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血族文学是指由代表多种文化与文学传统的混血族作家创作的关于混血族的文本。这些作家,文化上是混合的,他们力图在文本中表征的是一种混血族主体性。混血族文学作为一个专门的文学术语或者文学研究领域被学术界提出,是受到20世纪90年代混血族运动的影响,在混血族研究热的推动下产生并形成了一定规模。作为一个新的批评视野,混血族文学既关照受单一种族论的影响而被学界长期忽视、低估甚至误读的混血作家有关混血族的文学文本,也涵盖混血族运动之后,美国文学市场上涌现的由混血作家创作的回忆录、自传体小说等。混血族文学重视作家本身在文化与种族身份上的混杂性,关注混血作家在作品中表达的混血族感性,但其本质服务于混血族在种族社会协商混血身份、争取平等权益,是对美国社会关于混血族的错误的种族叙事的一种驳斥与反思。
当今美国社会有一个十分显著且不容忽视的人口现象,即庞大的混血族人口。据2010年人口普查数据显示,美国有大约900万混血人口,而预计到2050年,每五个美国人当中就有一个混血的。这一现象的产生一方面是由于受1967年“洛文夫妇诉弗吉尼亚州”(Loving v.Virginia)法案的影响,全美各州逐步取消了禁止种族通婚的法令,跨种族婚姻迅速增长;另一方面在于全球化与科技化造成跨国人口快速流动,美国移民数量激增。当然,也有学者认为混血族人口在新千禧年突然显现出来,还有政治欲望和市场需求的因素。无论如何,混血族快速增长的人口数量引起了整个美国社会的关注。然而,混血族并不是美国社会的一个新现象,他们的存在最早可以追溯到殖民时期。那么,为什么到现在混血族才成为一种新的“时尚”流行起来?原因在于,混血族作为一个族裔概念能够表征一个独立的、合法的、有灵魂的族裔类别,是20世纪90年代混血族运动之后才得以批准和自然化的,而附加在混血族一词上的引号,用于说明混血族尚未定性的、可以改变的族裔本质也是最近才从大众话语中被剔除。那么,此前的几个世纪里,混血族作为一个族裔实体是如何存在、如何被表征的?
混血族,亦即种族混杂(racial hybridity)。种族混杂这一概念主要起源于19世纪西方世界关于单源论(monogenesis)与多源论(polygenesis)之间的论战。尽管关于该问题的科学论战贯穿了整个时代,但主要还是单源论者的观点影响深远。他们认为不同种族间的融合就等同于不同物种间的融合,这种融合势必导致生物退化。虽然到1950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种族与物种两个概念作出权威解释,生物学家们公开放弃了种族混杂衰退论(hybrid degeneracy),但是,这种观点在西方世界早已根深蒂固。同时,美国社会的种族观念植根于毫无科学依据的次血统种族论(hypodescent)。这种观念依据所谓的一滴血规则(one-drop rule)将美国种族二元化、等级化。根据一滴血规则,混血族通常被归属到父母一方社会地位较低的那个种族类别,而少数族裔内部又奉行单一种族论,混血族因血统的不纯粹性而受到排斥。这种二元对立、追求单一的种族观念,一方面强化了白人至上论,另一方面也置混血族于无处可归的困境,从技术上否定了混血身份的可能性,使得混血族无法在“美国官方的、大众的、法律的和社会的历史当中拥有任何身份”。
相比不断进步的社会科学,关于混血族的文学、文化表征却始终不能摆脱19世纪的范式,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流行文化都无一例外地将混血族描述成精神不稳定、身体有缺陷、没有生殖能力等。而那些执着于书写混血族体验的混血作家,摆脱了白人刻板描述的桎梏,从自身体验出发,努力在作品中表达一个混血者的观点、经历、感受、信念和欲望。但是长期以来,受一滴血规则和单一种族论的影响,这些作家要不被各族裔文学界冷遇或者片面解读,文学价值得不到充分认可;要不背负无情的骂名,因写了身体的另外一部分血统而被斥为族裔背叛者。
但是,随着混血族人口的不断增加与跨种族现象的流行化,20世纪90年代,美国兴起了混血族运动。这场运动获得了巨大的政治影响力和国家认可,2000年美国人口普查史无前例地第一次允许民众选择一个或多个族裔类别,这标志着一滴血规则的官方终止,也使美国混血族身份的合法化提上议事日程。同时,在美国学术界混血族研究也逐渐升温。在此背景下,混血族文学终于揭开了曾经委屈的面纱粉墨登场,引起了学界的极大关注。一方面,学界开始重新审视过去受单一种族论影响而被忽视或者误读的混血族作家作品,揭示作品中的混血族文学特征和作家在混血族文学领域的价值;另一方面,受混血族研究热潮的推动,混血族身份权利获得了社会的认可和支持。90年代以后,美国文学市场上涌现出大批混血族文学作品,族裔特色各不相同却无一不在叙述混血者的多种族体验。一些学者和权威出版社开始整理并推出混血族文学史和文学选集。可以说,这些文学史和文学选集真正意义上将一种另类的、非主流的文学史体制化和商业化。
混血族文学几经周折从“被隐形”的状态走到当代文学舞台的前沿,倡导者们最重要的使命之一就是推动重新修正文学史。这种修正首先要做的就是重新经典化曾被误读的混血族作家,揭露各族裔民族主义文学史、文学批评的单一种族论霸权思想。以非裔文学为例,典型的做法之一就是依据时下流行的种族话语模式,重新解读之前(自我)定义或被文学选集归类为非裔的作家作品,并赋予作者一个新的多种族身份。通过这一方式,把新的当代价值和归类原则应用于过去的人和作品之上,很多这样的作家和他们的作品得以挽救,他们的黑人性(blackness)被重新审视甚至被消解,最终被重新经典化为一个具有双重或者多重种族性的混血族作家。
混血族文学批评重温文学史,在揭露民族主义文学批评单一种族论霸权思想的基础上,正视混血族作家种族身份的中间性和混杂性,尝试在历时性地修复中构建一个混血族文学传统。因此,混血族文学的本质特征就是作家在文本中表达的混血族感性(mixed race sensibility),即文本中的混血主体坚持个人的多重种族性,拒绝将身份限定在唯一固定的族裔范畴,渴望拥有一个没有内在等级的、包含完整的种族自我的身份与身份空间。借用哈佛大学学者维尔纳·索罗斯(Werner Sollors)的一个说法,就是“既不是黑人也不是白人,但又都是”。但是,在美国严苛的种族语境中,混血族作家想要表达多重种族性的创作意图,突出混血族身份特征的斗争之路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以吉恩·图默为例,他在非裔文学界的卓越地位是受到所有批评家肯定的。但是,1931年,图默断然拒绝了将他的作品收录进《美国黑人诗歌集》(Book of American Negro Poetry)的邀请,并写信给编者声明“虽然我对黑人感兴趣也重视黑人,但我不是一个黑人”。这样的声明引起了批评界对他的严重质疑和抨击,著名非裔学者小亨利·盖茨认为,图默两次与白人结婚说明他的种族认同在“黑人和他自己抹杀掉的黑人性”之间摇摆,他用一种“修辞学手段”(rhetorical gesture)否定了自己的黑人身份,是一种自我“种族阉割”。然而,以布伦南为代表的混血族文学倡导者则认为图默的文学创作是一个杂糅的过程,是多重文学传统的交汇融合。图默坚持自己的美国身份的同时兼有其他身份,并最终达到一个种族自我的“精神融合”(spiritual fusion)。
近年来,快速增长的美国混血族文学主要包含非欧裔(African-European)、印欧裔(Native-European)、欧亚裔(Eurasian)、非亚裔(African-Asian)和印非裔(Native-African)几个分支领域的文学。那么,如何定义一个混血族文本?什么样的作家可以被认定为混血族作家?混血族文本涉及很多主题和文学策略,例如冒充叙事、形成新的种族空间、多种命名、挑战并重新定义种族类别、性别种族越界、探讨悲剧的穆拉托等。而什么样的作家可以被认定为混血族作家,不是一个容易作答的问题,因为美国不同时代的种族语境与不同时代混血族群的自我意识都使得混血族作家具有很强的时代印记与个人特色。像图默这样的作家,无论在文学策略方面,还是在公开的或者个人的身份认同方面,都明确表明他是一个有意识的混血族作家。但是,并不是所有的混血族作家都坚持个人的双重或者多重性身份。相反,他们会以冒充的形式实现个人身份的暂时安稳性。例如印非裔作家欧卡·图比(Okah Tubbee)在他的自传中极力突出其印第安乔克托族(Choctaw)身份而隐瞒黑人身份。当然,图比的时代有其特殊性,《逃奴法案》的通过使得作为一个逃奴的他不得不竭尽全力地突出他的印第安性,从而避免再被抓回去。但是图比的自传仍然包含印第安裔和非裔两种文学传统,因此也可以视为混血族文本。事实上,像图比这样使用某种文学技巧掩饰作者的部分身份,以冒充的形式躲避种族主义歧视或迫害的作家不胜枚举,他们也是真正意义上的混血族作家,因为掩饰和冒充行为的本身就是对美国种族主义的控诉。另外一类混血族作家出于多种原因没能公开承认其多重身份。特别是那些有非裔血统和印第安裔血统的作家。最后一类混血族作家则是用巧妙的方式将个人身份复杂化。欧亚裔作家温妮弗蕾德·伊顿便是一例,她玩弄种族身份于鼓掌之间,在多种身份之间摇摆不定,是一种典型的混血族作家风格。
美国几个世纪以来混血族经验的普遍存在和近年来学界对混血族文本日益增长的兴趣表明了混血族文学研究的必要。但是,混血族文学毕竟是弃旧开新的新批评思路,学界主要围绕两个方面展开争论:第一,混血族文学对久已存在的混血族文学文本形成系统的解读,为快速增长的混血族写作提供了一个批评框架,那么,是否有必要为混血族文学建立一个单独的文学传统?第二,混血族文学作品在创造了新的写作形式的同时也具备了基本的政治功能,使混血族身份从一种从属身份发展为拥有文化完整和自治的新身份,那么,何为混血族身份?
混血族文学倡导者们坚持认为必须单独建立一个与作者的混血背景相对应的混血族文学传统。但是,构建混血族文学传统,必须考虑一个美国社会的现实问题。因为绝大多数的印第安裔和非裔是混血的,如果将混血族从印第安裔与非裔内部分离出来,势必导致这两个少数族裔社区的分崩离析,导致他们的文化传统、社会结构和政治力量的土崩瓦解。不仅如此,根据2000年人口普查,有三分之一的跨种族婚姻是由亚裔和其他族裔组成的。也就是说,极有可能在未来的文学市场上,混血的亚裔也将占据亚裔文学的半壁江山。因此,把所有的混血作家从亚、非、印裔文学中单独分离出来,也有一定的现实困难。故而,以大卫·帕伦博-刘(David Palumbo-Liu)为代表的学者更倾向于将混血族文学置于已有的族裔文学内部一个更重要的位置,而不必单独重新设立一个文学史。这个方法可以使我们进一步理解混血族文学是如何定位、如何参与到各个族裔文学传统的建设中。换言之,混血主体不再被视为属于“历史之外”的特殊人群,而是参与历史之中的族裔主体。无论是否为混血族文学设立一个单独的文学传统,以上两种观点的共同之处在于,在当前的后种族历史和语境中实现混血族文学经典的定位非常必要。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混血族文学的使命不仅仅是为了对抗白人经典。在混血族文学在出版界和批评界流行的当下,思考混血族声音是如何在主流美学、主流意识形态和族裔话语的夹缝中形成,作为单一种族文学对立面的混血族文学是如何被逐步视为一种进步力量才是混血族文学的主要使命。
混血族文学虽致力于打破殖民时期确立的关于混血族身份的错误认知,构建新的混血族身份。但次血统种族论、一滴血规则等仍然像美国“强大的种族政权”一样,其社会影响还普遍存在,延续至今。因此,身份斗争一直是不同时期混血族文学表达的核心问题。学界关于混血族身份的定义与内涵以及出路也是充满争议。其中,被广为接受的身份论认为混血族身份是多种种族身份的叠加,是一个集合,不偏不废。这种多种族身份的观点直接反映了混血族运动时的一句口号:平等对待父母,无论白人、黑人都是祖先。许多文学批评家将这种血统系谱的感恩式或孝道式的混血性渗透到了文学领域。另一种声音可以称为自由市场身份论。斯皮卡德认为对于有多种族背景的人来说,混血叙事的完成需要有一点虚构的成分。他把混血族的自我创作比喻为裁缝量体裁衣,拥有不同族裔元素的混血者可以选择一个合适的比例,使这件种族服装尽量达到合身。然而,斯皮卡德所谓的混血叙事“虚构但不是假的”叙事法则实际置混血族于一个难堪的境地,混血族被指责为不可靠的、玩弄种族的装腔作势者。自由市场论的混血族身份概念暗示混血者可以根据不同种族文化的优先权来选择个人身份而无需履行和担负相应的政治义务和道德后果。这是其被批判的主要原因。
事实上,以上两种关于混血族身份的观点都有用,但也都具有局限性。潜在的风险概括起来有两点:第一,作为一个认识论变化,新的多种族身份模式挑战了美国主流的单一种族论,但在无形中使原有的种族分类得以恢复并强化,这与混血族倡导者预期的“无种族性(racelessness)”和“超越种族(beyond race)”似乎相去甚远;第二,自由市场身份论会加剧种族商业化,会使部分人为了达到某种种族影响的商业化效果,而实用性地选择或者“买下”某个种族身份,而丧失了身份本身所蕴含的道德义务。可见,尽管图默早在20世纪初就已经宣称混血族是一个崭新的族群,但是直到今天,美国精神中关于混血族身份的认知远未达到一个理想的高度。因此,改变已被大众广为接受的有关种族的概念与规范,消除美国社会对混血族的偏见,混血族作家任重而道远。
混血族文学打破了主流美国文学中混血族主体性被抹杀的悲剧情节,混血人物从被动的悲剧地位提升到主动的命运掌控者,体现了人性的进步。从整个美国文学形态来看,混血族文学关注种族和文化群体之间的界限或者接触区,其意义不仅在于通过多种文学传统的交汇融合形成了一种新的不同的文学形式,而且作为一个批评视角,混血族文学从理论上证实了美国文学传统的整体形态——少数族裔文学传统之间的融合可以催生新的文学种类。混血族文学创造性地颠覆了人们对种族身份的固定看法,推出不同的文学策略来协商混血族身份。具有新的混血族意识的人,无论他们称自己为“混血的”“双重种族的”“跨种族的”还是“多种族的”,这些个体都代表民权进步的下一步方向,是美国族裔文学关注的下一个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