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发云
志淦让我为他的剧作写一点东西。作为一个门外汉,确实有些力不从心。到我能够观看演艺艺术的岁数,电影成了首选。一来方便,出了家门步行五分钟就是一家电影院,周边两三里路范围,另有四五家。而看戏已是很不方便了。且不说我们当时所受到的教育,与戏曲艺术的趣味早已相去甚远。六、七十年代,曾有一段京剧艺术如日中天的时段,一时间,全国上下,男女老幼,没有不看样板戏的,大多还会唱上几段。但那一段挟红色意识形态之飓风的日子一过,京剧最后一次辉煌的回光返照也就过去了。
从八十年代以来,志淦搬上舞台的戏已有二十多出。锁在抽屉里的成品半成品有多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我的中篇小说《老海失踪》就被他改成了京剧剧本。这部小说我写了二十天,他改成剧本,大约花了不止十倍的时间。我收到的几份打印稿厚厚一摞,超出了我的原稿。这大约只是他的抽屉戏的十几分之一吧?
这次志淦的戏剧集出版之际,我先看了他的《生死错》,是一个很有戏剧张力的本子。我觉得还有一些地方可以改得更好,给他提了几点意见,他便决定从集子里抽出。再看的一出是《升天梦》,也是一部很好看的戏。讲汉文帝时的一位江湖混混邓通,凭着自己一些雕虫小技应了汉文帝的一个梦,竟由御船船工一步登天,变成了皇上宠爱的佞臣。娶下了公主的贴身宫女萦儿,受封大中大夫,后又掌管蜀中铸钱肥差(现如今收藏界视为珍宝的邓通钱,就是他老人家铸的),富甲一方,终因江山易主,被人整了。亿万家产罚没,夫人出家修行,落得人财两空最后客死他乡的结局。故事很独特,有生动鲜活的历史性,也有令人遐想的现时性。戏里的几个人物,邓通,汉文帝,长公主的贴身宫女萦儿,先为邓通上司御船监船后当了邓府管家的耿风等都各具秉性,鲜活灵动。故事也大开大合起伏跌宕,应该是一部很好看的悲喜剧。这样的材料,做成一部电视连续剧,或拍一部无厘头搞笑电影,会有收视率或上座率的。但是,志淦吃了戏曲这一碗饭,钟情于斯,羁绊于斯,便只能走一条荒漠孤道了。查阅史料,了解风俗,安排结构,设计人物,编写唱词……弄成了一部京剧台本,与写其他体裁的作品相比,真是一件事倍功半吃力不讨好的买卖。光是那些数十段唱词,文采,格律,角色性格,叙事任务……花的功夫也要比那些流行歌曲多得多。披肝沥胆,点灯熬油,到头来依然还躺在自家抽屉里,最多也就是变成几十页扁扁的书页。
中国的文化之河,曾是极其缓慢又稳定地流淌着。单是诗句的字数,从四言到五言,到七言,到长短句,到散文自由体,就花去数千年时间,几乎每变一次,都要数百年。京剧发端到现在二百年,应该说,正值盛年,宛如七言诗的李杜时代,但颓象已现,似乎在不可挽回地衰落着——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此言用在京剧身上,也合适。
如今,在这样一个各类新型文化、快餐文化风起云涌,实用主义盛行的时代,这一古老行当的从业者,便有了一种悲情意味。而京剧编剧,在这一行中,担当着更为悲怆的角色。
不知道京剧,还有许许多多古老的艺术行当,是否还能迎来一个真正中兴的时代。为中国的传统文化祈福,也为这些传统文化最后的守夜人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