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晓雷 万芳芳(石家庄职业技术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81)
商业动画大国美国一直在世界动画发展史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同时,其他国家的动画人也不甘于人后,做出创作经典动画文本、打造动画明星的努力。而鉴于美国动画强大的影响力,其他国家动画人往往一边汲取美式动画经验,一边又在创作中有着突出地域文化、彰显作品的“非美国”色彩的理念,以留给观众深刻而独特的印象。法国动画也是如此,由艾瑞克·莎莫和艾瑞克·韦林执导的动画长片《了不起的菲丽西》(Ballerina,2016)在画风和叙事上被认为有着明显的对迪士尼动画的模仿,但是电影在文化血缘上,却又是来自法国、体现法国,乃至代表法国的。
法国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历史学派的奠基者伊波利特·丹纳曾经指出: “精神文明的产物和动植物界的产物一样,只能用各自的环境来解释。”在丹纳看来,地域与艺术的生产之间,有着直接关系。在丹纳的时代,电影还未产生,丹纳针对英国文学作品进行分析时,曾经找到文学作品诞生的三大根源,一为“种族”,它是内部主源,一为“环境”,这是外部压力;一为“时代”,这是后天动量。经典的文学作品正是在这三种合力下产生的,它们势必与具体地域和时代有关,并能够激发这一地域、时代之人的共同感情。而与文学关系密切的电影同样如此,电影的故事情节实际上可以视为文学创作,电影同样深受地域文化的影响。如美国西部的环境,催生了《火车大劫案》等西部电影,中国的首部电影《定军山》,则脱胎于具有地域特色的京剧,类似的还有如印度电影中有着识别意义的当地歌舞等。
动画电影在其诞生与发展的过程中,也一直表现出地域性特征。首先是有着对地域文化的尊重,即影片中的细节与故事发生的实际地理位置高度吻合,即使是虚构性强的作品亦是如此。如迪士尼的《狮子王》展现了浓郁的非洲风情,也对儿童观众普及了非洲草原的生态循环知识;而《花木兰》则在人物的服装、建筑、武备等方面有着浓厚的中国气息,让本地观众有着一种亲切感与真实感,也让外地观众感到新奇有趣。其次是随着各地动画产业的不断完善,以及各国在文化交流中为扩展本国文化影响力而不断努力,动画产出的地域性逐渐形成,即创作班底决定了作品的自成一派。如以宫崎骏为代表的日本电影人在《千与千寻》《千年女优》等电影中让人们逐渐了解到了日本民族的性格特点、文化积淀与生存方式,中国则有名声在外的“中国学派”将木偶、剪纸、水墨等中国艺术形式发扬光大,在叙事中加入秦砖汉瓦、西皮二黄等,展现着当代3D技术无法取代的美感。而在美中日之外,欧洲动画也在有意无意中书写着欧洲风情意趣,尤其是实力强劲的法国动画,在《艾特熊与赛娜鼠》《大坏狐狸的故事》以及风靡全球的《小王子》等电影之后,已隐露卓然成派之势。在这些讲述童话故事的动画电影中,电影人以想象为牵引,给观众呈现的是独特的、属于法式审美的造型语言,以及与法国的浪漫主义社会氛围、法国哲学有关的情节设计。《了不起的菲丽西》正是在这样的追求“在地性”(locality)、力求文化出口的大环境下产生的。
所谓“在地性”指的是艺术与地域环境间具有特定关系,在艺术作品中体现出一种与地缘的密切的、能得到他人认可的联系,如在语言、建筑、器物等方面创造符号,构建出一种专属于一定地域的气质。符号是“有意味的形式”,是人类象征性思维的产物,人也因此被称为“符号的动物”,在人类包括电影在内的文化行为与精神活动中,符号是必不可少的。在前述的人们耳熟能详的动画电影中,“在地性”符号增强了其传播影响力,帮助电影实现了对外输出。而法国的地域文化,与文化中心的建立与转移、战争和革命的爆发、民族的融合等因素密切相关,与时间的淘汰和选择也有关,最终传承下来的,被法国内外人们广泛接受的,就能进入到电影的符号编码中。如在《了不起的菲丽西》中出现的被打上宗教文化烙印的巴黎,以凯旋门、圣心教堂为中心的放射式城市格局和塞纳河畔的尖形、拱门建筑,以及菲丽西、维克多成长的受教堂的建筑风格影响而成的,与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描绘类似的尖形、肋状拱顶的孤儿院等。
正如克拉考尔所说,电影是物质现实的再现,它在表现能让观众迅速识别的客观存在物上,是具有优势的。在《了不起的菲丽西》中,表层文化符号是直观的、历历可见的,它们直接地、有层次感地铺陈出地域的存在,以一种张扬外露的形式,含蓄地提醒观众电影的法国质地。这方面最为明显的就是芭蕾元素。菲丽西对芭蕾舞的热爱是整部电影的核心,正是因为菲丽西执着地追求芭蕾艺术,她才得以改变人生,被认为是“了不起的菲丽西”。
芭蕾艺术在文艺复兴时期起源于意大利,却是在法国被发扬光大,其名也来自法语“ballet”。以路易十四为代表的法国历任国王,都高度重视芭蕾艺术的发展,大革命的洗礼后人们依然喜爱、改良着芭蕾艺术,以至于在18世纪俄国、意大利等国教授和演出的都为法国流派芭蕾。“她与巴黎歌剧院一路风行三个半世纪,塑造了法国人的优雅风范;她同埃菲尔铁塔一起,勾勒出物质巴黎、艺术巴黎、思想巴黎的肢体轮廓,用‘白色短裙’‘足尖舞’和‘空中飞跃’征服三百余年人类的美感神经,她就是法国芭蕾。法国芭蕾的发展演变,一方面受着法兰西民族文化的滋养,是时代整体精神和各种思潮塑造的结果。另一方面,是法兰西民族文明的载体,也是法兰西民族文化的组成部分。”
在《了不起的菲丽西》中,菲丽西的母亲就是一个善于跳芭蕾的女性,在菲丽西还在襁褓之中时,母亲就带着菲丽西翩翩起舞,后来母亲留给菲丽西唯一的遗物也是一个有跳着芭蕾舞小人的八音盒,菲丽西对母亲的唯一印象就是母亲对芭蕾的热爱。菲丽西也在成长中继承了这一点,在孤儿院时,菲丽西就立志要成为一名芭蕾舞演员,为此她或是偷偷在洗盘子的时候练习跳舞,或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筹划与维克多逃离孤儿院。当维克多拿着一张照片告诉菲丽西这是巴黎的舞蹈学院后,菲丽西就对巴黎产生了挥之不去的向往。在逃到巴黎后,菲丽西更是被当地著名舞者罗西塔罗丽在《天鹅湖》中轻盈优雅的表演所折服,不惜偷了卡米耶的舞蹈学院录取通知书冒名上学。而在学习芭蕾舞的过程中,菲丽西还得到了沦为清洁工的前芭蕾舞演员奥黛特的鼎力相助。电影通过菲丽西成为芭蕾舞演员的过程,为观众展现了对法国社会影响至深、让法国在世界舞台上大放异彩的芭蕾文化,并且电影还注重运用芭蕾典故。菲丽西最后战胜卡米耶,得以登台扮演《胡桃夹子》中的克拉拉一角,电影之所以要违背时间设定(《胡桃夹子》于1892年在俄罗斯首演,而埃菲尔铁塔建造于1888—1889年)采用《胡桃夹子》,正是因为在舞剧中,教父德罗赛尔梅亚送给克拉拉的胡桃夹子来自一个八音盒,这是与菲丽西自己的经历形成互文的。八音盒都给她们开启了一个神奇的世界。
除此之外,在电影中出现的塞纳河、加尼叶歌剧院、耶拿桥等,也都是非常明显的表层文化符号,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正建到一半的埃菲尔铁塔。观众都十分清楚,建成以后的埃菲尔铁塔非常壮观,是巴黎第一建筑,是法国和巴黎无声的“广告”。在《了不起的菲丽西》中,埃菲尔铁塔反复出现,不仅是菲丽西和维克多来到巴黎后第一次分手的地方,也是菲丽西和芭蕾演员鲁道夫约会的地方。更值得一提的是,维克多之所以能在巴黎落脚,就是因为他当上了铁塔的设计师古斯塔夫·埃菲尔的助手。毫无疑问,埃菲尔铁塔作为文化符号的内涵,早已如同《云中行走》中的美国双子塔、《长城》中的中国长城一样,在传播中被固化。它在进行法国立场认同的表达上,具有一种独特力量。埃菲尔铁塔的建立,既是为了纪念法国大革命胜利一百周年,也是为了迎接世界博览会,让法国国旗升上三百米高空。其时的法国正超越英国而成为欧洲第一,故而铁塔的高度也要力压英国同样为世博会而建的水晶宫,它代表了一种欣欣向荣、积极乐观的“法国梦”,这正是与菲丽西从逆境走向人生高光时刻相对应的。
而深层文化符号,往往是潜藏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它凸显的是民族的异质性地域的精神象征和意识形态。在《了不起的菲丽西》中,这种深层文化符号主要体现为一种人物身上的浪漫与乐观。法国民族性格中,有着根深蒂固的对高雅情趣挖掘、欣赏的追求,即使是在动荡起伏的岁月中,人们乐观、崇尚美好生活品质、喜爱温馨浪漫的性情也从未改变。尤其是主人公所在的19世纪,正是浪漫主义在法国发展得如火如荼的时期,因此观众可以看到,尽管孤儿院的嬷嬷对菲丽西说“所有人都有梦想,可你要记住我的话,梦想不能当饭吃,它注定要被埋葬,生活很残酷,根本不会可怜你”,菲丽西也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而菲丽西所交往的人,也都极为尊重她的浪漫梦幻:身有残疾而不得不离开舞台的奥黛特将自己封藏的舞鞋送给菲丽西,帮她隐瞒入学的事;原本在孤儿院中对两个孩子围追堵截的管理员吕托大叔被菲丽西的舞蹈打动,开着摩托车把她从孤儿院又送回了巴黎歌剧院,菲丽西回报给他一个拥抱;而被抢走入学机会的卡米耶原本应该是最恨菲丽西的人,她却在最终的斗舞中被菲丽西所折服,让出了克拉拉的角色,两人握手言和;梅拉特老师更是在知道真相后依然坚持留用菲丽西。
而除此之外,一心想成为发明家的维克多,同样是浪漫、感性思维的代表人物。正如菲丽西能够战胜卡米耶的地方在于“热情”,维克多同样也是一个充满热情、幽默感和乐天派式的人。正是在热情的驱使下,他追求、爱护着菲丽西,始终鼓舞她去做一个舞蹈演员,对于自己流落巴黎时遭遇的种种窘境,他以报喜不报忧的方式把自己的经历说得一帆风顺且具有喜剧感,在不认识自由女神像真名的时候胡诌为“青春女神”;也正是因为热情,维克多先是发明出“鸡翅膀”滑翔装置,让两人成功搭上了去巴黎的火车,后是因巴黎的鸽子引发灵感改良出了“鸽子翅膀”,让菲丽西逃脱了雷吉纳勒奥夫人的追杀。情节中浸润了法国文化中重视“爱”与“美”,鼓励人反抗规则,实现自我,追求自由的浪漫情怀。
电影这一艺术形式是进行具象表达的,在抽象、笼统的精神理念、社会风貌、价值内涵等内容的表达上,电影是有所限制的,加之动画电影必须考虑低龄观众群的理解与接受能力,常常有着情节简单,乃至略显理想化的缺陷,但这并不意味着,动画电影不能建立一个“潜在文本”,传递出地域话语。《了不起的菲丽西》在叙事机制、人物特点和类型模式上,有着向迪士尼动画靠拢的倾向,但是电影又是一部“法式”标签鲜明的作品,其中包含的法国与巴黎文化符号、电影对法国文化品格的坚守与宣传,也是不可忽视的。可以说,《了不起的菲丽西》找寻、确认了属于法国的“在地性”文化符号,并在故事的陈说中给观众进行了价值认定。在中国动画人力求在作品中实现表达中国话语、展现中国时代精神的今天,法国同行们推出的《了不起的菲丽西》无疑是具有借鉴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