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各学科的当下状况来说,中国正处于活跃的社会理性建构期。活跃的理性建构期不同于通常的理性沉积期与延续期。前者更富于批判性、解构性、创新性与组构性。当下理性建构的这种特殊性与它置身其中的巨大文化变迁密切相关,出于对于社会理性建构本身的关注,文化变迁与理论建构的互动关系及这一关系中文化变迁的语境性特征就成为一个须予求解的理论话题。
文化是一个历史范畴,它在历史中形成,并因历史而变化。渐变是文化常态,但文化也有非常态的阶段,在这样的阶段,文化从构成元素到结构,会发生振荡性的全方位变化。使文化进入非常态状况的社会自身原因,便是社会转型,亦即社会形态及社会构成发生整体性变革。对于社会转型引发的文化非常态状况,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导论中曾作过精辟阐释。当下中国所经历的就是这样的社会转型性文化变迁。
新时期以来40年,历史性的社会转型带来了中国文化结构的振荡性变化。振荡性变化是对于这场变化的形象描述。振荡,即不再遵循常态下的稳定的延续性,而体现为跳跃性或跨越性的发展变化。大量未测因素或测不准因素参与进来,大量潜在因素转化为显在的动力因素与生成因素,而先前发挥重要作用的社会稳定与发展因素,此时则丧失它们的生成活力与稳定功能,成为被弱化甚至被消解的因素,这便是历史上各社会转型时期复现的社会状况。
在这样的猛烈转型中,最突出的表现便是既有社会制度因其得以确立的社会根基的动摇、分解而难以为继,同时发生的,是与之相应的、伴其而生的意识形态领域的振荡与解构。转型对于先在文化而言,是失衡与失序,是新生文化因素的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的演进与发展,是新的文化等级与社会文化秩序的建立。固然,这种旧序瓦解与新序建构的过程,是在疾风暴雨般的冲激中展开并完成的。这是奠基在价值重构基础上的社会文化秩序的重构。
历史性巨变在当下大规模的社会转型中以与先秦时代相类似的剧烈程度得以重演。当然,这里说的重演只是就文化剧变的程度而言的。“五四”前后所发生的由封建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起于转型前社会形态自身的日渐混乱,社会控制力量严重丧失,难以为继;春秋战国时代发生的由奴隶制向封建制的转型,也是起于转型前社会形态的混乱与失控;而起于20世纪70年代末的社会转型,即由政治决定体制向经济发展体制的转型,也同样是起于转型前社会体制形态陷入巨大混乱,这类体制形态因难以为继而失控。混乱、失控是大规模社会转型得以发生的相似性前提。其实这就是规律,黑格尔在其《历史哲学》中称之为“理性”,认为历史本质上是活动的“理性”的产物,历史上世事变迁不断发生,但其中存在着普遍的内在的联系,正是这种普遍的内在的联系,使历史发生的事属于“现在”而非“过去”。
根据马克思的看法,既有社会形态的否定力量总是从既有社会形态自身产生出来,并进而转化为一种异己的否定性力量。可以说,当下中国社会转型的否定或批判力量正是从被转型所否定的既有体制形态中产生出来的,即既有体制形态的政治化,以及由此派生并与之配套的政治化的意识形态。当时,它们不是变革于自身的荒谬及无可化解的内在矛盾,而是变革于它们所造成的实践后果,它们在自身酿就的“文革”灾难中照见了自己的与社会发展不相切合的状况。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而敬重于真理的国家全局性实践的领导者,在先前体制形态状况中生发了扭转全局的战略意识,这便有了当下社会转型期得以起始的战略性决策,这正是历史上社会转型理性的当下化。
探索性是社会变革启动时的基本属性、历史属性,在当下社会变革中,探索性又具有继往开来的属性。在当下探索中,经济体制与政治体制改革的目标被确立,并借助于实践理性的现实具体化,而在全国不同领域、不同层位得以全方位的目标性实施。因此,可以说,社会转型的启动,既是制度性或社会结构性的,又是基于历史规律的时代理性的意识运作性的。
那段时间,就是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初的社会境遇——这也是时代的社会理性境遇,其最具代表性的体现,便是社会理性所由取向的政治地图被政治—市场经济发展地图所取代。这期间与经济体制变革相应的是政体变革,政体变革的现实依据,是中国十几亿人口的现实生存与发展,这关系着种族延续,进而面对的问题便是如何有度而有效地管理与引导这种有关种族生存与发展的大事。由此突出了政体改革的社会发展的目的性取向,这一取向的政治话语的概括,便是要坚持管理与引导,要建设与发展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一政体改革的取向,其合理性完全可以在历史的惨痛经历中得到证明。
当下社会转型期文化秩序变革的突出方面,是一些新的文化阶层的崛起,及既有文化秩序格局的全局性改变。农民工阶层与时尚明星阶层,白领阶层与管理白领的金领阶层、富豪阶层,都是在文化秩序变革中被推出、被推升的新生阶层。这些新生文化阶层充满活力与感召力地出现,并且声势浩大,这使得既有文化秩序被打乱并且重组。于是,社会文化层位错位、失序的状况,成为当下社会转型期令人关注的状况。一段时间以来,富豪阶层占据了市场经济文化的高端,然而,就整体来说,他们又并未进入历史文化与社会文化的高端,并没有获得进入文化高端所必须的文化经历与文化修养;他们的崛起过程是在既有文化结构因解构而失去其原有的限定,新的文化结构又尚未成型、尚无健全的限定功能的情况下,而发生的非结构的或叫做无序的生成过程。这是非文化的单线突进的利益获得过程,也可以说,所谓的富豪阶层并没有培育出与之相应的阶层文化。所谓的白领阶层也是同样,他们面临着在社会文化序列中获得定位,亦即明白身份的难题,这一群体是社会文化的高端,他们比富豪阶层(整体上说)更具有高端文化的特征,但他们无法进入市场经济文化的高端,只能被并非文化高端却在市场经济文化这一分支文化中占据高端的富豪阶层所统辖。这里我们看到的是文化母系统与市场经济文化子系统间所发生的错位性冲突。文化的,在文化子系统中丧失了文化的意义;非文化甚至反文化的,却在文化子系统中获得了高端文化的意义,并进而对文化母系统产生影响。这是社会转型期文化失序的重要原因。
文化既是传统的又是现实综合的。文化使传统中与现实生活中的与合力相顺应的东西得以活跃并再生,并因此成为现实生活活力的原生根据;同时,它自己也长入现实生活,汇入现实生活的合力,凝聚着现实社会生活富于活力和具有发展根据的各个方面。处于文化高端的阶层,因为这样的文化属性才自然被文化力量推入文化高端,他们的精神活动,正是这样的高端文化的内化。而当非文化——并不具备上述文化根据者——凭借着某种无序力量居于文化高端时,他们所带给文化的,便只能是对既有文化或先前的有序文化的结构性否定。不过,需要指出,由于所发生的社会转型在其取向上合于历史发展的需求,因此,它在非结构或非文化地催生新的文化阶层、在解构原有文化秩序的同时,又使后者具有一种可以在合于历史发展的需求中,伴随着解构重建而生出结构重建的适应性。
即便是日常的简单行为也是在复杂社会系统中被模式化的行为,在行为的模式化中蕴藏着现实社会生活的各种规定性。换句话说,人们现实生活中的行为,都是被一系列复杂的意义、价值所规定的模式化行为。而模式化行为又不是普遍一律的社会行为,它总是分化为不同社会生活场域的行为,是在场域规定中形成的行为模式化。社会转型过程中,由复杂的、立体网络所编织的社会结构使由它支撑的社会行为交流发生模式性的变形、扭曲与重构。这种变形、扭曲与重构以相应的意义、价值等这类更具有深层一般性的社会理解尺度与评价尺度为依凭。后者便是所谓社会理性。因此,社会转型期的社会变革总是经由社会结构而进一步转化为社会行为与社会理解的系统性改变。
社会转型40年来,各社会场域及与之相应的行为模式行为系统均发生了巨大变化,人们在这样的变化中生活、交往,成为既接受这一变化又体现这一变化的行为主体。而随着各社会场域的新的行为模式的形成与强化,各社会场域得以划分、调整、重组或新生,并得以维系。其得以运作与发展的形态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一些先前并不活跃的场域形态被激活,一些先前活跃的场域形态又被弱化,一些场域形态新生出来,一些场域形态则消失。如大众传播场域、文化产业场域,都在社会转型中进入活跃状态,而社会转型前的大量生活服务场域、行政管理场域则被弱化或者取消。先前的产业划分虽然仍被维系,但都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它们都面向市场经济敞开并在市场经济繁荣中构建各自的发展模式。
一些研究者在阐释社会变革的动力因素及现时规定性时,时常忽略领域性行为模式在社会转型中演化的意义,或是把变革的动因及现时规定性归于社会体制或结构,或是归因于观念意识,或是归因于内部及外部的环境条件。这些方面固然都很重要,但它们并不是充分现实的、发生的、生成的、推动性的直接因素或直接力量;演化着的行为模式,以场域为空间规定性的行为模式,而见于实践的行为模式,在社会变革的实践展开中,才具有充分现实的、发生的、生成的、推动的直接属性,并且不断地形成各种规定。正是在不断演化的行为模式中,转型实践的各个方面包括精神的、物质的、环境的、交往的,等等,才得以有机地统一起来,才发挥着福柯所强调的“身体”般的整合作用。
理性,就构成而言,包括科学理性与人文理性;就社会形态而言,则主要是人文理性与科学理性相融合而形成的对人、对社会及社会生活的认识与理解。当下大规模的社会转型,体现为复杂的、无所不在的文化变迁。文化变迁的每一步都作用于社会理性,引起前面所说的社会理性的振荡与变化。统观社会转型40年社会理性的演进过程,可以大体划分为五个时期。当然,这五个时期不是截然区分的,其间有交错、过渡、跳跃、启承等。不过,就总体而言,像各种历史研究一样,以时期为里程标志的阶段性划分是可行的。
这一时期起于20世纪70年代末,以对于先前居主流地位的政治理性的批判为特征。尽管理性批判力量和某些方面的批判此前就已发生,但就社会理性的总体状况而言,这一批判的帷幕是由“四人帮”的政治毁灭而拉开的。
这一时期批判活动的突出特点是批判者并没有形成自己独立的理性身份,还没有自己的可供批判使用的思想理论武器。当时的理论批判武器就是所批判的理论,是理论的自我批判。固然,任何批判都离不开批判主体与批判对象的差异性,理论的自我批判得以进行,就是找到理论自身的批判与被批判的差异性,当时,这差异性被确认为马克思主义的经典本义与对经典本义的篡改、歪曲的差异性,这便有了以经典本义为准的批左与批右,由此形成经典注释或研究的热潮。
这一延续期大体上进行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前后。其突出特点在于在注经式诠释经典的基础上,对此前社科领域既有思想理论资源的梳理与重释,对社会转型过程中出现的转型现象进行既有理性拒斥,对此前一些基本生活模式或行为模式予以守护与坚持。社会转型现实使人们从先前与生活一体化的社会理性中解脱出来,形成了对于既有社会理性的现实距离。虽然此时大家实际上还在操用既有社会理性,但由于现实生活提供的与既有社会理性的差异因素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有力度,既有社会理性被置于现实否定位置,这是一种既有理性的否定性或调整性延续。
调整性延续体现在思想理论领域,便是在社会转型语境中,既有思想理论面向转型现实的修正、梳理与严密化。其重要原因在于社会转型的体制性与实践性发生要先于思想理论的自身演进,而滞后的思想理论却要承担对社会转型的思考、解释、评价与批判的作用,并在发挥这类作用中解决自己的滞后问题,实现其演进。
理性择向期在理性应变性延续期便已发生,其时间大体在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理性择向期主要面对的问题是在社会转型中理性建构的取向。就总体而言,社会理性与历史发展保持着深层一致性,历史发展作为社会发展的客观进程对社会理性形成不以意识为转移的物质性作用与规定。社会转型的强度愈大,则新的社会生活因素超越既有的种种社会规定而得以发生、发展的几率就愈高,既有社会理性的影响与规定也就愈弱。
起于20世纪80年代的理性建构取向是多方面的。各种社会力量都要求取得社会合理性,因此也都各有自己的努力。其中有取向于西方文明的,也有取向于传统的,还有取向于大众文化的。在这个过程中,邓小平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同我国的具体实际相结合,提出走自己的道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一重大命题。这被普遍认为是指明了新时期党及国家理性和实践探索的主题和方向。
新理性精神,是文学理论界面对社会转型带来的理性动荡与理性失准,而提出的理性建构的呼唤及践履。新理性精神建构期的自觉展开时间,当以提出新理性精神的代表性学者钱中文的《文学艺术价值、精神的重建:新理性精神》论文发表时间为准,即1995年,这一时期延续至当下。
新理性建构,伴随着社会转型发生,它是对于既有秩序与理性进行解构的批判理性,又在解构的批判中进行自身的理性建构,逐渐形成不同于既有秩序与理性的新理性。20余年的新理性构建,主要关系到四个问题,或者说,是在提出与求解四个问题中进行的,即人文精神问题、现代性问题、传统重估与继承问题、大众文化问题。
相对于中国20世纪80年代之前计划经济时期的文化形态,大众文化由兴起到繁荣,有其历史性的时代标志,20世纪80年代末的全民经商热潮,是它的先浪,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它的呼唤口号,市场活跃机制相对于行政管理机制的形成,是它得以繁荣的社会结构形态,大众传媒充满娱乐的各类综艺晚会及五花八门的广告幻象,则是它的感性形态。现在它已逐渐转入有序繁荣阶段。
大众文化是新的社会秩序及与之对应的新的社会理性的建构过程。当下大众文化的理论研究,偏重于大众文化负面效应,对于它推动社会转型与发展的历史及时代效应,则缺少关注,缺乏深刻思考,这是既有社会理性面对社会转型的惰性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