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恩鹏
写作中的诗人如何以自己的创作建立一种诗学思想,是由诗人本人在描述自己的精神世界时的客观反映。它衬映的是审美的主体创造。然而,审美主体创造的 “镜像体验”,怎样能与客体联通、达至和谐应答。我以为,须有一种存在的实物作为第一主观存在,尔后才有与之互映的镜像存在。这种镜像是事物本身固有的一种品质,也可以说是精神性质。它属于方法与目的的对立。诗的喻义该由创造它的诗人承担。小说文本很难让话语拥有多个意义。但是诗不同,诗以强化生命精神指向为基本条件的。
“意义化写作”即是让话语呈现多义。既是说话又是沉默,既是揭露又是掩盖。诗人必须对自己的作品有预见性,否则写不出力作。但绝不是某些论者所言的逻辑混乱或者模糊不明。马尔盖里特·迪拉斯曾说:“写作如同风吹,它裸体,是墨汁,是文字,它来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如同生命一样,来了又去了,仅此而已。”[1]写作是“镜像体验”,自然万物的存在,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原象的意义群,这个意义群的存在,是相当深厚的,也是深广的,那些定义了的或者没有定义了的,都是一种存在。只是,需要我们的感知。而感知“物象”的存在,就是审美。当语言作为载体来承担表述的功能时,那么句子就出现了。但还是不够,需要我们的个性的精神层面的感受。把这个感受记录下来,剥开层层表面,露出它的核,也即一种艺术的本体观念,准确而精到,从而使这一个物象富有着灵动的光泽。这是审美主体创造的“镜像体验”,诗歌文本离不开这种镜像体验。
主观意义上的发现,是保留了自然存在的客观性的发现。“我们的每一个观念,都伴随着这样一种意识:人类现实是一个‘展示者’,那就是,只有通过人现实才有所谓的存在,换句话说,人是一个手段,通过人,事物才显示出来。由于我们在世界上的存在,才使得各种关系变得复杂起来。是我们,使这株树与那一小块天产生了联系。由于我们,那颗死了一千年的星、那一弯新月、那一条黑色的河流,才在浑然一体的景色中显现出来。”[2]这种镜像的审美体验,从一定意义上说,是有益于诗文本创作的。如同制造着一件陶器,陶工必须内心有着一个陶器的样子才能成之,也许这个样子是他看过的,又无数次经过思维来变形加工,成了创造的样子,再把它表现出来,让这件陶器的意义凸显,这就是经验性的创作。
有人不明白奥克塔维奥·帕斯的长章《入睡之前》表达着什么意义?帕斯这样解释:“它写我的另一面,也写我的死亡。”如他最后的“我受苦越少,越不快乐。也许快乐是生活里的悲哀浪潮的水沫,用红色的丰满掩盖我们的灵魂。此刻渐退了,曾经让我们受那么多苦的东西也消失了。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你。我们是孤单的,你是孤单的。别望我。闭上你的眼睛,好让我也闭上眼睛。”[3]帕斯很好地把东方宗教与哲学隐在文本中,以反向思维切入精神实质。而在语境的营造上,又可谓高手。他说:“每个诗人仅仅是语言长河里的一下跳动。”而文学的最佳篇章拥有某种曙光的意味,同时又有某些无法揭示的黄昏迷离色调。有时候,语言的迷雾遮蔽了事物本质的全部,你无法看到它的内在实质,恍若梦境。若从一个角度,无法参阅作品的整体,这与中国哲学的“一斑窥全豹”有着相悖相逆的定论。而从宁静、梦幻和胜利的尘埃中走出来的漫不经心的词语,其实并未有着实际的意义,但它需要在一定的情境里,与一些带有着倾向性的词语结合,方能显出美妙的内含。阅读优秀诗作,需要对每一个词每一句进行文本细读。但是如何从文本分析入手?这就要看这个词义在何种情境里,就如同流动的空气和光线在明处就会发热,而阴暗处则永远阴凉一样。但决不会是尘土飞扬际刻,一些词混乱飞来遁去,毫无章法。它的镜像到底折射了什么?《入睡之前》中的“我”对“你”长时间絮叨话语,像是谈心,又像是祷告。一种非说不可的语境状态,让这章没有起行分段。他故意在第二方没有应答状态下进行,是一人倾诉。最后,“我”面前的“你”始终沉默着,直至“我”真的累了,不想再说了,到最后我要“入睡了”,“你别望我”。因为我确实是不想说了。该把一些话带进梦境中去,就让一些事件在不清醒的状态下发展了。其精神所延伸的喻义直透生命本质。主体饱满,镜像灵动、多义。
《鹰或者太阳?》更是一个精彩的作品:
我开始,又再开始。可是没有向前移动。写到那要命的词的时候,我的笔就往后退:不可逾越的禁制挡住了路。昨天我的能力还是完整的,我顺利地写满过一些活页纸:一角天空,一堵墙(完全无惧于太阳和我的眼色),一片草地,另一个身体。我可以用任何题材:把风、鸟、水和石头写成作品。少年时期,被一种固定意念耕耘的土地,纹着意象刺青的身躯,闪光的疤痕!秋天把大河带去草原,在峰顶囤积光辉,在墨西哥河谷雕塑珍宝,亮光在成块的纯粹惊异上刻画不朽名句。
今天,我独自跟一个词作战。属于我的词,我所属的词:正面还是反面?鹰还是太阳?
墨西哥流通的国家钱币一面是鹰另一面是太阳,故此,我们窥见其语言镜像所内含的文本喻义。它背后隐藏的文本“钱币”,代表的是国家形象。正是这一个国家形象,让帕斯在1951年创作时,就提出了这个独裁的政府到底是阴鸷(鹰)的一面、还是和善(太阳)的一面的追问——“正面还是反面?鹰还是太阳?”——这个政府,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形象?而在前面第一段后半部分,他以回忆美好,比照现实的严酷。那种一去不再回返的少年感受恐怕也只能成为 “不朽”的“名句”了,那是“我”的“另一个身体”,另一个生命空间,是昨天,而不是今天这堕落的国度。而昨天我的写作(能力还是完整的),是“顺利地”写出所有。这顺利就像风景一样,那般让人难忘:“秋天把大河带去草原,在峰顶囤积光辉,在墨西哥河谷雕塑珍宝,亮光在成块的纯粹惊异上刻画不朽名句”。而不是今天的写作“不可逾越的禁”。现实之恶一语道破。而那个政府所能给予他的,是没有希望的冷肃。那“要命的词”令“我的笔”往后退,是因为“不可逾越的禁制”在眼前,脚步怎能移动?从另一种喻义上讲,鹰和太阳,都属于孤独的属性。鹰,孤独、凶恶、顽固不化,鹰的下面是沙漠,是带刺儿的仙人掌,进入了鹰的孤独视野下的生灵,都有一种岌岌可危的生存状态。太阳,也是孤独、不可一世的顽冥,亮光让一切暴露无遗。作为诗人,同样也是孤独的,但是这种孤独与强大的沙漠之王——鹰相比,与天地之王——太阳相比,力量是相当的不对等的。也就是说,是相当的渺小。但是,尽管这样,“今天,我独自跟一个词作战”。不能躲避的鹰和太阳,都将是“我”所面对不能逃脱得了的。
帕斯1946年进入外交部,在任职期间内,目睹政府种种行径,于是对这个国家的前途命运之担扰日益明显。这1951年写出的作品,在考证其创作背景和附着的物象之后,其语言镜像所隐含的文本喻义,也就会真切地清晰了起来。帕斯在外交部22年之后,便因政府暴虐屠杀学生愤而辞别外交生涯。这期间的作品,尤以抗议的心声为多。帕斯与法国超现实主义运动的主将布勒东有着非同寻常的交往。超现实主义给帕斯的创作带来了活力。帕斯认为:超现实主义并非一个美学流派或艺术手段,而是“我们这个卑鄙时代诗歌激情的秘密焦点”,是一种情感的补偿,是一个彻底解放艺术、性欲、道德和政治的运动。[4]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太阳石》(1957年)即是包含了他那一代人的亲历。在这首长诗中,帕斯完全打乱了时空界限,利用电影蒙太奇的技巧,将一系列“非时间”的形象剪接起来。全诗584行,正好与阿兹特克人历法中一年的天数相同,首尾相接,形成环形结构。将神话、现实、回忆、憧憬、梦幻融为一体,充分展示了诗人激越的情感和丰富的想象力。
在散文诗的创作中,始终以大胆的叛逆和热烈的追求,维护正义和美的双重价值。他继承了维森特·维多夫罗、塞萨尔·瓦叶霍等拉美诗人的开拓精神,通过对“自我”“非我”“时间”“空间”“生命”“死亡”“性爱”等各方面的探索,来表现社会和人生的本性。如他的散文诗作《鹰或者太阳?》《天使的头》《诅咒》《夜行》《墨西哥山谷》《空中堡垒》《幽灵》《花园和男孩》《入睡之前》《1930:固定的景色》等等,既富于深刻的哲学含义,又具有明显的玄学色彩,同时还可以看出弗洛伊德演说的烙印。
帕斯既是诗人,又是批评家,而且二者同时发挥作用,这就决定了他的诗歌的哲理性,决定了他理所当然地成为哲理派诗人中的佼佼者。如他所说:“他要歌唱,为了忘却真正生活的虚伪。为了记住虚伪生活的真实。”帕斯认为,诗歌和艺术都具有与传统决裂的反潮流的品格,它们不能简单地接受传统,而要不断进行探索、改革与创新。为了实现这一切,“坦诚”至关重要。否则,诗歌便失去了“见证历史”的作用。
在对时间和空间的探索方面,帕斯的诗歌、散文诗与博尔赫斯的小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二位巨匠都把人类看作是为时间和空间做不完奴役的苦难者。同时却又幻想着摆脱时间和空间的局限去寻求真正的自由。尽管它只是“假释的自由”。诗人既不想让时间死去,又不想让时间复活。而是希望时间停滞。认为时间的停滞,是一个最美的境界。
注:①迪拉斯(1914-1996),法国作家,电影导演。以其《广岛之恋》和《印度之行》闻名于世。
②【法】让-保尔·萨特《为何写作》,《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卷),伍蠡甫、胡经之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第92页。
③参阅《拉丁美洲散文诗选》前言部分,陈实译,2007,花城出版社,第7页。
④转引自赵德明等译的《拉丁美洲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第 4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