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玉萍 (石家庄科技工程职业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00)
早在《机械姬》(2014)中,亚历克斯·嘉兰就已经表现出了对女性的高度重视。尽管在《机械姬》中,故事是从男性程序员史密斯的角度叙述的,但是在整个科幻空间中起着举足轻重作用,有着让观众过目难忘自主意识的却是女机器人伊娃。而在嘉兰新作《湮灭》(Annihilation,2018)中,女性更是不仅从头至尾起着关键作用,且成为整个故事的叙述者。并且相对于冷峻的《机械姬》而言,电影的视觉风格也更为细腻、哀婉和阴恻。可以说,《湮灭》在延续了《机械姬》“人/非人;己/非己”的科幻内核和哲思的同时,也继承并发扬了后者的女性视角。这种对女性视角的强化,正是嘉兰逐步形成自己“作者”标签的重要步骤。
亚历克斯·嘉兰尽管为男性导演,但是往往能在电影中抒发出某种女性情怀。观众在电影中感受到的导演视角,既包括了其向外观看到的世界,也包括了其向内注释的内心。如前所述,从《机械姬》到《湮灭》,嘉兰在科幻电影中打造的影像,总带有其主观理念,有着明显的女性视角特征。所谓女性视角,指的是相对男性视角的一种观察、判断世界的角度。男性视角与传统秩序紧密相关,在男性视角中,女性囿于男权的窠臼,是男尊女卑这一秩序之中的人,女性的存在必须依附于男性。而反过来,女性视角中的女性,则是独立、自觉的存在。也正是因为从女性视角出发,嘉兰在塑造《湮灭》的人物时,能够立足于女性的立场,体察女性的生活,较为深入和透彻地把握女性遭遇的困境及其内心体验,对女性既不一味贬低,也不单纯地同情或颂扬。
《湮灭》的主干剧情,正是一支由五名女性组成的小分队的探险历程。除了女主人公莉娜以外,另外四名女性的形象也是较为饱满的。随着女性人物的塑造,不同女性的斑驳现实、生存困境,以及女性并不完美的一面也被慢慢解开,联结起五名女性的,正是她们人生中的“湮灭”。在莉娜的回忆中,观众可以看到她和凯恩有幸福美满的婚姻,两人郎才女貌,且都有在部队服役的经历,但在一次闪回中,观众才得知原来在凯恩一次次为执行任务而长期离家的过程中,莉娜早已与丹尼尔教授偷情,而凯恩也对此心知肚明。莉娜也明白凯恩知情,两人维持着一种表面的婚姻稳定,只是面对彼此时越来越沉默寡言,而这段感情逐步走向湮灭。领队的心理学家文崔斯博士,性格强势,但她既没有朋友也没有家庭,自己还罹患癌症,她的生命也正在走向湮灭。物理学家乔希·拉德克,拥有小队中最高的学历,但是她的手臂却遍布伤痕,她并非想自杀,而是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她的内心深处同样问题重重。负责医疗的安雅·索仁森曾经沉迷毒品,她的人生也并不完美。而地理学家卡斯·谢泼德则曾遭遇丧女之痛,这也是她人生中的一次毁灭。凭借着小分队前进时的闲聊,嘉兰巧妙地贴近了女性生存的残酷。五位女性,或主动或被动地,都拥有了一段不完美的、存在湮灭性的人生,这种不完美甚至直接影响到了她们在探险中的表现。在前进的过程中,五人也有过猜忌和内讧,尤其是在卡斯神秘失踪后,乔希甚至一度想杀死另外几人以自保。
但尽管如此,女性在电影中依然表现出了强大的、无可替代的力量。在勇气上,五人在明知之前踏进秘境的人除了凯恩全部有去无回的情况下,依然抱着必死的信念前往。她们一路劲装结束,干练英武,敢于开枪击毙骷髅熊,敢于面对长有鲨鱼牙齿的鳄鱼。女性表现出了完全不亚于男性的勇敢。在电影的最后,嘉兰给观众留下了一个“真假莉娜”的开放性结局,更是凸显出了女性的大无畏精神。应该说,从灯塔中走出来的莉娜是外星生命体,她欺骗了前来询问的南境研究员。真正的莉娜在磷火炸弹爆炸后,自身着火,她选择了走回外星人的巢穴,用玉石俱焚的方式烧毁整个巢穴,以解救人类。这种自杀方式,与丈夫凯恩是一样的,但是比起凯恩是无法忍受肉体的痛苦才自杀,且还指望另一个“自己”能够走出去,莉娜的自杀无疑是在更高级、更无私的认知下驱使的。在身上已经着火的情况下,莉娜用手触摸了已经碳化了的凯恩,用这种方式最后一次表达爱意。莉娜的计划是失败了的。种种迹象表明,外星人没有停下入侵的脚步,“折射空间”对地球的覆盖正在开始,如凯恩的复制人原本濒临死亡,此刻却突然开始康复,又如莉娜的复制人在喝水后,杯中的水呈现反液体流动方式,且两人在拥抱时,丈夫承认了自己不是凯恩,而妻子的眼中则出现了焕彩颜色。至此五位女成员全部牺牲,虽然她们都没能阻止外星人对地球的入侵,但是这种舍生取义、牺牲小我而拯救人类世界的精神是无比伟大的。
在智慧上,如影片中所展现,在大学的课堂上,莉娜借助20世纪50年代,从一位患有宫颈癌的名叫海瑞塔·拉克斯的妇女身上提取出来的宫颈癌细胞“海拉细胞”,为学生讲解了包括人类在内的生命形态形成的过程,即一个单细胞一分为二,慢慢进化成多细胞,最终变为复杂生命。在莉娜的回忆中,自己和丈夫在客厅时,自己手中捧着的书就是《永生的海拉》。海拉这样普通的女性提供了“永生不死”的细胞,打破了人类关于“上帝的意志”的错误认知,而莉娜这样的女性又不断地传递着智慧。在莉娜之外,乔希、卡斯等人也极具智慧,她们在探险中破解了进入“折射空间”的人和外界失去联系的秘密,认识到生命演变存在无数的可能性,任何一个偶然因素都可能导致生命形态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变异生长。在这个空间中这一关键因素便是“折射”,包括能决定生命演变的DNA也能够被折射,当折射效果极强时,人甚至可以被复制。女性没有被惯性思维所束缚,而是充分地释放了自己的才学和智慧。
在当代电影中,意象写意的手法几乎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打造空中楼阁的科幻电影,尤其需要符号来恰如其分地表现抽象的软硬科幻概念,使其鲜明、具体、生动,能为观众理解。“大凡是符号形象,都是某种无形的、模糊的、不可捉摸的概念、含义、感情的具体例证,它将无形的变为有形的,把不可知的变为可知的,把埋藏在心理深层的变为可见的。”《湮灭》中也有着体现了嘉兰形式化自觉的各类意象,并且相对于有意运用极简主义风格的《机械姬》而言,《湮灭》的意象蕴含了更多的阴柔情感。
《湮灭》的原著《遗落的南境》属于克苏鲁神话的体系,克苏鲁神话风格的科幻电影,无不以惊悚、恐怖乃至恶心的视觉艺术震撼观众,如《普罗米修斯》(2012)等。在《湮灭》中,“折射空间”也意味着死亡之境。然而嘉兰的重点不在塑造血腥的打斗场面和滑腻狰狞的怪物,而是以花木这一生机勃勃的、美好宁静的意象来表现DNA的折射概念。外星生命体坠落在灯塔上,而灯塔则坐落在一片绿茵之中,莉娜等人进入“折射空间”后,看到的是同一种植物,可以开出多种不同颜色的花,花朵到处蔓延,满目葱茏;在经过折射后,鹿的角也开满了鲜花;而树木则长成人形,犹如成人握着幼儿的手般站立……蓊郁的花木意象与女性的生殖能力暗合,女性的生殖使得人类得以延续,而外星生命体也正是运用折射来四溢能量,扩散全球,寻找适合自己的环境,使自己的生命延续。与之类似的还有水意象等,大量女性电影往往用女性陷入水中的画面来比喻女性进入困境,阴柔的水与女性的困顿有关。在《湮灭》中,莉娜意识到丈夫的不正常,是通过杯子中的水对他的手形成折射来表现出来的,莉娜在得知其他几个队员有缺憾的人生时,也正是小队泛舟湖面的时候,河里面出现双胞胎鱼等,都暗示着潜在的危机,在此不赘。
应该说,《湮灭》的女性意识远不只是对女性力量的彰显,以及视觉上各类意象的运用,只要将女性主义的三次浪潮与科幻电影中女性形象的变迁相对应,就不难发现,《湮灭》这部以外星人入侵为外壳、以探讨生命形态为内核的电影中的女性形象,正是一种新型的、哈拉维所指出的赛博女性主义形象。最初的科幻电影中,女性只有两种形象,或为《金刚》(1933)中的软弱无助的被男性保护者,或是男性邪恶的造物,如《科学怪人的新娘》(1935)中弗兰肯斯坦和另一位疯狂科学家做出的女怪物。
随着女性主义者批判女性的声音被遮蔽,要求参与到男性的各类话语决策中去,在20世纪60年代,科幻电影中出现了大量女科学家、女战士形象,她们坚强有力,聪明过人,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异形》(1979)中中性化的蕾普莉。但女性主义很快又意识到,生物性别与社会性别是不同的,没有必要将女性塑造为性别模糊的救世主形象,否则这依然是在以男性视角来要求女性。
而到了21世纪,科幻电影中的女性形象进入新阶段,福柯的权力与话语理论启发了科幻作者们身体可以转换、性别可以流动这一观点,哈拉维更是在《赛博格宣言》中提出了“身体的模糊性”。在这种模糊性中,身体作为语言的工具已不再神圣,性别可以被建构,那么包括性别在内的有关身体的歧视将消失,在人与机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况下,男女两性的对立一下变得无足轻重了。这其中较具代表性的便是表现人和人工智能矛盾的《机械姬》、《她》(2013)、讲述“我思故我在”的《超体》(2014)等,这些电影中的女性绝非被救者或救世主,而是一种动态的“后性别”身份,人们在她们身上要反思的已经不仅仅是性别问题,而是种种思维禁锢,包括人类中心主义、民族主义、科学主义等。在《湮灭》中也同样如此,莉娜最后试图烧毁外星人巢穴,但她绝不只是一个蕾普莉式的人类救星式的角色。莉娜和凯恩不分男女地一起成为外星人的复制对象,电影中的“他者”早已不是女性,人和“非人”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电影最后相拥的莉娜、凯恩有着原来莉娜、凯恩的身体、记忆和意识,但是他们真的可以被看作是莉娜和凯恩吗?如果他们是莉娜和凯恩,那么死在秘境中的又是谁?在“折射”的强大力量下,人们不得不承认,人类的身体完全可以被颠覆,身体可以处于不在场的状态,传统的、二元对立的性别认同也由此被颠覆。
一部从女性视角出发的电影,“影片编导或影片文本中应蕴含、具有和体现出女性独立自主、自强自重的精神气质和男女平等、互敬互补的平权意识。……影片编导和影片本文不把女性形象作为男性的被动观赏对象,而是力求刻画和呈现女性自我的命运遭遇、价值观念和心理特征的形象塑造意识”。从这一点来说,《湮灭》是当之无愧的女性视角电影。在《湮灭》中,嘉兰切实地表达出了以莉娜为代表的几名女性的生存境况、情感体验,以及在人类危机面前的勇敢和智慧。在影像的设计上,嘉兰则创造出了具有符号意义的、含有阴柔情感的意象。更值得一提的是,莉娜有别于传统科幻电影中的女性形象,而是启发我们关于有着“身体的模糊性”的后现代赛博女性思考的角色,这也是《湮灭》不可忽视的价值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