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项佐涛
“人”是制度设计的出发点,如何定义“人”成为不同制度差异性的根源。建立自由人的联合体,实现人的全面发展是共产党人的最终目标。回顾共和国七十年历程,虽然存在着曲折与艰辛,但是中国共产党始终在带领全国人民朝着这一目标前进。七十年来,作为制度设计基点的中国“人”经历了三次转变,即阶级的人、经济的人、全面发展中的人的转变。这三次转变体现了中国共产党对于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建设社会主义的不同理解以及认识逐渐深化的过程,它促成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不断砥砺前行。
阶级分析法是共产党人观察社会、分析社会、改造社会的基本方法。作为马克思主义的信奉者,共产党人将阶级和阶级斗争作为社会主义政权构建的出发点。无论是列宁提出的民主集中制原则、赞美过的无产阶级直接民主制,还是斯大林的共产党人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名言,都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在具体的政治实践中,阶级也成为苏联政权建设的基本“单元”。
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是由苏联传入的,中国的社会主义模式是向苏联共产党人学习的。因此,自建国至改革开放之前,中国制度的设计基本单元也是“阶级”,中国“人”是阶级的人。
早在1949年,毛泽东便阐明了自己对阶级问题的立场。在《丢掉幻想,准备斗争》一文中,毛泽东指出:“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建国后,为了巩固新生的社会主义主义政权,中国共产党先后进行了一系列“阶级斗争”。
1956年底,国家基本完成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的社会主义改造,实现了生产资料的社会主义公有制。按照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划分标准,从生产资料所有制的角度来讲,剥削阶级在被剥夺生产资料后作为阶级的整体已经不复存在。据此,刘少奇曾代表中共中央所做的“八大”政治报告中明确指出,中国国内的主要矛盾已经成为先进的社会主义制度同落后的生产力之间的矛盾。然而,由于接下来的国内外与党内外形势的变化,毛泽东严重估计了阶级斗争的形势,中共八大的决议被束之高阁。1956年2月,苏共二十大召开,赫鲁晓夫做了《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秘密报告;10月,波匈事件爆发。上述事件致使毛泽东错误地研判了国内阶级斗争的形势。“反右运动”开始。1957年10月,随着“反右运动”扩大化,毛泽东在中共八届三中全会上提出,当前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仍然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
此后,中国政治生活进入“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极左时期。当时社会主义政权已经稳固,生产资料所有制的改造也已经完成,敌对阶级存在的政治和经济基础已经不复存在,反动阶级由何产生?毛泽东给出的答案是两点:一是思想文化领域存在旧的剥削阶级思想的残余;二是存在国外敌对势力尤其是修正帝国主义的渗透。因此,需要进行一场“文化大革命”。在毛泽东看来,只有在不断的阶级斗争中,中国共产党才能够保持其先进性和纯洁性。阶级斗争也由此逐渐从全党全国的工作扩展到个人生活领域,不仅要反修防修、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官僚阶级,还要“狠斗私自一闪念,灵魂深处闹革命”。中国社会进入“无序”的动乱阶段。
可以说,“阶级斗争”论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巩固新生的社会主义政权的作用,但它的负面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
第一,人性淹没在阶级性中。新中国政权建设的具体实践中,国家权力结构的设置与社会生活过多地强调了阶级的一致性,人被试图塑造成整齐划一的阶级成员,而忽视了人性的存在。同时,过度强调阶级与阶级之间的斗争性造成了社会成员内部巨大的信任危机,甚至亲情观念也被阶级观念所取代。更为重要的是,对人性的忽视,尤其是对物质需求的忽视,造成了普遍贫穷的社会主义、平均主义大锅饭。政治优先于经济,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被颠倒过来,最终才有了邓小平所说的“贫穷不是社会主义”。
第二,过高地估计了中国无产阶级的先进性。中国的无产阶级由于长期受到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的压迫,革命性更加坚决和彻底;但也正是由于同样的原因,中国无产阶级的文化水平较低,甚至落后思想根深蒂固,与马克思恩格斯笔下的理想化和抽象化的无产阶级的差异性是显而易见的。因此,中国的无产阶级难以自己直接管理国家,无产阶级“大民主”难以实行,而是需要依靠中国共产党和“科层”化的国家政权。甚至,由于中国是在落后国家的基础上建设社会主义和实现现代化的,还由于生产和分配的职能是在废除市场经济的条件下交由政权来行使,党和国家在经济管理中发挥着比资本主义国家更加必需且重要的作用。然而,在毛泽东发起的反对“官僚阶级”的斗争中,正常的“科层制”也被砸碎了。
可以说,这一时期社会主义建设一定程度上脱离了经济基础,主要是通过加强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以政治制度、人的意志来消灭私有制、消灭阶级,陷入了教条主义和主观唯心主义,“把阶级斗争扩大化的迷雾当成保卫马克思主义的纯洁性”。而在马克思恩格斯的语境里,虽然阶级是社会分析的基本单元,但是他们并没有因阶级性而抹杀人性的存在。
“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让中国人尝尽了“阶级斗争”的苦楚,到后期已是人心思变,普遍贫穷的社会主义难以为继。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断然纠正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路线,将党和国家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现代化建设上来,实行改革开放的伟大战略决策。在此过程中,中国人开始由阶级的人向经济的人转变。经济人的逐利倾向使其最大限度地参与经济活动,激发市场活力,促进资源的流动与财富的创造。然而,由阶级的人转向经济的人,并不是说中国人成为追本逐利者,而是说对经济利益的关切成为合理、合法。
人性的“释放”是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首先是恢复文革期间被“打碎”的国家机器,让国家机器重新运转起来,让政治生活重归“正常化”。国家虽然仍是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但是阶级对立、阶级斗争被极大地淡化,而阶级性更多地体现在政权的社会主义性质不容挑战方面。与此同时,思想领域和经济领域淡化阶级、注重经济的改革开始稳步推进。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从思想上终结了“两个凡是”,中国人得以打破阶级斗争的思想禁锢,阶级出身不再是人的唯一身份。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启了经济体制改革的序幕,而改革开放就是放弃了对资本主义的绝对偏见,“不以阶级论英雄”,而是通过合理地利用资本主义的因素来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
在这一背景下,人性从阶级的“牢笼”中释放出来,普遍贫穷的禁欲主义不再主导人们的社会生活,取而代之的是经济建设。人性的释放提升了劳动者的积极性和创造性,促进了生产力的快速发展。社会主义因此有了经济的基础,有了“底”。可以说,改革开放后的社会主义建设虽然仍旧十分重视上层建筑、政治、思想的作用,但其前提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把社会主义建立在现代化的经济基础之上。这就摆脱了改革开放前的主观唯意志论,把社会主义立于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之上了。
然而,人性的释放也导致了“资本”和“权力”向着野蛮、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产生不被社会主义“驯服”的风险。避讳谈阶级、阶级斗争,导致中下层劳动者相对于“资本”和“权力”处于劣势地位,由此产生了一系列社会负面现象。一是,社会贫富差距扩大,国人无止境地追逐私利,有损于社会主义的公正性。二是,社会出现了为官不正、为富不仁的情况。官商结合、钱权交易、腐败滋生、奢侈浪费等行为的出现成为了中国经济飞速增长付出的代价。三是,社会道德标准出现滑坡,社会主义原本追求的公平、正义一定程度上让位于官本位、钱本位。
显然,上述消极现象与共产党人的追求是格格不入的,影响着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发挥,因而一部分人开始不满、甚至质疑中国政权的社会主义性质。但是,必须指出的是,人民不满的不并是社会主义,而是社会主义实现的不够。改革开放产生的问题依然需要通过改革开放去解决。在深化改革开放的进程中,需要让人民更加切实地分享到社会主义发展的成果,在社会主义发展中实现人的全面发展,以此向共产主义社会前行。
由阶级的人向经济的人的转变,带来了生产力的快速发展和物质财富的丰富。然而,全面的人而不是“单向度”的人才是社会主义的目标。物质的丰富为人的全面发展提供了经济条件,但是只强调人的经济方面,人有可能会变成自私自利的“畸形人”。在当前的中国,全面发展中的人意味着人的进一步解放与自由,既要破除共和国第一个三十年形成的阶级观的桎梏,又要将人从改革开放后盛行的物质主义中解放出来。
建立自由人的联合体是共产党人的终极目标,而真正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社会形态,即马克思所说的“自由王国”,是共产主义社会。但是,这并不等于说在人类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之前,共产党人可以毫无作为,坐等“全面发展的人”诞生,而是需要通过奋斗使人处在“全面发展中”,以此为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不断积累条件。
中国是在落后的经济基础上建设社会主义的,因而不可能快速建成马克思恩格斯设想的自由人的联合体。在这里,没有发达的物质基础,社会主义的建设者也不是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纯粹的”、脱离任何低级趣味的理想化的无产阶级。部分党员干部、普通群众受旧的私有观念影响很深,或者难以抵抗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腐蚀,因此,“文化大革命”有其逻辑合理性。然而,“文化大革命”注定是要失败的,因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道理是社会存在决定着社会意识,而不是政治决定意识。通过灌输、政治斗争来塑造人的思想观念的做法只能收一时有效,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根据历史唯物主义,人的全面发展的前提是提高生产力并创造出更多的社会财富。同时需要注意的是,人的发展与物质生产力的提高往往是有矛盾的,这通常表现在对物质利益的追求会造成人的片面的、畸形的发展,乃至造成对人自身的压制和践踏。因此,为了实现人的全面自由发展,需要全社会包括个人、国家与政党从多个维度来推进。
第一,注重人的政治权利、道德文化素质的提升,致力于阶级性和人性的统一,即人的阶级觉悟的提高和人的个性的充分发展的相互促进。首先,保障和发展人民参与国家政治生活的权利,通过民主生活锻炼人民管理国家的能力。正如列宁在俄共(布)七大所言:“苏维埃政权是群众立即开始学习管理国家和组织全国范围内的生产的机构……社会主义不是少数人,不是一个党所能实施的。只有千百万人学会亲自做这件事的时候,他们才能实施社会主义。”其次,要提高人民的思想觉悟、道德水准、文明素养,提高全社会的文明程度,实现“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全面发展中的人应该继承中华传统美德,“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应该恪守社会主义的道德要求,树立为人民服务的价值取向,达到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阶级性与人性的高度统一;需要具有世界主义情怀,共创和平、安宁、繁荣、开放、美丽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为最终实现全人类的解放而奋斗。
第二,扩大社会财富,解决财富分配不公问题,以此建立政治权利和道德文化素质的物质基础。“有恒产者有恒心。”无产阶级意识的培养和文化水平的提高应该是现代化大生产的产物,离开了物质基础,人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发展。消灭私有制是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为共产党人提出的历史使命。但是,消灭私有制并不等于消灭个人财产,在马克思恩格斯的语境中,取代私有制的是社会所有制,而社会所有制以工人阶级自己集体掌握和管理生产资料为本质的,惟其如此它才可能成为“自由人的联合体”。在现实的社会主义国家中,社会所有制被等同于国家所有制,在极端的情况下成为“人人都没有”。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国家所有制在积累资源、促进生产力发展方面发挥着不可否认的重要作用,但是社会主义国家应该朝着不断公正地增加个人物质财富、工人阶级集体掌握和管理生产资料的方向前进。它既不同于平均主义大锅饭,又不同于市场经济的贫富分化,而是建立在物质丰富的基础与个人财富分配的公正之上。可以说,与马克思恩格斯设想的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产生于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中不同,在共产党执政的社会主义国家,不存在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和阶级对立,无产阶级意识的建立在个人的获得方面,是基于其在社会主义建设中感悟到的社会主义优越性。
第三,重视并规范党和国家的作用。首先,党和国家需要起到引领和表率作用。习近平总书记在作十九大报告时指出,中国共产党人的初心和使命,就是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在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过程中,党和国家要做人民的“主心骨”。中国模式的优势在于有一个强大的执政党和强有力的政府推动着中国经济和社会的发展,但是这是一把双刃剑。党和政府的力量太强大,缺乏制约和监督,它就会犯错误。权力过度集中而又缺乏有效监督的政治体制,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主要表现形式就是权力腐败现象愈演愈烈。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权力拥有者的利益被强化是一种必然趋势。这也是中共领导人提出“绝不允许形成既得利益集团”,“壮士断腕、刮骨疗毒”的原因。一旦中共党内官僚特权阶层产生,中国模式的社会主义性质就会发生蜕变,中国的现代化之路就会失去人民的支持。
总之,共和国走过了七十年历程,中国“人”经历了阶级的人、经济的人、全面发展中的人的三次转变。三次转变相互衔接、螺旋上升,体现的是中国共产党人对于社会主义认识不断深化的过程。期间,虽然伴随着一些曲折和痛苦,但是三次转变让中国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再走向了“强起来”。强起来的前提是中国“人”的强大,“人民强,才能国家强”。只有获得人民的信任和支持,政党的执政根基才会牢固,国家才会长治久安,经济才会持续发展,社会才会全面进步。在此过程中,中国共产党应牢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时刻以“人民为中心”,把“人”作为社会主义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做到“我将无我,不负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