他,要么进屋烤火,要么继续站着,但是要闭上嘴巴,别再说废话了。
小城一阵委屈。
他挎着一只篮子出了门,这是以前捡麦穗用的。
“你去哪里?”母亲在屋里喊,声音不急不躁,不过是随意问一句,她知道这时候该是小城出去玩的时间了。
他挎着篮子出门。干嘛要挎着篮子出门呢?他也不清楚。这时节地里早就没有什么可以捡拾的庄稼了。
遇到一些人,笑得合不拢嘴,老远就问,小城啊,又挎着篮子出门啊?他赶紧点头。也许这是他挎着篮子出门的原因?一路走过去,尽是笑得合不拢嘴的面孔,尽是相同的问话,尽是一次又一次的点头,也许这就是他感到的趣味。他这个人对有趣的事情要求从来不高。
到了河边。岸上有许多孩子在玩耍。
小城赶紧过去。朝着那个背对着他的小男孩打招呼。这是他的好朋友。
“坤羽——”他喊道。
那孩子转身,很不耐烦的神情。
“我都和你说几次了,不要喊我坤羽。我不是坤羽。”
“那坤羽呢?”
“我怎么知道呢?”
“你就是坤羽。你就是我的朋友坤羽。你为什么不承认?”
孩子们听了一会儿,看到小城一着急,互相拉扯着跑了。坤羽跑得最快。小城听见他们在途中留下的话。好像是说,这个傻子又来了,不要跟傻子多说话。
他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说这种伤人的话。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母亲不也经常“傻子傻子”地喊他吗?早就听习惯了。何况与他们根本玩不到一块儿,他的个子太高,和成年人一样高,与他们一起做游戏实在太累了。
挎上篮子,继续在河边走。这次他走得很不舒服,老是想到父亲的那间黑屋子,想起父亲吃饭一次比一次少,最近三天,每天只吃一顿饭,而且只开一条刚好够塞碗进去的门缝,然后,过十来分钟,那只碗又会推出门外,碗里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动过筷子。
“那个傻子,那个傻子又来了。”
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猛一抬头,望见河对面三个妇人低头说话。她们是故意低头不看他的。他知道。
“张婶儿,李婶儿,王婶儿。”他挨个喊一遍,与她们打招呼。
她们匆匆回头看一眼,不知是否对他点了点头,反正接下来,她们三个加快步子走了。
小城回到家中。
母亲早已准备了晚饭。晚饭总是在日头很高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今天没有日头,阴沉沉,灰扑扑,杨树叶子僵硬地掉在地上,他也满怀心事地迈着脚步从树叶上踩过去,一直到了院门口,鞋底还粘着几片杨树叶子。
“你又到树林子玩耍了。”
“我到河边去了。”
“河边?”母亲微微皱一下眉头,像是要发火。
“我看到坤羽了。”
母亲不搭腔。
“他还是不承认自己是坤羽。”
母亲不搭腔。
“我真搞不懂。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你说完了没有啊?我怎么跟你说的?要你别跟那个孩子接近。你这样不听话要吃大亏的。”
小城表面没有抵触母亲的话,心里一阵嘀咕:他是我的好朋友,能吃什么大亏?
饭后,盛了一大碗饭,送去那间屋子。门只开了一条小缝,刚好塞碗进去。等了十几分钟,又端回几乎没有动过筷子的饭碗。小城很想跟父亲说话,或者趁机捉住父亲推碗出来的那只手,可是他一次也没有见着父亲的手。他是用一根棍子推碗出门的。他连手都不想放出来让人看到了。
“你以后不要去河边啦。”母亲在厨房里高声和他说话。
“娘,坤羽是我的朋友。”
“什么朋友!我不允许你们再见面。我的话你要听,不听要后悔的。”
“他真是我的朋友呀,我记得……”
“你记得,你记得什么呀!”
“我们年初还有说有笑,可能最近几个月他听到什么闲话跟我生气呢。”
“反正,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不要再见那个祸害。”
小城心里很不服气。那怎么是祸害呢?那是他最好的朋友。
母亲噼里啪啦收着碗筷进了厨房,紧接着又是一阵杂响。她又生气了,故意摔筷子,故意将水龙头开到最大,水冲进洗碗池。
他凑到那间房子的窗户门口。这是他好几天来心里想要这么做而没有胆量做的。今天大概日子稀罕一些,明天就八月十五了嘛,快过节了,他可以找到一百个理由站到窗户跟前。他相信做父亲的今天不会和往常一样凶他。
对、对、对,脚跟靠近了墙,身子往上拉直,让鼻尖恰好触到窗玻璃上。窗玻璃后面一堆旧报纸和木板是父亲加上去的,他鼓着两个眼珠子往里面瞧了瞧,这种事情恐怕只有他会干,明知道窗户是堵着的嘛。他与父亲之间隔着一道墙外加这么个严实的窗子。不过今天的运气实在太好了。奇迹降临在他身上,眼前的障碍物变得薄薄的,之后居然雾气一样散开,让黑漆漆的房子里多了一丝明亮,借着这微弱的光,他看到屋子里的人了。不错,那个人正是他的父亲。他高兴得差点喊出来,觉得这种“看见”十分难得,十分梦幻,简直是一种可怜他的显灵,担心一张口窗户又堵上,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他干脆任凭嘴巴大大张着却不发出一丝声音。他看见父亲躺在刚刚完工的棺材盖子上,在发抖,在说胡话,两条细腿抖得厉害。木料渣子堆了一屋,父亲肯定就是准备用这些东西取暖,从木板上刮下来的木料皮占了屋子的四个角,这会儿大概实在冷,躺在那儿之前他做好了准备,将一些木料的卷花抱在怀里,不注意还以为他是抱着一件滚花的厚袍子。
小城觉得眼眶快要被眼泪填充,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但为了使好不容易才看见的一切不要那么快消失,他在心里不断克制激动情绪。
眼见着父亲的可怜样子却不敢声张,他闭上嘴,咬紧牙。
他看见:
父亲从棺材盖子上起身了。
父亲又换了一块板子躺下。
又换了另外一块窄一些的板子躺下。
再换了宽一些的。
最后,父亲在这些板子跟前用手比划,停下来思考。
原来啊,天呐,他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去丈量木板,以便取得合适的尺寸。那么,就是说,他并不是因为冷或者生病。只是为了亲身丈量木板。小城眼睛一亮,为这个发现高兴得晃了晃脚跟。
或许就是晃脚跟这个动作惊扰了父亲,他一开始像面条那样软塌下去,发现窗户边站着的是自己儿子时,立即又恢复精神。
令小城吃惊的是,父亲在向自己走来。
要不要退后呢?要不要呢?心里还在打鼓,难以决定。父亲已经走过来抓住他的两只肩膀了。他抓着他的两只肩膀呀!隔着玻璃窗,隔着玻璃窗呢!他一面想着父亲是怎样做到的,一面对此惊恐,同时充满感激。他期待的事情发生了,他的父亲,正如他所愿,双手落在他肩膀上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恶狠狠地凶他,在父亲那双没日没夜熬红的双眼中,他只看到自己惊喜万分的脸。他们父子之间如此近的距离还是头一回。
“老爹。”他胆怯而轻声地喊一句。不过,这句话只吐出第一个字的边角就被父亲示意住口。他只好收回接下来想要表示孝心的话。
就这样也好。也好。他想。
父亲放开他的肩膀了。他退回屋子,突然间就像无事发生,从未见过自己的儿子一样,继续关注他的木料去了。他在那儿收拾木屑,又将损坏了一齿的锯子重新休整。然后,他居然抬着头望向另一扇窗门,仿佛那儿挂着一轮圆圆的月亮。他孤独极了的背影像石头一样映在小城的眼中。
“爹……”他心里喊。
父亲恰好扭头过来,眼巴巴地望着他这边,好像他这边是一片荒凉的沙漠,是越看越伤心的凄苦之地。父亲双眼干涩,就像经历了无数大风吹过之后,在平静之地再也流不出眼泪的那种干涩。他也不清楚是何时所得的本事,能将如此暗淡的物体观察得这般仔细,父亲,那些木料,甚至从门缝底下爬进去的蚂蚁,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父亲可能有话想说。以往的记忆中,他一旦走神,恢复神智之后总会跟他说几句话。当然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可是还没等到父亲张口,身后就传来母亲与人招呼的声音。而他的眼前,又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您是好久也不来我这儿看看了,他大姑啊,您今天算是想通了哇,舍得把脚放到这儿来啦。”
门口来了个女的。他喊大姑。可他们并不是什么亲戚。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喊过她一句。
“小城,怎么不喊人呢?喊呀,喊大姑。”
那女人一阵慌张,匆匆看了看小城这边,十分害怕,连连冲着母亲摆手道:算了算了,您别吓我。
“瞧您说的,那是小城。我儿。”
“您一个人住在这儿倒是清静。”女人故意要岔开话题。
每次来只为一件事:借钱。不借钱她是不肯踏入这个院子一步的。
小城心里非常明白,眼前这个与母亲有说有笑的女人并不喜欢他,甚至根本不想看到他。路上遇见几次,他几次想打招呼,但她都装着看不见,气呼呼地走了。她干嘛要气呼呼只有鬼知道了。
差点忘了,有一次他想和她的小儿子做游戏,在那条河的岸边,他们刚挖了一个坑准备往坑里一躺,变成一颗鸭蛋,这个时候她来了,“快走快走,不干不净的!”她当时就是这样说,然后拽着她的小儿子走了。他至今不忘那副嫌弃的嘴脸。
小城的记忆这会儿倒十分管用,越想越生气,他怎么就是不干不净的?什么叫不干不净?眼下她又换了这副好看的面容来见母亲,还要喊她一声大姑?哼,做梦。
女人借了钱一刻也没停留,直接走了。也没说什么时间还钱。
母亲还要送她到门外,在这些人这些事上她很好说话,很有耐心,一副讨好别人的样子。真让人想不通为何要这么低声下气,明明是债主,偏要做出欠了别人一屁股钱的样子。
小城心里堵着一口气。他看着母亲,眼色肯定也是气呼呼的。
“我还没怪你呢,你倒先跟我生气了?在那儿看什么呢?有什么好看的?赶紧回屋去。”她的脸又变得严肃,又变成专门用来给小城看的那种脸色了。
“你把钱都借给外人了,”小城非常难过,“你把钱借给她有什么用,她是不会感谢你的,也别指望还回来,她还不准……”
“不准你和她的小儿子玩耍。”她抢了话说。
“是。”
“我就是为了让她不反对你和她的小儿子一起玩耍,才这么做。”
“我不稀罕。”
“我稀罕。”
“坤羽……”
“住口,你不要提这个人。我听不得你提他。”
“我也不喜欢那个女的,娘,我也听不得你和她说话,您来您去的,你对人客气到这种程度我还是头一回见。你没发现吗?她根本看不得我,就像你听不得我提起坤羽……是一样的。她刚才进门说,您一个人住这儿倒是清静,她说‘您一个人’,也就是说在她眼里根本看不见你儿子的存在。她就是不喜欢我,借再多钱也不会对我有好感的,我甚至怀疑她是故意来借钱,白借,不还,谁让你总是表现出一副被人揪着辫子的感觉呢。你还指望我和她小儿子能成为朋友,娘,我的朋友只有一个。”
“你赶紧给我闭嘴,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多话来!一个八岁的娃你懂个屁。以后这种事你少说话,轮不上你来说。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娘……”小城想说自己什么都懂,他搞不清自己是什么岁数,但心里把事情看得很明白,只不过这种明白大多时候像装在一个黑色袋子里,是被故意装进袋子而且还扎紧了口子,很少像现在这样被放出来。何况他一直怀疑——在某些时候,比如站在父亲窗前的时候——总会有一种成人才有的责任感,想砸开窗户一看究竟,紧接着又放弃这种念头,他觉得自己很理解父亲的心情。
“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了。”母亲丢他在窗前站着,自己两脚跨进了堂屋。
其实让他说也没用,这会儿他的脑子又糊涂了,混混沌沌,老毛病又犯了,把刚才和母亲的对话以及那个女人来借钱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这一点最使他自卑。总有一些事情——虽然不是全部的事情,会在他的脑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人活在世上没有可靠的记忆,就等于人的一生有许多时间是空白的,是可以被人操纵,甚至可以替代别人而活,那部分空白里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没有一丁点儿关系。但此刻他当然不会有这么深的体会,事情一旦变得空白,他只会显示出一张孩童般天真无知的面孔,眼下,他仅仅以为自己刚刚晃了晃脚跟,才从父亲的黑暗屋子里脱出视线。母亲转身进屋的时候,他觉得是刚好洗完碗筷出门吸了口新鲜空气,她向来十分注意保养身体,不会在一个地方久坐或者久站。
他想着要不要跟母亲说,自己隔着这扇厚重的窗门与父亲见了一面。想了一下果断放弃。她不会信。除了疯子和傻瓜,谁会信。
八月十五。凌晨。
小城起床解手,刚准备回到床上时听到从那间屋子里传来低微的哭声。他悄悄走近窗门,这次父亲没有大骂,便将耳朵贴到窗户上。如果是以往,任何这样一个无声的动作都逃不过父亲的眼睛,就像他的眼睛不是在房间里而是在外面的各个地方,能抓住他的任何举动。
“我快管不住他了。你说怎么办?你在影响着他呢!你非要搞这些名堂。”
是母亲的声音。
真是奇怪。父母从未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母亲更是不愿意踏入这间房子一步,这会儿却带着一丝恳求和商量的语气,即使这种语气当中透出一点逼迫。
“很快了。很快了。这些东西已经有了模样,再给我一点时间。”父亲很焦急地说,声音很低很沙哑,像是正在经历难熬的感冒,嗓子很不痛快。
“时间?你觉得自己还有时间。”
“任何人都会有一点时间来准备。”
“那是任何人,不是你。”
“很快了很快了。”
“你在影响着他!你非要搞这些名堂。”
“这些东西已经有了模样,再给我一点时间。”
“你觉得自己还有时间?”
“任何人都会有一点时间来准备。”
“那是任何人,不是你。”
“很快了很快了。”
“你在影响着他!你非要搞这些名堂。”
“这些东西已经有了模样,再给我一点时间。”
“你觉得自己还有时间?”
“任何人都会有一点时间来准备。”
“那是任何人,不是你。”
“很快了很快了。”
小城听到父母在重复说话,他认为是非常生气才会出现这种毛病,刚想张嘴劝说,却被人在身后拍了拍肩膀,吓得后背都僵了,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是自己的姥姥。她不是去南方了吗?
想打招呼,被姥姥制止。
她朝外面指了指,小城领会了意思,跟着出了院门。
“姥姥,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要问这个。”她板着脸。
“那,姥爷可好?”
“很好。就是惦记你。让我过来看看。”
“那我要去见见姥爷。”
“别去。你见不到他的。”
“姥姥,不就是半个钟头的路程嘛,我现在走路很快。”
她想了一下说,“除非他来见你。那个新住的地方规矩太多,你根本走不进去。并且你姥爷可不愿你去看他。刚刚才在那儿扎住脚,什么都不方便。”
“那儿?刚刚?”
“对啊,一个新地方。”
“你们搬家了吗?”
“难得你这么惦记,不像你娘,对我们的感情真浅。”
“姥爷是不是决定什么时候也来看看我,他会来的吧?像您现在这样。”
“他不会来的。”
小城听完心里好一阵失落,姥爷可是最疼爱他的,怎么就不想来见他呢?想来想去,掐准了这事情与父母关系紧张有关。谁会愿意自己的女儿受委屈。见了外孙忍不住打听几句,得到女儿受委屈的消息,岂不是自找气受。不见也说得过去。可他好久没有见过姥爷了,有两三年时间没有见过面吧,日子长得记不清楚了。
“我走路很快的。”他自言自语,望着以前姥爷居住的方向。
“为什么我们要在外面说话呀,姥姥,我们进屋说。”小城感到冷。
“不,就在外面。我可不想见到你娘。”
“姥姥,我娘她……”小城想说,母亲以前不是故意要撵她走,不是不想让她住在他们家,只是硬要去南方独自旅游的姥爷病倒在路上,需要人去照顾,才提出那个意见。不过他没有信心说出后面的话。姥姥当时就说那只是借口,姥爷根本不在南方,是母亲瞎找了一个理由。
那次母亲做得确实有点过分。可她有自己的说法,她说姥姥住在家里不太方便,孩子小,有个经常犯梦游症的人住在屋里始终不是太好。
姥姥不承认自己有那样的坏习惯。“你就是容不下我了。”她对母亲吼。
可是小城知道,母亲没有说错,姥姥的确有梦游症。他的睡眠很浅。姥姥经常睡到半夜就跑出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应该很远吧,大概将整个村子都跑遍了吧。反正到了第二天,村里的人就会传说,有人在半夜呵呵笑着,从这头跑到那头,在村里投放垃圾的地方哗啦哗啦乱翻一阵,又呵呵笑着跑了。好在他们谁也没有见过姥姥的样子,只听到那样的笑声准时在夜间出现,听上去阴森可怖,谁也没有胆气打开窗户瞧一瞧。有人特意在母亲面前说起夜间的稀罕事,说那人一定是个疯子,这样一说,母亲感到心虚,想辩解又不好开口。她是那么爱面子的人。她们的矛盾一天天加深,到后面简直要断绝关系了,两人眼神撞到一起,恨不得立即掐断对方的脖子。这让他十分害怕,她们一旦吵架,他就赶紧找墙角躲起来。那时候父亲出去干活了,下煤窑,听说就是从平原上一直走,走到有两座大山的地方,能见到一个窑洞,父亲就在那儿做活。他好几次想偷跑出去寻找自己的父亲,又担心被母亲发现,她不会真的打他,只会不停掉眼泪,哭得让小城心虚,哭到他感觉自己是个绝情的儿子,主动跪在地上承认错误。可是对姥姥,她没有这种耐心。她大概担心纸包不住火,才会狠心做出那样的决定,胡编一个谎言,让姥姥去南方照顾生病的姥爷。
现在,小城不知道该替母亲说话还是替姥姥说话。看眼前的样子,姥姥没有像村里人传说的那样疯疯癫癫,她再正常不过了。也许她现在完全好了。
“不要提你娘。”
“她不是真的……”
“我叫你不要提她!”
小城半张着嘴,原本想将后面的话一口气说完,现在不得不将它们吞回。
“你把我想来告诉你的话都搅忘了。”她歪头想了想,似乎没有想起要说的话。
“姥姥,是姥爷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您仔细想一想,或者我去找他,走吧,我们去问他就知道了。”
“你想得怪好。别再打主意了。他不会见你。你们也见不了面。”
小城还是无法理解她的话。仅仅是换个地方居住,至于连面也见不着了吗?
听到水滴声。从屋檐滴落到地上的那种响。小城仔细一看,发现姥姥浑身透湿,衣服没有一点干的,仿佛刚从水里爬出来。她的一只手和另一只手紧紧捏在一起,抱成大大的拳头。她明明很冷,嘴唇发抖,照这样下去坚持不了几分钟,她就会因又冷又没精力而摔倒。
“你在和谁讲话?不睡觉跑这儿吃冷风。”
是母亲的声音。
这会儿天色更亮了些,看见她脸上全是不高兴的神情。
“我和……”他转脸看看姥姥,发现她不在身后,哪儿都不见她的影子。心中尽是疑惑,嘴里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和什么和……不想冷出毛病的话赶紧回屋睡觉。”
小城四处张望,始终没有看到姥姥。母亲催他进屋,只能跟着走进院子。他不敢问刚才那间屋子里的事情,如果让她知道自己先前偷听,会有至少一个月的时间要听她不停地反复拿这件事来教训他。
等母亲进了她自己的房间,小城才敢走到卧室门口,进自己的房间。这是她规定的礼节礼貌。“你绝不能走在我的前面。你父亲我管不了。你,我是有权利管的。”她的这些话说了至少一千遍,已经形成定论,不容他不遵守。
恭恭敬敬让母亲先进了屋,他才像往常那样推开自己房门,却发觉走错了地方,这不是他的卧室,而是一个黑暗的小房间。刚进门什么也看不清,差点绊了一跟头。现在哪儿都能看见了,即使根本瞧不着一根蜡烛,小房间里却有微弱而昏黄的亮光。他思考着发生了什么事,但仅仅是思考,脑子就像窗户纸那样被糊住了,想不出什么名堂。他看到父亲正躺在棺材盖子上,并且朝他招手。
“你过来。”父亲居然开口说话了。
小城几步走到父亲身边。脸上又惊又喜。
“看我躺在这儿,你怕不怕?”父亲指着身下的棺材盖。
小城慌忙摇头说,“不怕。”
“你娘说我在影响着你。”
小城又摇头。他喜欢看到父亲,更愿意听他说话。
“要是你有什么想说的话,要抓紧时间跟我说。恐怕她不会让我浪费多少时间呢。”
小城还是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本来一肚子的话要讲,话太多了就无处谈起,干脆一声不响。
“我的傻儿子啊,你比从前更瘦了。”
父亲突然就哭了。
这哭声让小城想起,先前那间屋子传来的哭声就是这样的。原来是父亲在哭。
“爹——”他喊了一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眼巴巴望着父亲那两只不停滚出泪水的眼睛。突然,父亲坐了起来,像是呼吸受到压迫,使他无法在棺材盖上多躺一秒钟,卖力地抓住板子两边起身,然后双脚跪在板上,呼吸才算顺畅一点。小城伸手扶他,被制止了。
“我要自己一个人习惯。你不用帮助我。”父亲咬着牙说。眼里不再有泪水滚出。然而更大的伤害仿佛正裹挟着他,使他的痛苦超过一切,脸色黑沉沉的,说完话立刻闭上嘴巴,两排牙齿紧紧咬在一起,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好像他的脸会散架或者变形。
“爹,你得了什么病吗?我去给你请医生。”小城抬脚准备走。
父亲一把将他扯住。“不要去。”父亲继而摇了摇头说,“什么医生都看不好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
小城眼眶一热,但忍住没有哭出来。父亲刚刚说的话他觉得十分耳熟,好像从前听过,并且总是在某一瞬间,觉得以前与父亲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洞里呆过。这些话似乎就是在那样一片黑暗的地方听过。只可惜他总会忘掉一些事情,很多记忆是空白的,像一片原本完整的树叶突然出现了漏洞,那漏洞的部分怎么也无法填补。
“那你想吃点什么,我暂时给你下一碗面条吧?对了,今天是八月十五,天亮后我去街上买月饼,买你最爱吃的那种口味。”
“别费劲了,我什么都吃不下。”
父子俩说完这些话便看着对方。做儿子的总觉得自己与父亲曾经有一段不一般的经历,脑海里不停地出现那个黑洞,渐渐地,当那个黑洞差不多要清晰起来时,父亲恰巧咳嗽一声,它又消失了。
没有经过父亲的允许,但可能是父亲默认了这件事,他躺在棺材板上时没有被阻止。但是母亲跳了进来。谁也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出现。两人都被吓了一跳,急忙从板子上弹起身。
小城被母亲一把捉住手,不由分说扯着往外走。
到了门口,小城才看清楚自己确实走错了房间。他进的是父亲的小房子。可是这个房间的门向来是从里面拴住的,今天晚上他却神奇地像走进自己房间那样走了进去。
“娘,我只是走错了门。”他解释道,然后甩开母亲的手。其实,每一次都可以这么轻松摆脱母亲的控制,他的年龄虽然被定在八岁,力气却无人敢说是出自一个不知事的少年。
“每年!每年都是这个时候走错门!我就知道你念念不忘、念念不忘!”母亲流着眼泪。相比父亲,她实在太喜欢流眼泪了。
为什么要说每年呢?他明明是今天才走错的门。而且进屋之后,除了父亲和他躺着的棺材盖以及棺材板之外,他连房间里其他东西都没来得及看清。这绝对是一次意外。
“他跟你说了什么?”
“只说他不想吃东西,也没生病,不看医生。”
“那还算有点良心。”
重新回到屋里的小城根本睡不着觉,脑海里全是父亲咳嗽的可怜样。他努力回忆自己曾经和父亲可能经历了什么,却什么也记不起。时间已到半夜,月亮出来了。
月亮一出来,忧愁的人更忧愁,睡不着的更睡不着。
小城悄悄从房子里出来,没有请求父亲开门,再继续先前被打断的谈话,而是想暂时摆脱脑海里拥堵的烦恼。出去走走。
他到了河边。
母亲是不让他来河边的。此刻站在河边的他完全无所谓被发现后会受到怎样的惩罚。河边的风呼呼响,就像他是一件薄薄的秋天的衣裳,要将他吹飘起来,飘到什么地方去。
突然,远处的河道边出现一个人影,那人在月光底下一会儿起身一会儿蹲下,手里拿着一把铁锹在卖力干活。这个时间谁还不休息?小城好奇地走到跟前。
“坤羽!”他几乎要跳起来喊。实在太惊讶了。这高个子的男人的确是坤羽。真不知道他怎么一下子长这么高。
“我昨天白天见你的时候,你没这么高呀!”他还没有从惊讶中醒来。
“你都说了,那是昨天。再说你的眼色大不如前,糊里糊涂的,见个和我长得像的孩子你都以为是我。只怪你太相信你娘说的话,八岁,哈哈,只有你信,瞧瞧你这个头,比我还高呢!”坤羽放下铁锹,拿起铲子刨出坑里的土,又抬起头对他说,“你忙不忙?”
“不忙。”
“那就帮忙挖一会儿。我歇歇。”
坤羽将铁锹递给小城。嘴里重重吐出一口气。
“这活儿你干了很久吗?”见他这副样子,小城忍不住说。
“你别管这个。”
“你挖它做什么用?”
“你别管这个。”
“我总得知道我为什么要帮忙呀。”
“好吧,你过来我跟你说。”坤羽指一指自己身旁的位置。
小城走去坐在坤羽旁边的沙地上。他可不想莫名其妙地躲在这里帮忙刨坑。这儿太隐蔽了,这个土坑更隐蔽,如果不是站在先前那个角度恰好看见,真不知还有人大半夜在此挖坑。
“小城,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了,想不到你还会开口问这种问题。我以为你会比我更愿意挖这个坑。算了,是我自己做错的事情,我自己弥补。现在那些人都说我是傻子。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不然也要变成傻子了。”
小城听不懂坤羽说的这些胡话,不过最后一句戳中了他的伤心处,于是放低声气说,“我娘一直喊我小傻子呢。不过我敢肯定,她让我离你远一点不是因为你会把我变傻。她是在害怕什么。”
“照我说,是你太害怕你娘了。”
小城想了想,没有说话。
“算了,不要你帮忙。这种活确实也会弄脏衣服。再说我也不想使你为难,而且我害怕跟她说话,她会比骂你更狠地骂我。你什么也不用动手,与我说几句话就行。”坤羽愁闷地望着河面,这一段河面非常平缓,水流几乎听不到响声。
小城确实不想惹母亲不高兴。她这个人实在太容易生气,也太容易掉眼泪了。整个人因为长期紧张和操劳,脸相苦巴巴的,只需要一丁点不好的情绪,就会将她那张瘦脸揪成一团,所有的事情仿佛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显出一脸无助和天都塌了的感觉。他从前一定做过什么事情让母亲害怕,使得之后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就慌张无措,脾气虽然很大,脸上的胆怯之色却很深。
“你可是第一个来这儿的人呢。”坤羽口气很悲伤,好像他独自一人在此很多很多年了似的。
“你挖它做什么用?”小城还是没有放下疑问。
“我劝你别问这个问题。有人交代了,这个问题谁问都不许回答。”
“那你是在帮别人挖坑吗?”
“不,不全是。我一个人待着多无聊啊。总要找点事情做。”坤羽搓掉手上的沙子,拍拍腿,又去拿起了铁锹。
小城跟上去。
“年纪大了,这种低头弯腰的活坚持不了多大一会儿就要歇气。不像我们小的时候,每天有那么多力气玩游戏。我记得你是不爱玩游戏的,每天除了挎着篮子到河边走走,偶尔与我打声招呼。真是对不起你,我还总是在别的孩子面前装出不认识你的模样。”
“坤羽,我觉得你记性比我还不如了。你讲的这些事可是白天才发生的,虽说是昨天的事情,可其实也只不过是一转眼、才翻过去的那个白天的事情。我们离你说的‘小时候’只不过隔了几个钟头而已,怎么你要将它扯得这么遥远呢?”
坤羽并不回话。他忙得不可开交。用铁锹挖出新的沙土,再用铲子使劲刨出来。这个地段不全是泥沙,混合着本地特有的褐色泥土,而且仅仅是表面这样,再往下泥土很硬,夹着石块,听到坤羽狠狠敲打石头,他干得非常卖力,这个坑挖得越来越顺利,先前还在地上,这会儿已经到地下好几尺了,不,更深了。坤羽一开始还站在他身边,现在降落在他自己刨出来的坑里,只看见一个脑袋在一摇一晃,很快连脑袋都看不见,在深洞里传出声音与他说话了。
“你在听我讲话吗?”小城问。
“在。”
“你怎么挖这么快,我都看不到你了。”
“有话快说。”
“就说先前的事啊,我们昨天还见过面,几个小时前的事,你扯了好远。你说你是不是在胡说呢。”
“你要是不赶紧跑,你娘就会追到这儿来了。建议你从旁边绕走。她已经来了,快走到桥上了。我在这儿可是将她的脚步声听得清清楚楚。这种脚步我太熟悉了,不会错的。”坤羽说完这些话,深洞里不再传来声音。
小城低头在洞口看了看,不见人影。坤羽一定是躲起来了。
远处的拱桥上来了一个人,一个身材矮小但走路很快的人。小城凭着直觉断定确实是他的母亲。想不到坤羽还有这等本事,在地下能辨别地面的事,他的耳朵真有这么灵光吗?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之处在于母亲,难道她经常到这儿来观察坤羽挖坑吗?看眼下的情形,坤羽并不害怕她来观察,只是不想与她见面也不想受到干扰。
小城倒吸着凉气,出门为了解闷,这会儿心里反而多了拥堵。
不管怎么说,坤羽的建议没有错。他必须绕道回去。
母亲打开院门回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他听出来先前的脚底还踩着几片发响的树叶,紧接着停顿一下,可能将树叶掸落,再后来的脚步声就小了。她肯定在河边找了很久,不相信自己会扑个空。真想问问她去那儿干什么。
小城眯着眼睛假装睡着。窗外,母亲轻巧地推开半扇窗户,往里面瞧了瞧,见小城躺在床上,又轻巧地关闭窗户,回到她自己的房间。
天亮之后,母子二人都很疲惫。不过对于河边的事情,都只字不提。
小城尤其感到奇怪,以母亲的性子,可不会这样平静地让事情过去。以往只要有一点迹象被她察觉,都会追着问好几天。现在明知道他去见了坤羽,却一声不响了。倒是面色比以往更差,脸上也有气愤难平的神情,好像和谁吵架输了。
今天是八月十五,小城按照往年习惯,挎着篮子去街面上打月饼。他们这个村什么都不讲究,唯独中秋节过得很有滋味。这儿的人都不是土生土长,而是从四面八方迁来的,各个地方的中秋习俗融合一起,互相看着也觉得挺有意思。总是在这个时间,村里就会多出许多外面进来的人,全是来这儿走亲戚的。这个时候街上肯定挤满了人,去得再晚一些,恐怕要错过最好的月饼了。
街上确实挤满了人。实在是太多的人了。小城看得眼睛发麻,摊子上的各式月饼更让他挑得眼花。
那个哑巴姑娘还在卖月饼。小城只喜欢吃她做的口味。整条街上,也只有她做的月饼包装最好看,和人一样好看。所以,小城只不过是假装在街上走一会儿,挑一会儿,让人以为是经过万般挑选之后才决定在哑巴姑娘那儿买月饼。事实上,每年的月饼都不会取自别家。母亲都有些吃腻了,抱怨现在的人越来越不懂得变通,照这样下去她要亲手做月饼吃。现在他已经走了半条街,姑娘的摊子在正中间,后面摆着长长的摊位,好些人朝那边走去,好些人的手在摊子上挑挑拣拣,始终拿不定主意。小城已经下定决心,从屋里出门时他的心里已经装着哑巴姑娘的月饼,而且想到可以见着卖月饼的人心里更是高兴。
隔着老远,哑巴姑娘已经捆好了一包月饼,然后朝小城招了招手。真是太好了,那么多买月饼的人,唯独他受到这种厚待。谁都知道哑巴姑娘冷漠,遇上老天爷都不会打招呼,要不是她的月饼做得确实好吃,估计没有一个人愿意走到她的跟前。可是今天她却冲着小城招手了。要是她会说话,可能还要说点什么呢。小城心里想着要加快脚步走过去,不想已经站在了她的跟前。看来他的脚在某些时候确实会像母亲所说:根本不是在走路,是在飞。也难怪她要一而再地设下那么多规矩。
“我今天要买两包。”他对姑娘说。
“您做的月饼太好吃了。”他对姑娘说。
“包装也好。”他又说。
“我们一家人只爱这种口味。”他管不住嘴,恨不得将肚子里更多的话说出来。
第一次对哑巴姑娘说了这么多话,他感到脸有些发烫,心跳得要从嘴巴里冲出来,他想急忙拿了月饼走开却又不甘心,想在此多呆一会儿。
两包月饼捆好了,推到他的面前。
“再来一包吧。”他说。
姑娘抬起眼睛,笑得眼角弯弯的,样子甜美极了。
“我怕你吃不完。”她说。
她居然在说话!
小城以为听错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就拿两包吧,吃不完浪费。”姑娘还是笑眯眯的。说话声音轻柔,好听得很。
没错,是她的嘴角在动。
“您,您不是……”
“我从不和人说话。”
“那您,现在,和我。”小城不知道怎样表达心里的意思。
“因为我和你是一样的呀。”她双手撑在摊子上,眼睛望着小城。
小城又高兴又想不通,和他一样的,一样的什么呢?
“你也不与人来往。”她漫不经心地说。
小城听完心里舒坦,脸上却挂着尴尬的笑,姑娘冰雪聪明,肯定看透了他的心思。但愿没有看透别的想法,比如此刻他心里正在发愁怎样回家跟母亲交代,即使两包月饼也嫌多了,今天花了两份月饼的钱,她会心疼死的。
“你到底买完了没有啊?”
这句话从身后传来。是一个长相很陌生的人在说话,小城从未见过这张脸,可能是到这儿走亲戚的。
小城本来想拿出一点本地人的态度。然而当他转头看见身后已经排了六七个人,个个态度奇差,瞪着眼睛,就什么态度也不好拿出来了。
“看什么看?傻子,你精神病啊,自言自语半天了!买完赶紧让开。”
“是呀,别耽误人。”
小城皱皱眉头,转回脸看了看姑娘,发现她的脸上已经是另外一种神态了,没有笑容,眉头皱紧,不如笑起来好看。
“那我走了。”他和姑娘道别。
姑娘低头忙活去了。对小城的道别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仿佛一开始就是这种态度。
回到家中,母亲已经做好了午饭。
“你今天逛太久了。都已经中午了。”
小城看了看墙上的时间,确实已经中午了。可他明明刚起床一会儿,在街上也没觉得耽误多长时间呀。只能说,遇到想遇到的人,相处的时间总是太短暂。
其实他可以去找她说说话的。她就住在村西头,听说父母都不在了,她家遭遇过一场大火,父母双双死在那场大火中。又说她也是从火灾中被救出来的,之后就不会说话了。说是嗓子受了伤害。这些都是以前坤羽跟他说的。对呀,坤羽不知道在不在河边,他挖那个地洞到底干什么用。
小城心里想着事情,手上慢吞吞解开包扎着月饼的细绳子。
“怎么买了两包?”
“娘。”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我问你怎么买了两包月饼。每年吃一包还剩许多呢。”母亲想了想又说,“以前你爹能吃许多,现在,哼,人家可不稀罕咯。”
“娘,今天过节。”
“我知道今天过节。你放心好了,我今天是不会骂他一句的。先拆一包吧,晚上吃。”她甩手进了厨房找碗筷。
饭后的整个下半天时间,小城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他越来越不可控制地想起哑巴姑娘,想到她的脸,想起她的笑和不笑的样子,想起那难得的说话声音。半靠在床头,心思却走得很远了,到村西头了。可是他无法想象村西头的样子。母亲从不让他去那儿。除了哑巴姑娘,不知道村西头还住着什么人,那儿有杨树吧,比如说长得更大一些的杨树,不像父亲砍下来做棺材的树那么小。父亲的树确实砍得有些早,还需要很多年才能完全长大呢。
对了,母亲好像说过,这儿的人到了差不多的年纪,就要给自己准备一口棺材。父亲肯定就是按照这种风俗来的。今天好像没有听见他干活,院子里静悄悄的。
到了晚上,小城才从房间里出来。想得太多的缘故,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大了一号,重重的。今天晚上不用吃多少晚饭,等到月亮出来,祭拜完月亮之后,那些月饼就要全部吃完。
小城从堂屋的长椅上换到矮凳上,脑海里依然不能平静。
想象到姑娘做月饼的样子。
想象到她今天晚上独自祭拜月亮,独自吃月饼的样子。
想象到她孤零零坐在月光下,一个人,可怜兮兮的样子。
小城觉得自己的心和脑袋一样沉重了。心里装着的不是这些想象的事,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一个卖月饼的姑娘。他说不好为何要这么牵挂她,与她无亲无故,说话也是今天才有。
“小傻瓜,你到底在想什么呀,丢魂了吗?”
小城不敢说自己在想什么。既然不准他去村西头,那么村西头的人又怎么能接触呢。今天过节,不能惹出不高兴的事。他急忙摇了摇头,打起精神跟母亲说,自己先前睡了小半天,还迷糊着。
母亲横他一眼,让他去擦洗桌子,晚上祭拜月亮要用。有点事情做也好,免得脑子里总是闹哄哄的。
晚上。天气很好,月亮出来了。
母亲将擦洗干净的桌子摆在院子当中,切成小块的月饼用盘子装好,香炉也拿了出来,手里捏着三张香纸。她自己先跪下,点燃香纸,向着月亮磕头作揖:求月亮菩萨保佑。
小城也去磕头作揖,也求月亮菩萨保佑。
虽然做母亲的也搞不清月亮菩萨究竟是干什么的,但这个村的人都喜欢这么说,那一定有道理。这会儿仪式做完,母子二人恭恭敬敬跪在桌子跟前,估摸着月亮已经完全看见他们的心意,才一前一后起身,坐到椅子上拿月饼吃。
母亲说,敬完月亮的饼子带有一股被月光啃过的味道,吃了身体健康,百病不害。可是小城还是觉得饼子已经没什么味道了。他从桌子上拿了一小块吃完,偷偷去拿没有敬过月亮的。
父亲的小房间传出干活的响声。母亲听不下去,狠狠咳嗽几下,屋里的响动才稍微减小,后来直接停止干活了,屋里屋外都恢复了平静。
小城心里难过,他觉得父亲过得很不容易。
“你要是想给他拿点月饼吃,我也不反对。只怕没有人稀罕。”母亲说完走进自己的房间,这个晚上她不会再出门了。以前的每个八月十五,吃完月饼之后她就待在自己的房间。小城想不起她的习惯一直是这样还是从后来某一年才开始养成的。不过今天晚上他也实在没有心情陪母亲看月亮,她如果不进屋,他也会自己进屋躲起来。
月光照在他的腿上,脚背上,鞋底板,无处不在的光芒。他起身靠近父亲的小房间,在门外三尺的地方,轻声喊了一句。里面似乎想答应,又不便出声,换成重重的一声叹气。
“还有一整包饼子,爹,你要不要尝一口?”
“是你以前特别喜欢吃的那家月饼。”他压低声音。
“我每年都去买。”更低的声音。简直像对自己说。
“你打开窗户,只需要开启一条小缝。”眼泪哗啦出来了。
等了一会儿,窗户果然有动静,开一条刚好够塞进饼子的缝隙。小城非常高兴。照此看来,父亲并不像母亲说的那样变了一个人。他根本就没有变,从前喜欢吃的现在照样喜欢,从前他很在乎自己的儿子,现在一点也没有嫌弃。他只是变得不想说话,将说话的时间全部放在一件事上。“太好了!”小城擦掉眼泪,幻想着父亲之所以那么紧忙地干活,一定是想及早完成,及早出来与他们团聚。一切都是误会,误会拖太久便成解不开的矛盾,好在事情在他这儿有了缓和。只可惜母亲对父亲的误会太深,她从前有多爱他,现在就有多恨。今天如果不是八月十五,她不想背后有人嘲讽——当儿子的保证不会外传,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月亮明晃晃地照着——才会主动让儿子将月饼拿给父亲。
小房间里传出咀嚼的声响,饼子只是被小小地咬了一口,而且咀嚼的速度也很缓慢,像厌食症患者,有一搭没一搭地使用两片嘴皮,如果不是有嘴皮,而且耳朵相当聪敏,这种非常细碎的咀嚼声根本无法让人隔着墙壁听到。接下来他感觉到,父亲在向着左边的墙角走去,在那儿蹲下来。什么响动也不再发出来了。可能在默默回味月饼的味道。塞饼子的时候他特意捡了一块敬过月亮的,他吃起来没有味道的东西,父亲或许觉得有味道。母亲不是说了吗,敬过月亮的饼子有一股被月光啃过的味道。一个决心将自己幽禁的人,未必不需要一点月光。说不定父亲吃的正是敬过月亮的那一块,才会嚼得那么缓慢,那么没有胃口,但又那么投入和感动,说不定他只是不想一下子将月饼吃完,他只是拿着月饼坐在另一边的墙角沉思。
小城悄悄从窗边走开,不想打扰父亲。
今天晚上他其实想去哪里都可以,比如去村西头,或者河边,都是自己说了算。
他走出院门。打算去河边。他的脚并没有朝着河边走。走的是村西头的方向。从未去过那边,但方向认得清楚。这就是去那儿的路。
邻居们已经睡下了,他是特意挑这种时辰出门的。早就听人说起,去村西头必须绕过好几户人家,从他们的后院走。时间早了肯定会引起注意。一个从来不去村西头的人去那儿做什么,他想不好理由来回答。
还有三户人家,他就完全走出容易引起注意的地段了。
还有两户。
还有一……
那是谁?
小城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跳到嘴里了,紧闭着嘴巴,浑身僵直。
那人向他走近。就着月色,轮廓逐渐清晰。来人正是他的父亲。面色温和,早已等着他似的。
“爹,你怎么在这儿?”他咽了一下口水,像是把自己的心吞了回去。
“你就别问这些了。要去村西头对不对?我带你去。”
小城一阵脸红,支支吾吾,不好意思承认又说不清楚。
父亲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既然这样,又何必浪费父亲的好意,难得他愿意舍下手里的活。
“走前面吧,我给你指路。”父亲把他让到前面走。
小城立马就刹住脚步。母亲说过,做儿子的绝不能走在父母的前面,这是基本的礼貌,是不能更改的家教。
“别信你娘那一套,都是她瞎说。人要走多快多慢,那是老天爷说了算的。”
小城很高兴父亲能让自己不受约束。他向来走路快。这会儿得到父亲允许,久未放开的步子像是终于解开捆绑的绳索,一眨眼走过了最后一户人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割光了两边野草的路。
走着走着,小城停下脚步。
“怎么不走?”父亲问。
“爹,我看还是你走前面吧。”
“快走快走,你娘不会知道的。”
“不是因为娘。我是觉得——可能我很久没有这样走路——你在身后跟着,我老感到后背一紧一紧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你这是什么瞎话。”
小城耷拉着头,心里也很难过。他记得很早以前,父亲都让他走前面,甚至母亲也没有阻拦,那时候母亲还不是像现在这么讲究,家里的规矩是这几年才冒出来的。而现在,他走在父亲前面脑海里充满恐惧。也许一个人一旦形成了习惯,再给他别的方式反而显得唐突。父亲明显是要让他找回从前那个无拘无束的自己,让他的双脚释放,然而此刻,不,先前也是,走着走着就不对劲了,瑟瑟发抖。“我感到害怕。”他不敢直接与父亲这样说。
“你感到害怕?”父亲问。
小城恍惚地点了点头。只有在父亲面前他有勇气点头。
“那么,你要怎么办呢?儿子,我难过得很啊。”父亲在月光下的脸苍白无神,先前的精神被搅和得一点不剩。
小城觉得很对不起自己的父亲。父亲愿意舍下手里的活走出那间小房子,愿意来陪他走这段去村西头的路,应该高高兴兴,感激万分,一切听从安排才对。可现在他把父亲的情绪完全搞坏了。
“爹,你不要生我的气。我走前面。”
“算了,既然一前一后走得让你不自在,干脆我们两个平行,平行总可以了吧?我们一起走。”
父亲绕到小城的左边,与他肩并肩。
说也奇怪,就是这么个小小的改换,小城立即舒坦了。
如此,两人的距离瞬间变成能见的范围,父亲扭头看见儿子,儿子扭头看见父亲。
不知道是不是小城走得太快,父亲体力有些跟不上。越来越跟不上。他想收一收脚步让父亲可以喘口气,可是不知为何,停不下来,像是早已去过村西头,穿过草路,穿过几间废弃的老房子,穿过一口枯井和旁边的砖房。
父亲艰难地跟着自己,再这样下去恐怕要累死。
“你在旁边歇一歇再走吧!”小城说。
“你放心,我跟得上。”父亲说话流利,并不像累到上气不接下气。“对了!”他突然跟上来一把抓住小城,“今天晚上的事情千万不要回去跟你娘说。不要提我出来送你了。不然她又以为我要把你带走。虽然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即使我不这样做,你也会跟着我走的。”
“走?走哪儿去呀。爹,我们不是在家里嘛。”
“总之你不要跟她提就对了。”
小城听不懂了,扛着眼睛发呆。
“我就不和你去了。前面有人会给你带路。跟着去吧。”
小城顺着父亲随手指的方向看,什么也瞧不见。等他扭头回来,父亲已经走远了。他的脚力一点都不差,一会儿功夫已经望不到人影。
这个时候谁会送他?不可信。
走了十来步,看见姥姥坐在那儿。这是第二次见到她了。看起来精神挺好,她的毛病——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毛病”,说不定那个呵呵笑的疯子根本就是另一个人,但就算是她本人也无所谓,照眼前的样子来看,她应该是完全好了。
姥姥手里还挎着一只篮子。跟他白天经常挎着出门的那种篮子一摸一样。
“来得还不算晚。等你好久呢。”
“姥姥,您怎么在这儿?难道您住在村西头吗?我姥爷在那儿住着对不对?”他一阵高兴,想到立刻就能见到姥爷了。
“我和你姥爷不在一块儿住。他住在他那边,我住在我这边,你的记性要想办法治一治,你娘都不管一管吗?你不能老这么下去。”
小城想了想,想起来了,他们确实不住在一块儿。小的时候去姥爷那儿玩总是见不到姥姥,去姥姥那儿见不着姥爷,他们都各自住着,但对方的事情却不陌生,问他们任何一个都能了解到另一个的情况。大概这种习惯至今未改。两位老人的感情一直很好,每隔一段时间,会走很远的路去看望对方。
小城想到自己,也是走不短的路去看那位哑巴姑娘。不对,不是哑巴姑娘,她只是不爱跟别人说话。
想到自己只是为了去见一见那位姑娘,居然牵动了父亲和姥姥,他心里也不知该高兴还是怎么,大概自己从未在母亲的约束下做过类似的事情,才会让他们另眼相看。目前他们三个简直是一伙的了,倒是把母亲孤立了起来。脑海里闪过哭兮兮的母亲的脸,紧接着又是哑巴姑娘说话的样子。
“我看你又要犯糊涂了。现在回头算什么意思。你不要总是被一根绳子勾着屁股,想去哪儿都左摇右晃。你娘总要接受现实嘛。你想去哪儿不是她说了算,是老天爷说了算的。”
这话听起来就像父亲的口气。他望着姥姥,月光下一张憔悴的苍白无神的脸。
“你从这儿一直走一直走,穿过那一大片树林就到了。”
“姥姥,您不带我过去吗?”
“不带。我只负责在这儿给你指路。前面的路你都认识,那姑娘你也认识,她家单独住在那儿很显眼,不用我带。”
小城听这话觉得吃惊。从未去过村西头,哪儿来的熟悉?可是既然姥姥不愿意送,总不好坚持要她帮助。而且见到哑巴姑娘时,有个长辈在旁边看着,自己也不好意思讲什么。
他这次算是下了决心——边走边下的决心,越来越强烈的愿望——要把心里话跟姑娘说上两句。为什么他会那么牵挂她呢?他就是喜欢她,对,喜欢,一定要跟她说,我喜欢你。
姥姥已经挎着篮子朝另一边走了。她的脚力也不差,一会儿就看不见人影。
路上就剩他一人站着,前面是成片的杨树林。月光照在树林上。有了月光和树林,平原才显出几分神秘。他以前肯定走过这条路,这是进了林子冒上来的感觉。
林中吹着秋天最寒冷的风,树林本身比外面潮气,这会儿感到衣裳单薄了,狠狠打了几个喷嚏。
“快快快!”他心里给自己鼓劲。
“马上就到了!”他望着前方。
茫茫的树林漂浮在月光里,他加快脚步,想尽快站到那姑娘面前。这会儿勇气正盛,什么话都有胆量说。在奔跑途中,脑子活跃而清醒,他想起坤羽的话,也想起母亲的话,他们两个人一个说他年纪一大把,一个说他还是八岁的孩子,那时候他的记忆时好时坏,脑子经常犯糊涂,任何人的话听上去都有道理,不像是拿他开玩笑。而现在,就是眼下奔跑的这段时间——如果不是前面的事情更重要,他会立刻转身回去告诉母亲和坤羽,他实际上年龄并非一大把,也不是可笑的八岁,而是正值壮年,是的,他完全想起来了,是不多不少的三十岁,这绝不是爱情使他的记忆冻结在这个年纪,使他超前或者朝后将自己封锁在这段时间,他没有做梦也没有发呆,更不是幻想,他实实在在地走在路上,脑子清醒地想起了自己的年龄。其中一只衣袖刚刚被一根枝桠刮破了,随它飘着,他继续迈开大步。这是充满活力的岁数,年轻的胳膊上肌肉结实,站在两米多高的树下稍稍垫一垫脚尖,再往上抬一抬手就能够着树顶,他的个子绝对不是八岁,他浑身灌满了勇气,因为瞬间变得聪明而心情愉快。更为汹涌的愿望是跑出这片林子。眼前不能老是围着树木,要尽早看见房子。他希望他的聪明可以一直延续。哑巴姑娘肯定更愿意和聪明的人相处吧?
但是他又糊涂了。就在想明白事情后不足十分钟,他又像个孩子般的,摇摇晃晃着大个子,在林中迷路了似的瞎走。姥姥和父亲来送他的事情已经忘记,不过那姑娘的面容却始终记得,也知道此番出门是为了看她,脚步还保持向前。
一通胡思乱想,让原本快速的脚步慢了下来,但这个速度却一点也没有耽误他走出树林。经过最后一排杨树,前面出现一户人家,窗户开着半扇,房门紧闭。
小城搓着双手,心慌意乱不敢叫门。
“你来了?”
小城听到这句话抬眼望去,看见姑娘趴在窗户上,笑嘻嘻的一张好看的脸。
“进来坐。”她又说。
小城脸皮发烫,咬咬牙,走向已经打开的房门。
“随便坐吧。”指了指凳子,“坤羽说你有事要来找我。”
小城吃惊。他从没跟坤羽说过要来见她。
“你也能和坤羽说话吗?”
“当然能。”
“小红——”他脱口喊了一声。
“你总算想起我的名字了。”
“是呀,喊完才想起来是你的名字。最近脑子不好使。我娘说这是胎中带来的病根。”
“你找我有什么事?”
小城想了半天没有理由。
“你的记性真是越来越坏了,照这样下去你很快会忘记所有的人,”她放慢语速,“包括你娘。全都会忘记。”
虽然他喜欢小红,但这些话却不能相信,谁会忘记自己的亲娘呢。
“你要的饼给你准备好了。”
“对对,我就是来拿饼的。”小城赶紧说。他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这个目的,这会儿总得有个理由,不然万一将来村里有了闲话就不好。
“我回去了。”他赶紧这样说。为了逃避她的眼神。他觉得她的眼里没有像白天看到的那种温和的神色,那种与太阳一般的光色消失了,眼前她的目光里透着杨树林中阴冷的味道。先前窗台上那张好看的脸随着几句话的交谈变得严肃,仿佛接待的不过是村里任何一个普通的买饼人。
小城心里叹气。觉得与小红的缘分就像自己忽而清醒的时刻一样短暂。他敢说自己并非傻子,也并非是个无知小儿,他有聪明的时刻,也还保留着正值青年的蓬勃,只可惜他似乎被什么东西罩在笼子里,眼里看不清楚,心里想不明白,脑子里迷迷糊糊。这一切大概就叫命运。是这个东西让他的生活混混沌沌,别人的世界都是敞开的,只有他的世界像个一边透明一边不透明的蛋,恰好碰着透明的一面,他才幸运地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知道自己可悲的处境,知道要逃出生天,可是碰着透明的时候仅仅是一瞬,还没有抬起逃亡的双脚,已经落到不透明的那一面去了。好在处于不透明的这一面,他也并没有觉得痛苦,并不像他清醒的时候认为的那样可悲和必须逃离,而是对一切抱着平静的心态,比如父亲,他很操心他的事情,希望能从那间小屋里将他喊出来,但这个心思并没有使他冲动,他很理解父亲,觉得他需要那样一个安静的地方做自己的事。对于母亲,他就按照她所说的,做一个八岁的小儿子,一切听从她的安排,每走一步都克制速度,绝不走在她的前面。
今天晚上他虽然忘记了来村西头的真正目的,可此刻想到父亲,立刻猜到七八分,一定是为了给父亲买回更多的饼(往年他一口气能吃好几个),站在门口听到父亲一个人躲在墙角吃饼的时候,这个决定就从心底冒了出来。一定是这样的。所以才会踏着月光穿过树林,贸然来到小红的住处。
“拿好了,这可是你爹最想带走的东西。”
带走?他听不懂这姑娘在说些什么鬼话。父亲可没有亲自吩咐他来买饼。这是做儿子的精心准备的惊喜。回到家里,他就会瞒着母亲将月饼塞进那间小房子的窗缝。父亲只会在那间房子里慢慢将月饼吃完。
“快走吧,别耽误事情。”
小红送他出门。
进了杨树林,他才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先前那聪明的时刻又回来了。可是已经走到树林中间,刚才也亲耳听到姑娘关门。此刻再回去敲门实在不好意思,何况也没有勇气,只剩下一股子失落感。夜色已深,月亮挂在正空。比来时更冷的秋风抖着他的衣裳。
为何进了林子才变得清醒?小城越想越难过。这么冷冰冰的晚上,到处是林子,一个人走路很孤单。要是坤羽在这里就好了。抬眼望了又望,四处见不着一个人影,当然见不着一个人影,茫茫的树林漂浮在月光里,这个景象加深了他的孤独和自卑。想起心爱的姑娘,聪明一时去见她,糊涂一世而错过。现在,抱着月饼走在回程的路上,“一个聪明的傻子。”他这样想想,风就恰好吹翻后脑勺的头发,直冲冲灌一股寒意进他的背心。
出了树林,路过那几户人家,快速进了自家院门。这回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出了林子立刻变得混混沌沌的,他脑子依然清醒明白。
母亲坐在她自己的房间门口,那把竹躺椅上。看到小城进门,突然将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去村西头干什么!我说的话你都当成耳旁风。”
“娘,我去买饼……”
“谁要你去买饼的!”
“没有人叫我去。”
“真是怪了,今天晚上你说话像另外一个人。”
“娘。我就是你的儿子。”
“不说这个了,我当然知道你是我的儿子。任何时候都是。我只是奇怪,啊,对了,难怪了,每年的饼都是一个味道,原来都是村西头那个人做的?”
小城吓得饼也掉到地上。他又一次看到母亲双眼流泪,愤怒无比。
“一定是你那个疯子姥姥,你见到她了吗?还有你爹,是他带你去的吧?只有他喜欢那种口味。你们才是一路的,我都快忘记了,那可是你亲爹。你对他们好过你娘。你娘永远是无所谓的,只要一句话,你明天就可以把亲娘丢在这儿跟他们远走,把生养你的地方都忘记。如果不是我使劲牵着你的脚步,你会一步跳到老娘的前面,走得影子也不见一个,你说是不是?”
小城只有在这件事上觉得母亲非常过分,甚至无理取闹,她连自己的亲娘也不认了,一点情面也不讲。村里人早就有闲话,说她才是疯子,是她发了疯才把亲娘赶了出去。但他不能责怪母亲,他更多是感到愧疚,即使变得清醒和聪明,即使此刻聪明的头脑已经清楚外人说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因为一个人连续多年总是说自己的儿子只有八岁,难免不引起猜疑,作为她的儿子,更是知道她的一些不为人知的脾气,可就算如此,他仍然对母亲抱有同情,觉得她可怜,孤零零,轻易流泪的眼睛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悲伤,正是这个原因,他才没有因为被责骂而负气跑进父亲的小房间,和他一起躲在里面永远不出来。他此刻只是希望母亲可以不要为难姥姥,先前见到姥姥时,觉得她比从前更苍老,走路也不行了。
“娘,姥姥不是疯子。她其实挺想你的,刚才还差点来看你。”
母亲听完,脸上的愤怒变得忧愁,“她是不会来看我的,儿子,我比你更了解她。”又叹气说,“不管她疯不疯,总之你还是别和她来往。和他们谁都别来往。你知道我指的是谁。这样下去你的记性只会越来越坏。会带坏你的。大晚上的出去瞎逛,不是疯子是什么。”
“娘,让姥姥搬回来吧。”
“搬回来?不要想得那么容易。我和她的脾气不对路,你想让她回来她也不会答应。”
小城低头,他知道姥姥永远也不会回来的,这个问题使他更加悲伤,因为他同时想到,父亲也可能永远不会从那间小房子里出来了。
母亲进屋睡觉。一夜过了大半,这时辰困意最浓。
小城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眼睛望着父亲的小房间。突然,听到里间传来说话的声音。
“他不好选啊,一边是娘,一边是爹。”姥姥的声音。
“不管他走不走,我得走呀。”父亲的声音。
“你的活还没做完。”
“快了快了。”
“她的记性只停在那个时候了,哎,儿子八岁的时候。几十年前啊。”
“她现在越来越难相处了,她恨我,娘,你是她亲娘,可是她也恨你。大概希望我们都离小城远一点。这样就不会影响小城了,她害怕小城和我们一起走。”
“要是坤羽不带小城进那片树林就好了。”
“是呀,都是天意。”
“什么天意,是那个傻子喜欢在树林里玩,他对那片林子太熟悉了,即使凭着一个傻瓜脑袋也可以将小城领到树林那边去。往那边一直走一直走,就走到你那儿去了。是他指的路。”
“要是早一天晚一天,他现在完全不用为难呀。我知道他想留在这儿。即使他忘记了那些事,但骨子里肯定很愧疚,肯定在对以前偷跑出去的事情感到愧歉,现在才无论如何想要留下来。毕竟他娘年纪大了,确实需要有人照顾。她如今眼里谁也看不见,只看得见她的儿子了。”
“都怪那个傻子。”
“也不要怪他,你看看,他比从前更糊涂,要是那天出了树林,他也跟着小城去找我……”
“小城他娘可是最恨他,就怪他领他出了树林。”
“恨也无用嘛,除了知道自己年纪一大把,他什么也记不得。”
“我倒觉得这个傻子挺有心,他还指望从外面开一条地道来救我出去呢。”
“不,他只是习惯性地在那儿挖土。当初他可是亲手将那些土刨开,把你们挖出来的。可能是被当时的情景吓坏了,比从前还傻了。”
“算了吧。不要说他了。不要让他在那儿挖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让他挖的。”
“我就是知道。”
“就算我让他不挖,他也不会听。已经挖习惯了。”
小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姥姥拍着什么东西激动地说:
“那个傻子,他知道自己年纪一大把呢!他知道自己年纪一大把!我们都被他骗了,他是装傻的,他一定是装傻的!”
父亲语气悲伤,“不要怪他啦,怪他也不起作用。他在赎罪呢,听听,他的地道快要挖到这儿来了。也许明天就挖到这儿来了。”
“你知道什么!”姥姥更生气。
“算了算了,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当时都只是孩子,小城也没有怪他。”
“也许吧,都是命。”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小城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他刚要贴着门张口喊一声姥姥,发觉自己已经进了小房间,就蹲在墙角。进门时可能脚尖踢在门槛上,这会儿还有些疼痛。父亲和姥姥各自坐在一块棺木上,看样子所有的木料已经推刮干净,只剩下组装起来的这道程序。
今天是八月十五,后半夜了,外面月色特别好,可是屋里一片漆黑,哪怕一丁点光色也落不进来。小城瞪圆了眼睛,心里慌张害怕,这样的黑暗当中,只有天知道他用的什么视力居然可以看见姥姥和父亲坐在那儿,不过上次他来过这间屋子,当时也能看清东西,心里的慌张和害怕很快就消失了。现在这种状况,只能用父亲某次跟他说的那句话来解释:黑暗里有黑暗里的活法,你会在那种环境下看到你该看到的。
的确只能看到他该看到的。除了姥姥和父亲,以及那几块棺木,他既没有看到一丝月光,也看不到两扇窗户,就是那道门的位置也摸不清楚。如果后背不是依靠着墙壁,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是被有限的四面墙壁封闭,简直以为这黑暗是漫无边际、整个地将大地上所有的事物都吞噬了。
“是你让他进来的。”姥姥说。
“他想进来的话这道门不是问题。”父亲回答。
他们自己说话,眼睛盯着他。
“今天是八月十五,出去看看月亮吧,爹,姥姥。”小城赶紧打破沉默插嘴说道。他很吃惊在听完了先前姥姥和父亲的谈话后,还能表现得这么镇静。不过,他不想留在这片黑暗之中,想到外面看看月亮,往年的这个时候他会选在院子旁边的竹林下坐着。他对这一天的月亮特别有感情,对月亮落在自家院子里的情景特别上心,就仿佛他曾经某一次错过了这样的月亮,错过了月光落进自家院子,导致后来有很长的时期他被关在黑漆漆的地方,见不着光也见不着熟悉的人。他敢肯定曾经的确被困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就像现在这个小房间一样,那绝不是做梦,可母亲总说那是做梦,说他曾经生过一场重病,躺在床上很久很久,一定是那段时间掉入梦的漩涡,使他印象深刻,以为自己真的被困在什么黑暗之处。在这件事情上母亲态度坚决,说她永远不可能让梦里的事情成为现实,即使真的有那样一个黑暗之地,也别想困住她的儿子,她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小城脱离。
“他现在知道自己三十岁,不是八岁。”姥姥说。
“是。”父亲回答。
他们自己说话,眼睛还是盯着他。
“今天是八月十五……”小城继续先前的话,这时候他的脑子非常清醒,可惜还没说完就被父亲制止。
“你自己去看月亮吧。看来你已经选好了。你要留在这里。”姥姥说。
“是的,姥姥。”小城简直不可控制自己的嘴巴,往事突然间一幕一幕重复在脑海,脑子变得更加清醒,使他的话就像在复述这些往事似地脱口而出:“我可不想让我娘以为我真的八岁就死了,看看我现在这么高的个子,等一下我就去跟她说,我什么都记起来了,那次出了树林,我找到了爹,但是我没有被埋在煤洞里,我还活着。我爹现在也回来了,等到这些活做完,就会走出这个房间,永远和我们在一起。爹,你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我已经下了决心,趁着我现在脑子一片清醒,什么往事都记了起来,一定要将这个好事情告诉她。”
“没用的。”姥姥说。
“有用。我娘也说了,今天晚上我像是另外一个人。这另外一个人才是真正的我呀。现在我才完全搞清楚了。只要我去好好说,她会信的。她脾气虽然坏,可是比起从前好太多了。”
父亲不说话。姥姥也不说话。
“她一定会像从前那样孝顺姥姥,也会重新对爹好,只要我们都留下来……”小城很焦躁。
“算了,你出去吧。”父亲插嘴说。
小城刚准备反驳,发觉鼻子碰着了门板。他已经站到门外,因为急着要说话,脸撞到门板了。就是这么个碰撞的动作,使他脑海里一片浆糊,又是从前那种糊里糊涂的样子,不过这次他并没有忘记父亲和姥姥之前的那些对话。
“他比我有勇气呀,他要留在这儿。”里面传出这句话,然后就没了声音。
母亲恰好出来,看见小城发呆的样子。
“小傻瓜,你是睡不着还是起得早?”
小城低头看着地上的月饼。
“我就说嘛,他不会领你的情。以后除了送饭,少去那儿磨蹭。”
“娘,我出去一下。”小城壮着胆子说。
“天亮还差点时候呢,出去干什么?”母亲横着眼。
“我很快就回来。”
“好歹你这次算是跟我打了招呼,好吧,早点回来,河边风冷。”她说完进了屋,脸上神情有些茫然。
小城很高兴母亲能看透他的心思而且不阻止。
河边蹲着的那个人,小城一眼就看出是坤羽。那个地道的口子就在他旁边,是深深的一个黑洞。小城走近了往边上一站,仿佛听到从洞里传来水的回声。
“还以为底下是一条河呢,你把河都挖穿了吗?”他笑着跟坤羽说。
“看你心情这么好,是不是解决了什么心事呀?”
“看来我的高兴全写在脸上了。”小城摸着脸,心里万分高兴。说不上具体为什么高兴。大概未来的几天会有好事发生。长辈们不是说了嘛,人逢喜事精神爽。
坤羽拿起铁锹准备下地道。
“我也来。”小城紧跟着跳了下去。
洞子并不是想象的那般狭窄,相反,还挺宽敞。拐弯处甚至点了蜡烛。
“你是要挖到哪里去啊?”
“我也不知道。”坤羽说。他是停下来,想了想才说的。“以前我好像知道它要通往哪里,现在不知道了,你问的时候才不知道的,也可能更早。要不是我一直在这儿挖,一睁眼就在洞子旁边或者地下的洞子里,铁锹也始终在我手上,我都以为这是别人干的呢。”
“那你现在还挖它做什么。”
“挖都挖了,总不能半途而废,我倒是要看看它通往哪里。”
“这么干下去你会老死在这儿吧。”
“这有什么关系。反正大家都喊我傻子。”
“你不是傻子。”
“快告诉我你多少岁?”坤羽突然很着急地问。
“我娘说,八岁。”
“我要你自己说。”
“不止。”
“这么说你现在是清醒的了。”
“也不是。很多事想不起来。”
“想不起的事就别想了。我也有想不起来的。这几天我的记性坏透了,大概活太累,毕竟年纪不饶人。”
“你这点儿年纪叫什么老。”
“你记起来啦?太好了!我是故意这么叫老,不然怎么能刺激你的记忆。只可惜现在我的记性都快没救了。”
小城不知道是不是记起来了,反正每次母亲说他八岁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就会跳出来三十岁这个印象。而且同时出来的还有小红的样子。她那么好看,说起话来笑容满面。真是奇怪,他虽然忘记很多往事,但是对于小红,他始终记得她的样貌,尤其记得上次跟她在街面上说话,那是第一次听见她说话,声音至今回响在脑海,之后任何时间想起来心里都暖烘烘的。可母亲不喜欢她。下一年恐怕再也不能去她那里买月饼了。
“看你现在这个状态我就放心了。我大概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吧,所以才挖出这么一条地道,我在很小的时候,大概八岁,就开始了这项工作。起初以为是别人让我这么干的,现在看来根本是为了我自己。你不知道,我在上面呆着的时候有多害怕,随时觉得有人要来找我拼命,尤其是……尤其是你的母亲,我看到她的眼神就浑身发抖。只有待在地道里才会感到安全。我知道你母亲永远不会跑到地洞里来。外人更不会。我在地面上将洞口挖在隐蔽的地段,周围都是深草,四周是一些小动物挖出来的洞口,我把自己的洞口与它们的洞口做得十分相像,人们根本不会察觉。为了这个事情我可是花了大心思。怎么样,你在这儿也感到很舒畅吧,我看你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掉呢。”
小城歪着脑袋,坤羽的话嗡嗡地在前面传来,他一句也没有听清楚,注意力全被这个洞子吸引。四周看来看去,拐弯处的烛光照着通道,泥土的潮气随时扑进鼻孔。这条地洞的上方肯定开了一些漏气的孔子,使他们走了这么长的路还没有被闷死,有小风钻进地洞,烛火一闪一闪的。
“你准备在这儿呆到什么时候?我们要去哪里?想不到你挖了这么长的地道。”小城问。
前方还是嗡嗡的声音,也不知道坤羽有没有回答他的话。
“我们很快就会走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是我特意开的岔道。”坤羽十分高兴。他已经不管小城是否跟得上,走在前面速度越来越快,就连小城那么快的脚力都有些吃不消了。
“你走慢一些吧,我可不想在这儿迷路。”小城边说边加紧脚步,他发现洞子到了中途出现很多岔道。看来外面的传言都是真的,说夜间感觉他们的房子底下传来响声,很快整个村庄的底下都有响声,只不过他们实在搞不清楚这是坤羽干的,他把地道挖得四通八达,但同时也让上面的房子根基不稳,整个村子的底部都成了漏洞。要是现在他们亲眼看到这些洞子会怎么样呢?小城一边跑一边往头顶上看,害怕从顶上突然压下来一座房子。
“很快我们就跑到那个地方了,你一定想不到。”坤羽说。
小城在后面只听到嗡嗡响,看见坤羽往后瞧时嘴皮抿了一下,“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清。”
坤羽在拐弯处一闪,不见影子了。
顶上传来很重的脚步声,之后,听见有人在上面大声喊。
小城抬起眼睛,借着烛光四周看看,在拐弯处,一条向上的通道被他发现。他走上去。
地面上,坤羽在一棵树下站着。旁边站着小红。
“你……怎么……她也在这儿……这是怎么回事?”小城结结巴巴,高兴万分,心里扑通跳。
“我跟你说过呀,小红是我妹妹。”
小城努力回想,没有印象。不过此刻仔细看来,坤羽和小红确实长得很像。
“我要回去了。哥哥。”小红始终没有和小城打招呼,说完这句话就从他们身边直接走了,头也不回。
“她好像没有看见我一样。”小城自言自语。
“把你忘记了呗。”坤羽说,“她不会跟任何人说话的。”
小城心里不服气,她上次可是跟他说了很多话。可是他也不敢跑去询问,万一她听到了什么闲话正在生气呢?比方说,母亲说的那些话。她们彼此肯定看不顺眼。
“你带我到这儿干什么。”小城瞧了瞧沉闷的林子,恨不得赶紧回到地道或者走出去。他对这儿突然充满了厌烦,特别是喜欢的姑娘从眼前走开之后,这些树像大针一样仿佛不是扎在地上而是扎在他的皮肤上。
“躲一躲啊。”坤羽神秘兮兮的张嘴笑着。
“躲什么?”
“那些人。”
小城摸不着头脑。
“那些刚刚被我们吵醒的人。”
“你疯啦?说什么鬼话。”
“我没说鬼话,我说那些房子里住着的人,我们俩刚才那一通长跑,早把他们的睡梦惊醒了。这会儿个个都正在四处查访,将臭水往地下灌,你现在回到地道里会臭死的……”他捂着鼻子。
“那也是你的错,把村子底下掏出那么多漏洞。”
“那也是他们的错!”坤羽脸上的笑容瞬间掉落,一副生气的面孔。
“你坐下来。”坤羽命令道。
小城不想听他的,可后腰像是挨了一脚,一屁股蹲在地上。
坤羽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说:“你大概在院子里住得太久了,没有遭受过别人的冷眼。”
“不,我遭受过。”小城眼睛模糊,他知道自己也跟着流泪了。脑海里回放着那个跑来跟母亲借钱的女人,她一次一次跟母亲借钱,却从来不还。想起河边有人喊他傻子,想起那些用泥沙撒他眼睛的孩子,想起他们的父母朝地上吐口水说:不干不净的东西。
小城怎么会不受冷眼。他随时随地感受到的都是整个村里人对他的排斥。说起来他比坤羽更可怜,坤羽好歹有个地洞可以躲避,而他每日都在那些人眼前,接受各种冷言冷语。如果不是他的母亲始终紧闭院门,而且姥姥——想到这里,小城恍然觉得:姥姥和母亲可能并没有发生矛盾,而是私下商量好了(弱有弱的办法),一个紧闭房门,一个在夜间疯跑,胡乱敲响他们的房门,以此警示和惊吓,才得以让小城继续留下来,才没有像那个女人私下里恐吓小城那样——“你赶紧滚出去”,他没有被赶出去,还留在自家院子。
秋风呼呼吹着小城的头发。树林外面果然传来一些嘈杂的人声。听到有人摔响盆子,可能真是往地下泼脏水。
“如果我不这么干的话,他们简直以为世上没有鬼神,没有天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扼制他们的狠心。要是没有每天晚上地道里的响声使他们偶尔感到害怕,那我的妹妹早就被赶出村子了。她还能住在村西头吗?村西头也轮不到她住。我那可怜的哑巴妹妹。你以为一个人会无缘无故有话不说吗?”
“可是照你这种挖法,我家的房子也难免了。”
“那我就没有办法了,总不能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就要让我改道,你知道这样大的工程,我一个人要费多少苦心,而且这种事情根本无法掌控,地下总是不如地上那么好区分方向,况且你母亲对我的恨意……我想到她的眼神就浑身不自在。”
“所以你要故意为难她吗?”
“你觉得她是十足的好人吗?”坤羽停顿一下,语气冷冰冰的,“你觉得她是天下最好的人我也不反对,因为你是她的儿子。可对于我,她和那些人一样好不到哪里去。当初将我妹妹赶到村西头还是她领的队伍。我从不相信像我们这个村子还有谁是十足的好人。包括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敢说自己一件坏事也没有做过吗?你要真是一只小绵羊,这儿你也住不下去。这里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互相算计、坑害,互相牵制、提防。说实在的,虽然表面上我们还在来往,可心底里,我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孤零零的,每天醒来看见的无非是这条冰冷的河水,还有我亲手挖出来的深洞,此外再没有什么了,很多时候我怀疑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如果不是他们的脏水泼到地面,洞子里漏下臭味,老鼠拖着肮脏的尾巴从我的脚背上跳走,没有这些东西的惊醒我就以为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先前也跟你说过了,只有躲在地下才感到安全,现在看来这是个好地方,不害怕他们,并且充满战斗力。躲在地下的时候我一次也没有觉得自己有个朋友,他会不会来看我,这些我一点也没有想起。”
“坤羽你在说胡话,一定是在说胡话。你怎么能说自己一个朋友都没有呢?”小城感到心里闷堵,身上仿佛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
“我清醒得很呀!”
“月亮照着你呢,照着你的脸,照着你的嘴巴,你可别说这些吓人的话。”
“我清醒得很呀!”
“我知道说不过你。今天晚上我就当你胡说了。”
“你才是胡说。你懂个屁。”
小城瞪着眼睛,还想替自己说点什么又心虚不已。他认同坤羽说的,虽然表面上来往,内心却一直感到孤单,他早就有这种心情了,以前他不敢说出,害怕这种想法是他一个人的。
这时,他回忆起那个女人总是横着眼对他吼:你这个恶心的坏杂种,你没有出息,你根本就不是人,你只会用下三滥的手法来报复人!她说他挎着篮子假装到河边去,实际上是偷跑进他们的房间,用他们的洗脚巾擦拭喝水的杯子、吃饭的碗、刀叉和筷子,用牙刷擦尿桶,用干净的洗脸巾在自己的脚丫来回抹。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无数次跑去跟他母亲借钱。她说,“如果她心里没有鬼的话,会那么甘愿拿钱给我吗?”
现在,坤羽的话,再加上自己隐约想起的片段,更不好开口替自己辩解。就像只被人戳了一针的气球,慢慢蔫了,慢慢露出难看的本相。他仍然张了张嘴,不死心地想要解释点什么,却突然被风吹着腰杆似的走到坤羽身边,照着他的脸狠狠抽了一巴掌。
“打得好!打得好呀!我就欠你一巴掌,现在我还清了!”坤羽大笑着,激动万分。
小城莫名其妙,望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坤羽被打红的脸,心里非常难过也很害怕,他觉得自己并非坤羽说的那种人,如果是的话,那个人一定不是自己,一定是另外一个人了。而眼前最糟糕的是,他动手打了坤羽,这意味着……可能意味着他们再也——或许早已不是最好的朋友了。
两人谁也不再说话。互相沉默地站了好一会儿。
“现在,我们去哪里?”小城茫然地问。
坤羽想了想说:“原路返回。”
“你刚才说什么欠我一巴掌,什么还清了?”
坤羽摇了摇头,“我说过吗?”
他不像是说谎。记性还真不是一般的坏。
地道里已经臭气熏天,小城始终用衣袖捂住鼻子,回去的路上坤羽脚步比先前还快,他紧跟其后,一步也不敢放慢。
出了地道,重新回到河边的洞口,小城希望坤羽别再挖了,实在不行带着小红到别的地方居住。可是坤羽不愿意,他说他哪儿也不去,这是他的工作,已经习惯这么干了,现在他手里的铁锹可以说不是铁锹,是一面鼓,只要他始终在地下敲打着,活动着,上面的房子的根基就始终掌握在他的手里,那些人也会因此有所顾忌。他哪儿都不会去,小红更不会愿意离开,她在村西头简直像小树苗一样扎了根。转身走的时候,坤羽站在后面对他大喊,以后别来了,再也别来了。
小城的心里就一直装着这句话:以后别来了,再也别来了。他没有回头,心里反复说了坤羽的话之后,仿佛放下一件心事,直冲冲往家里走。
天已经亮开,平原的太阳只要一出来就会戳在东面那棵杨树上。如果放慢脚步,他会看到太阳光照在脚背上,走路扬起来的尘灰漂浮在前面的空气里,他稍微吸溜一下鼻子,就会将尘土的味道尝一遍。然而他走路飞快,此刻也不是夏季,秋日的尘土像穿了厚棉袄,很难将它们从地上扬起来,他的嘴巴张开着喘气,从口里灌进的冷风只有冷风的味道。
还没有走近自家的房子,他已经看到自家房顶冒出的浓烟。着火了。许多人围着,在大声说话,不过看起来事情已经忙完了,人群正在散去,等他走到跟前,门口站着的只有一条小狗了。他两步跨进院子,看到着火的是父亲的那间小房子。火已经扑灭,浓烟随着秋风左晃右晃。
“我爹呢?我爹呢?”他心里非常慌张,却又像是早有预料。当他跑进小房间的时候,看到那口烧焦的棺材时,并没有放声大哭。
“走啦,走啦……”母亲无可奈何,耸了耸肩膀。
“去哪里了?”
母亲耸了耸肩膀。
小城双手扒开烧毁的棺木,这已经是组装好的棺木了,连盖子都已经封在顶上,他推开盖子,眼前出现的居然是一个很大的黑漆漆的地洞。棺木上的焦灰抖落下去,瞬间将整个地面也染黑了,那圆形的圈子看着像个黑色的大月亮。
母亲坚持说地上那串脚印就是父亲逃走时留下的,他是逃走的,父亲对她早已变心,道别的话根本不用再说。这几年他之所以没有出去干活,留在家里,无非是等着他的杨树长大,然后放倒它们用来做棺材,他只是为了这件事才耽搁了一阵子,借着做棺材的时间最后在这片土地上逗留一小段日子(他毕竟在这儿长大嘛)。总之,他迟早要离开这儿,去过他早就想过的逍遥日子。谁也留不住。“你看,他亲手放的火!”
母亲在自言自语。她坐在满是黑灰的凳子上,脸上脏兮兮的,手里拿着一根火柴棍,像个嫌疑犯,也像个无辜的受害人。
小城心里怀着别的猜测但更相信母亲的说法,她哭起来真是可怜,泪水在烟火熏黑的脸上留下印子,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说“你想害死我爹”“是你让我爹去很远的地方当煤耗子”这样的蠢话了。他只是模仿着父亲的语气,跟母亲莫名其妙地说了句:“都是老天爷说了算。”
他很奇怪自己为何没有感到悲伤,仿佛这种悲伤很早以前就已经用完。目前堵在心里的事情仅仅是在猜想:如果父亲真是逃走的,那只能从这个黑洞里逃走,此处或许恰好接通了坤羽的地道,说不定这地道本身就是他安排坤羽挖的。他在地面上看了再看,根本没有留下脚印。
他抬头看看天空,天空分成三层,错开一个小角的三层,最下的一层飘着小房间废墟上升起的烟雾,中间的一层飘着成块的白云,顶上是海一样的蓝。
秋风一阵一阵吹进院子,把小城的头脑越吹越清爽,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看到明晃晃的天空,已经是八月十六了,崭新的太阳光照在残破的小房间的墙头。昨夜父亲说的话像井水一样沁在心里:他比我有勇气,他要留在这儿。
秋风一阵一阵吹进院子,吹在院子里的无花果树上,树上没有一片叶子,不等秋风吹来,它自己将树叶落得干干净净。离开烧毁的小房间,走到孤零零坐在凳子上的母亲跟前,小城下了狠心,这回他再也不去寻找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