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里有鱼
纵然厨艺宛如被诅咒了一般,但孟芍并没有放弃对厨房的向往,因为那里有她心心念念的……等会儿,说好的肤白貌美首席大厨呢?这个黑仔是哪位!
1.志向
日正当空,孟记药铺后院轰隆一声巨响,惊动半条街。
锅铲、锅盖,一坨坨黑漆漆的不明物,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尖叫,接连从滚滚的浓烟中飞出。药铺的小厮与老妈子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混乱之中,唯有王掌柜从容不迫地拔起钉在砖缝里的菜刀,若无其事地瞄一眼脚边那口热气腾腾的铁锅。
一名须发花白的老师傅呛咳着从浓烟深处扶墙而出,瞧他那面色,仿佛有一只脚已经踏入棺材。他木然地仰望苍天:“同样的材料、做法、火候,为何味道如此不同?!”
王掌柜掏出一包银子,郑重地塞给老师傅:“对不住,受惊了。”
老师傅摆摆手,将银子推了回去,留给药铺诸人一个挫败的背影。
此时,一名女子顶着一脸黑灰站在厨房的门口,在重重浓烟中起誓:“我就不信了。勤能补拙,我孟芍一定能通过甄选,成为海山居的厨子!”
老师傅还未走远,一听到享誉江南的那三个字,脚步不由得踉跄了一下。
后院只剩下自己人,王掌柜一声叹息:“少东家,海山居的首席大厨当真生得那般俊俏?”
孟芍挺起胸脯,眼底绿光万丈:“那是自然。我偷窥好几次了,那相貌,绝对人中龙凤。”
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在后院蔓延开来,王掌柜语重心长道:“少东家,再有半年,老爷和夫人就要回来了。若是让他们知道你想泡海山居的厨子……唉,听王叔的话,别闹了。”
孟芍正色道:“我没闹,我是认真的!况且,爹一定会支持我,当年他为了追我娘,不也在胭脂铺扫了一年地吗!”
如此一脉相传,王掌柜哑口无言。孟芍一抹脸,大摇大摆地上街透气去了。
朗州城内,一派繁华,除了眼前这位与街景格格不入的脏乞丐。
衣衫褴褛的乞丐兄在街上拦人屡遭驱赶,此间见孟芍不闪不避,便上前同她拱手作揖,开口道:“请问……”
眼下孟芍正为自身的厨艺发愁,实在没心思与他多言,遂从兜里摸出两块碎银,在他的掌心里放好:“你别问了。都过正午了,善堂的粥早就派完了,你还是拿这些去吃顿好的吧。”
2.黑仔
人贵有自知之明,譬如孟芍。
孟芍深知自身厨艺相当差劲,于是乎,她退而求其次,只求能在海山居谋个切菜配菜的帮工的活计。只要入了后厨,那么,她的顾大厨就……嘿嘿。
思及此处,孟芍浑身充满了干劲,全力施展从小在药铺切人参练就的童子功,将海山居准备的萝卜切得薄而透光,在速度上令人望尘莫及。
孟芍享受着众人的崇拜目光,不经意间发现甄选现场的屏风后掠过一个颇为眼熟的剪影。偷瞄那高挺的鼻梁,她在心底呼喊着:啊,是延之,是她的延之!
随后,孟芍备受鼓舞,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就切完一筐萝卜,赢得梦寐以求的帮工职位。
屏风后的人陆续走上前来,唯独没有孟芍念念不忘的顾延之。她左顾右盼,赫然发现海山居的老板身边有一位黑乎乎的男子,此刻正死命地盯着她。
说实在的,若非此人肤色感人,否则以此骨相,她极有可能当场脸红。
马老板得意扬扬地引见道:“这位是我海山居新任首席大厨——姚香叶。”
他说首席什么!
孟芍双目圆睁,她绝不相信顾延之会败给这个黑仔!
马老板拍着姚香叶的肩,道:“姚大厨可比姓顾的优秀多了,相信海山居的将来不止是享誉江南,还要称霸江河南北三百州!诸位,入我海山居是三世修福……”
孟芍完全感觉不出“福”在哪里,整个人浑浑噩噩的,非但没听清马老板后来说了些什么,连被人领进她朝思暮想的后厨也全无知觉。
忽然,有人冲她一拱手,言语间难掩激动之情:“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同僚了。虽然我不明白你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为何来到海山居,但我相信,你一定是有自己的追求。”
有追求的药铺的少东家抬起眼皮,打量这位裹在浅色衣衫里的男子,从他的肌肤与衣服的颜色产生的强烈的对比度中,觉察出一丝眼熟。
姚香叶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你还记得我吗?那天我赶路被抢劫,不慎在城外滚了一身泥。多亏有你,我才有钱买新衣服来海山居比试,真是太感谢了。”
所以呢,比试的结果是把顾延之挤出了海山居。
所以呢,她成了帮凶。
孟芍恨得咬牙切齿,只想当场辞职,离开这处不值得留恋的地方。
然而,当姚香叶笑得眯起一双貌似狐狸的眼睛,她立时改变了主意。
她必须留下来,留下来找他不痛快。到时候,马老板看他不行,自然会把顾延之找回来。
只有顾延之配得上“江南第一酒楼首席大厨”的名号,断不能便宜了这黑仔!当务之急,她必须获得姚香叶的信任,往后祸害他也能顺手些。
顷刻间,孟芍重整旗鼓,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当然记得。那日是我眼拙,不曾想遇上的竟是海山居的姚大厨。”
姚香葉表情纯朴,甚至有点憨厚:“初来乍到,算不上什么大厨。”
他这副模样看得孟芍有些羞愧,或许人家是有真本事。这世道本就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若他是正正当当得了大厨的位置,她的做法岂不是不厚道……笑话!她是那种意志不坚的墙头草吗!
一股咸蛋黄的香气徐徐飘来,姚香叶眼睛一亮,问道:“我有一道新菜,愿意尝尝吗?”
哼,他这是自己撞枪尖上,可赖不着别人。孟芍欣然一笑:“好呀。”
揭开锅盖,蒸笼上六只咸蛋黄冒着热气,一个个油润金黄,个头快赶上鸡蛋了。
孟芍一见心头好,不自觉地搓起双手,满目殷殷期盼。另一边,姚香叶将裹粉的鸡翅下了热油。
咸蛋黄鸡翅?呵,顾延之还往里头塞过肉馅呢!孟芍的期盼化作乌有。
黄灿灿的成品摆到面前,香气四溢。孟芍本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初心接过姚香叶递来的筷子,戳起一块鸡翅,咬下去。
咦?口感不對。孟芍仔细嚼了嚼,竟然在爽滑脆嫩之间尝到一股子淡淡的米酒香。
这咸蛋黄鸡翅竟也镶着内馅!是米酒酿的醉虾滑!
多重口感在舌尖绽放,简直好吃到哭!待孟芍回过神来,盘子里只剩下鸡骨头了。
姚香叶静立在灶台前,凝视着孟芍沾着蛋黄渣的嘴角,笑而不语。
孟芍也静静地望着他,发觉水蒸汽后的这张脸愈发眉清目秀。
3.老家特产
眉清目秀?呸!她孟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吗!
今天也要为把姚香叶赶出海山居而奋斗!
天蒙蒙亮,孟芍鬼鬼祟祟地溜到海山居的后门,从王掌柜手里接过一块粗布小兜。她小心翼翼地朝后巷张望:“王叔,你随便让个人来就行,何必亲自过来,不怕被粥铺大婶给认出来?”
王掌柜忧心忡忡道:“少东家,你一下子要这么多番泻叶,我能放心吗?!说真的,若是少东家因肠火太盛而那什么不畅,还是回铺子里把脉抓药为好。这叶子吃多了伤身啊。”
是肝火旺而非肠火旺的孟芍宽慰道:“不是我吃。”
“孟芍,起得这么早啊。”姚香叶悄无声息地出现,手臂挎着一只铜盆,“欸,他是……”
“他是我老乡!”孟芍一转身,笑若春风,将王掌柜挡得严严实实。
“老乡大叔好,要进来坐会儿吗?”姚香叶发出热情的邀请,但孟芍替老乡拒绝了他。
孟芍回身赶人,却见王掌柜一脸慈祥地盯着姚香叶,催促道:“别看了,快走。”
王掌柜笑得异常诡异:“原来少东家的口味竟是如此……”话说一半,他暗暗地在额头比画月牙形状,“像不像戏文里的那个包……”
孟芍飞出一记眼刀:“滚。”
后门哐地关上,姚香叶瞧着她手里的粗布兜,抬了抬下巴:“这是什么?”
孟芍镇定心神,坦坦荡荡地将布兜举到姚香叶的眼皮底下:“这是老家特产的茶叶,你有没觉得这气味很清新?”
姚香叶毫不客气地深吸一口气,颔首肯定道:“不错,改天一定要泡来尝尝。”
孟芍大手一挥,豪气地说:“行、行、行,随便拿!”
——拉死你。
海山居享誉江南不是没有道理,身为首席大厨并非炒个菜就完事,而是每日都得亲自监控食材的品质。繁忙如姚香叶,随口与孟芍说上几句,立即洗把脸去验货了。
番泻叶的香气随风飘散,孟芍赶紧把它收进屋子。她本想让姚香叶拉肚子而无法上工,结果却被他撞个正着,此计不得不暂且作罢。故此,她得另想法子,步步为营地搞臭他!
该怎么办呢?孟芍脑内灵光一闪,立时想起在后厨角落吐了一晚上沙子的田螺。
说干就干!孟芍偷偷摸摸去早市进了一篓子刚上岸的田螺,把后厨缸里的那些给换了。只要客人吃到沙子,那在海山居绝对算大事,姚香叶必定要承担监管不力的责任。
对,这是成功的第一步!
整日下来,孟芍为田螺的事心不在焉,可是一缸田螺都见了底,客人还是嘻嘻哈哈地推杯换盏,没半个投诉的,真是奇怪了。
关于田螺的疑惑纠缠孟芍至深夜,直到姚香叶又手捧夜宵来找她,她才听他说起今日的有惊无险:“昨日送来的田螺不太新鲜,幸亏我及时发现,临时补了一批。”
孟芍大失所望,但下一刻,马上被姚香叶的夜宵治愈。
盘盖开启的一瞬间,鱼片正好熟透,晶莹剔透地在一块块黑卵石上轻颤,嗞啦嗞啦地响。这是姚香叶研究出来的新菜——石炙黑鱼片。
只不过……鱼片上为什么覆着一层可疑的绿色粉末?
心虚的感觉在血液里奔腾,孟芍的表情扭曲了一下:“哇,这绿粉真、真好看。”
姚香叶亲手递上碗筷,甚至还替她夹了一片:“我尝过了,味道还不错。”
孟芍笑容僵硬,努力说服自己相信这剂量不足以致泻……才怪!
“对了,我忘了问你能不能吃辣,还放了这么多藤椒粉。”姚香叶叹息着放下筷子。
“我能吃!”孟芍如释重负,伸手去接筷子,慌乱间竟不慎误擒某人之手。
啪嗒一声,筷子落在桌上,姚大厨结巴起来:“那、那、那鱼、鱼肉老了就不好吃了。”
孟芍闷不吭声地拾起筷子,耳尖一片绯红,埋头吃到烫嘴也不敢吱声。
姚香叶正直直地端坐在侧,没话找话道:“本来不止这一道菜,还有一道茶香鸡。可惜被马老板端走了。”
孟芍猛抬头:“你说茶什么!”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姚香叶重复道:“茶香鸡。对了,我嫌店里的茶叶气味太重,就借用了你的老家特产。不问自取,真是对不住。”
人生的大起大落真是太刺激。孟芍石化了。
估计是她的神色太过奇特,惹得姚香叶拼命道歉:“你生气是应该的。真是太抱歉了。”
孟芍继续吃鱼,抽空摆手道:“没事,没事,一点茶叶嘛,哈哈。”
4.挑衅
这一夜,孟芍彻夜未眠。
若因番泻叶的问题导致姚香叶失业,这是她计划之中的事。但若因番泻叶的来处导致她孟记少东家被抓去官府,那她爹可能会打断她的腿。
好在老天开眼,马老板非但没有把姚香叶叉出海山居,反而亲切地握住他的手说:“没想到你的茶香鸡竟是一道不可多得的药膳,治好了我的便秘啊!”
在姚香叶一脸发蒙的微笑中,这茬算是过去了,但是下一茬立马就来了。
有道是树大招风,太过优秀不仅容易遭人嫉恨,更容易招来一群民间闲散分子上门挑事,例如眼前这位在海山居大堂大放厥词的食客。
这名食客一拍筷子,口若喷壶:“海山居当真徒有虚名,简简单单一道八宝鸭,竟是不及城南一间小小的的百味食肆!”
八宝鸭……简简单单?一听便知是外行人,其余食客只当他闹事,皆一笑而过。
不料,该食客还有下一句:“百味食肆有顧大厨坐镇,味道自是没话说。”
百味食肆、顾延之……孟芍一听就心花怒放,在后厨开心地哼了一天小曲儿。等到晚上打烊,她才从跑堂的口中得知今日姚香叶大失水准,不知为何手抖个不停,一连搞砸好几锅猪肚鸡。
他怎么年纪轻轻就犯了抖手的老年病?孟芍决定等他晚点来送夜宵时,好好问问他。
可是,当晚姚香叶并没有来。
往日不吃夜宵还好,可被这姚香叶喂了一段时日,她已经是不吃睡不着了。于是,她夜夜扒窗等人,奈何一连几天也没等来她的夜宵和姓姚的大厨。
终于等到海山居每月一日的休假,孟芍总算有时间造访心心念念的百味食肆。当她换上飘逸可人的纱裙出门时,姚香叶像一座大山似的堵在门前。
两人好几天没说上话,孟芍一想起那些又气又饿的夜晚就火大,但又忍不住朝他身上瞟,结果发现他的脸在阳光照耀之下,似乎也不是特别黑,反倒显出些许英武气概。
姚香叶脸色不佳,貌似随意地在她的耳坠上扫了一眼:“去看顾延之?”
孟芍矢口否认:“没这回事。”
“你的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
“哪有?!你胡说!”
今天的姚香叶有些异样,憨厚的模样全不见了,像是一只随时可能奓毛的狮子。
姚狮子压抑着不耐烦,硬挤出一句话:“我跟你一起去。”
“你想干什么?”敌人相见,分外眼红,孟芍几乎脑补完一出大戏。
“切磋。”姚香叶说得掷地有声。
孟芍恍然大悟,敢情他一直对八宝鸭的事耿耿于怀?!说来也对,他在海山居每天都很忙,也就今日有空闲找对手一较高下。想必他准备了很久,所以才没空给她做夜宵。一定是这样。
姚香叶深吸一口气,问她:“你……觉得我会赢吗?”
不可否认,他的厨艺确实强过顾延之。
孟芍抬起下巴,刚想狠狠地点头,却见姚香叶的眼神明澈又动人。她愣怔地望过去,莫名心乱如麻,赶紧捂着发烫的耳朵夺门而去。
城南的百味食肆开张不过数月,不论规模,还是人气都远远比不上海山居,内部陈设用两个字来形容,就是寒酸。顾延之算是虎落平川了。
孟芍惆怅得叹气不止,丝毫没发觉姚香叶的眼皮都快翻过发际线了。
因为地方小,百味食肆的后厨与厅堂仅一帘之隔,孟芍找准目标就大步走去,悄悄地掀开帘子一角,哪知一位店小二正端着一碗热汤撞上来。
“小心!”姚香叶手疾眼快地拉了一把,可孟芍还是被泼了一脚热汤。
“对不起,对……欸欸,姚香叶,你干什么!”其实孟芍并无大碍,也不知姚香叶抽了什么风,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将她打横抱起,径直奔向小院的水井。
姚香叶将她摁在井边的条石上,当即撸袖子舀来一勺水往她的脚上泼,也不管她如何反抗,火急火燎地就去脱她的绣花鞋:“乖,先让我看看有没有事。”
一颗又一颗脑袋从帘子里探出来,情急之下,孟芍一把掐住他脸上的肉:“我让你住手!我还未出阁呢,你岂能随便脱……”
“怕什么,我娶你!”姚香叶握着一只罗袜半褪的细腿,蓦地僵住了。
“你……”在围观群众的起哄声里,孟芍霎时噤声。她傻愣愣地望着跪在地上的这个人,不自觉地双颊绯红,迎上一双黑沉沉的眸子。
此间四目相对,眼底皆是波光,柔情荡漾,仿佛是头一回认认真真地端看彼此。
偏偏这时,一道颀长的人影往他俩边上一杵,张口就嘲讽:“哟,姚大厨于百忙中亲自前来,是为了刺探军情吗?”
姚香叶冷静地替孟芍将罗袜穿回去,起身说道:“在下只是听说城内有一处不错的食肆,恰好得空过来尝尝而已。这是厨子的分内事,总不能偏安一隅,坐井观天。”
顾延之冷冰冰地说:“哼,想再赢一回就直说,那次你只是出奇制胜,这回可别想侥幸。”
姚香叶强调说:“顾延之,今天我只是客人。”
顾延之嘴角一挑:“呵,谁知道呢?!”
虽然不知姚香叶为何改口,但这段日子以来,孟芍愈发清楚他的实力,哪怕再切磋一场,顾延之也没赢的本事,何况她家姚大厨还有所准备。反观顾延之,竟是这般输不起。
顾延之冷笑一声,愤恨道:“打垮你的海山居,是迟早的事,你们等着吧。”
5.恶性竞争
本以为顾延之只是逞一时之快,谁料他竟敢真的向海山居挑衅,从售价到菜色,再到营业时间,皆誓与海山居一较高下。
一时间,朗州城热闹非凡。所有人都好奇一间小食肆如何敢同海山居叫板,再加上顾延之确实有新菜层出不穷,促使食客们在百味食肆外大排长龙。
马老板是老江湖,起初认为以顾延之的财力折腾不了多久,但眼见客源被顾延之拉去一拨又一拨,也渐渐坐不住了,随即疯狂地压榨海山居上上下下,以求满足他不甘人后的野心。
恶性竞争一旦开场,断没有随便停下来的道理。
终于,姚香叶病倒了。
瞧着姚香叶被油烟熏得吃不下东西,又累得一脸沧桑,孟芍于心不忍,想到如今的海山居万万离不了他,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得让他吃点东西。
夜入深更,后厨空无一人。孟芍慎之又慎地用剩余的食材熬了高汤,煮了一碗清汤面,确定熟了,才敢捞进碗里。这一回,她破天荒地没有把面煮煳,更没有将厨房毁于一旦。
当她端着清汤面找上门,姚香叶几乎鲤鱼打挺似的从床榻上坐起,受宠若惊地盯住那碗面,难以置信道:“给我的?”
孟芍将人扶到桌旁,鼓起勇气将筷子塞到他的手里:“可能不好吃,但是,你多少吃一点。”
“怎么可能不好吃?!”姚香叶激动得眼角发红,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面汤。紧接着,他的幸福笑容凝固、龟裂,病容愈发浓重。
“还可以吗?”孟芍咬着下唇,满目忧愁。
咸鱼与鸡鸭内脏的腥气在姚香叶的口腔纠缠,致使其神色凝重,举着筷子不知该挑哪一根面条,但刚才的面汤警告过他,不论挑哪一根,都会死。
他偷瞄孟芍一眼,鼓起勇气夹起铺在面上的煎蛋,谁知一只手凌空横过。
孟芍阻止道:“你直接吃就好了,别翻,这样比较好入口。”她饱受良心的谴责,坦白道,“我已经很小心了,煎了十几个,就这个上面没……”那个“黑”字,她说不出口。
姚香叶挣扎地站起身,艰难地微笑道:“孟芍,其实……我吃过了。”
“你骗人!”孟芍分明瞧见他夹蛋时视死如归的神情,她不服气道,“我去给你下一碗馄饨。”
“真的不用了!”姚香叶追着她出门,不巧撞上行色匆匆的马老板。
马老板拎着四层八角食盒,焦急地将姚香叶拉回屋里,并快速锁上房门。
孟芍刚好折回来问姚香叶要不要加醋,瞧见这一幕,便蹑手蹑脚地溜到门外,附耳偷听。
“方才我命人去百味食肆打包顾延之的新菜,你来尝一尝。”马老板说罢,立即打开食盒,将一盘盘佳肴摆在桌上,“太奇怪了,他在海山居时,可没这功夫。”
房里静了好一会儿,直到姚香叶放下筷子,用无奈又心焦的语气说:“其中两道菜,我曾有幸在京城吃过一回。这是前朝御厨的秘方,顾延之会做这么多道好菜,怕是得了真传。”
马老板把拳头握得咔咔响,咬牙切齿道:“我听说顾延之离开海山居后入京了一趟。”说到这里,他重重地捶桌,“竟然被他搞到手了,藏得挺深!”
姚香叶叹气道:“若等他把里头的菜全做出来,恐怕我……老板,不如请他回来?”
“哼,要我求他?这不可能!当初就是因为他嚣张跋扈,我才放出消息,请来像你这样的大厨代替他。沒想到这厮技不如人,还怀恨在心!”马老板拍板道,“知道是前朝秘方就好办了。不就是能唬人的菜谱吗?我来想办法!”
6.冲动是魔鬼
马老板对“比试”二字有很深的执念,他所谓的办法就是让姚香叶与顾延之再比一场,届时请来朗州城里最具名望的人来评判,目的是让顾延之彻底颜面扫地,不敢再找碴。
如今,问题来了,马老板究竟哪来的自信?
即使海山居以八大秘传食书做赌注,逼得顾延之拿出前朝御厨的菜谱,照姚香叶那夜的说法,马老板也极有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到时候连海山居都会跟着遭殃,更别说上台比试的首席大厨。
在孟芍为姚香叶焦虑得快秃头时,马老板终在比试的前一夜,私下将几张菜谱交给他,并再三嘱咐不得外泄。
然后,姚香叶一转身就找了孟芍试菜。
细看那几张菜谱,不难看出是匆忙誊抄的成果,字迹如狗爬,连墨迹都没大干。孟芍见姚香叶盯着菜谱皱起眉头,便知他非常不高兴。她完全可以理解,人在屋檐下,只能放弃自己的拿手菜,听老板的。
令人意外的是,姚香叶按照马老板的菜谱做出的菜肴,竟然十分惊艳!
孟芍嘬着筷子,猛点头道:“马老板真的把压箱底的法宝给拿出来了!”
“压箱底?”姚香叶的眉心越皱越紧,全然不见胜券在握的欢愉。
“不、不、不,主要是你手艺好。”孟芍忍不住伸手去抹他的眉心,结果抹着摁着不禁悲从中来,“我就不一样了,从小到大,同样的材料与做法,做出来的东西都跟被诅咒了一样。”
“诅什么?”姚香叶猝然抓住她的手腕。
孟芍瞪大双眼,急忙掩饰自身的缺陷:“煮得跟粥似的,卖相不好。”
后厨里,柴火噼啪作响,姚香叶注视孟芍许久,忽而一笑道:“明天,你随我一同上台,好吗?我想请你见证我此生最重要的一刻。”
心尖上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融化,孟芍愣愣地看着他,满心都是拒绝。她这辈子与厨艺就没什么缘分,若是玷污了他的手艺,就与造孽没两样。
可是,姚香叶好似看穿了她,恳求道:“马老板不愿意菜谱外泄,而我一个人又忙不过来。我只相信你,只有你能帮我。”
他笑的时候,脸上有一对浅浅的梨涡,此刻好像打着旋,落在孟芍的心里。她一个把持不住,在他的殷切目光中,点了头。
冲动是魔鬼,孟芍踏上比试台的时候,双腿跟打摆子似的,直接撞翻一筐蔬菜。
台下员外、府尹等等一系列大佬坐了整整一排,此刻纷纷用克制的表情嘲笑她。当然了,现场看热闹的朗州百姓就不一样了,笑声如山呼海啸,笑得马老板的面子都快挂不住了。
在马老板即将上台轰人的当口,姚香叶走到孟芍的身边,偷偷与她勾了勾手指:“别怕,你专心替我熬好高汤便可,不必理会他们。”
孟芍耳畔嗡嗡响,一把揪住她家姚大厨,惊愕道:“熬熬、熬什么汤?不是说好的只切菜吗?!姚香叶,你不是认真的吧!”
姚香叶的笑容没有一丝裂缝,笃定道:“我是认真的,不然,昨夜为何让你背菜谱。”
孟芍头皮发麻,顿时怂得像只狗,蔫蔫地望向对面干得热火朝天的百味食肆一行人。她膝盖一软,转身往台下逃:“你还是自己来吧。”
岂料姚香叶一如既往地手疾眼快,一眨眼就把鸡骨架塞到她的手里:“开始吧。”
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孟芍努力战胜自己的心魔,一丝不苟地完成姚香叶赋予的使命,战战兢兢地把高汤熬了出来。
一观,色泽透亮。一闻,鲜香四溢。一尝……孟芍悲戚地望着台下诸人。
姚香叶无视孟芍的警示,直接舀汤品尝,随即眉头一抖:“很好,谢谢。”
虽然没有之前那种快要往生的感觉,但他依旧一言难尽。
不过,足够了。
他能输!
7.魏家食书
玉盘珍馐,秀色可餐,令人食指大动,但动了之后,就是后悔。
评审席上的诸位大佬,脸一个比一个黑,逐一放下碗筷,开始怀疑人生。同样尝过菜的马老板面色铁青,若非为了自身形象,恐怕早已直接上台手撕姚香叶。
孟芍站在姚香叶的跟前,泪眼模糊道:“都是我害的。”
姚香叶摇摇头,温柔地替她拭去泪水:“你没有害我,是你帮了我。”
孟芍抬起一双红通通的眸子,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毫无悬念获胜的顾延之走到海山居的坐席前,唇边浮起笑意:“马老板,愿赌服输。那食书,该交出来了吧。”
马老板瞪姚香叶二人一眼,不情不愿地从手边的锦盒里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交到顾延之手里。谁知顾延之翻了两页,便随手丢弃。
在场众人哗然,顾延之笑了笑,说:“马老板,不是这本吧?”
马老板脸上阴晴不定:“马某行事坦荡,输了便是输了,岂会拿信誉开玩笑。”
顾延之一瞥地上的册子,道:“既然是海山居秘传食书,那为何姚大厨今日所做的菜肴,有两道不在此书之上?还有,你以为书纸发黄就能瞒天过海?墨迹可作不了假的!”说罢,他一脚将册子掀到一边,然后就被人拾起,送到朗州府尹的手中。
眼看心计败露,马老板无所顾忌地撕下假面具,无耻道:“我海山居百年传承的食书,岂能说给人就给人!给你的食书中已经抄录大半,你别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这四个字,你也配说出口?!”姚香叶缓缓走下比试台,从怀中抽出一沓纸,正是前夜马老板所交托的菜谱,“烟山白桥、飞鹭栖梧、红藕点兰香……每一道皆是我魏家菜!若你没有魏家食书的真本,这些又是从何而来!”
“你、你们是谁!”马老板面色煞白,几乎瘫软在地。
姚香叶站到顾延之的身边,冷笑道:“十五年前,你为夺魏家菜谱陷害我爹,后来更是杀人灭口,鸠占鹊巢,霸占海山居。幸亏我们兄弟二人随娘亲返乡省亲,逃过一劫。马老板,这些你都忘了?”
顾延之嗤笑道:“谁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你仍是做贼心虚怕露馅,食书在手也不敢用。不妨告诉你,压根没什么前朝御厨,那些令你害怕的菜肴,全是我哥的杰作。”
姚香叶兄弟二人朝朗州府尹下跪:“请大人主持公道!”
不多时,衙门捕快迅速赶到,将马老板擒获,且在他房内暗格中寻得真正的魏家食书。
8.当然选择原谅他
一切塵埃落定。
原来,由始至终都是姚香叶与顾延之二人所布的局。其目的,就是利用马老板的贪婪与好胜心,逼迫他拿出魏家食书成为谋害魏父的铁证,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得知真相的孟芍不由得生出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情绪极度不稳定。
顾延之忙帮自家哥哥说话:“都是我得知家败的真相后,意气用事来朗州,后来我哥才来个了将计就计。真的没想过牵连你啊,嫂子!”
“谁是你嫂子!”孟芍瞪他一眼,继而怒视姚香叶,“你坚持让我上台陪你比试,不过是看上了我的诅咒!哼!亏我还、还……”还那么自责、哭得那么惨,丢人!
“这就是我哥的错了。”顾延之继续替哥辩解,“都怪我哥他天赋过人,随手一烹都美味无比,实在是没办法呀。”
这到底是在怪他,还是在夸他!
孟芍讽刺道:“还有上次跟我去百味食肆,也是你们商量好的吧?兄弟俩一唱一和,挺默契啊!”
这回轮到姚香叶解释了:“不是,那是八角他一时念起顺水推舟,我后来才明白。”
“等会儿,八角是哪位?”孟芍有疑问。
“我。”顾延之弱弱地应声。
魏……八角。这名字,真是接地气。
孟芍的表情顷刻间凝固——本以为颜值重要,看来名字对人的影响也很大。她仔细打量着这对亲兄弟,发现两人长得真有些相像,难怪那天隔着屏风看错了。
只是,为什么兄弟之间的肤色差距这么大!
此后一连数日,姚香叶弃家传海山居于不顾,风雨无阻地前往孟记药铺求饶,对所有隐瞒供认不讳,其中包括早已知晓孟芍的老家茶叶是番泻叶,之所以拿去煮茶香鸡,纯粹是为了整蛊马老板。
某日午后,孟芍终于应允同姚香叶见面,并亲手为他烹制了一碗西瓜炒蛋盖饭。
顾延之、王掌柜,海山居上下及药铺的所有人,皆对姚香叶表示同情。
孟芍把筷子丢给他:“吃完就原谅你。”
姚香叶接住筷子,视死如归地拨开混杂着蛋壳的蛋皮,看见底下的米饭。
这坨黑漆漆的是什么东西,又不像是煳了。
他紧闭双眼尝了一口……咦,味道居然算不上诡异,勉强能吞下肚子,而那黑漆漆的东西其实是墨鱼汁炖饭。
原来,她早就原谅他了。
孟芍盛气凌人道:“知道错了吗?”
姚香叶莞尔:“知道了,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