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电影的群体心理特征浅析

2019-11-20 09:13朱煜娜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学院浙江杭州311121
电影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小武群体

朱煜娜(杭州师范大学 文化创意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从《小武》到《江湖儿女》,贾樟柯的作品看似在社会的发展中发生相应转变。实际上将影片放置在相应的时代序列中,就可以发现他一直没变。镜头始终聚焦于生活本身,通过对日常经验、当下现实的感知,呈现人物的生存境况和生活挣扎,折射出对于底层群体的人文关怀。

一、集体无意识——失语的底层群体

(一)个人置于群体中的趋同性

广义上,“群体”即聚集在一起的人群,但从心理学的角度看,“群体”是指在特定条件下,一群人表现出趋于一致的特点,具有相似情感、思想、行为。“群体中的个人有明显的从众心理,易被简单、极端的感情影响。倾向于将复杂的问题转化成口号式的简单观念。”[1]10透过影片对底层人物故事的展现,我们可以发现群体特征是如何存在及影响人物的。

《小武》中小武是以偷窃为生的“手艺人”,拥有自己的小偷团体。三兔作为团体中的一员,被小武教训时怯懦接受,然而当小武被警察拘捕时,三兔立马“隐藏”身份,义愤填膺地指责他是害群之马。一旦不再承认群体身份,个人的行为将发生截然不同的转变。《江湖儿女》中,影片开头老贾不承认借钱与老孙发生纠纷,斌哥适时地请出“关二爷”进行调解,在“关二爷”的注视下老贾松口承认自己借了钱。在此“关二爷”象征着的群体规则凌驾于个人意识之上。勒庞在《乌合之众》中提到:“在群体中,每种感情和行动都有感染性,其程度足以使个人随时准备为集体利益牺牲个人利益。这是一种与他的天性极为对立的倾向,如果不是群体的一员,很少具备这个能力。”[1]斌哥瘸腿以后,老贾和他再次相遇,此时他和斌哥已经不是一个群体中的人,老贾幸灾乐祸地嘲笑斌哥的落魄。由此对比看出,人置于群体之中,在强烈的归属感和情绪感染作用下,往往易丧失自我判断力,个人特质被群体思想代替,做出“趋同”选择。

(二)集体无意识在群体中的表现

在弗洛伊德看来,“无意识”是一些本能冲动、被压抑的欲望,因为道德观念、社会规则等原因受到压抑,但我们的行为总受到无意识的影响。荣格在弗洛伊德的基础上,提出了“集体无意识”的概念,他认为“个人无意识有赖于更深的层次,这个层次既非源自个人经验,也非个人后天习得,而是与生俱来”。[2]“集体无意识”与个人无意识不同,它往往是历史、遗传、经验的积淀,是属于人类普遍的心理特性。

《天注定》中,大海劝说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们向沆瀣一气的村长和煤老板提出抗议,然而这些与他处于相同境遇的群众对生活现状的异样浑然不觉,更别提反抗。置身群体中的个人在无意识之中被同化,害怕成为抗争者。面对权力压制时,在人群中做沉默的大多数是最安全的处世选择。

从《小武》开始,围观群众成为象征性标志频繁出现。“看”这一动作在此只是一种集体行为,不包含个人情感。在社会焦虑、道德恐慌和自我中心的推动下,人们以旁观者的姿态对他人境况冷漠视之,“看客”心理成为普遍的公众心理。经验重复形成的本能反应模式,导致人面对某些事件时不自觉地做出相对一致的反应。因此,群体中的人的选择不仅是个人选择,也是历史、社会无意识积淀后的反应。

(三)无意识导致失语困境

失语状态即丧失了理解、表达的能力,这种状态迫使人们渴望寻求解决之道,但实际上,导致这一状态的正是自身的无意识。

《站台》中街上有人将被枪毙的消息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任逍遥》中斌哥在舞厅跳舞时身上的枪掉落在地上时无人在意。人们对周围事物的漠然成为日常行为的一部分,《江湖儿女》中巧巧出狱后为了向斌哥讨要说法来到奉节,除了这一主要情节之外,还有几个次要情节贯穿其中:巧巧在轮船上钱包被小偷偷走,而后她利用“妹妹怀孕”这一谎言轻而易举骗到心虚者的钱;妻子常年不在身边的摩托车司机趁和巧巧单独相处的机会提出发生性关系。这些情节的重点不在于发生的事件本身,而是事件表面之下潜藏的社会的混乱与无序,欺骗、贪婪和背叛时刻发生在生活中,因随处可见导致人们习以为常,置身其中的人们在无意识之中已经将其默认为生活向前走的附属品,主动放弃了发声的权利。

二、被动接受者——被“抛弃”的群体

伴随着全球化和现代化,大家都在奔向先进、繁华的“城市”,“故乡”成为落后、封闭的象征。贾樟柯却一以贯之地将镜头对准故乡山西汾阳,使其成为他作品中符号化的存在,传统与当代、进步与落后在这里形成断裂。被“抛弃”群体的生存境况以及发展变迁对人和人、人和环境关系造成的破裂不加掩饰地得以展现。

(一)环境对人的抛弃

随着社会朝着现代化急速发展,时代进步的必然要求将置身其中的人们的判断力、辨别力暂时蒙蔽,他们只能做出“不得不”做的顺从选择。《山河故人》中张晋生为了跟上时代的脚步,将经济条件作为衡量人生价值的标准,成功成为“城市人”,最终却迷失了自我;《江湖儿女》里,“江湖”不复存在后,斌哥依然做着他的大哥梦,寄希望于东山再起的一天,实际上他所坚守的那套处世原则已不再适用。于时代而言,他们都是停留在过去的人,精神无处归依。

《三峡好人》中随着三峡大坝水位线不断升高,一幢幢房屋不断被推倒,人们长久以来生长生活的县城随着时代的发展即将迎来彻底的变化,面对生活中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的如楼房倒塌、水坝建造、人口迁移等巨大变化浑然不觉,对他们而言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为了跟上这迅速的发展脚步,他们被动地变成“流放者”,与故土分离。因为被时代发展这一华丽外表包裹着,一切的改变被视作理所当然,只有在回顾的时候才会意识到生活已经翻天覆地。基于社会高速发展带来的荒诞感,置身其中的人们将希望寄托于未来,“现在”的意义被剥夺。

(二)人与人的割裂

除了周围环境对人的抛弃,人与人之间也存在着抛弃关系。“故乡三部曲”中,这些小镇青年原本有自己的朋友和恋人,最终在前行的路上渐行渐远,稳定的社会关系逐渐坍塌。《小武》的剧本原定名为《靳小勇的朋友,胡梅梅的靠山,梁有长的儿子:小武》,这个冗长的剧名直截了当地展现了小武与周围人的关系,但是随着剧情发展,他的这些身份被一点点剥离,群体关系被瓦解。小武和小勇曾经亲密无间,小勇抓住机会摆脱小偷身份成了知名企业家后为了将过去彻底掩埋,一心与小武切断联系;歌女胡梅梅给予小武从未有过的温情,两人相互依靠,可最后胡梅梅还是被别人开着小汽车接走了;小武将原本给胡梅梅买的金戒指给了母亲,母亲却转送给他的嫂子,他知道后表示出不满,反倒被父亲赶出家门。“在社会状态下,每一个物品必须存在于一个功能性的语法链条中,也就是说,物一旦没有恰当的社会功效,一旦在社会结构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它就可能在垃圾中寻找自己的位置。”[3]人也同样,只有处于社会结构之中才有“价值”,这些关系破碎的背后,社会结构中没有了小武的位置,他彻底成了被群体排斥到社会边缘的人。

在社会发展进步时,那些因为信息不对等、把握不住机会、找不到出路的群体被无情地留在自己的世界中打转,感知力逐渐变得迟钝而麻木,最后成为被剥夺察觉力的被动接受者。

三、影像与观影者——接受学中的群体

接受美学理论将读者置于中心地位,强调了接受者对于艺术作品的作用。姚斯提到“作家在创作过程中要考虑读者的接受意识,对他们的欣赏和理解做出预测。这种创作意识代表着创作者在创作的过程中,是将得到认同作为目标之一的”。[4]145因此导演不仅仅为影片中人物营造群体氛围,同时也在迎合影片外观众的思想、情感或潜意识。

(一)视听语言营造群体感

为强调现实主义美学,《小武》中充斥着大量街道噪声以追求环境的“真实感”,这种“真实感”的营造就是为了让观众相信影片叙述的“真实性”。流行音乐的使用为不同时代人类的情感脉络营造出相应的文化氛围。《任逍遥》中的同名曲,形象地表现了人物内心的无奈与不甘;《山河故人》里欢快的《YMCA》轻易将时间带回人情味浓郁的20世纪90年代;《江湖儿女》巧巧和周围的观众一同跟随台上的人合唱《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影片巧妙地利用音乐引起共鸣,建立共同语境。

画面同样起着重要的作用。影片画面中大量手持镜头、灰暗的色彩基调、长镜头的运用,采用“纪实”手法呈现衰颓压抑的景象。人们骑着老式自行车在杂乱又拥挤的街道上穿行,围聚在街道边的老式电视机前收看节目,利用具有年代特色的场景逼真还原当时的社会环境。

归根究底,这些视听语言的运用在贴合影片主题的同时,更深一层的意义在于为观众创造出“在场感”。影像内容与观众并非处于同一时空,为了使观众达到“虚幻”的在场状态,利用视听还原环境真实感,从而将自己和故事中人物默认为一个群体。

(二)叙述视角的群体倾向

可以发现,贾樟柯电影中的主人公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正面人物。《小武》中的小武是违反社会道德规范的小偷;《任逍遥》里斌斌终日游手好闲,最终做出了抢银行的行为;《三峡好人》的韩三明沉默寡言,还“买”了媳妇;《天注定》里的主人公们或野蛮或冷漠或怯懦,更是罪犯。但为什么观众在观看的过程会生出同情之感?影片中,底层群众被作为故事主题呈现,以他们的视角展开叙事。人物的身份、工作或许不尽相同,但均面临着或大或小的生活困境,象征着人类命运轨迹之中存在的无奈、痛苦与压抑,观众在他们身上意识到自己并非是独立个体,而是命运共同体中的一员,不断和银幕上的人沟通从而宣泄自身情感,寻找出口。不同的人在理性、智力方面可能有天差地别,但是在感性、情感方面却是趋于一致的。

(三)情节设计引起群体认同

观众对于影视作品的欣赏不可避免地受着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习俗、价值观念的影响,存在中国文化的“格式塔”。“格式塔”是一种心理经验结构,其中包括记忆、思维的叙事结构、观念结构、情感结构,甚至整个文化心理结构。[4]153因为格式塔的存在,拥有相同文化背景、生长环境的观众对于作品会存在相似的期待视野和情感反应。

因此,创作者可以通过情节设计获得观众认同。《天注定》里贾樟柯将故事聚焦于当时的时事热点,其中三个主人公是杀人犯法的罪犯。但影片选择了巧妙的切入点,将重点放在社会环境的因素中,社会弊端致使底层人物陷入无助的绝境之中。这时,影片营造出的反抗现代文明的“江湖”之中,拥有一套不同于法律规范的处世准则,即“道义”。他们的偏执和残忍不是受自我利益的支配,而是压抑后的反抗,个人动机被消解,因此犯罪者因反抗行为获得的“侠义感”代替罪不可赦的“恶”占据主要地位,从而消弭他们犯下的“罪”。普通百姓在影像中为生活中遭受的不公待遇、强权欺凌找到宣泄口,在心理上对主人公产生同情、理解甚至共鸣,消除了观看者与被观看者之间的隔阂,进而产生暂时的群体心理。

尽管贾樟柯电影中的群体往往呈现出失落、漠然、被动的状态,但是通过进一步细读,可以发现这种状态的形成不仅来自个人选择,很大程度上还与社会因素相关。他并非简单地将群体特征等同于消极、悲观的概念进行批判,而是将自己客观冷静的观察与社会反思缝合到了底层群体的生活之中,看到了其中的“必然”因素,进行更加全面、深入的表达,人文关怀得以传递与升华,引起人们在故事文本之外的思考,完成影片主题的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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