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酒店客房的玻璃窗后,看着窗外。这是座高楼,很高的楼,楼外就是玄武湖。那么高的楼,玄武湖看起来就很小,比深圳的西丽湖还要小,只有巴掌大,像一洼小池塘。正是盛夏,堤岸上的柳树团团缕缕地绿着,氤氲葱葱,绵延成一道起伏的绿波浪。
他是乘头天晚上的飞机从深圳到南京,来参加一个有关云计算的高峰论坛。之前他在高中群里问了一句有没有南京的同学可以聚一下,结果有个老同学出来说可惜了,两年前还在南京,然后就没人说话了。她本来在群里就不说话,这次自然也没有。他生出一丝浅淡的遗憾。
晚上他却看到了她的微信好友邀请,他马上加了她。
“我在南京。”她说。
“噢,一直都没有动过啊。”他回。
“嗯。没有。”
“我们见见?”他问。
“你真的有空啊?”她似乎不相信他愿意见她。
“真的,我们好多年没见了。”他说。 是的,很多年没见了。高中毕业她去了南京的旅游学校念书,他们就再没见过了。算一算,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眨眼的工夫,时间就毫不留情地把那些青春年少甩在了身后。只是记忆时不时会把旧时光撩开一个小角,透过那一角,他再一次看到那个有些孤僻的少年站在南方那个小城的街头,四下茫茫。他上的是小城最好的中学,学校旁边的小街狭窄逼仄,他有个同学就住在那条街上。他去过一回,深深的好几进的房子,采光也不好,里面所有的物件便都成了灰的,黑的,如一只褪了毛的老猫,在小街的喧哗中昏睡着。
那时候,他是班上一个身材瘦小、寡言少语的好学生,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他这样的学生老师都喜欢,不闹腾事,学习还好。她也算是个好学生,班上的语文课代表,有些胖,尤其是她的大脸盘,衬得人更胖了。每次语文考试她交成绩单给他,总不怎么说话,递与他就走。他并无在意。他那时候偷偷喜欢隔壁班上的校花,从高一第一眼看到就喜欢上了。他一直把她放在心里,却什么也不敢说,一年多了,他以为没有人知道他的秘密。
高二的春季运动会上,校花到他们班的驻地和她的一个好友说话,眼风似有似无地看了他几眼。他像是看到了暗夜中的光亮,当晚便鼓足勇气给校花写了一封情书。
他想象过如沉水底的结果,结果却是比那更糟。他很快就听到了传言,说是他的字写得不好看,好像还有错别字。隔壁班上另一个好学生字写得好,文采也比他好。两个学霸都给校花写了情书,校花看起来是更钟情隔壁班的那个。不过校花还是到他们班上来,和她的女友说笑,吃吃地笑,一笑,眼睛就弯,眼风还是会飘过来,飘到他身上,他便窘得把头埋进书里。
他是住校生,她也是,那天他从食堂打了晚饭往宿舍走,她跟在后面,快步赶上了他。
“哎……”她跑得有些气喘,“其实……其实她还是有些喜欢你的。”
他知道她说的是校花,但是他没有理会她,继续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她停住了脚。路旁香樟树的叶子密密匝匝,风过处,刷啦啦地响。
一个星期后的星期二,他一进教室就觉得不太对劲,大伙儿都看着他,窃窃地说着什么。他没有在意,坐到了自己座位上。她接着也进来了,大家的窃窃之声更大了,几个女生都笑出了声音。他坐在第二排,回头看看,笑声小了一些,等一下,又大了。她坐得隔他不远,头埋在书里。他皱了眉头。
早自习结束了,几个男生告诉了他。原来她喜欢他,还写在日记里,结果她那本日记被人发现了,班上的女生都看了那本日记。他心里一跳,她还坐在座位上,大脸盘从书本后面露了一嘟噜。他没有说话,心里很有些恼,又有一丝虚荣,还有一丝纠结,为什么写日记的不是校花?
她那几天更不敢看他,给他交作业本的时候眉眼低着。他倒是注意看她了,白白的皮肤,嘴唇红且丰润。少女的胖,倒是更显出了丰腴。其实并不难看,仔细看,还很有几分杨玉环的味道。和那些胸脯像飞机场的女生比起来,倒更招人爱。他心里有了一种他自己都没法控制的冲动,前几天上生理卫生课他也是同样的反应,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住校生晚上都去教室看书自习。那天晚上下了晚自习,大家三三两两往宿舍走。她走得慢,他看见她在后面,便也慢了步子,两个人都落在了后面。他走近了她,走得很近。
“明天晚上十点,宿舍后面小树林子见。”他的声音那么轻,轻得他觉得她一定听不见。
第二天晚上晚自习以后,大家在水房里洗漱,他看看手表,9点55了。他抓了块毛巾擦了擦嘴,偷偷地溜出男生宿舍楼,跑到宿舍后面的小树林子。树林里有香樟树,也有柳树,叶子稠密,连月光都遮住了。他有几次看到男生女生在林子里出没,应该是他们高中后面一个师范大专的学生,这个树林子是高中和师专的分界线,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人。
他等了几分钟,她真的出现了。她看起来有几分疑惑,不停地看着后面。
“这么晚,你有什么事吗?”她问他,眼睛不太敢看他。
“我……”他自己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然后,非常突兀地,他抱住了她。他是喜欢她吗,好像也不是,就是身体里有一股热流,烧着他,烧得他不得安生。17岁的少年,他需得抱住一样东西方能把这热流导走。
她赶紧推开他: “你干什么?”
他有些慌张,结结巴巴地说:“我……可以……抱抱你吗?”说着又来抱她。
“不可以的!”她着急地推开他,慌慌张张地走了,剩下他一个人站在树林子里发呆。
第二天,他注意到她敢看他了,眼神少了以往的那丝怯,倒是多了丝温柔。他又有些奇怪,一晚上的工夫,她像变了个人似的。晚上下了自习,他依旧是最后一个,他走出教室,看到她也落在了后面。两个人似乎是有了默契似的,都和大队伍拉得远远的。他们走得很近,他的胳膊有意无意碰到她的胳膊,松软软的胳膊,她也不躲闪。
那一个星期他们都是如此,故意落在最后,然后若即若离地一起走回宿舍区。那天他又悄声说:“今天晚上小树林子,可以吗?”她低了头,不说话。
那夜她果然来了。他一句话也没说就抱住了她,她没有推开他。
“好奇怪,那天晚上我推开你,回到宿舍,心里甜滋滋的。”她轻声说。他更紧地抱住了她。她身上肉很多,光滑细腻,抱着手感太好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拥抱过一个青春的少女,一个多汁的少女。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又出现了古怪的反应,发硬,膨胀。他低下头,着着急急地找寻她的嘴。她躲了几下,终于还是没有躲过。她的嘴唇柔软厚实,像她的身子一样,他的身子崩得很紧。这是初吻的感觉吗?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勾人魂魄,那么甜蜜。但是多么新鲜,多么奇妙。他抱住了面前的这个青春少女,微胖的少女,他的脑海里却是校花的样子。他闭上眼,不再看她。他听到了树林里的虫鸣。
再以后在小树林里的时候他就有些不老实,有一次,手伸到了她的衬衣底下,她很慌张,但是也没有拒绝,任由他摸。她的胸软绵绵的,棉花糖一样,他下了大力气,捏得她有些疼了,她也没有阻止他。但是他的手一往下,她就制止他:“只准往上,不准往下。” 有一次,他还是摸到了下面。她叹了口气,也没有说什么。他又有了些愧疚。他有些搞不明白了,他在干什么,她是他的初恋吗?他明明是喜欢校花的啊,但是他为什么要去惹她,抱她,亲她,摸她,他是把她当作一种替代品吗?
那一天是高二暑假的前一天晚上,马上就要放假了。白天刚刚考完最后一门,他的神经崩得很紧,下面也很紧。他觉得心里有一团火,烧得他发烧发烫。在小树林里,他一把撩开了她的裙子,把她压在了一棵柳树上,强行就要撞进去。
“不可以,不可以。”她慌张极了,突然生出了力气,一把就把他推开。他又把她按在了树上,她又是一把推开。
“没劲。”他的身子冷了下来,脸上有些漠然。
“会给你的。真的,一定会给你的。”她脸上有几分愧疚。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树林。夏天的风,吹起林子里柳树的叶子,拂过她的脸,又飒飒地散到林子里。她呆呆地站在那,眼泪含在眼眶里。
暑假过完就分班了。他是理科班,她是文科班,校花去了深圳,据说那边高考容易些。他很是难过,身体里似乎有一样东西被抽空了。他的教室在她的教室隔壁。他下了自习直接就回宿舍,很少和她打照面。她有时候在路上偶然或者非偶然地碰到他,他头一扭,假装没有看见她,继续往前走。高三了,最重要的一年,他没工夫去想这些,而且,他对她的热望似乎也在那个夏天随着校花的转学而迅速消退,他再也找不回那种冲动,他迅速地退回他自身中去,那是无人能及的幽微之地。
她给他写了一封信,他一个字也没有回,他连个眼神都不给她。他有些吃惊于自己的无情,但是,他真的没有兴趣了,他对她的只是欲,不是爱,他用她满足他青春期的萌动和新鲜。欲望是火,爱是水,火在烧尽了以后就会熄灭,欲望是最不持久的一样东西。而爱,是会一直流淌的。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在他的冷漠里渐渐枯萎。她本来文科成绩还不错,现在到了文科班却一直不出色。倒是他,成绩一直拔尖,现在心无旁骛,一心备考,成绩更比以前好了,经常在年级前三名,有好几回会考成绩都比隔壁班的学霸好。
高考的时候他没有太多意外,考了全校最高分,进了北大,但是他却没去成他的第一志愿计算机系,而是被调剂到了数学系。她连本科都没有考上,好在过了专科线,去了南京的一个学校念大专。他很想知道校花去了哪,但他们原就不是一个班的,她转学去了深圳更是音讯全无。
有一次他在老街上看到两个中年女人在骂街。是邻居,两栋毗邻的木楼的邻居。她们声音尖细,一个比一个高,面朝着整条街的车水马龙,跺着脚,指着对面的邻居骂。骂街,简单的两个字,准确地概括了那个场景。他站在老街的路口,发誓要离开这座城市。那一刻,有风从街角吹了过来,满街凝滞的灰便跟着晃动起来,潮水一般。
现在,他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小城了,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兴奋。他站在资水旁,看静静的河水无声无息地流淌。他的身后是老旧的城墙,青苔层层叠叠如时间的纹路一般布满了城墙。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小城其实是古老而沉静的。而在那沉静之下有一种他所不知晓的力量。然而,他却要离它而去了。
那年秋天,他北上去了北京。大一的时候,他收到过她的一些信,他一封也没有回。后来,她也就不再写信,但是逢年过节会寄一张明信片,玄武湖,台城,紫金山,都是南京的风景名胜。
他毕业后留学去了美国,在美国结了婚,又生了女儿。后来,他在一场意外中失去了女儿,离了婚,又成了孤单单的一个人。他拥有的东西一点点增加,又慢慢逝去。 就像海滩上堆的沙子城堡,一涨潮,冲得全无踪迹。后来的后来,他再一次飘洋过海,去国离乡十多年后,去了最南方的深圳。
他一开始在美国的那些日子,是和高中同学虚空的许多年。在虚空的那些年里,他有时会想起校花,但是更多的时候,他记起的却是她。他记得她少女的身体,暖暖的、柔软的身体。尤其是在他离婚后,在那些孤独的日子里,在某些或明或暗的瞬间,他会想起她,想起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这真是一件古怪的事情,他怎么会这么清晰地记得她呢?他和她没有任何联系,直到用上微信,进入高中群。他一进高中群就找她的名字,她的头像是个不倒翁,淡红色的不倒翁。他没敢加她,她也一直没有加他。她在群里也不说话,同学都不是很清楚她的近况。这一次,他在群里说起去南京,其实是说给她听的,还好,她听到了。
他们约在酒店的大堂见面。
他站在酒店的房间里。手机响了,她说到了。猛一听到她带着湖南口音的塑料普通话,他有种置身家乡小城的错觉,仿佛有什么遗忘的东西在记忆里浮出水面。下楼的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看着电梯墙上镜子里的自己,紧抿着嘴,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阴郁的少年。
她坐在沙发上,看见他,忙站起身。
她发福了。那个丰腴的少女如今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年大妈。胖胖的身子,皮肤依然白,暗绿色的衣衫,站在那像一个糯米团,外面裹了一层皱皱巴巴的荷叶,大脸盘有了双下巴,添了几分臃肿,眼睛有点肿,看得出她很用心地搽了粉,但是眼袋还是明显。岁月啊,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站在那,有些拘谨,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脸上却是笑着的,笑得眼角都是皱纹。酒店巨大的水晶吊灯从二楼一倾而下,她站在那华丽的大堂中央,颇有几分不搭。他心里突然有些发酸,他很想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阿东把录音机音量压到最小,将所有磁带听了一遍。里面并没有母亲唱的歌。但他却在一盘磁带上,发现了母亲说话的声音。母亲说:“阿里,乖,要听爸爸的话哦。姆妈过一下就回来了。”阿东拿了录音机过去问老巴。老巴想了想说:“想起来了,这是你姆妈留给我的。好像是她要出门,时间有点长,担心阿里吵闹,就录下这个声音。不过阿里基本没有闹过,所以我一次也没有放过。”
他没有,说不清为什么。
“你这个酒店真好,周围就是南京的名胜了。现在吃晚饭还有点早,不如我带你去周围走走?”
他说好,两个人便出了酒店,沿着玄武湖走。夏天的风,没有方向地吹着,就像这么多年他的过往。他们并肩走着,散淡地说着话。
“你比中学时高了好多。”她看了一眼侧旁的他。他点头,他的个子在大学时候猛蹿了很多。
“你还好吧。”他问。
“嗯,还好。”她低了下头,然后说女儿读中学了,成绩挺好,一点也不用她操心。
“你呢?”她问。
“还好,一个人过。”他没敢多说,他很怕她问起他的家庭婚姻状况。
“一个人,那太可惜了,你条件这么好。”她还是那样低顺着眼。
两个人说着就到了城墙根边的台城公园。
“要不要上去看看?”她试探地问,“城墙上可以看到整个玄武湖。”他说好。两个人买了票就上了城墙。老城墙上不时见到绿痕斑斑,还有好几个锈迹累累的大炮摆在那。从城墙一边看到的是玄武湖,湖水并没有闪着粼粼的水光,而是平静如绸,灰蓝的缎子平铺在那,像是看尽了六朝的风雨和变迁。岸边的柳树比他在高楼上看着的更浅淡,是一种清浅的绿,透着点鹅黄,一树树的浅绿,宛如仙女身上软罗香的绿袖子。而城墙那边就是南京城。一座座玻璃高楼闪亮着,鳞次栉比,齐展展地站在夏日的风里纹丝不动。美丽的高楼,人类文明的产物,和大自然的翠柳、湖泊隔着台城遥遥相望。
“好看吧?”她问,像个孩子一般。他笑了,“好看。”她然后说起她上大学的时候和同学常来这,还想着法子逃票。“我还给你寄过台城柳的明信片呢。”她说。他点头,心里有些愧疚当年的自己居然一个字也没有回。她却还在看着那片柳绿:“多美啊,比明信片还好看吧。”他又点了点头。他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真诚和圣洁的光。岁月可以平添很多的皱纹和白发,却没有改变她的本性。她还是那个傻傻的、不耍脾气的胖女孩。他觉得岁月真是仁慈。
两个人说着就进了城墙上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间陈列着一些和台城有关的历史文物,外面有各种各样的旅游纪念品卖。墙上挂着一把折扇,扇面上浅浅地画了几枝柳条,旁边题字“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他记起她寄给他的某张明信片里就有这句话,便拿起那把扇子把玩了好一阵。
“我买了送给你做个纪念?”她问。他推辞了一番,她坚持要买,他看看价格不贵,就没有坚持。她把扇子递给他,他碰到了她的手,软软的手。
时间不紧不慢地滑过,宁静又从容,他看了下手机,六点多了。
“现在可以去吃饭了。不如去我那个酒店顶层的餐厅,可以看到整个湖呢。”他提议,“那里的早餐是我吃过的最丰盛的一家,太琳琅满目了。晚餐一定好。”
她想了想说好。
酒店电梯里有另外一对年轻人,那个打扮时尚,化着得体淡妆的女人冷眼看了一眼她。他心里颇不舒服,伸出手,搭在她的肩上。她脸上添了怯意,站在那,只顾低着头。
顶楼的餐厅人不多,他们在靠窗的一张桌子边坐定。
盐水鸭是必点的,果然正宗,肉白、皮嫩,卤汁浇上去,成了嫩黄的一大盘。又点了个香辣臭豆腐肥肠煲,和一份清淡的百合南瓜小炒,白黄相间,煞是好看。他又要了个鸭血粉丝汤。
“想起了咱们老家的米粉呢。”她说。两个人说起学校旁边小街上一家回民小馆的牛肉米粉和糖粑粑,都是不停地咂嘴,又说起了一些旧人旧事,然后她说起高中的一个老同学,前两年自杀了。
“好像是她老公对她不好,又没了工作,就投了河。”她说到这,脸上突然黯淡下来,“其实我老公也对我不好,他在外面有女人。”她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他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他对我很不好,骂我死猪,钱也不往家里拿。我前几年被公司辞退,说是文凭太低,现在做临时工,工作也不稳定。”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纸巾递给她。
“你放心,我不会投湖的。”她接过他的纸巾,看着窗外的玄武湖,“你看下面的玄武湖那么小,小得我都不屑跳下去。”她说着勉强笑了。
他也看了一眼窗外的玄武湖,的确小,小而黑。白天的灰蓝成了灰黑,灰黑色的镜子,映射着远处高楼的美丽倒影。而堤岸的一垄垄柳绿也成了黑黑的一道暗影。
吃过饭,他一直送她出了酒店门。在酒店外面墙角的地方,她轻轻地说了句:“你可以抱抱我吗?”他毫不迟疑地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她的胳膊还是那么松软,他心里泛起浪,像是多年前第一次拥抱她青春的身体。
“谢谢你。”她轻轻地说:“我早就知道你喜欢校花,从高一就喜欢她,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喜欢你。”
是夏夜的风吗,他只觉得心里的那根弦一下子被拨动了,感动,愧疚,纠缠着爱意向他涌来,“去我房间吧。”他轻轻地说。
她猛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走吧。”他拉起她的手,胖胖的手。
一开始她很有些拘谨,她不让他开灯。但是他还是看到了她有些臃肿的身体,腰部是一圈肉,他把眼睛转开,小心地把她放在床上。他轻轻地吻了她,依然是那么丰润的唇,她的身体像是发得有些过了的面,有些塌,不再细腻光滑,手感却还好。他抚摸着她,像多年前在小树林里抚摸她一样,比那时还要温柔,他的动作很轻,岁月已然把他的棱角慢慢磨蚀。最后,他听到了她的呻吟和她的哭泣。他翻下身,轻柔地抚摸着她胖胖的臂膀,怜惜地抚摸着她。
“你知道吗?其实那时候我那本日记是故意让人看到的。”她躺在他的身边,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为情书的事抬不起头,我就要大家知道也有人喜欢你的。”
他心里一阵阵颤栗,似乎身体也跟着在颤栗,他真想劈手给当年那个自私冷酷的自己一巴掌。他觉得他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他忍住泪,把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胸部,像棉花糖一样柔软的胸部。他心里涌动着一种久违了的苍老又纯真的情感,他沉浸在那来自时光深处的温暖和善意。
她走之前,又一次拥抱了他:“你好好的,我一辈子为你烧香求佛。”他抚摸着她的头发,眼眶有些湿。
她走了,他看着她有些笨拙的身体消失在门后,发了呆。似乎在那一刻,她的身影就成了这从旧时光迤逦而来的场景中唯一不吻合的东西。酒店的房间里一切如旧,一切又似乎有了不期而遇、忧喜交错的意味。
他转过身,走到落地窗边,独对着窗外的玄武湖,堤岸的台城柳,和脚下这个穿越了六朝时光的金陵城。他看到了湖边的道路,试图找到她的身影,却发现那不过是徒劳,那么高的楼,楼下的玄武湖看起来真小啊。他颓然回过头,正看到她买的那把扇子,静静地躺在桌子的一角,散发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气息,他心里陡然升起一种薄淡的伤感,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幽微的暖,它们纠缠着,从岁月的尽头缓缓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