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时代感及其诗意生成

2019-11-20 02:22赵目珍
诗歌月刊 2019年7期
关键词:时代感贝斯状况

赵目珍

哲学家尼采曾说:“我们的雕塑家、画家、音乐家要始终拥有时代感。”尽管在此处,他没有向诗人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是作为同为艺术家的诗人,岂能逃脱掉这种对时代感的“拥有”。孔子当年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确,时间在滚滚向前,我们每一个人都置身于时代的洪流中,无法逃脱。我想,每一个对个体生命意识稍有觉醒的人,都一定能够感受到时代在驱使或者引领着我们向前。

曾有新闻业人士指出:“所谓时代感是指代表社会发展主流,关乎社会兴衰和民族、国家、人类共同利益,引领人们积极向上,符合新潮流的精神、意识或感受。简言之,就是指当今社会发生的有着重大影响的人物和事件。”(引自邓加荣著《邓加荣新闻作品选》)这种观点并无错误之处。但也许是因为存在着行业差异性的缘故,这种对时代感的阐释有着明显的狭隘化倾向。时代感所包含的不应仅仅是主流的精神价值、意识信念所生发出来的时代感受,更不能将之理解为是“有着重大影响的人物和事件”。20 世纪法国著名的文艺批评家罗杰·加洛蒂曾著有一部杰出的《论无边的现实主义》,这部著作直指传统现实主义所面临的各种窘境,独辟蹊径地选取艺术界中三位有影响力的人物以及他们所代表的领域,即毕加索的绘画、圣琼·佩斯的诗歌、卡夫卡的小说,从三个侧面切入现实主义的“当代形态”,对“当代现实主义”发出了特异的声音。在该书中,加洛蒂认为现实主义可以根据个人所允许的范围扩展到一种“无边”的状态。当然,这种“无边”的扩展并非毫无限度,而是根据当代所特有的艺术作品赋予现实主义以新的尺度和价值判断。无疑,将加洛蒂所说的“无边的现实主义”与新的时代状况联系起来进行分析,可以提升当下对新的时代感的内涵(即将开阔性、开放性赋予其中)的理解,同时也可以体现这是一种有温度、有远见的文学态度,因为它将见证到新的时代的方方面面。就作用而言,它可以让诗人们对新的时代产生更加深刻的认知,同时使其写作呈现出一种新颖的面貌。一如论者所指出的那样:“与新时代相应,必然发生一系列连锁的先导性反应,比如新文化、新思想、新青年、新经验,等等。这些中心地位或边缘区域的新质,构成了一个时代文学的驱动力。与此相应,时代的新变化、新现实、新思潮、新动向、新生活、新题材、新主题,都对诗歌提出了必然性要求。”(引自霍俊明《新时代诗歌十论》之五)

“一个作家对时代的真正感受,离不开正确地认识和把握时代的特征,它是伴随着和一定时代的人民群众同呼吸、共脉搏而产生的,时代前进了,就应该跟着时代一同前进”(引自郝孚逸著《作家的时代责任》),身处新时代语境中的诗人,无疑应该对新的时代有着敏锐的洞察力,然后将个人细微的体验以精神型产品的艺术样式将之呈现出来。这种敏锐的洞察首先体现在他对新的时代的关注与理解,尤其是他对新的时代状况的把握上。只有对这种时代状况把握得比较到位,才可能写出反映这一时代的有力度的作品。那么对于新的时代状况的把握该如何着手呢?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斯曾经给我们指出途径:“任何想要阐明当代状况的人都必须从考察下述问题开始:当代状况迄今为止是被如何看待的?它是怎样产生的?一种状况一般地说来是怎样的?它表现出哪些方面?对于人的本性的问题,今天的答案是什么?人类正走向怎样的未来?”(引自雅斯贝斯《时代的精神状况》)很显然,雅斯贝斯的思考超越了一般人对于时代的认知,他提出的问题,不仅体现出了对某个特定时代特征的考量,也体现出了对所有时代问题共性和延续性的一种高度审视。如果一个诗人既把握了某一时代状况的特征,又对时代共性和延续性的问题有所涉及,那么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的诗人。这就要求当下的诗人既要深入新的时代生存境遇,又要从新的时代境遇中抽象出它所产生的同为时代精神的东西。

雅斯贝斯对于时代状况的审视并没有在提出这一系列问题之后就戛然而止。而是在反思这些问题之后,指出了一个更为深刻的“结局”。他说:“这些问题愈是回答得清楚,我们将愈是确定无疑地经由知识而进入无知的不安之中,将愈是迅速地到达这样的边缘:在这个边缘上,人认识到自己是个体”(同上书)。雅斯贝斯从作为个体的人的角度对人所处社会中的境遇进行了一番悖论式的拆解。这一认知无疑使有心反思时代状况的人陷入到了一种精神的苦闷当中。不过,这种所谓的“苦闷”只是个体自我相对宏大时代所感觉出来的“渺小”的见证,因为面对宏大的时代概念,面对无法进行具象把握的历史性的混沌力量,个体的存在感确实被压抑了。这是一个觉醒者在思考个体与时代关系时非常正常的精神状态。但是对于一个诗人而言,这又是一个非常有优待感的“礼遇”。诗人深处时代的洪流之中,他愈是感觉到敏感和严肃,就愈是能对新的时代变化有自足的体验。这样他也就既可以更好地寻找到个体的位置所在,又可以更加明晰地理清时代的精神状况,以对新的时代感做出敏锐而又有效的反应。

具体到一个诗人的写作与新的时代的关系,会有各种不同的状况呈现。有时是诗人从个体的生命出发去寻找新的时代的剖面,有时也会是时代的局部性力量或者峻急的内在时间意识主动找上门来。很多优秀作家都有这样一种共识。德国著名作家、1999 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君特·格拉斯在发表诺贝尔奖获奖演说时就曾说:“每一个作家都属于他的时代,不管他如何抗议自己生不逢时,都无法摆脱与他所处时代的联系。他并不是自主地选择写作题材,是某种选择逼近了他使他别无选择。”(引自君特·格拉斯《未完待续》)就新的时代中的诗人而言,这种“别无选择”主要体现为一种向上的精神,诗人要置身世俗而又超越世俗,使自己成为一个能够破除陈旧、凝滞、衰老甚至死亡而冲向澄明和博大壮阔的共时体中的人。他的存在,或者其作为一种力量的作品的存在,可以使其成为时代的“马匹”,可以使其成为鲜活的、有暖人效应的“火焰”,可以使其成为映照时代内心图景的“春天”。

当然,一个诗人除了深入时代,还应该超越时代的局限。这不仅是诗歌对个体的要求,同时也是诗人在向这个时代行注目礼、问候礼、叩首礼和道谢礼。只有有意识地超越自己的时代的诗人,才有可能真正地了解这个时代。一个无心超越个体所处时代的诗人,对他所处的时代是不尊重的。德国大诗人席勒曾明确指出:“在肉体的意义上,我们应该是我们自己时代的公民(在这种事情上我们其实没有选择)。但是在精神的意义上,哲学家和有想象力的作家的特权与责任,恰是摆脱特定民族及特定时代的束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切时代的同代人。”在对于诗人与时代关系的认知上,席勒直言不讳,但他内心对于哲学家或者作家的定位是崇高的。而要想“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切时代的同代人”,无疑要对这个时代有非同凡响的认知,要找出所有时代的共同性,建构出所有时代都具有的“共同体”。就像雅斯贝斯在重视“已逝世界形式”时所言:“我们必须注视在早已逝去的世界形式中人类的悲剧和真正存在的光芒,这并不是因为在那时有更好的艺术,而是因为其中有依然适用于今天的真理。”(引自雅斯贝斯《时代的精神状况》)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人们建构新的时代与所有时代的“共同体”也必须要找到今天与其他时代共同适用的“真理”,以便为超越这个新的时代作理论或思想上的准备。这似乎是一个超越了现实世界而对渺小个体所提出的伟大任务,但它对于一个想成为伟大诗人的人而言却又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任务。

然而,一个诗人无论如何深入这个时代,或者意欲以强烈的雄心超越这个时代,最终都要回归到个体的生命上来。一个对个体生命没有深切感知的人,不可能感知到外在纷繁的世界及其所置身的翻腾的时代,从而也就写不出反映新的时代感的有效诗篇。“一个诗人最终只能落实在个体的生活和写作命运当中”(引自陈超著《生命诗学论稿》序),为此,诗人必须向生命的深处走。向生命的深处走,即是向时代的内心走。这是一种双向同步的内在观察。陈超先生曾经指出,诗是“内向观察的最佳途径”。他还以创造性的姿态从理论上建构出一部带有灼热生命体温的“生命诗学”。在《生命诗学论稿》中,他说:“那种生命深处的熔炉里锻炼出来的诗,不钻营于技巧,恰恰最有技巧,不追逐文化,恰恰最具文化价值。当诗人以严肃得几乎淌血的眼睛盯着自身生命和语言深处的时候,他同时就成为人类共同命运的担负者。”(同上书)因此,新的时代的诗人除了还原自己对时代的认知,还要反观自己生命和语言的深处,因为“生命深处的熔炉是一种最基本的现实,语言的困境也如此尖锐”(同上书),这是我们无法超越的。就一个写作的人而言,宏阔的时代与个体的生命并不相悖。相反,只有二者合一才能成就真、善、美三位一体的伟大艺术。一个诗人,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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