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兴
为了找“解药”,索尼娅与丈夫辞掉工作,分别从法律和城市规划专业转行,到哈佛大学攻读生物学博士。他们的故事被媒体称为“朊病毒爱情故事”。
8年后的今天,他们看到了一丝曙光。
查出患有尚无治疗手段的致命疾病时,索尼娅·瓦尔拉布(Sonia Vallabh)只有27岁。
这是一种名为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症(Fatal Familial Insomnia)的疾病,1986年才被发现,由朊病毒引起。这种遗传性的疾病从出生时就潜伏在人体内,一旦发病,朊病毒将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在大脑中以几何级数扩散,偷走患者的睡眠、记忆和意识,几乎没有逆转的可能,最后留下一个布满空洞的大脑。
此前,索尼娅已经目睹整个过程在自己的母亲卡姆尼·瓦尔拉布(Kamni Vallabh)身上发生。不到一年时间,这位刚刚独力操持女儿婚礼的能干的母亲逐渐失去了生活能力,最后只能依靠机器维持生命,在重症监护室里离世。
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症的平均发病年龄是50岁,最年轻的病人12岁发病,也有人活到84岁才发病。对索尼娅来说,诊断书不啻一张提前下达的死亡通知书,死神随时可能毫无征兆地降临。
“得病的感觉是,你是健康的,你是健康的,你是健康的,然后突然从悬崖跌落。”索尼娅说。
更可怕的是,似乎没有人能在悬崖边拉他们一把——因患病人数极少,制药公司没有动力投入资金;在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的现行制度下,治疗药物的审核时间将和潜伏期一样漫长。
索尼娅和丈夫埃里克·米尼克尔(Eric Minikel)选择自己把握命运的方向:他们辞掉工作,分别从法律和城市规划专业转行,到哈佛大学攻读生物学博士,寻找这种绝症的解药。他们的故事被媒体称为“朊病毒爱情故事”。8年后的今天,他们看到了一丝曙光。
阴霾
当发现可能无法一起变老时,索尼娅和埃里克还是一对新婚夫妇。
2011年12月一个异常温暖的早晨,他们走进美国波士顿布里格姆妇女医院的一间诊室。他们即将弄清楚,索尼娅是否撞上了50%的概率,遗传了母亲的致命基因。检查样本送给医生后,索尼娅已经心神不宁地等了两个月,她每天不停地抛硬币,整夜失眠。
索尼娅事后向《波士顿环球报》回忆,坐在诊室的门外,她和埃里克听到屋内的两名医护人员笑着聊天。“这是好消息的预兆吗?”索尼娅想,“如果我们将收到的是坏消息,肯定没有人会笑吧?”
随后,医生拿着诊断结果和一名遗传咨询师走进诊室。“你身上发现了和你母亲一样的遗传病变。” 医生告诉索尼娅,目前医学上尚无预防和治愈这种疾病的办法,但相关研究正在进行。
那是第20号染色体上一个小小的错误——一种簡称“G”的遗传信息因为某种原因错误地变成了“A”。人类的染色体系统由60亿条这样的遗传信息构成,包含了有关生老病死的所有秘密。这样的错误时有发生,绝大多数时候无关痛痒,但这个家族却不幸获得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并将伴随终生。
索尼娅的母亲在世时,没有人知道她的病因。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症极其罕见,据估计,美国范围内的患者不超过1000人。这家人去到匹兹堡、克利夫兰、波士顿等地最顶尖的医院,专家只是排除了莱姆病、重金属中毒等一个个错误选项。“每当有一个新的假设,整个家庭都重燃希望……然后跌入更深的失望。”索尼娅说。
直到卡姆尼去世后,这家人才通过尸检得知病因。
对索尼娅和埃里克来说,生活刚要开始:他们分别从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拿到法律和城市规划专业的学位,并找到体面的工作。一年前,他们在索尼娅的老家宾夕法尼亚州举办婚礼,还将对方的姓氏用作自己的中间名。
亲朋好友向索尼娅提出,不要做这项检测,因为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症没有治疗方案,这对新人不应该一直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中。但索尼娅还是决定做检测,听听母亲用生命留下的消息。
悲伤持续了一个星期,他们开始向身边的朋友了解这种疾病及其元凶朊病毒。
一开始,他们只是想充分了解自己的处境,更好地做一名患者。随着了解的深入,他们的抱负也变大。
“我们逐渐意识到,想要让这种疾病治愈,大概率只能自己寻找解药。”埃里克说。
答案
这是一个现代信息社会才可能发生的故事。
索尼娅与埃里克一有空就检索与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症有关的信息。起初,他们连高中学过的显性与隐性遗传都忘了。时间长了,他们“久病成医”,阅读的范围从维基百科拓展到《柳叶刀》《细胞》等专业期刊。每周末,相关专业的朋友还会在线上给他们答疑。
在律所工作的索尼娅每天穿着运动鞋奔波于哈佛大学的夜校和麻省理工学院的课堂之间。后来她甚至辞掉了自己的工作,攻读博士学位。“了解朊病毒领域的细节越多,越觉得自己有可能对这个领域产生影响,我们决定在替补席上做些事情。”
哈佛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在网上看到了他们的故事,向索尼娅提供了一个实验室的志愿者职位。
在那里,索尼娅第一次穿上白大褂,从头开始学习生命科学领域实验的基本操作。她过得战战兢兢,“我每分钟都在说‘蠢话’,他们会不会因此停止我志愿者的工作?”
一开始,她只能给人打下手,连最基本的工具都不会用,几个月后,索尼娅已经能独立对脑细胞开展研究。
入门不是一件难事,有大方向在,跌跌撞撞总能走到。想要攻克难题,却必须自己寻找方向。治愈疾病的答案可能藏在实验室任何一个寒冷的冰箱里。
朊病毒在体内怎么运作?触发它多米诺效应的信号是什么?为什么它会攻击脑细胞?摆在索尼娅眼前的问题很多,似乎每一个都有助于找到治愈疾病的答案,走下去却发现,那些看起来有希望的研究方向几乎全是死胡同。
在与朊病毒的对抗中,人类常常束手无策。这种已知最小的生命体甚至没有自己的遗传物质,但它带来的疾病都是致命的。朊病毒导致的“疯牛病”曾席卷欧洲和美国,人们一度“谈牛色变”,至今只有扑杀一种办法。有关朊病毒的研究在1976年和1997年两次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至今未被攻克的阿尔茨海默病也被认为与朊病毒密切相关。
对索尼娅和埃里克来说,缺乏经验反而成了好事,这让他们远远低估了研究的难度,不至于一开始就放弃退出。这场研究事关生死,他们不得不破釜沉舟。
2014年5月,他们有关遗传性朊病毒疾病的研究在朊病毒疾病国际年会上获奖。“我本以为人们不会认真对待我們。”埃里克说。2016年1月,他们发表了第一篇联合论文,分析了53万人、数千种朊病毒病例数据,探寻患病和发病的根源。
“我们这些科班出身的科学家一直研究分子和小白鼠,很少和患者打交道。”多伦多大学朊病毒疾病研究所教授乔尔·沃茨(Joel Watts)接受《大西洋月刊》采访时说,“从实用性角度,他们把不同领域的成果融会贯通,患者的独特视角可能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突破
确诊7年后,索尼娅和埃里克认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可行的路径。
制药巨头美国爱奥尼斯(IONIS)公司向他们提供了2017年问世的一种新药,这种药物能阻止人体内某种朊病毒的产生,在治疗儿童神经系统疾病、脊髓肌肉萎缩方面非常有效。索尼娅希望找到的解药与这种药物原理相同。在爱奥尼斯公司的帮助下,索尼娅找到了若干患者,研究也已经进入动物试验阶段。索尼娅常常感慨,早生10年,她的难题怎么都不可能解决。在21世纪,人类完成了对自己基因图谱的解密,我们对自己身体的研究进入分子层面,了解了某些基因突变对一个人的健康意味着什么,这些都让研究和治愈朊病毒疾病成为可能。
“和许多罕见病一样,制药公司是不可能自发研究解药的。”多伦多大学的乔尔说,“类似病症的治疗需要索尼娅这样的患者的奉献和坚持不懈来发现。”
索尼娅告诉媒体,目前的研究数据“足够好”,很可能在5年内完成研究。届时,他们还将面临最后一道难关:通过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的临床测试。
很多药物都因为在临床测试中发现对人体的意外毒性宣告失败。对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症来说,通过传统的临床测试还有诸多困难之处。一方面,美国III期临床试验规定的试验人数要达到1000~3000人,但在全美范围内,患者人数也不过数百。另一方面,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症的潜伏期长达数十年,3轮临床试验所需的时间成本过高。
“用药物治疗一半人,用安慰剂治疗一半人,然后等待30年,看看他们何时发病、何时死亡,这是不道德的,也是站不住脚的。”索尼娅说。
现在,索尼娅正尝试申请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加速审理通道。对一些尚无治疗手段的致死性疾病,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允许使用化学标志物反映患者病情的变化。申请如果通过,将大大提高新药面世的速度。
刚刚确诊时,索尼娅觉得自己遇到了最倒霉的情况,将一直活在恐惧中。后来她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机会,“能够提前20年通知你,让你用这个时间改变自己命运,这种感觉太奇妙了。”
在日常的科学研究中,失败实属家常便饭。“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做的一切都错了,但是能弄明白为什么会出错,那这就是美好的一天。”埃里克在博客上记录着他们的挣扎。
但他们有一个小小的成功:在某种程度上,索尼娅和埃里克已经阻止了朊病毒在他们家族的传承。通过在体外受精后筛选胚胎,这对夫妇获得了一个健康的女儿,“这是索尼娅妈妈卡姆尼的礼物。”他们说。他们希望,当女儿上小学时,索尼娅能够开始服用保持她健康的试验性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