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弦传说》的视觉审美浅探

石 磊 (大连工业大学，大连 辽宁 116000)

视觉效果是影视艺术的外衣。一般来说，真人电影能提供给观众超真实的想象实物，逼真性是其艺术表现力的基础。而动画电影则不然，亦真亦幻，既亲切可感又夸张的、违背观众生活经验的画面贯穿了整个审美活动，动画人精心选择与构建的、凭借着各种先进技术手段制作出的外在形象对于保证电影的艺术品质，使其形式和叙事内容协调发展起着积极作用。历年来，如迪士尼、莱卡等动画片场也都在作品的视觉审美上进行着探索。由莱卡出品，特拉维斯·奈特执导的《魔弦传说》(KuboandtheTwoStrings，2016)，在数字时代大胆地采用了定格动画的创作方式，使作品具有某种独特的工匠精神与民族风格，同时又依靠三维数字建模等技术克服了定格动画的缺陷，在讲述一个具有浓郁古日本风情的故事时，又给予了观众极具吸引力的影像。在复杂的审美活动中，这些影像在每一个阶段都有着重要意义。

一、视觉刺激与审美期待

审美活动的第一个阶段为审美期待。审美主体在接触到审美对象后，会由于对方的审美性质而受到视听感官上的刺激。当电影中人物、场景的色彩、形状等，以一种活泼、动态、快节奏或对比强烈的方式映入观众的眼帘时，观众就会对其产生注意。而动画电影往往能营造更为夸张的形象与场景，使画面与现实生活存在较大的差异，这些都有助于吸引观众的眼球。

在《魔弦传说》的开头，观众就能看到在黑漆漆的海洋上，波浪翻滚，母亲抱着年幼的久保在海上漂荡，小舟随时有倾覆的可能。电影在借鉴了葛饰北斋的著名浮世绘《神奈川沖浪里》的基础上，勾勒出浪涛掀起、盖过一轮圆月的强势姿态，衬托出母亲与外力抗争的不屈不挠精神。母亲举起手中的三味线，用琴声劈开巨浪，母性的伟大由此彰显。观众将注意力都集中在母子身上，关心着他们是否能够逃出生天，观影之前的诸般琐事都被抛诸脑后。另外，三味线的神力也让观众的好奇之心油然而生，随后小姨对母子的追杀也引发观众的猜测和期待，即这一对母子为何会被置于这样的险境，观众将因为视觉刺激而对后续剧情投入更多的精力。在这一段叙事结束之后，天色放亮，观众看到和母亲在海边山岩中相依为命的久保，刘海遮挡住了他戴着眼罩的半边面孔，而母亲则脸上有疤，虽然主人公换了一个更为安宁稳定的环境，但这些画面依然能引起观众对整部电影的持续关注与期待。

值得一提的是，《魔弦传说》还使用了三维定格动画技术，定格动画最早出现于19世纪后期，几乎有着与动画本身一样久远的历史，早期的国产动画如《长发妹》《阿凡提》《牧笛》等都是定格动画。但是在当下，定格动画因极为耗时耗力(主创需要在一秒二十四帧的画帧中依次稍微移动物件，以使其达到连续动态的视觉效果)而颇为罕见。“这项技术使三维图像得以制作、处理和拍摄，其过程虽较为复杂，但收获可嘉，常有出人意料的效果，因为画帧之内的每个元素都经过精心打磨，以达到创作者的预期目标。场景、道具和角色被极富想象力地塑造，由各种不同材料制成，以便最大限度地利用三维形式的可能空间。拍摄前通常要精心布置场景，处理好画帧之内的各个元素，还要控制好场景周围的情况，确保工作流畅稳定。”《魔弦传说》正可谓是“收获可嘉”的代表，电影一方面保留了逐帧绘制的方式，但又通过数字技术避免了造型的刻板，使得角色在表现喜怒哀乐、在口型与台词的契合上十分完美，如一方面，人偶有丰富的细节，久保垂落的头发，丝丝缕缕，随着身体晃动而动，猴子抓痒或揉久保的头时，人和猴身上的毛发也都颇有质感；又如市集上的老奶奶在对久保讲话时，眼袋、眉毛乃至法令纹的移动，极富韵味，告诉着观众人物慈祥的性格。这对于观众而言，无疑也是具有新奇感，容易引发审美期待的一面。

二、超现实影像与审美知觉

在审美期待的驱使下，随着主客体之间达到心意契合的程度，作为审美对象的动画电影就在观众的意识之中形成了一个知觉完型(Gestalt)，这个知觉完型将是此后电影叙事中，观众反复审视与观照的对象，观众的感知、想象以及各种情感，会糅进知觉完型中，最终形成某种认识，即审美知觉。譬如在电影中，观众可以看到，同样都是长发垂腰，脸色苍白，具备法力，母亲就会被观众确认为一个温柔、善良，对自己的家人充满爱的女性，而两位小姨就是邪恶、诡异、冷血的角色；同样都是眼睛有残障，失去一只眼睛的久保就是可爱、懂事、令人同情的，而双目失明的外公则是阴暗、扭曲、令人畏惧的。

在《魔弦传说》中，大量的超现实影像出现在观众面前，它们正因为契合了潜藏在观众内心深处的梦幻或理想，而能顺利地形成知觉完型，如对真善美的不懈追求、对一家三口团圆相偎的亲情的向往、对过世亲人的怀念、对公平正义的期待等，这些都是扎根于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中的。例如在电影中，久保曾经听村子里的人说，在坟前静静祈祷，然后将水灯放到河里，就可以见到虽然已经去世，但是你念念不忘的人，于是久保曾经用这样的方式来呼唤自己的父亲，却没有奏效。但是在最后，久保和外公展开大战时，久保说，最强大的力量其实是回忆。在久保的引领下，村民聚集到他的身边，用自己的回忆召唤出了已经过世的亲人，人和鬼站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透明的结界，虽然外公法力高强，但是根本无法打破结界，相反自己还落得了一个失忆的下场。这无疑是超现实的，观众借助视觉影像圆了许多梦想：和已经阴阳殊途的亲人团聚，接受他们的庇护，没有法力的普通人，击败了掀起杀戮的、看似战无不胜的巫师。观众对于生与死、正与邪等问题，又多了更深层次的思考。

此外，《魔弦传说》中具有双重超现实影像，一波三折的叙事与深刻的主体就在这其中得到表现。如在电影中，久保为了养家糊口而每天到集市上用弹三味线讲故事的方式挣钱，而每次久保弹响三味线时，他袋子中的纸片便会翩翩起舞，自动变成一个个活灵活现的人物，将故事表演给大家看。电影中着重表现了一次武士半藏和纸蜘蛛的大战。纸蜘蛛的形象来源于日本传说中的妖怪“土云”。土云是一只长着鬼脸与虎身的巨型蜘蛛，它还会根据需要化身为美女或少年。相传，武士源赖光曾经在寻找大骷髅的途中遭遇了土云，土云变身为美女引诱源赖光，但最终还是被源赖光识破。久保的故事就是对这个传说的变形。随着久保的讲述，半藏与蜘蛛酣斗不已，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蜘蛛身体是半藏的好几倍却始终抓不住半藏。最终半藏武士刀一挥，蜘蛛就被砍为十几截轰然倒地。围观的百姓无不惊呼赞叹。随后，久保又变出了一只会下蛋的大黄鸡，大黄鸡看着憨态可掬，却把刚才神气的半藏打得没了脾气。这同样是来自日本传说的视觉形象，大黄鸡来自妖怪“波山”，在此不赘。半藏的两次打斗，一占上风一占下风，娱乐性极强，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人们愿意给久保钱，让他能够养活自己与母亲。

久保的故事本身就是超现实影像，久保用琴声操纵纸片，用纸片来演绎武士故事，又是第二重超现实影像，不仅电影中的围观者看得津津有味，银幕之前的观众同样备感新奇美好。同时，绚丽的、令人见之忘俗的纸片和三味线表演，其实表达和阐释的同样是电影的亲情和邪不胜正的主题。正是因为久保非常怀念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他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讲述半藏的故事，那个始终跟随他的半藏纸片小人就是他对父亲依恋的载体，有自己的思维，会跟久保进行交流(如他会在久保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的时候，举起手中的刀给久保指示方向)的纸片半藏也是父亲未曾离开的一种象征。观众观察、审视这样的视觉影像时，往往能够将审美认识深入到整部电影的主题层面。

三、奇观与审美判断

审美判断是审美活动中的最后一个阶段，即康德所说的“审美主体对客体的合目的形式的发现，对客体审美价值的判断”，在康德看来，当人经历了得到感性愉悦的审美后，其理性就会介入审美活动中，让人重新审视令人沉醉的作品，并做出一种“反省的判断”，做判断的过程，也是回味审美体验的过程。

在《魔弦传说》中，色彩斑斓的世界、扣人心弦的战斗，都是主创潜心打造的、力图让观众身临其境感受到视觉奇观。观众因各种视觉奇观得到了巨大的感官冲击，电影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得观众在观影结束后一段时间内，依然能回味情节与形象，做出审美判断，而反过来，这种审美判断又给予主创反馈，与创作形成一种良性互动。例如，电影中的久保在正式与外公对决之前，和他父母化身的猴子和甲壳虫一起经历了三场大战，久保也分别凭借三次死里逃生的激斗获得了父亲的三样宝物：武士刀、盔甲和头盔。这三场场面、程度、敌人各不相同的战斗就是电影施展奇观表现力之处，也是电影能够获得如潮好评的关键点。

在第一场战斗中，一行三人在一个黑暗洞穴中遭遇了一个硕大无比的骷髅，骷髅被三人唤醒，两眼发射出光芒，浑身刀枪不入，还有强大的握力，几乎把甲壳虫和猴子攥死。在骷髅的头上，插着无数把刀剑，而其中最闪亮的那一把，就是久保父亲用过的武士刀。在千钧一发之际，久保弹起三味线，让纸片旋转起来，蒙住了骷髅的双眼，就在骷髅跌跌撞撞几乎要踩死久保时，甲壳虫抓起久保振翅飞起，让久保能够落在骷髅的头顶，拔出宝刀。在第二场战斗中，久保沉入大海，找到父亲的盔甲却陷入无尽黑暗，而此时无数个巨大的眼珠照亮了久保，原来这是小姨在对久保进行窥探，而在甲板上，猴子和手持流星镰刀的小姨在风雨飘摇的船上展开一场殊死搏杀，就在久保即将被大眼珠吸引进深渊时，冲入海底的甲壳虫一箭射瞎大眼珠，救了久保。电影成为一扇窗户，观众在其中看到的是对现实想象性的、令人迷醉的表达。当观众走出电影院时，这些撼人心魄的情境依然印在观众的脑海，种种矛盾在这种势如水火的拼杀中交织碰撞，一个充满幻想的、敌我双方都与正常大众有一定距离的超现实故事，让人看到了父母对孩子即使是在自己失忆，或不能暴露身份的情况下，依然用尽全力地保护，给予孩子无条件的爱。这也正是久保不离身的三味线所蕴含的主题含义：三条弦正好代表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当一家人因为爱而凝聚在一起的时候，三味线就能弹奏出具有法力的曲子。相反，杀害亲女亲姐的外公、小姨，内心深处没有善良和爱，是要被否定的。奇观对于人们审美判断的作用也就在于此。

可以说，电影是一种具有创造性的、离不开想象力的精神生产。在视觉形象的设计中，随着现代技术与文化工业的介入，客体媒介(可塑性黏土、二维纸画、支架玩偶等)对于动画电影主创的束缚逐渐得到破除，主创的想象力得到了充分释放，观众的审美视野也得到了拓展。《魔弦传说》以看似老旧的定格动画形式，讲述了一个新颖的故事，让观众走入一个光怪陆离，具有日式风情的世界，追寻和探索了给予观众新鲜感的视觉表现方式。在动画电影普遍背离传统锐意创新的今天，《魔弦传说》的美学意义，是不应该被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