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苏
A
下午三点左右,阿茶结束了专业课,捧着咖啡背着书包计划着接下来半天的行程,除了图书馆,她还需要时间慢慢发掘T市这座加国经济文化中心城市好玩的地方,这对于整个中学时期都在美国留学的她来说太过容易了。不过也有不容易的事。她昨天做了个梦,梦见她的亚裔男友安森突然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谁呢?这个女人有一头茶色头发,穿着黑色上衣,一双深色高帮绑带鞋,一条破洞牛仔裤。阿茶想要去触碰她,牛仔裤的破洞却变成了血盆大口,一口咬住了阿茶的手。阿茶痛得哭了起来。突然,两个破洞变成了一对眼睛,深重而平静地望着阿茶。阿茶觉得恐怖,想转身就走。眼睛又变成了一个有巨大吸引力的黑洞。它的引力宛如一只只利爪,想要把阿茶往里面拖。阿茶喊着安森的名字,而她的前方,只有越来越远的蓝色星球。她要离开这里了吗?阿茶感到难以相信。不,不是她要离开地球,而是地球要离开她,安森也要离开她。她感到震惊,眼泪悬浮在太空中。真奇怪呀,眼泪和她一起飘着。太空广阔而无垠。
安森是个勤奋的男孩,在乎成绩,热爱健身并且懂得生活情趣,是个让人羡慕的男友,连金发碧眼的白人女孩都会常常讨论他的身材如何健美,阿茶常常责怪他洗漱时不穿上衣。安森出生在美国,随家人在北美洲搬来搬去,旅行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对自己无比的照顾。还记得确定恋爱关系的那一天,刚刚结束早课的阿茶喝了很多很多的咖啡,严重缺水,路过学院的休息长廊看见坐在桌子边的安森,他还是戴着蓝色的毛线帽子,把毛毛躁躁的棕色头发全部塞进去,显得眼镜之下的圆眼睛更大了。安森笑着举起自己的水杯说,如果你不嫌弃就喝我的吧。阿茶说好,结果在杯沿留下了口红印,尴尬地翻找纸巾,安森却已经扭紧瓶盖说,没关系,顺便做了一个无比可爱的眨眼动作。
阿茶一直知道自己绝对不是小心眼的人,绝对不会翻查安森的手机。安森所有的好朋友都知道自己的存在,而自己常常在他的宿舍学习,因此和住他对面房间的女孩允娜也成了好朋友。阿茶知道自己和安森在一起的时间不长,而即便在一起时间再长也不可以让一段关系没有个人空间,可是每个人都会有直觉,当身边这个应该最亲近的人不再一样以后。
一个月以前的一个工作日,下课后的阿茶检查手机,无意中看到安森已读了自己的Facebook消息却没有回复,这种情况常有,可是随着自己放下手机,一丝陌生的情绪蔓延出来,阿茶不喜欢这种情绪。那天晚上阿茶多写了一个小时作业,等天色晚了安森可以送自己回家。当她在安森宿舍的公共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的时候,洗手间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高挑单薄的亚裔女孩。阿茶的余光用力打量着她,穿着黑色长款上衣和紧身的破洞牛仔裤,还有一双深色高帮绑带鞋,胸前戴着一条颇有品质的不规则形吊坠。阿茶想到了前几天的那个梦,不禁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水杯。这个女孩脸色苍白,嘴唇周围留下一圈淡淡的唇线笔印子,口红已经不知所踪,她的睫毛膏晕染得厉害。她是一个夺人眼球,有情绪的女孩,她会让身边的每个人都变得有情绪起来。就比如现在,阿茶觉得自己要失去某些东西了。这些东西是什么呢?是安森吗?阿茶想对自己摇头。不可能的。安森会喜欢一个穿破洞牛仔裤的女孩吗?阿茶觉得不可能。但安森从来没说过,他不会喜欢一个穿破洞牛仔裤的女孩。之后五分钟,阿茶想要静下心回忆安森手心的温度,可是满脑子都是刚刚遇见的女孩。
安森牵着阿茶的手走得很慢,一般他和其他男生走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走得很快,只有牵着自己的时候走得很慢很慢。慢得像是要离开她一样。阿茶紧紧攥住了安森的手。安森别过头,又朝她眨眼。阿茶看着安森的眉眼,心里被他的体贴包裹着,一袭感动击中自己,一种害怕失去的心情让她第一次主动吻上安森的唇。他的嘴唇是冰凉的。阿茶惊得往后弹跳一步。梦里的太空也是冰凉的。阿茶想到了无数次的远离。远离父母,远离祖国,远离那些心怀鬼胎的朋友们。这一次,她似乎要远离安森了。
怎么了?安森问。
你会和我一起离开地球吗?阿茶喃喃道。
傻瓜。安森把她拥入怀中。阿茶并没有感到温暖。他的怀抱像冰冷的宇航服,完整而机械地罩在她身上。
到了别离的时刻了。
B
刚刚考完试,索尼娅仍然在自己房间熬夜写作业,看到Facebook上安森留给自己的消息,目光顿在了页面上的问候语。她摇摇头,按掉页面,拿起笔继续做留学生文科作业。关掉了Facebook,手机又震动了起来,是一条短信,那个女人的。
Stop being so fucking dramatic. (别他妈活得这么戏剧化。)
没有情绪的愤怒,和索尼娅预料到的一样,她甚至可以想象到那个女人说出这句话时褐色的眼睛毫无波澜,音调都没有起伏,表情冷淡得像是在嘲讽所有人,所有人,除了她的男朋友,也就是索尼娅的前男友。在学校校医建议索尼娅停药并开始参加一些自我调节突发心理状况的培训,以应对那些突然袭来的不能呼吸、心跳加速的情况后,索尼娅会更加忍不住发消息给他。多么可笑,因为自己这个病,别人看见心爱的人会心跳加速,她会心跳减速。而她学习学得比谁都不要命。似乎只要学下去,那些失去的就会回来。
索尼娅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她从抽屉里抽出一根百乐门,墨蓝色的指尖是闺蜜为她调出来的一种颜色,太空的墨蓝色。索尼娅说不清楚这种颜色,但它让她感到很安宁。似乎她穿越了遥远的星系,最后抵达了这颗蓝色星球。她伸展着五指,夹起一只口红,用深沉的红色把自己形状诱人的唇画得很饱满。见到蓝色星球的乡亲们,总是要打扮打扮的。
白色的烟咬在红唇间,墨蓝的指划过橘色的火苗。烟草的香味瞬间充溢着她的大脑,让索尼娅清醒起来。她面对的地方慢慢移动着一个人影,可以看出来是个高个子亚裔男生,戴着绒线帽子,是刚从图书馆回来的安森。他不慌不忙地靠近索尼娅,揉了揉她的头发说,别抽烟啦。顺手取走她唇齿间的烟,手上不小心蹭到了她的口红,他也不擦就自顾自地抽起来。
“你最近怎么样?”索尼娅看着头顶又圆又蓝的月亮。
“我挺好的,你呢?那个女人没有再说什么吧?”其实索尼娅不知道安森和别的女生——他的女友是怎么说话的,但索尼娅感觉,和他说话仿佛置身一家颇有品质的咖啡厅。
索尼娅抬头看着他微笑,两只手也轻轻揉弄着自己冻得通红的脸颊,轻轻呼出一口气,在黑夜里化成短暂的白烟,与之对比的是安森唇边绵长的眼圈,她会可爱地戳一戳。安森说,你真是个可怜的小姑娘。索尼娅不怀好意地踹他,我好像比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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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楼突然停水了,阿茶只好尴尬地背着一包换洗衣服来用安森宿舍楼层的洗衣机。洗衣房和公共休息室连在一起。阿茶拿着熨斗接了水从洗衣房的门进去取出烘干机烘好的衣服,开始一声不吭地熨衣服,叠衣服。突然,她凭直觉反应过来,原本以为空无一人的休息室至少有一行人,他们之间延续着一种极为尴尬的寂静,好奇心促使阿茶带着刚刚灌了水的熨斗走进休息室,假装要再次换水。
原来那里有三个人,其中有一个肤色黝黑,身材看起来有些壮的亚洲女孩,个子不高,还有一个白人男孩,面孔具有欧洲人的特质,身材比例、五官无可挑剔。还有,那天在洗手间遇到的那个气质忧郁的茶色头发的女孩,她穿着一件粉紫色格子裙,修长的腿雪白。阿茶听到女孩虚弱地问了一句,所以你可以抱我吗?她一说完另一个矮个子女孩就“哼”了一声,阿茶顿觉心生厌恶。男生没有犹豫,对不起我不想抱你。
在阿茶提着熨斗走回洗衣房时,看见女孩精致的脸庞充溢着意料之内的失望。她推门走出了休息室。阿茶突然觉得特别难过。那个蓝色的星球,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点。她还在往后退着。
B
安森很快就抽完了那一整支烟,索尼娅明亮的深棕色瞳孔上倒映着蓝色的月亮,安森抬手动情地抚摸她的长发,放过自己好不好,索尼娅听闻,眼睛与她眼角的眼影一起红了。
我听过一句话,他是我患得患失的梦,我是他可有可无的人。两个开心的人,最后,一个站在月球,一个留在了地球。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有多少距离。但我知道,我还会出发的。去仙女星座,去小天狼星。这不是两个星球的事,这是整个宇宙的事。
安森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有一把音乐室的钥匙。
索尼娅的手机响了。她对安森露出狡黠的笑容说,你刚刚抽了我的烟,现在轮到你补偿我陪我干坏事啦。安森于是下意识地想要拒绝这个一向孤胆无畏的女孩,直到她美丽的红唇吐出诱人的字眼——我可是有叶子的哦。安森有点想咬自己的舌头,没错,自己的确是提过可以带她抽这个,毕竟它合法,安森暂时找不到理由拒绝她。
安森带着索尼娅走入了音乐室,那里有几把椅子和沙发,一小盒绿色的叶子晃悠悠呈现在安森的面前。安森说,我们不可以在这里抽吧,我先陪你弹会钢琴。索尼娅和他并排坐下来,la do mi la do mi的音符从安森的指尖倾泻下来,索尼娅微笑,贝多芬的《月光曲》,作曲时他正在和爱人分手。
索尼娅打开盒子,笨手笨脚地卷叶子,安森接过她手里的卷说,不是这样子啦,你好像在做墨西哥鸡肉卷一样。索尼娅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嘟了嘟嘴,我知道你非常非常有经验。安森卷好以后递给索尼娅,自己开始卷第二根,索尼娅摸出打火机熟练地点燃它,安森惊得想要阻止,这里会有报警器的吧。索尼娅的大眼睛也看着卷烟冒出来的烟,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也没有报警声,这才咬住它开始吸。
安森拍拍空下来的手说,我们继续弹钢琴吧,索尼娅说,你来教我弹贝多芬的《月光曲》。
安森其实已经八年没有弹过钢琴了,毕竟除了索尼娅也不会有别人对他提出这种要求,可是聪明到备考医学院的他仍然能缓慢却相对连贯的弹出第一张乐谱。轮到索尼娅时,女孩纤长的十指在男声温柔的教导下按出相应的音,后来慢慢偷懒到安森念一个她按一下,像个恶作剧。索尼娅嘟着嘴眼带笑意看着他。回到地球,还是值得的。
在索尼娅回到母星前,她还是个无助而弱小的女孩。她没有白天锁宿舍门的习惯,刚刚搬进医学院宿舍的安森拿着8037的钥匙推开她8027的房门的时候,急急冲入视线的画面就是一个浅色头发的女孩抱着雪白的长腿发呆,漂亮的双脚涂着深蓝色的甲油,手上攥着一些写了字的纸。
这里,不是宿管的房间?
不是,这里是索尼娅的房间。
呵呵,你真有趣。安森说道。索尼娅却咬着嘴唇红了眼眶,安森这才看见她攥在手里的是病历单。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安森也坐在她的床沿,安安静静陪着这个女孩。她的长发披在肩上,泪水洒着,嘴唇血红。不知过了多久,索尼娅慢慢松开拳头,把纸递给安森。
过了好一会,女孩抽泣着说,我需要打电话告诉我父母,可是我……
“不敢”两个字没有说出口,安森的手掌轻抚两下她单薄的背说,我陪你打。我听不懂中文,你的父母不会介意的。
索尼娅无数次和安森绵长的对视过后,她都没有问出过一个为什么,但是她知道他不会离开。她从没遇到过不会离开的人,他们都会离开她的。就像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一样。为什么非要把我完全赶出他的生活呢?安森正在帮索尼娅弹右手的部分,为了让她练习左手的指法,因为是在不够大的手机屏幕上找到的乐谱,两个人必须坐得非常近才看得清。于是索尼娅轻轻吐出的每句话都刚好从安森胸口进入到心底。
为什么非要把我完全赶出他的生活呢?为什么不能给我一整颗心呢?就算不愿意给我一场恋爱,那也应该像你一样体恤照顾一个病人的情绪——
她软软的尾音还没有结束,饱满的嘴唇就被安森恼怒地咬住,这个满是不甘心的亲吻持续了一秒,索尼娅眼中先是空洞的愉悦,随后又充溢着兴奋,羞怯。她没想过,离开地球几万光年以后,还会被一个地球的少年如此热情地亲吻。
接着几天,由于熬夜学习和连续吸烟和叶子,索尼娅有些意识昏迷。下一个意识是,自己靠在一个人的怀里,被紧紧抱着。缓缓睁开眼睛,索尼娅尽量收起委屈,“你知道,我听说她在你怀里,听你对她说的话都是通过你的筋骨固体传声,我这辈子真的好想在我们分开,永远分开之前,体会一次啊。”苍白的,纤长的,为了这个地球少年织一条复杂的围巾,墨蓝色的指尖特别费劲地缠绕着毛线。也许能成功,也许最后只是一团乱线,但索尼娅感到了知足。她是被流放的地球人,却也是个风筝,线一收紧,她就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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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茶有一个秘密,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她入睡前喜欢弹钢琴。她只看过安森弹过一次钢琴,那还是他们在一起之前,她从大琴房过了瘾出来,路过小琴房,看见戴着绒线帽子的安森动情地演奏一首《Love Letter》,这首歌自己弹总是流露出一股孤单,可是被他演奏出了一曲希望。当然,她没有忽视站在他身边录音的茶色头发的女孩,穿着中长款外套、黑色上衣,一双深色高帮绑带鞋,破洞牛仔裤下露出两条笔直的腿,双手还涂着艳红的甲油。女孩总是化着淡淡的妆,不戴眼镜的时候满眼雾蒙蒙。阿茶为了给生物课项目配合组员,和他们一起在图书馆熬了一整个通宵。她已经很疲惫了,可是学习过程中大脑分泌的多巴胺让她有些闹心,她需要一曲钢琴让自己的心跳动得不这么激烈。她走进地下室,突然觉得不止心脏跳动得激烈,就连眼皮也开始跳。
整个楼道的感应灯都因为阿茶的皮鞋蹬地的声音亮起来,可是原本应该关掉的大琴房的灯却亮着。阿茶的心跳伴着慌乱没命的加速,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尖叫出来。她屏住呼吸打开门,钢琴打开着,琴谱架上只放着一只手机,钢琴上有一小盒什么东西,这些都没有红沙发上交叠的人影引人注目。那件中长款外套,正是阿茶第一次见到索尼娅时她穿着的,正勉强盖在两个人身上,女孩茶色的头发柔顺却无法无天地散开在她裸露的肩头,而她正趴在自己最熟悉的古铜色身体上,沙发下有一堆烟灰,还有两双四散的鞋,以及索尼娅最喜欢的破洞牛仔裤。
阿茶快步走出很远以后才想起呼吸,她在心里默念,我为什么走路的时候要放轻脚步,为了什么呢?回到自己宿舍,她机械地脱下衣服洗澡,然后强迫自己入睡,她不费什么力气就睡着了。这个梦是甜而不腻的,就像蜂蜜茶一样,梦里只有一个人,一个茶色头发的女孩,还有无尽的太空。太空是冰冷的。冷得阿茶就要哭出来了。金星,火星,天王星,它们不会为她感到难过,它们也不会为一颗尘埃而停下转动。宇宙就是这样。它们各自运转着,任由他们这些低等生物悲欢离合。在太空里,那个女孩索尼娅终于对她伸出手,说了一句:“你好。”
茫茫秒针转动,新学院的所有学生几乎都在讨论那个受处分的亚洲女孩,听说她有茶色的头发,她弄坏了音乐室的烟雾报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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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尼娅看着后视镜里的行人车辆,地球上的人类也真是奇怪,他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不问自己来自何方,也不去想该去往哪里。她眯起眼睛,曲起手指勾勒窗外的人,茫茫人海匆匆时光,不为彼此停留。我的这一颗心脏,我的这一段晦涩隐忍的感情,即使害了别人,也割舍不去。我距离放弃光明,被黑暗吞没还剩多久?
她闭上浅色的双眸。
月亮快要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