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米丽宏
苦累这种饭,也有地方叫“谷垒”的。两种称呼,字面上比较“撕裂”。你看,前者是苦作滋味,后者是丰收盛景。
如若五谷丰收,仓房垒垛,哪还用得着以野菜为主打的“苦累”糊弄肚子?苦累,就是饥荒的产物啊。有句老话说,“擀面省,烙饼费,蒸干粮不如馏苦累。”听听,苦累饭的出发点就是:省。省粮食,省柴火,省油。
“苦累”的涵容性,也实在了得。是个菜蔬,便能蒸成苦累,包括那些野生野长的,地上发的,树上结的,都可以捋巴捋巴,拿来做“苦累”。菜蔬里面,稍加点面粉,玉米面也好,高粱面也好。啥面也没,那么,麦麸也行,米糠也行。都是艰苦的条件逼出来的,为了生存,人们会生出那么多的智慧。
那时,家家灶上一口黑铁锅,灶火膛里添把柴火。点火后,风箱一拉,火苗像舌头一样舔着锅底,炊烟顺烟囱跑向天空。不多久,锅里逸出菜面混合的味道。好,“苦累”出锅,可饭可菜,好吃实惠。
苦累的原材料,野菜野花最是好。槐花、榆钱、扫帚苗,荠菜、地米、嫩柳梢,甚至红薯叶,蒸成苦累,都有上好的滋味。若是这些野味不现成,家养菜蔬也可将就。菠菜、茼蒿、油麦、长豆角,蒸出来,自有一种来自菜和面的真味。
我曾留意妈妈做“榆钱饭”,那真是统筹方法的现身说法。妈妈先在锅里加水,水里添了大米绿豆,一边烧水,一边洗净榆钱,控干水分,用盐腌制。十分钟左右,水烧开了,笼布洗好了。妈妈开始往腌制好的菜里加面粉,一些白面,混入少许玉米面,搅拌搅拌,直到面粉把蔬菜裹均匀。一层一层撒到笼布上,大火烧开,中火蒸饭,小火焖会儿。好了,揭锅喽!
苦累饭出锅,在箅子上软塌塌的。在蒸汽作用下,面粉发着莹莹的湿润之色;被面粉裹着的菜或花儿,塌肩垮背,失了形色。味道却好啊!饭和菜,互相渗透、影响,甚至变调着,演变出第三种味道。既是菜味,也是饭味;既非菜味,也非饭味。那种饭和菜衍变出的边缘味道,浑然天成,有质朴的一面,也有清新的一面;有含蓄蕴藉的一面,也有顿悟顿破的一面。
夹一筷子榆钱饭,蘸一下蒜泥,恬淡的芬芳,浓烈的辛辣,如此冲突又如此和谐。中间溢出的是春天青绿的气息,乡愁与童年也漫漶其间。一时,心情铺张开,变得很宽,很厚,很温柔。
如今,我们更多地裹挟在咸香肥厚的饮食潮流里,喜欢浓油赤酱、大鱼大肉,喜欢浓郁尖新的味觉刺激;我们被迷惑,被驯服,被钳制,以至于根本不想拒绝那种色香味的诱惑。浮华靡费,原味不再,味觉和心底,隐隐生出了一种瘾和障。
奇妙的是,味觉的“障”与思想上的“障”如出一辙,同声并气;于是,便有了生理上的种种富贵病与心理上的时代迷惘综合征。
繁华之“瘾”,捆绑心灵,投射的,是我们兴奋而隐秘的欲望。它跟我们当下的思维方式与价值观,竟如此紧密相连。物质最大化与功利最大化的浮躁心态,杂草般掩住了根的至美——那些平淡事物和平凡事件里所蕴含的美丽和真相。
然而,衣裳有正色,饮馔有正味,平淡里有真意。一碗苦累,品的不只是记忆,更是味觉根底上的原味之美。如果经由它,你能走上一条穿越繁华见真纯的捷径,那肯定不光是苦累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