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慧敏
1
十岁的香叶提溜着草药小心地走在村巷里,她的目光瞅到街巷深处,那里有群与她同龄的小子正在耍哩!巷子是院墙隔出来的一条像蛇一样的小道,抬起头来,可以看到天空被绿树收笼得不规则。路面布满了被雨剜出的鹅卵石,在香叶的布底鞋下咯啦咯啦地响着。
香叶越向前走,离那些小男孩们就越近了,她溜着墙根,想小心地绕过他们,可是眼前还是冒出一双发着贼光的黑皮鞋来!她怔了怔,目光顺着黑鞋缓慢地往上挪,落在小黑那张驴粪蛋一样的脸上。小黑晃荡着脑袋轻佻地瞅着她,殷红的舌头舔着那像发霉了的玉米牙。小黑是村长的儿子,村里人都叫他二村长,大人都惹不起的。香叶的小嘴唇噘起来,能拴上一头小驴驹哩,她挪动着那双发抖的腿,挪到巷子的另一边,可是那双贼亮的鞋还是晃荡着挡在前边。
她突然抬起头喊道:“好狗不挡路哩。”
小黑吸吸鼻子,下意识地提溜一下裤子,眨巴着眼说:“俺写几个字,你要会念,俺就叫你过去。”说罢扬起头,斜着小眼,瞅着香叶。
香叶原本是想瞅个机会拔腿跑的,可是其他孩子横成巷宽,让她又缩了回来。有个脖子像车轴一样的小子,举着树枝去戳香叶提溜着的药包,她忙把药藏在身后,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小黑从兜里掏出一截粉笔头,捏在手里像白色的豌豆!他用窝头样的手背蹭蹭李子样的鼻头,把两条长虫样的鼻涕吸溜进翻舔着的洞里,晃着身子来到墙根,扒叉开双脚,在砖墙上吱吱写出“香叶是个大笨蛋”几个字,然后靠着墙抱着双肘,右脚拍着地,一副小无赖的样子。
香叶盯着墙上那歪歪扭扭的白道,鼻尖上泛出细密的汗珠,她害羞地摇摇头。
小黑用火腿肠样的手指点着墙上的白字念道:“香叶是个大笨蛋。”
其他几个小子也哄笑着念:“大笨蛋,不会念!大笨蛋,不会念!”
香叶那双毛扑扑的大眼睛里蓄满了眼泪,她怒视着小黑喊道:“俺娘还等着吃药哩,让俺过去,让俺过去。”小子们依旧堵在巷子里,笑得脚后跟都朝前了,不停地重复着寒碜香叶的话儿。香叶的小嘴弯成了下弦月,哆嗦得厉害,她突然像头护犊的小母牛那样挺着头,两条麦穗般的小辫儿就像角,奋力地向几个横在巷里的小子撞去,几个小子突然闪开,差点就把她给闪倒了。她的双脚像跳跃着的两个蹦蹦球快速地敲着路面,想着尽快躲开这些碍眼的小子,身后却传来鸭子般的合唱:“药篓子、药罐子,娶个老婆瘫跛子。”
香叶的眼泪滑在脸上像两道小溪,她突然停下来,慢慢转过头,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把眼睛抹得清晰了,瞅见那几个小子把手放在嘴邊,挺着肚皮扯着脖子喊得带劲。她想骂几句,可是她从来都没有骂过人,想不起用什么词来,只是“你、你、你”地说了几句,嘴唇嚅动了几下,然后吸吸鼻子小声说:“俺也念书,俺也识字儿,到时候俺也在墙上写你们大笨蛋……”
2
本来香叶可以像其他同龄孩子那样,在镇子里的学校读书,可她娘得了种怪病,常年瘫在床上不能动弹,要是几天不吃药,眼皮都乏的睁不起来。香叶的爹是采石工,力气不值钱的,五冬六夏与山壳子较劲,到了还是赚不回几个钱,家里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的,哪有钱让香叶去念书,再说了,娘还需要有人照看哩。
香叶跑回家里,杵到娘的床前,梗着脖子站在那里,胸脯呼哧呼哧拉着风箱,蓄着泪水的眼睛瞪得老大,两条“麦穗儿”随着抽泣跳跃着。女人躺在床上,使劲把头扭转过来,她那浮肿的脸被枯草样的头发笼着。女人轻轻地叹口气问:“妮儿,是不是小黑他们又欺负你了,等你爹回来,去跟村长说说,啊!”
香叶抽泣着说:“娘,俺想念书,俺想念书哩。”
女人的眼圈红了,她想伸手擦香叶脸上的泪水,可是那手刚伸出去就耷拉在床上了。她咬了咬下唇,鼻音很重地说:“妮儿,是娘拖累了你爷俩,娘要是早些死了,也就好了。”说着用枯树枝一样的手捂到眼上,泪水顺着手腕流下来。她断断续续地说:“妮儿,你、你别哭了,等你爹回来,娘跟他说,等咱家那只母羊下了羔,卖了钱就给你交学费。”
香叶抹了把泪,问:“俺爹不愿意咋办?”
女人深深地呼口气说:“娘说了就算,娘跟你爹说。”
香叶挂满泪水的脸上开了两朵莲花,她说:“娘,俺这就给你煮药去。”
“先枯了猪食再煮药,你听听猪饥得,吱哇乱叫哩。”女人懒懒地说。
香叶蹦跶着来到院子里,从水瓮里舀出大半桶水,双手吃力地吊起来。她的胳膊就像两根挣紧的麻绳,好像随时都能挣断一样。她咬着牙,脖上的青筋跳起老高,嘴里发出用力的“嗯嗯”声,好不容易把桶挪到了灶火旁。这是三块黑石头支着的生铁锅,黑糊糊的锅里还有几片枯黄的树叶。香叶把水倒进去,树叶在锅里打着旋儿,她把树叶捞出来甩到了旁边,又拨拉拨拉被汗水贴在脸上的那绺头发,回头看了看那只猪。
每天到了饭点,它就用长嘴顶得门咣当咣当地响,还像挨刀那样叫得硌硬人。香叶跑过去,用脚踢那猪的嘴,瞪着眼睛叫道:“去去去,你等不急啦?就个知道吃。”她转身回到灶前,抓起把干草在手里揉巴揉巴,划着洋火点着了,塞进了锅下,又忙乱地塞进柴火棍,顿时,青灰色的烟把锅给弥漫了,把香叶给熏得眯缝着眼,捂着嘴直咳嗽。
她把双手撑在地上,撅起瘦削的屁股蛋儿,鼓起嘴往锅下呼呼地吹着,终于唤醒了一朵橘红色的苗儿,把柴火棍给引着了,旺盛的火苗活泼地扭动着舔着锅底。香叶直起腰来,拍拍膝盖上的土,扭头瞅着树上盘着的玉米,眼睛里顿时闪动出宝石般的光。村里的人们收获了玉米后,都会剥成光身子转着树干盘上去,让太阳与风亲吻它们的肌肤,把它们烘干,吃的时候再扭下来脱粒。香叶歪头看看院门,跑到玉米堆旁,伸手扭下一个金灿灿的棒子塞进怀里,拔腿就往院外跑。
香叶家的院子是用干石插起来的,不规则的石头组合出无数不规则的缝隙。香叶从小就好数这些别样的石头,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数清楚她家的院子到底用了多少块石头。墙根处有几棵张牙舞爪的洋槐和杏树,有几只青山羊挣着树干上的绳子,啃着地上的矮草。香叶来到那只母羊跟前,从怀里掏出玉米搓了粒喂它,因为这羊肚里装着她的学费哩。别的羊也咩咩地来抢,香叶就用小手打那羊的嘴,边打边说:“馋死你,馋死你。”她不停地扭着身子,用屁股隔着那些不是学费的羊,只把玉米喂给她的“希望”。
金黄色的玉米渐渐变成了白骨,她把那根玉米骨用力投进了草丛里,还不放心,跑过去又踩了几脚。玉米是他们家的口粮,要是让爹知道她用来喂羊,肯定得打她屁股。香叶回到那只母羊跟前,摸摸它的肚子说:“大母羊,大母羊,你啥时候下小羊哩?你快下吧,多下几个,少了不够俺交学费哩。”
这当儿,香叶听到娘在喊她:“妮儿,猪食枯好了么?”她这才想到院里还生着火哩,边跑边喊:“快好啦快好啦。”她一溜小跑到院里,见灶里的火灭了,正冒着狼烟哩。她鼓了鼓脸蛋子,连忙趴到地上,伸着细脖用劲地吹着。
香叶把猪喂得老实了,也伺候娘喝下那碗酱油样的药汤,便把药茶壶里的药渣倒进袋子里,提溜着去村巷里倒。村里有个迷信的说法,别人蹬你的药渣就能蹬去你的病,当然很少有人去蹬。香叶来到巷里,为了让别人能够蹬到,她用手抓着药渣撒得到处都有。撒完药渣,香叶刚迈了几步,又扭身跑到小黑写过字的墙前,瞅着砖墙上的字忽闪着大眼睛。她看看巷子两头,怯怯地伸出手,照着那些字描着,嘴里小声念叨:“香叶,香叶。”
3
在傍晚时候,香叶独自坐在院外的石头上,细细的胳膊支在膝盖上,拖着腮,紧皱着眉头,两片嘴唇紧紧地抿着,把眼眯成两道,瞄着西天燃烧的晚霞发呆。她满脸的心事儿,因为她担心爹不会答应她念书的事情。以前每次提起这事儿,爹都会绷着脸说,哪来的钱让你识字,你去了谁照看你娘!
香叶突然想到奶奶在世的时候,常跪在菩萨像前,双手合在胸前,嘴里念念有词的,她曾问奶奶是跟谁说话,奶奶说跟神灵商量给家里添福哩。想到这里,她把撑腮的手撤了,合起来压到胸口,紧紧地闭上眼睛,嘴唇活泼得就像嚼着没煮透的肉皮。香叶穿的是姨家表姐剩下来的旧衣,显得有些大,她坐在那里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的样子,已然一个穿道袍的小尼姑在打坐,不同的是,香叶也不知道应该念叨些啥哩。
夜色悄悄地从四际里弥漫过来,香叶看到父亲提溜着铁锤、扛着两根炮钎走在山道上。她甩动着两条黄兮兮的麦穗跑过去,两只脚欢快地敲着灰白的小路来到爹跟前,伸出小手说:“爹,俺帮你扛大锤。”爹绷着脸也不说话,身子擦着香叶的手走过去了。香叶尾在爹的身后,闻到爹身上的汗味像氨水那么呛,不过她喜欢闻这种味道,因为她闻着心里可踏实哩!
他们进了院子,爹把手里的大锤“嗵”地扔到地上,香叶感到脚下颤了颤,她提起大锤光滑的把儿,想把它挪到墙根,可是并没有让大锤离地,不过她想,俺明年就能拿得動哩。她见爹在院里弯着腰洗手,赶忙跑进房里,抱起水瓢舀了满满一碗水,端在手里候着,那双大眼睛痴痴地瞅着放着天光的门,期盼着爹能够同意她去念书。
爹黑着脸进了房,把电灯拉着,接过香叶手里的碗,咕咚咕咚地喝着。香叶盯着爹那鼓动的喉头,不由舔了舔咸咸的嘴唇。她接过爹手里的空碗,读爹那张被晒得漆黑的脸,感到爹很不高兴的样子,心里就有了些不祥的预兆。这当口,里间传来娘的叫声:“妮他爹回来了,你进来,俺有事跟你商量哩。”香叶知道,娘肯定要跟爹说她读书的事情了,她紧张地捂着胸脯,感到那心就像装进袋里的小兔子,跳动得厉害着呢。她蹑手蹑脚来到里间门侧,倚着门框,听着里面的动静大气都不敢喘。房里传来娘赖声赖气的声音:“香叶要念书,就让她上吧。”
爹瓮声瓮气地回答:“哪里有钱让她念书哩。”
娘说:“俺跟她说了,等母羊下了羔,卖了钱给她交学费。”
爹的声音依旧冷冷的:“欠人家药铺五六百块哩,不得还人家啊。”
听到这里,香叶满脸的惊慌,眼里顿时蓄满了泪水,捂在胸口的手慢慢耷拉下来,头皮擦着墙慢慢地蹲下去,眼泪吧嗒吧嗒落在地上。这时她听到娘哭着说:“要是你不让妮儿念书俺就不活啦。”香叶听到这里,勾着的头慢慢抬起来抵在冷硬的墙上。她听到爹瓮声瓮声地说:“好啦好啦,就按你说的,卖了羊送妮儿念书。”香叶淋着泪水的脸上顿时像开了两朵带露的桃花,她踮着脚走几步,拔腿跑回自己的小房里,猛地砸到床上,用脚后跟磕去鞋,高兴地在床上滚动着,嘿嘿地笑着。
这个夜晚对于香叶来说,是与众不同的。她躺在床上,眼睛始终关不住窗光,那贴在窗户上的窗花也鲜活了起来,随着她的心情跳跃着。她不停地用手在肚皮上写着“香叶”两个字儿,忍不住嘿嘿地偷笑。她看着窗外的月光,脑里映现出那只怀崽的山羊,就再也躺不住了。她赤脚来到院里,凑到盘着玉米的树前,扭头看看黑洞洞的窗口,慢慢地伸手去扭玉米,没想到嚓嚓声那么大,吓得她把手连忙又抽回来了。她跷着脚后跟走到羊圈前,吸吸鼻子闻着浓烈的膻味,感到这味道很好闻。她看到那只母羊卧在月光里,嘴不停地咀嚼着,眼睛映着月光。她心里在说:母羊你可得给俺多下几个小羊,俺瞅空就给你偷好吃的……
4
早晨,香叶被娘的咳声惊醒了,她从床上爬起来,揉揉眼睛,趿拉上鞋走出院子,见院里的那些铁家什没了,知道爹又去山上打石头去了。她眯着眼睛看看东方,太阳就像被烧红的铁球悬在人家瓦房上。由于四邻都起了高高的大瓦房,把香叶家夹得就像在天井里。香叶家的房还是石头基打坯墙的老房,房顶是用麦秸草苫成的,已经被风剥雨浊地很薄了,每当雨天,爹的脸就阴得比天还厚,因为重新苫新草,又需要钱。
香叶家屋顶上有几只乌鸦嘎嘎地叫着,她从地上找个石子,用力往屋上扔,嘴里嗷嗷着吓唬它们,乌鸦就像风中的黑布条那样,飘到别人家树上。香叶背上柳编筐,握着镰刀,赶着几只山羊去村后。村后有片杨树林子,那里的草可青了。
巷子里有挑水漏的虚线,几只山羊低头嗅嗅水湿,然后咩咩地叫着。羊的尾巴下撒出黑豆样的屎蛋,被香叶踩过的就变成了铜钱模样。就在这时,巷子拐角处冒出了小黑他们。香叶贴在墙根,想等这些讨厌的小子过去再走。小黑歪着头看看贴在墙上的香叶,对小伙伴们说:“咱们骑着羊去念书!”说着逮住那只个儿大的母羊,抓住耳朵骑上去,把羊压得咩咩叫。香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尖叫道:“不能骑!不能骑!”
小黑摇头晃脑喊道:“驾、驾、驾!”
香叶的脸忽然就没了血色,眼珠子瞪得都要飞出来了,她哇哇叫道:“下来下来!”小黑左手抓住羊耳朵,右手用力拍羊的屁股,继续喊着:“驾、驾!”香叶的眼睛瞪得鱼白四起,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突然举起镰刀,冲上去对着小黑就砍。只听小黑惨叫一声,肩上的血喷出来淋在羊毛上,就像荷叶上的水珠那样滑下来。小黑捂着肩哭着跑了,其他小子也吓得呼隆呼隆都跑了。香叶用手抹了把母羊身上的血,再看看手上的红,往地上搓了搓,赶着羊走了。
她自言自语说:“谁敢动俺的羊,俺就跟他拼命。”
下午,香叶背着满满一筐草,赶着羊回到家里,见爹绷着脸蹲在院里吧嗒烟,那样子显得很吓人。香叶细长的脖子缩没了,背着草往猪圈走去。这时,她听到爹的脚步声嗵嗵地近了,吓得两个肩膀耸起来。爹跑过来,把她背上的筐拨拉到地上,把香叶也给晃倒了。爹伸手提溜着她的胳膊,抡起巴掌就在香叶的屁股上打,边打边喊:“俺让你杀人,俺让你杀人。”香叶喊道:“谁让他骑俺的羊来,那是俺念书的羊。”
爹把香叶踢倒在地,吼道:“你念书,念个屁的书。”
香叶哭喊道:“俺的羊,俺的羊,那是俺的羊。”
爹吼道:“你的羊,人家村长说了,没钱就用羊顶。”
香叶从地上爬起来,看到爹牵着两只羊就走,其中就有她的羊,她就像吹哨子那么尖叫着,舞着手跑过去,猛地抱住了母羊的脖子。爹也不管她,拉着那只羊就走,把香叶给带倒了,拖在地上哧哧响,她死死地抱着羊,尖叫着喊道:“爹,爹,这是俺的羊,俺的羊!”爹手里挣着的绳子软下,他回过头,看到香叶的鞋被拖掉了,裤子也被搓得露着了屁股,那两个小屁股被磨得出血了,还死死地抱着羊的脖子。他的喉头剧烈地上下游动几下,手里的绳子落在地上。他梗着脖子往院里走,香叶把眼睛闭上,更用力地勒紧羊的脖子,把羊给勒得拖着她往前走着。香叶听到爹的脚步声进了屋,才赶忙爬起来提上裤子,拉着羊往圈里牵。
香叶扭头看到爹提溜着菜刀奔来了,她紧紧地握着绳子,把脖子梗起来,用力地闭上了眼睛,双唇紧紧地抿着。她听到爹的脚步敲得近了,她闻到爹身上熏着浓烈的酒气,她听到爹的脚步声敲过她的身边,声音越来越淡,直到听不到了,这才把眼睛睁开,她的脸上竟然泛出了笑容。香叶把那只母羊牵进自己的房里,把它拴在了床腿上,把自己盖的背单拉起来,蒙在了羊身上。她站在门口梗着脖子,被蓬乱的头发遮掩着的眼睛,瞪出了刀子般的光芒。这时,她听到巷里传来爹的叫骂声,她回头看看蒙着被单的羊,正在乱撞。
这时,香叶听到娘喊:“妮儿,把你爹叫回来,别让人家打了。”
香叶喊道:“娘,俺這就去。”她跑到院里,摸起横在地上的镰刀拔腿就跑。她奔着爹的叫骂声奔去,拐过巷子,见爹正站在村长家门口,边骂边用刀砍门口的槐树,脚下泛着葱白。街头巷尾堵着很多看热闹的人。香叶奔过去看看爹,便走到旁边的树上,双手握着镰刀用力砍那棵树,镰刀剁入树里,她双手往外拉,结果扑通坐在地上,她爬起来又去砍那树。
村长家没有人敢出来,村人也没敢上来劝的。大家都知道,香叶家在村里是底子壶人家,穷得已经活着没劲了,真到了杀人不怕的地步。有人去把村里的老中医叫来了,老中医捋着雪白的胡子,来到香叶的爹跟前,厉声道:“大旺,别闹啦,回家去。”香叶爹听到老中医的声音,举起的刀慢慢地软下去,梗着的脖子也松了。因为他欠人家五六百块钱,因为以后婆娘的病还得依仗人家,他没法儿不听人家的,于是拉着香叶回家了……
5
由于香叶与爹把村长门前的两棵树砍死了,这事儿在村里议论了好一阵。从此,香叶再走在村巷里,没有人敢欺负她,也没有人肯跟她玩了。小黑子见着香叶就像耗子见了猫,吓得脖子龟缩在衣领里,都是溜着墙根走。就连大人见着香叶,都躲着她走。
每天早晨,香叶赶着羊走到小黑写字的墙前,都会用手比划着“香叶”两个字,时间长了,墙上的“香叶”两字被划拉没了,只剩下最后的“大笨蛋”了。可是,自从香叶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后,兜里都是装着木炭条,见着平整的地界就写上“香叶”二字。村里的墙上,路边上石头上,巷里的墙上,常会看到歪歪扭扭的“香叶”二字。
在冬天,香叶的母羊终于下羔了,是两只身上有黑白花纹的羊,可不像它们的娘了,可是香叶拿它们当自己的小孩那么照顾,每天都偷着喂它们玉米、黄豆。没过半年,两只小羊就变成大羊了。一天,爹说趁着现在的行市好,要把它们牵到集市上卖了。
香叶说:“爹,俺也去。”
爹说:“大老远的你去干啥哩?”
香叶噘着小巧的嘴说:“这是俺的羊。”
爹瞪眼道:“俺卖了又不花,留着给你念书用哩。”
香叶还是闹着要跟,爹把巴掌举得老高,瞪眼道:“你再跟着就不让你念书啦。”香叶这才停下脚,她很怕爹反悔不让她去念书,不过她还是不放心那钱让爹拿着。她看到爹牵着两只花羊出了门,便偷偷地尾着去了。她老远地跟在爹的后面,要是爹回头,她就赶紧躲到赶集的大人身后。就这样,她跟着爹来到人山人海的集市上,躲在卖羊的摊子边,看着爹蹲在那里,用脚踩着牵羊的绳子,正在吧嗒吧嗒地吸烟哩。香叶很担心爹踩不牢绳子,羊会挣开跑掉,有几次她想跑过去帮着牵羊,又怕爹真生了气,不让她念书了。
终于有人来买羊了,爹跟那人在商量着。那人从兜里掏出两张钱递给爹,拉过牵羊的绳子。香叶的眼睛被爹手里的两张红纸给映亮了,看到爹举起来照太阳,她的目光始终随着爹的手在动。当她看到爹把钱叠起来往包里裹时,她跑过去猛地把钱抢到手里,拔腿就跑。爹怕她把钱弄丢了或被人家抢了,拔腿就在后面追,那样子就像追小偷似的。在大集外,爹终于把香叶给逮住了,瓮声瓮气地喊道:“把钱拿来。”
香叶双手握着钱叫道:“俺的钱,俺念书的钱。”
爹急道:“俺又不花你的,俺替你保管着。”
香叶叫道:“俺不用你保管,俺自己拿着。”
爹实在拗不过她,就没有再要,而是紧紧地跟在香叶后面。他们来到村里,爹说你别拿着了,咱们交到老师那儿。于是爷俩来到了在镇子里当老师的人家,正好是暑假,老师正好在家里,听说来交学费,老师笑着说:“你们还不知道吧,好政策下来了,现在农村的学校义务教育,免学费了。”爹听到这里脸上泛出笑容,对香叶说:“妮儿,不用花钱啦,把钱给爹吧。”老师忙说:“哎哎哎,学费是免,课本费、资料费、茶水费、卫生费、管理费、特长培训费、学生服费那得自己出。”
爹脸上的笑容淡下,问:“这得多少钱?”
老师说:“估计二百多块钱吧。”
爹听到这里满脸愁苦,说:“妮儿,把钱交给老师吧。”
老师摆手说:“别交给我,开学后交到学校吧。”
那天下午,爷俩从老师家回去,香叶就把自己关在小房里,在上衣的胸处缝个兜,把钱叠好放进去,又把口给缝实了。从此,她无论干什么事,只要腾出手来,都会用手捂捂胸口,感受那钱的存在。每当感受到那钱的硬度,她脸上就会泛出笑容。爹多次哄她借着用,到开学去亲戚家借了还她,可香叶始终都没答应,现在,她只相信她自己。
6
一天,香叶放羊回到家里,端起桌上的水罐咕嘟了个肚撑,刚把嘴挪开罐沿,听到里间传来爹低沉的哭声,她脸上的笑容就像被水洗过了。她轻轻地把罐放到桌上,蹑手蹑脚凑到里间门侧,歪着头听里面的动静。她听到爹边哭边说:“俺去赊药,人家老中医说,都欠他八百块了,再赊他就得关门。俺去亲戚家借,亲戚都翻白眼,说先把之前借的还上再说。俺真的没有办法了,俺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香叶听到这里,用手摁摁胸脯,感受着那钱的存在。这时,她听到娘哭着说:“妮他爹啊,俺能活这么久已经值了,俺不吃药了,等俺死了,千万要把妮儿拉扯大。要是你再娶个人呢,也娶个对咱妮儿好的。还有个事,就是日子再难,也要供孩子念书。咱不能让她当睁眼瞎哩。你也别哭了,俺现在很高兴,如果还有下辈子,俺壮壮实实跟你过日子。”
爹哭道:“可俺不想让你死,俺想把你治好,你死了香叶咋办?俺咋活哩?”
娘说:“不治啦,花这么多钱都没治好,俺看没指望了。”
香叶捂在胸前的手慢慢耷拉下,眼睛里蓄满泪水,长睫毛盖下去,泪水咕嘟冒出来顺着鼻翼滑下去,垂在下巴上,像风中的露水珠那样颤巍巍的。她慢慢地勾下头,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小房里,目光瞅着窗外被风晃动的树叶,开始解褂子上的扣。她解得那么缓慢,解得那么认真。她把褂子脱下来,铺到了床上,又去找来剪刀,开始挑布包上的线脚。她把所有的线脚挑完后,从布包里抠出两张钱,她感到钱有些湿软,便用指头拉着钱角,鼓起嘴去吹,钱被吹飘了,她猛地扑上去把它摁住,就像去摁活蹦乱跳的蚂蚱。她用枕头把两张钱压平整,重新套上那件碎粉花的褂子,脸上的表情很严肃也很凝重。
香叶手捧着钱来到爹娘房里,她看到娘蒙着被单在哭,被单剧烈地颤动着。爹就蹲在地上,抱着头哭得脖上的青筋乱鼓。她把两张钱慢慢地举上去,碰碰爹的手说:“爹,给你。”爹抬头看到钱,伸手就抓,却听到婆娘尖叫道:“别动孩子的学费。”爹的手就像被炭火烫着了一样的缩回去,用乞求的眼光去看香葉,见香叶用力点点头,他才伸手把钱夺过去,拔腿就跑了。娘尖叫着用头去撞墙,撞得嗵嗵响。香叶跑过去抱住娘的头,伸出小手擦着娘脸上的泪水说:“娘,别哭了,咱家的羊还会下小羊的……”
夜里,香叶独自坐在房里,痴痴地盯着窗外被风摇着的树枝,月光斑驳地打在她的身上,她每个眼睛里都有个钝钝的光点。香叶慢慢地抬起手来,捂在胸口,回想着装着钱的那种感觉,突然把头埋到枕头上,身体剧烈地颤动着,压抑着聒人的哭声!她哭够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可又被娘的咳嗽声震醒了。醒来的香叶盯着黑漆漆的房顶,看到有个黑豆样的蜘蛛正打秋千。
香叶慢慢地把手压到了胸口,她的嘴角弯了弯又想哭,但她用力吸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了。她从房里出来,见爹正蹲在院里给娘熬药,泥壶的盖子正嘟嘟地跳着。她走到爹跟前说:“爹,俺去放羊。”爹羞愧地把下巴抵在膝盖上,眼泪大颗大颗地落着。香叶的眼睛里顿时蓄满了泪水,她努力挤出些笑,伸手碰了碰爹的肩说:“爹,母羊还会下小羊的。”
爹用力点点头,依旧把下巴抵在膝盖上,用手指划拉着地。
香叶赶着羊走在村巷里,看到小黑他们去念书了,书包拍打着他们的屁股远了。她轻轻地呼口气,从兜里掏出木炭条,在墙上歪歪扭扭写了“香叶”两字。香叶把羊赶到村后那片杨树林子,把羊放在草旺的地方。她倚了树干坐在地上,用指头不停地在地上写“香叶”两字。写完,用脚擦平了再写。
香叶玩得够了,慢慢地站起来,抬头去瞅天空,风下的树叶把阳光剪碎,变成美丽的光环。她伸手摁摁胸口,回忆两张钱的感觉,脸上泛出痛苦的表情。她回头看看正吃草的母羊,对自己说:“嗯,明年它就会下小羊哩。”她抬头见前面有棵高大的杨树,树干上有个像眼睛的树疤,流着的树液像眼泪。她走过去轻轻拍着树说:“大树大树你哭啥哩,你也想念书吗?俺教你写字吧。”她掏出炭条,认真地在“眼睛”下写了“香叶”两字……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