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亲(短篇小说)

2018-01-07 20:50马元忠
南方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香叶搪瓷媒人

马元忠

半年前,香叶给娘打电话说,自己和显明好上了。娘在那头默不作声,香叶以为娘正酝酿对她的一通训斥,毕竟自己还不满二十岁,这个年纪就交男朋友,怎么说也还是早了一些。但娘没有反对。娘舒了一口气问,好上了?是哪种好?是闹着玩的好,还是两人要过一辈子的好?香叶支支吾吾,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娘说,外面到处乱糟糟的,你一个人不容易,有个正经男人对你好,娘同意,但你们不能马马虎虎的,好上了,两个人就要合计着过一辈子。香叶暗暗地乐,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她把娘的意思转告了显明。不久,显明父母托的媒人就上门来了。香叶娘没有含糊,一口应下了这门亲事。

往年,村里外出打工的人腊月二十三以后才回来。这一年,离小年还有近十天,香叶和显明就被家人召了回来。香叶回到家的第二天,媒人就跟上门来。按老礼,女方家同意了亲事,男方就要择日送第一次彩礼,这叫头礼,也是定亲礼。媒人来,也就是商量定亲礼的事。说商量,其实就是征询香叶娘收“干礼”或是“湿礼”。细河沿岸的壮族,定亲礼有干湿之分。“干礼”指的是现钱,男方家境好的,一般都送“干礼”。“湿礼”是农家年节食用的东西,活的猪鸡鸭鹅,手工打的粽子米花油团年糕蒸馍,等等。收礼的当天,两个粽子,几颗米花,几只油团或几片年糕蒸馍,裹成一份礼包送出去,左邻右舍,三亲六故,每家一包,人人有份。这礼数很像样,也很喜庆,显得这家人与邻里亲和,知道尊敬长老。礼物送出去,得到众亲满口的吉言祝福,主人家心里高興,脸上也有光。 收“干礼”简单,但不管男方家庭多么富有,送的彩礼多么丰厚,都没有将钱票细分小份作为礼品又去送人的规矩,邻里亲戚分享不到,礼数上就不能与收“湿礼”相比了。

香叶收的是“湿礼”,这是娘早定下的。媒人说,那边把日子挑好了,就在腊月二十六,回头我就转话过去,眼前让他们张罗好事情。娘端详媒人好久,没有说话,香叶知道她心里想什么。香叶就抢先问,这是他家的意思么?媒人不解,笑说,还能是哪家的意思呢?香叶说,他们该问问显明。娘脸上疑惑,睃香叶一眼,还是不作声。香叶又问媒人,他们没说让显明先来认?媒人吱一声笑,说,老礼上是有这个,那边也提过,我觉得那一步也不是一定要走,你和显明相好,两人都称心,那就一好百好了,琐碎的礼数嘛,我看能免的就免了。媒人顿一下,盯着香叶娘说,显明这孩子你又不是不熟识,这边家门他也都进出过好几回了,不是么?娘沉下脸说,怎么说是琐碎呢,怎么能免呢,那是大事,一切还是要按照老礼办,孩子要过一辈子呢,不讲规矩,谁能保准他们两人往后日子过得顺不顺。

媒人带着这个意思走了,香叶端着手机不停划拉,她给显明发微信。猛一回头,看见娘站在身后盯着自己,不由堆出一脸笑容,把内心的局促也掩饰过去了。

和细河沿岸的所有村庄一样,香叶的村子也挂在山坡上。房屋从临河的山脚一座紧靠一座,零乱地叠到陡峻的山腰上,活像雨后初晴日子里吸在墙根的细碎野螺。一条深沟把村子劈成两半,左边那一半庄户多一些,叫大屯,右边这一半庄户少,叫小屯。显明家在大屯的最高处,而小屯最顶上这一户就是香叶家。虽然隔着一条沟,站在香叶家屋前的晒台上,依稀能够看见显明家院场里走动的人影。其实香叶四岁之前也住在大屯顶上,她家的屋子和显明家的屋子并排靠在一起。显明比香叶大两岁,从小两人就是玩伴。那些年,院场上两个孩子的追逐嬉闹成为两家人生活中的快乐。显明从小乖巧懂事,长大后出落得身板方正,待人接物有分有寸,说话做事不毛不躁,一看就是个靠得住的人。香叶想,娘爽快地同意她与显明的亲事,和这些都关系很大。

这两天,香叶有事无事就登上晒台朝大屯顶上望。冬日的太阳暖暖地照在村庄上,那件事也揉在阳光里,暖暖地拴住香叶的心。她不时地在手机上划拉,脸上时不时会浮着笑。有时她干脆高举一只手,在半空中摇晃。她看见大屯顶上那户人家的院场前站着的那个人也在空中举着一只手。香叶甚至还听到有个声音从遥远的那边传过来,那个声音与她微信上传出的一样,让她心里甜滋滋的。要是从前,也就是香叶和显明的事没有公开之前,香叶是不敢轻易登上晒台朝大屯那边望的,娘不许。香叶随娘搬到小屯这边住下的最初日子,每次迈出屋门来,香叶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朝大屯那边望,娘见了,总是一声呵斥:不要往那边看,不要惦记那个人,他的心坏掉了。离开大屯顶上的家以后,在香叶面前,娘不再说“你爹”这两个字了,遇到绕不过去的话,一律用“那个人”替代。

香叶现在还记得娘扯着她离开大屯顶上那个家时的情景。那天傍晚,爹和娘吵了一阵。其实多数是娘在吵,一边抹眼泪一边吵。爹里屋外屋跟在愤怒的娘身后,偶尔才说一句,口气上是求饶,是要娘信任他,可是娘一概不理。后来,娘打开一只大布袋,把她自己和香叶的衣服全部塞进去,往肩膀上一扛,接着一手扯过香叶的手怒气冲冲走出了家门,把一脸苦相的爹抛在堂屋里。到了院外,娘脚步迟疑了一下,好像忽然想起还落下某件东西。她迅速扔下肩上的袋子,松开香叶的手,转身奔回屋里去,片刻,又黑着脸匆匆走了回来,手上抓着一只橙色的碗。此前香叶看到,四季里的一日三餐,娘都是用那只碗吃饭,无论吃稠吃稀,从没更换过新碗。香叶当时心想娘是用惯了那只碗,舍不得丢下,就如同她和显明心爱的某个玩具,天长日久跟随他们,玩兴仍然浓厚,若不是它破损得不成样子,他们是不会扔掉的。可没想到,第二天,那只碗就被娘狠狠地摔在了青石上。

关于那只搪瓷碗的来历,是娘后来告诉香叶的。娘十九岁那年,外婆应下了媒人给那个人提的亲事。媒人上门提亲的前一年,那个人中学毕业后无处可去,恰好乡里招民办教师,他去应考,结果还真考上了,被安排到本村的小学来当老师。娘说起初那个人还是挺好的,虽然少言寡语,连笑都只是咧咧嘴,让声音响在嗓眼里,但他为人老实,干活勤快,松闲日子经常到她家里来帮做事。外公去世早,家里犁田耙地收谷子劈柴,该是男人干的粗活重活那个人都包揽了,一开始外婆就打心里喜欢他。于是,做媒的一上门来提亲,外婆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没想到娘与他的事一开始就发生了不快。那个人工作上很用功,只半年时间,他接手教的学生在乡里竞赛中就获了奖,这在村小学开办以后还从来没有过,人们都说那个人了不起。可是,接到乡里通知,要他去开会领奖的时间和原定他上门认亲的日子恰好相同。按理说,从村到乡乘车来回也不过两个钟头,如果时辰错得开,能够两头兼顾,那当然两全其美了。问题在于通知上标明开会的时间是上午八点半开始,而家里择定上门认亲时辰是早上九点整,这就糟糕了。娘说认亲前一天晚上,那个人约她出来商量,她想都没想就同意他去开会领奖,第二天的认亲因此就没有办。娘说为这个外婆很生气,但女大不由娘,外婆终究拗不过她,只好作罢。娘还说,那天午后,那个人从乡里一回来就直接上外婆家,他一手握着一筒卷纸,另一手拎着一只贴了粉红纸的袋子。他说那是乡里给的奖品,然后当着娘和外婆的面把它们一一打开。一面奖状,一床羽绒被,一支钢笔,还有一只搪瓷碗。娘说看着眼前的那几样东西,她兴奋得心扑扑地跳,她想,那个人前途是光明的,凭这些荣誉,他将来指定能够转公办。后来,奖状贴在他家正堂屋的墙壁上,羽绒被成为她和他新婚最贵重的用品,那支钢笔一年四季终日插在他胸前的衣兜上,而那只搪瓷碗,自从在外婆家被拿出的那天起,就成为她一日三餐的专用食具,直到后来她亲手将它掼在地上。

娘对香叶讲过,认亲这一步没有走,一直成为外婆心里的一道疤痕,外婆把后来发生的事统统归咎在这件事上。首先是娘结婚后好几年都没有怀孕。外婆四处寻医抓药,还整日求神拜佛,最后总算在婚后五年有了香叶。虽然娘说这是那个人领着她到南宁大医院医治的结果,但外婆不信。娘说香叶的出生给家里带来了欢乐和安慰,也让她对未来生活有了更大的念想。娘说,有了你后,我更加强烈地希望那个人尽早能把民办身份改成公办,成为堂堂正正的公家人,那样我们家将来的日子就好过了。可不承想,倒霉的事接二连三地来了。娘说,那几年村小学除了那个人还有一位民办教师,是个姑娘。你三岁那年,有一次乡教办室主任到学校来,对那个人说上级计划给乡里几个“民转公”指标,他打算把一个名额放到村小学。按资历能力,那个人要远远排在那个姑娘前面,明显的,这个名额就是那个人的了。娘说,苦盼的愿望眼看就能够实现了,我和那个人都高兴得不得了。谁知时间过去整整半年,不光事情没有着落,村上还流传那个人和那姑娘的风流事,别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而且还真的有人在县城医院看见了他们两人,说是那个人领着那姑娘去做了流产手术。我都气疯了,娘说,我逼问那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可他总是含含糊糊,始终不放一个响屁,逼急了,他只说一句,以后你会懂的。娘呸的一声,往地上啐一口,说,我懂什么,我懂个屁。之后没过多久,反倒是那个女人真正转公办了,再后来,上级说教育资源整合,要撤并学校,村小学就没有了,你爹,不,是那个人,就这样连民办教师也不是了,你说他做了那样龌龊的事,人家能饶了他?还让他转公?娘喘着粗气,愤愤地说,真没想到啊,表面看他斯斯文文的,以为真是个老实人,谁知他却是那样的人,他的心是坏掉了,你说,我们何苦要跟一个心坏掉了的人住在一个屋子里?何苦要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娘说累了,气累了,最后叹说,当初真该让他上门认亲的,少了这个,男人还真不把你放心上呢,这是命啊。

娘跟她讲这些时,他们已回外婆家住了几年。而在此前不久,香叶就亲眼看见娘亲手摔了那只搪瓷碗。

那是个半夜,香叶熟睡中被一阵嘈杂声惊醒。黑暗里她仿佛听到有人从里屋往外推搡物体的声音。香叶一骨碌爬起来,她盘腿坐在蚊帐里,大气不敢出。香叶不知道在她没被惊醒之前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心里害怕极了。借着窗外投进的朦胧月光,她揉眼一看,见娘披散頭发将一个人推出里屋门口,推到堂屋中央。她看清了,被推的人是爹。香叶从床上下来,蹑手蹑脚走到里屋门边,躲在帘子后面看。娘是哭了,抽着鼻子,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她一面推,一面捶打着爹的胸口,说,你走,你走,你心坏了,坏透顶了,你以后不许再来,我不要你来,我们都不要你来。爹无奈地被一步一步往后推,他重复说一句,你不要这样嘛,你先听我说好不好?你都不让我说话,我怎么和你说得清楚。他的声音也是低沉的。娘说,你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你说了我也不听,你走,你快点走,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大声嚷了。爹很不情愿地退到大门边站住,但只片刻又折回堂屋中央来,他伸出手去,大概试图要抓娘的手。可是娘猛一甩手,把他的手撇开了。爹又上前一步,抬起双臂,好像要搂住娘。娘果断地往后一闪,指着爹道,你,你,你还想干什么?你走不走?哼?你走不走?这时娘显然更气了,她转身跨过中堂门槛,冲进灶屋间,在橱柜里摸一把,抓出个东西来,迅速返回堂屋中咣当一声摔到地上。香叶看清了,地上弹起的是那只搪瓷碗。

爹大概没有想到娘会这样,他怔怔地盯着地面上的碗,又转头看娘。娘双手掩面,肩膀抽动着,哭声比先前大了。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叹一声,弯腰捡起地上的碗,佝着背迈出门去。

香叶十四岁以后曾几次背着娘去看爹,爹的那些事是她听他亲口说的。那次,香叶帮爹洗了他积了几天的脏衣服后,他叫她坐到身边来,说,香叶,你也长大了,有些事爹必须和你说,不然你也和你娘一样总是不明白。那时候爹已患了严重的风湿病,他捏着拳头,一面捶打自己的膝盖,一面对香叶说,村里人看见他领着那个姑娘去县城医院做人流的事是真的,但事情不是他干的,他是替人背黑锅,而当时他是自愿的。香叶吃惊地盯着他,脑子轰地乱作一团。爹说,那年乡里给了村小学一个“民转公”名额,学校两个民办教师,他,还有一个二十没出头的姑娘。论条件,不管硬的软的,他都比她优先了一大截,乡教办室也的确让他填了表,“转公”于他几乎已经板上钉钉。但表格交上去不久,教办室主任就私下找他谈话,说有重要的事要他帮忙。原来,此前主任频频来村小学,人家早盯上那个姑娘,并致她怀了身孕。而那时恰逢主任工作上又有新转机,他正准备调到县教育局当股长。事出意外,姑娘又哭又闹,主任惊慌得措手不及,他知道事情一旦暴露,不光坏了名声,前途无望,说不定连公职也要丢掉,于是就想利用手中握有的一点权力换取平安。爹说,主任开始只说替他带那姑娘去做手术,说他们是同校教师,是同事,一起进城逛街,一个陪另一个去医院看病,这很正常,别人看见也未必往别处去想。爹说,我当时也知道这种替别人背黑锅的事晦气,做不得,想推托,但主任又苦求,还许诺日后工作上的事他会关照周全。爹说,人家当主任,我“转公”的事要靠他往上送,节骨眼上他找我,用脚拇指去想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于是只好安慰自己,这种事也不是什么登天入地,权当陪同事去看一趟医生,只要没有外人知道,事情办完了也就没有了。爹说,拗不过主任再三苦求,我接过主任手上一沓钱票就领着那姑娘上城里去了。事情果然简单,手术只一会儿就完成了。爹说,如果不是他拿单子排队交费时恰好被熟人撞上,村上谁都不会知道这个事。爹又说人们的议论很大程度上来自那个姑娘,从县城回来后,她看他的眼神明显变了,少了先前同事之间的客套,而多了不该有的亲近和信赖,她和他说话的口气都变了,外人哪会看不出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呢。但爹说他不管那些,包括娘的逼问吵闹,他统统不管,他想等正式转了公办再一五一十把真相告诉娘。可是,苦等了半年,等来的不是他“转公”的通知,而是那个姑娘成为公办教师并调到乡中心小学工作的消息。爹说他坐不住了,到教办室主任家里去问,可主任说这是县教育局下的文件,他也没办法。主任安慰爹说,这次转不了还有下次,很快了,现在又有了新政策,民办教师“转公”马上就要全面铺开,你放心,下次肯定给你转了。主任劝爹要冷静,要沉住气,不要发牢骚,更不要一时想不开做出影响前途的事。主任甚至指天发誓,只要爹听他的话,事情他全包下了。爹没有什么办法,心想再闹下去估计也没有什么结果,只好听他的,继续等待。

可是,又半年过去,不光“轉公”的事没有眉目,村小学也被撤销了。爹拖着严重的腿疾去乡教办室问,人家说整合教育资源,撤并村校,全国都一样。爹问,那我们这些民办老师呢?没有什么安置吗?当初我也是考进来的。人家瞥他双腿一眼,说,符合条件的这两年都陆续安置完了。香叶说,这就算完了?就这样什么都不是了?爹说,不这样还能怎样?他哼了一声,说,报纸上说全国撤并的村校有好几万所,像我这样的民办教师超过万人,有的都干了十多年了,说辞退就辞退了,到头来什么也没有了。爹苦笑着,瞟一眼左胸衣兜上的钢笔,又瞄向堂屋的墙壁。墙上,那张落款为1991年10月的奖状纸质陈旧,四周让虫咬出了一圈锯齿,爹姓名中间的一个字也被咬出了一个洞眼。奖状下方横摆的神龛上一端,搁着一只橙色搪瓷碗,虽然色泽不如当初光亮,但依然干净清爽。

香叶问,没想过要找那教办室主任讨个说法吗?爹说,去了,那个浑蛋调到县教育局还没满一年就得癌症死了,我又去找了别人,人家说他们都管不了。香叶说,该去找那个女人说说理,是她抢了你的名额呢。爹有一下没一下地捶打着疾腿,他叹一下,说,找她能得到什么,不是她造的孽,她也是被害的,再去找她,不等于往她伤口上撒盐吗?算了,这是命,我不认也得认。香叶看到,眼前这个曾经的民办教师已经十分衰老。

香叶说,你应该把这些事都告诉我娘的。爹嘿嘿地苦笑一下,说,你娘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她根本就不让我说话,每次我刚一开口,就被她劈头打断了。香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时她才明白,那天娘扯着她的手离开爹,是因为咽不下村人关于爹与那姑娘的流言,后来亲手摔了用了多年的搪瓷碗,是她接受不了爹最后连民办教师也不是的现实。娘大概认为,要不是爹真做了龌龊事,不会落得这样。

香叶那天走出门后不由又回过头去瞧了神龛上那只搪瓷碗一阵。

从爹那里回来后,香叶把听到的事讲给了娘。令香叶吃惊的是,娘并没有如前些年那样,一提到那个人就劈头制止。她默着脸,一边摆弄手上的活计,一边漫不经心地望着远处,装作没听见,自始至终不搭一句话。娘的平静让香叶胆子大了起来,讲完那些事后香叶说,搪瓷碗让爹搁在了神龛上,那上面一丝灰尘都没有,要不是爹擦抹,哪里会那么光亮呢?这时,娘双眼忽地睁大,她瞪着香叶,脸上说不出是愠怒、错愕还是疑惑。但也只是片刻工夫,那双眼就又垂了下来。随后,她长长地唉了一口。香叶想,娘大概又在内心里重复先前的叹息了。

认亲定在送灶王爷日子的前一天,老历腊月二十二。媒人还没来通报,显明就已经在微信上告诉了香叶。早上,日头还没露脸,娘就端一盆湿衣服到晒台上去晾。衣服拎在手上,娘一边慢腾腾地抖,一边愣愣地朝大屯顶上望。脸盆里的衣服没几件,可她站在那里好久了,都没有完全晾挂到竹竿上。香叶倚在门边看,她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娘像现在这样定眼朝大屯望。香叶心里一阵暖和,她忽地想,应该把这一刻娘的身影拍下来,也发给显明看看。她竖起手机,摁下了拍摄键。没想到这时娘一回头,看到了身后几步开外的香叶,脸上掠过一阵张皇。香叶走上去,也拎起脸盆里的衣服往竹竿上挂。娘自语道,又几天过去了,还没个音信,也不知道日子都测下了没有。香叶暗暗地笑,娘朝那边望,难道光想知道这个事吗?但她没有这么说出来,她知道有些事不好挑破。香叶接过娘的话说,测下了的,还有好些天,不着急,说不准再过一会儿媒人就来呢。娘一愣,正欲开口,忽然瞥见香叶裤兜上露出的半截手机,于是不再吱声。她抖抖胳臂,弯腰拾起脸盆回了屋。香叶瞅娘的背影,又转头朝大屯那边望,心想自己出去打工这几年,娘兴许也常站在这里朝那边望。

好日子说到就到。这天早上,太阳在山顶上才露出一竿子高,显明就来了。陪同来的还有显明的堂叔。这都是按着老礼来的,男方上门认亲,要由他父母指定的一位族亲带。这位长辈代表男方家见证认亲的过程,传达男方父母的意愿,同时征询女方家长对置办首次彩礼的意见。香叶这边来了好多亲戚,大外公,二外公,舅爹舅娘,姨爹姨娘,还有族亲里的老人,左邻右舍的尊长。显明挑来一副箩筐的担子,筐壁外贴了大红纸,中央烫着大金色的“礼”字。箩筐里装有油团米花年糕,前后筐沿上各架一条硬盒子包的香烟,香烟旁边横着一大块猪肉。显明堂叔也挑一副担子,前头是一只大塑料桶装的米酒,后头是一只大竹笼,装鸡和鸭。这样的认亲礼物算是有分量了。早几天显明就在微信上告诉香叶,认亲的事他爹娘很上心,做油团米花年糕的东西都备齐了,大阉鸡有现成的,到时要捉两只过去,两只鸭十天前他娘特意炒了玉米喂,圆滚滚地关在笼子里,走动都显出笨拙。

娘穿了香叶买回来的一件新衣服,和一帮亲戚一起,喜滋滋地把显明和他堂叔迎进了屋里。香叶接过显明肩上的担子,娘接下显明堂叔肩上的鸡鸭和酒,一起搁在堂屋中。正堂墙壁上挂着一幅神牌,下面是三只香炉,香炉边一只小油灯正幽幽地亮着,这是娘事先就点上的。细河沿岸的人家,堂屋正墙上都设一个神龛,供奉祖宗牌位,农历每月初一、十五,或者家里有重要事务,都要点灯烧香祭祀。今天这样的日子自然就不能少了。搁下担子,香叶给显明使了个眼色,显明点了一下头,取下身上挎着的小包递给香叶。他弯腰松解担子,从箩筐里取出一沓草纸,一一摆在神龛前的高桌上,又取出米花油团年糕,工工整整地摆放在草纸上。接着,显明拿出一把香,抽出三支来就着油灯点燃。他并腿站在神龛前,微眯双眼,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之后把香条一支支插在香炉里。这就是上门认亲的首礼,男方首先要认下女方家族祖宗,把亲自送来的礼物优先供奉祖先享用。众人站在堂屋两侧,看着显明做这一切。香叶眼睛始终瞅着娘,她看到,显明摆供品上香鞠躬,一举一动都在娘的眼里。娘轻微地点头,脸上显出宽慰的神色,眉梢上挂着浅浅的笑。

首礼结束,香叶娘招呼舅娘姨娘,一起从担子里拿出食品和香烟,分发给众人。虽然左邻右舍日常里早不见晚见,但这个日子被恭请而来,聚在香叶家里,大家说起话来就分外热乎,分外亲近。众亲戚夸赞显明家礼重,送来的礼物好。显明堂叔传达了显明爹娘的问候,介绍显明家的景况。香叶这边的亲戚客套地应和,接着就你一句我一句把话题扯开去,说村里的人和事,说入冬以后的天气,说田地里的农活……

施了首礼,显明进入灶屋,開始生火煮饭,着手烧水宰鸡宰鸭。老辈传下的规矩,这顿饭得由认亲男人拾掇,女方家人要通过这顿饭考察未来女婿手脚麻不麻利,饭菜烧得可不可口,由此推断他以后持家过日子的能耐。自古以来,认亲这个日子灶屋就是一对男女的私密天地,两人间的眉来眼去和你接我递,往往就烙在了他们一辈子的婚姻里,谁想抹都抹不去。香叶和显明结伴出去打了几年工,两人相好也有了一些日子,自然不像旧时男女那样羞臊拘谨。那件事情在香叶心里早已抽芽长叶,藤蔓攀爬,这个时候,她要和显明一起再施肥浇水,以促成它最后开花结果。于是,这一天的灶屋,除了操办喜宴,还成了香叶和显明谋划要事的场所。显明刚进入灶屋,香叶紧跟着也进来了。她把显明的挎包往板墙上挂,踮起脚尖掀开包口往里瞧了一眼,回过头朝显明莞尔一笑。香叶挽起袖子帮显明舀水刷锅,这时娘进来了。娘指着各处说,米缸在那里,菜刀砧板在那里,油缸盐罐在那里。还帮拨旺了灶里的火,在橱柜上拿起两只碗,示意显明是接鸡血鸭血用。香叶在心里直笑,知道娘进来的本意不是这些,说的做的都是掩盖。她瞅着娘。果然看见娘的目光始终罩在显明的身上。香叶说,娘,有我在这里呢。娘大概觉出香叶话里的意思,剜过来一眼,这才走出灶屋去。显明向来勤快,干活手脚麻利,再加上有香叶帮手,厨事进度就快了。淘米下锅后两人一起宰鸡宰鸭,去毛清洗,半个钟头过去,白晃晃的鸡鸭就收拾出来,可以下锅煮了。事实上,认亲这顿饭并不复杂,没有年节时的讲究,菜肴也就鸡鸭猪肉和三两个青蔬。猪肉做法和鸡鸭相似,刮皮洗净后不加杂料腌浸,直接和鸡鸭同时入锅,煮熟后切成薄片,叫白切猪肉,吃时蘸上香油佐料即可,香叶和显明从小吃到大,现在做起来自然也轻车熟路。

鸡鸭猪肉出锅,显明到神龛前再度上香祭拜,这是认亲的次礼。套路和首礼相同,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供桌上的东西,除了先前摆放的米花油团年糕,还有煮熟的整只鸡鸭和整大块猪肉。显明在众人满意的目光中完成了他在香叶娘家祖先牌位前的第二次叩拜。这一次香叶没有看娘,而一直盯着显明。香叶看到,实如刚才显明和她温习过的那样,一个伸手,一次凝目,一个叩首,他都做得虔诚认真。香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感觉心里一阵暖和。

这顿饭吃的是长桌宴。三张桌子从神龛前并排相连,直抵近大门口。娘被请到主位上坐,左右两边分别是大外公和二外公。舅爹舅娘,姨爹姨娘,还有其他族亲,依次在两旁坐下。每个座位的桌面上都齐整地摆了碗筷和酒杯,碗里盛了饭,杯里满了酒。一落座,娘发觉唯独她的面前少一碗饭。她抬眼睃香叶。香叶故意躲开娘的眼神,她已经听到灶间板墙上挎包的响动。只片刻,显明就两手端着一碗饭跨入堂屋来。他走到娘身边,恭恭敬敬搁在了桌面上。给娘盛饭的碗和众人的白瓷碗不同,它是只橙色搪瓷碗。显明端着它走来时,坐着的人看见碗底下有个漆红大字。香叶看到,搪瓷碗搁到桌上,娘实实在在地愕住了。她抬眼瞧显明,又转过来瞧香叶。她张着嘴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泪光随即在眼里闪。显明双手捧起桌面上一杯酒,举到头顶朝天一拜,又向娘深深鞠了一躬,接着递到娘的面前说,娘,请接显明给您敬的这一杯酒。香叶看到,这一刻娘的脸涨红了,她盯着显明,胸脯一阵起伏,她深吸了一口,接着长长地呼出,仿佛要把沉积的一口闷气彻底地吐出来。这是显明第一次称她为娘,表明他真正认下这门亲事了,从现在起香叶的娘便也是他的娘了。香叶忽地就想,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被一个外姓男人称为娘,是多么难得,多么珍贵。多年前,外婆不就是因为没有人当面敬她一杯酒,真心叫她一声娘,而落下那么深的怨愤那么长的叹息么。娘站起来接过酒杯,两眼盯住显明,话声抖擞着说,嗯,嗯,娘喝,娘这就喝下。说完一仰脖子,一口把酒喝了下去。众亲戚都鼓掌,说这亲就算认了,好事就定下了。重又落座,娘招呼大家好好吃,她搛一口饭往嘴里送,眼睛盯着面前的搪瓷碗,泪水漱漱掉下。大家以为她还沉在显明的恭敬和称呼中没有走出来。有人说,香叶娘,这个时候可不兴哭,要高高兴兴的,好事才开始呢。娘腾出一只手,捂一下鼻子,说,嗯嗯,不哭,不哭,该高兴,大家都要高高兴兴的。

吃了饭,众亲戚陆续走了。显明和香叶收拾桌子板凳,洗刷锅碗,两人说说笑笑。娘送了客人,倚在门边,眼睛往外望,耳朵却支着听屋里的说笑。

中午,显明要回去了。出门时,显明对娘说,娘啊,我爹腿脚越来越不好了,早晚要有个人照顾他。娘板着脸,没搭话,走了几步,她抬起头瞧显明,又瞧香叶,好像在回想这半天来的事。香叶瞟显明一眼,两人脸上掩饰不住一丝笑。娘哼了一下,她望望天,长叹一下,自说道,转眼就过去十多年啊。把显明送出院门口时娘说,这两天日头好,帮你爹把那床羽绒被拿出来晒晒,在柜子里搁久要生虫。

送走显明,娘走上晒台去,一边拍打晾在竹竿上的衣服,一边往大屯顶上望。这时天空分外明朗,亮汪汪的阳光洒满了娘的头脸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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