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昌雄
创作手记
我们活在时间中的样子
写《隐匿的飞行》只源于内心的一种渴求,想看清人与物活在时间中的样子。
人到中年,手指半明半暗,可以对旧木桩说话,也可以从空瓶子里掏尽光阴。有时恍恍然等待牵引,隔山有飞禽,过河却只见独木。或许,这也算作一种见证,即便在时间这个巨大的容器里,我们忽隐忽现,有时卑微,有时黯然,有时却突放奇光。
我愿意成为那个看得见并能把它说出来的人,愿意成为它们的一部分,不管具有怎样的轮廓、留下怎样的气味。至于那些尚未被说出的,我从不担心,因为我始终相信时间会带来补偿,以它自己特有的方式,就像任何一种生命都将得到恩赐,而后变形,成为全新的物种。
我们无法阻挡时间的流逝,但却可以分离出时间中的光影。这是一件痛并快乐着的事情。
事实上,所谓的“现实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团体的语言习惯之上的,文学话语及其建构的虚拟世界并不是作为对现实世界和对作者主观心灵世界的表达,而是重新获得自己,并拓展个体所能到达的世界的边缘。
我个人认为,我写下的这些不同的声音、影像,它们是轻盈的、跳跃的,它们在时间当中都保留着自己应该具有的样子,而后等待认领,像回归,也如同救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听从于自己的内心,保留一道光,尾随着它们,来一场秘境中的历险。
身体原本就应该如此简单。
午后,在一个婴儿还无法辨清属于自己阴影的时候,年轻的母亲把手伸向他的后背,那儿有一块光斑,一块最为原始的不被更改的印记。
生命中总有这样的时刻,一些东西想留在那儿,以谁也不能察觉的方式,成为肉体的记忆,不可抹除,亦无法遗忘。
如同时间给过的造型,鲜亮的抑或丑陋的,那都缘于新生,像一次历险。
年轻母亲痴迷于那些水滴,从额际到肩膀,从胸脯到小腹——
世界在这一刻是干净的。
世界在这一刻只有一只浴盆,跳跃的水,小小的裸体,还有那圣洁的漫无边界的手。轻轻地,成为水滴的一部分,在光影中滑行。
年轻母亲不能说出这样的场景:那儿有空缺,有未被包裹的命运。
婴儿笑了。
光阴凝滞,世界都是幸福的!
在一小块皮肤中,在闪烁的眼神里,年轻母亲要完成那最后也不可能完成的动作——
她的手颤动了一下,一些东西避而不及,譬如暗夜里的新衣裳,那可爱的玩具熊,还有那终将老死在墙上的带着粉尘而又不可言说的钟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是狠话。
半夜里伸直的两条腿,一会在天上,一会又在地上。
像平衡学中一个无法拆解的梦,有时悬空,毫无征兆,有时落地,又发出沉闷的声响。
鞋匠独自躲在小小的屋子里。一支烟的工夫,他能摸清所有人的道路:女的容易落入陷阱,男的磨破了皮。
鞋匠有时停在那儿,脚趾曾经去过的地方,现在又有人重新去过一遍。山沟里的村落,别墅区的花园,日照与雨水互相簇拥的国度,每一双脚,都有远方——
平步青云抑或不慎跌落,对鞋匠来说,那仅仅是意外。
人生有不同的尺码,也有不同的疼痛。
切割,缝补,抛光,垫底,遇上棘手的,索性换一张皮。
日子恢复光亮,而脚还是那双脚。人群中它们互不相识,这位刚踢到石头,那位已跨过红毯。
鞋匠在暗中窃笑,同样都穿着鞋子,为何这边黯然神伤,那头却欣喜若狂?
青烟上的国度,现在,被狮子咬出一个缺口。
我领着三匹骏马途经那儿,早春比镜子里的邪念更为复杂。
雨打在键盘上,我要敲出一个美人,像21世纪的人们所渴望的那样,我要穿越,从废墟里取回沉重的盔甲。
这古老的香薰早已失去光泽。
渐渐暗下来的还有身体里的青烟,青烟里那缓缓散去的鼻息。城门有人点灯,开败的罂粟还在野地里狂叫。
我的美人,她就睡在铜狮子的阴影里,一个朝代覆盖着另一个朝代,雨水覆盖着青瓦,青瓦覆盖着大地。
而我,覆盖着刀剑的寒光。
早春是个令人着迷的季节。熏香褪尽,骏马驰骋在江河之上。可是,孤独的国度会掉色,花开在花里,骨烂在骨中。
美人啊美人!江山易得而史志难埋。
只有这铜狮子依旧锈迹斑斑,我想唤醒它,它却看不见我。
它们来了。豆粒大的雨点纯洁但阴冷。
大地被迫紧缩,那逃逸中的人群就要散去,一只疾飞的鸟雀就快要抬不起自己的头颅。它慌,它飞越树梢时,闪电带走了隐匿的弧线。
道路空了出来。雨水开始奔跑。
渺小的事物不断颤动,空气中有细小的尾巴,情人们在镜中疯狂地拥抱,教堂顶端,立着三五只鸽子,不飞,不鸣,如尚未醒来的诗句。
大雨要带走一些东西:扭曲的光线,一只袜子,被人珍藏许久的某个名字——
它们将消失,如旧物,辗转于空茫,而无数遮挡着日子的玄机与暗语,此刻被冲刷,像雕塑中完成一半的脸。
我常常在这样的时刻保持沉默。
密匝匝的雨水视我为容器,每年总有几天,我是满的,搬不动自己,要靠风,依赖星月,甚至是符咒——
我因大雨而变形,而后独立于世。
我得到暗示,钟表留给我的,与路人递给我的,原本是同一件东西。这样的物件,村里的老王用它来打发时光,而顶楼的黄律师随身携带,视它为金子。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取出身体里的债务和荣耀,假装自己是空的,像芦苇的某次停顿,又宛若植物里突然就被抹去的年轮。
那些不说话的日子,我是一粒漂浮于水面的石子,或者就是水流的反光。
很多声音都长出坏脾气,赢得祝福的人感觉已接近金秋时的盛果,而那惊慌失措地力求复生的人,开始向低处致敬——但已换了另一副嗓门。
老王觉得这十分荒唐,蚂蚁都不说话,它用触角就能得知人间的冷暖;而在黄律师看来,人总有犯错的时候,用纸包住火,或者拆东墙来补西墙,它都顺从于另一种声音,哪怕那种声音要让自己死掉。
其实,这和钟表无关,也和路人无关。
我是这么想的,嘴巴也有它自己停歇的方式:有人动用了手指,有人咬掉了舌尖,而我,顶多是把它看作一块醒着的石头。
日落之后,那些民工回到各个角落。他们不再出卖体力,赤裸的身体带着印记,从时间的气味及一杯老白干的幻影里,他们请求清风一同安歇。
剩下来的时间都是看得见的。
一些人用来做梦,一些人被思念绊倒,一些人数着手指头,钱都是纸做的,心如藤条,绕着绕着突然就断了。
那些民工,他们的身体越来越壮实,可背负的东西却越来越少。插进指间的刺,一次次被拔出,他们流过血,而血,是真正的立命之物。
清风是茫然无知的!
这世间的身体总在互相挤压,那些民工就活在空隙里。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喘着粗气,一旦安静下来,连夜晚都震荡得厉害。
雾里飞行的鸟也是,它们在寻找天空背后伸出的枝杈。
我们等待的那个值得信赖的人,他的面前也有类似的屏障——一个时代所捧出的面孔,有时是如此相似,站在高台上的,动用了法则与律令,强悍而决绝;而躲在草堆里的那个,暗自恐慌,那眼神,就是一枚朽木中突然掉下的钉子。
我们等了好多年。
白昼因此弯曲,路边听到的话语突然间就有了倾斜的坡度。
声音涩涩的。而动作又如此统一!
雾里飞行的鸟不会有这样的秩序,它们飞到看不见的地方,到黑暗里筑巢,那么,它们就是被说出的光明的一部分。
我们等待的那个值得信赖的人,原本就在我们中间。
后来,他被迫走失,到了我们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地方,我们用同一个声音喊:隔着屋脊、云朵,甚至是一条血脉——
大地有了回声,而植物疯长,就连那在夜里猛然就会醒来的孩子也懂得指着楼梯口晃动的身影说:那儿,是不是有一个人?
我们不敢轻易回答。我们等待着那个值得信赖的人,此时此刻,他还躲在我们熟悉的身体里,那儿有山川、河流,如果风是自由的,风会领着他,带他到我们生活的每一个地方——
我们为他祝福,或许,他将由此带来荣耀。
说山川,说河流,那都是别人的;
说遥远的父辈,繁衍中的子嗣,却不知如何开口。
一个在泥沼中越陷越深的人,一个在雪地里偷吃月光的人,一个带着锦囊,暗地里早就被抹去行程的人,一个若无其事,骨子里长满了针眼的人,一个乔装打扮,可不到天亮就被别人认出来的人,一个完整的、有呼吸的时刻站在我们身边的人——
他看见雷电过后一棵大树轰然倒下,而迁徙中的蚂蚁正扛着世间最为罕见的果实,穿越我们给出的大雾。
他是羞愧的。他是那个语无伦次的人。
可是,身体里还保留着独一无二的器皿,有如神学里的血盂,那带有玻璃质感的类似葵花状的意志以及金子般的绳索,他将在暗中偷偷解下——
给那摸到身体却摸不着魂灵的人,给那掉泪却从早到晚听不到哭声的人,给那学着云朵终其一生也无法搬动天空的人,给那莫名其妙脖子上已架着刀子的人,给那伤心的人,给那绝望的人,给那像他自己才刚刚跨出一步,脚底却已显现深渊的人!
说山川,说河流,那都是浅薄的!
说遥远的父辈,繁衍中的子嗣,他是孤独的!
没有一种关于疼痛的记忆是可以抹平的!也没有一只蚂蚁,穿过大雾,偶然间就成为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