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的饭局是宝来组织的,二十几个人分几个卡座坐着,宝来是我们罗城老乡群里的活跃分子,隔一阵子就组织一次这样的聚会。
“这是明慧,这是杰文,你们两家只隔了一个乡镇,你们都还不认识啊。”那天我去得有点迟,几张卡座都坐满了,宝来把我领到一个空位子,一手指你,一手指我,这么对我们俩说。
其实,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是哪个镇的了,我知道那个乌沙镇,那个长江边上的小镇,那里的人说话文绉绉的,比方说“爸爸”,他们说“我父”,我一听他们这么说,就要想起十字架啊教堂啊之类的。
还好,你并没有在胸口前划十字,而是继续掰那只小龙虾的长腿,露出它那红壳里的白嫩的肉。
“我想把太阳送到乌沙镇,送给我父。可是飞机火车汽车全都不给带。我今年一定要把这事办成,想尽办法也要办成。”你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我说。
“太阳?”
“哦,我忘了告诉你,”你放下手中通红的小龙虾对我说,“太阳是一只狗。”
“我查了一下地图,从我们这里到乌沙镇,有一千五百九十八公里,公里呀,一公里等于两里,”你说着,又狠狠地扯下一条小龙虾的腿,“这真是个问题。”
“那只有千里走单骑了。”我终于也憋出了一句文绉绉的话来了,刚好前几天我从网上看了一部电影就叫《千里走单骑》。
“走单骑?骑什么?骑马?”你撇撇嘴。
“骑自行车,骑摩托车。”我说。
“嗯,屁股会不会骑烂?”你黑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神情不像是开玩笑。
“为什么是一只狗呢?要是换成手机啊,衣服啊,你送给你父不就容易多了么?”
“那不一样。”你回答得很干脆,“那不一样,你养过狗么,小时候?”
我有点惭愧地摇摇头,只要有人问起我小时候,我一律惭愧。
“我小时候养过狗,你知道吗?我特别喜欢狗,小时候,我父知道我喜欢狗,为了给我弄一只狗,在大冬天的早晨,对了,他那时就是骑自行车的,他骑了五十多里地,专门用一担稻子给我换回了一只狗。”
我脑子里想象着你描述的那幅画面。
“现在,我父老了,不能动了,他要有个伴,所以,我要送他一条好狗,陪着他度过晚年。你知道,我们那个村子里,跑得没剩下几个大人了。”
“明慧,等我赚了个大单,我就买二十张年卡,给你们每人发一张。”宝来在桌子那头对我们这边喊,“根据各人需要让美女帅哥教练单独辅导你们!”屋子里响起一片笑声。
“我才不卖给你呢,”你对宝来说,“我们那可是高级会所。”
我隐约听到宝来介绍过,说你是什么健身会所的销售专员,现在好像不时兴叫经理了,比如我吧,我现在就是一家培训机构的招生专员,不管是经理也好,专员也好,说白了,性质和满大街的那些发传单的也差不多。
“太阳可以陪我父说说话。”你扭过头来,“你别以为狗不会说话,其实,它们什么都懂,你说的它都懂。”
“好像经过训练,有的狗会做算术,一加一等于二什么的。”
“你知道不,一个人一天到晚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他会疯了的,所以,我父需要一只狗,一只能够陪他说话的狗。”
你这样一说,我就觉得这事变得严肃起来,并不是一个玩笑话了,“嗯,确实,一个人一天到晚不说话是不行的。”
“老人和小孩子都一样,都要伴儿,”你说着,把椅子往后推了推,站起身来,“你加我微信吧,我的微信头像就是太阳。对了,你的全名是?”
“周,周杰伦的周,杰,李连杰的杰,文,文章的文,周杰文。你要走了?”
“周杰文,”你小声念着,像在回忆什么,“厉害,你父会给你起名字,让你跟周杰伦扯上了,我要走了,我们头儿叫我过去,有个大客户,在等着我们呢。”你说着,迈着你的两条饱满有力的小腿,一毫也不拖泥带水,踩过四周的喧闹声,消失在门外。
“我父……”我模仿着你的口音,把这个词说了一遍,喝了一小口啤酒。
2
随后的几个星期,我通过微信,不断地邀你出来,看电影呀,吃龙虾啊,你都没理会我,你的微信上水波不兴,我天天看着你微信封面头像上的那只狗,把狗的两只眼睛都看得滴溜溜转了,也没见你回个信。我有点丧气,我向宝来打听你的信息,宝来说,“我也不知道她具体什么情况,”他在电话里说,“猴子不上树,多打一遍锣嘛,你天天微信里多问候她几次不就成了?”
我没有按宝来说的做,你不是猴子,我也不想做个杂耍艺人,就在我差点要忘了你的时候,大概离上次聚会一个多月吧,有一天,你突然邀请我去看你的“太阳”。
“科学大道民主巷53号,”你说,“我们在胡桃里见啊。”
我向主管谎称出去跑业务,早早下了班,直奔胡桃里。我走进那个逼仄的小巷子,天上下了点小雨,黄昏的地面上泛起了一层微光,衬托着霓虹灯上“胡桃里”三个字,有一种暧昧的气息,这个气息我喜欢,你选择这个地方,我觉得有戏。
推开门,走进胡桃里,我吓了一跳,屋里光线暗淡,来之前我以为这里是一家咖啡馆,而空气中也确实飘荡着一股咖啡味儿,可是,在一张张卡桌之间,在磨制咖啡的吧台上,在地板上,还游荡着一双双蓝色的、灰色的、琥珀色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看出来,它们是一只只猫,它们的眼睛像一只只玻璃珠儿镶嵌在它们毛乎乎的身上,它们毛乎乎的身体又镶嵌在一个个黑暗的角落以及人们的怀抱里。
“欢迎来到胡桃里猫吧。”一个穿花衬衫的大学生模样的服务生说。
原来是猫吧,我嘀咕着,四处搜寻着你的身影。我的样子一定很滑稽,像在大森林里迷路的白痴,我伸长脖颈,左看右看,生怕脚下会踩到一个软体动物。我以为靠窗的那个座位上的人是你,她也留着一条长辫子。临到近了,我才发现不是你,那个人怀里抱着一只猫,她的眼睛也像猫,狠狠地白了我一眼。
在一片“喵呜”声中,我终于听到了你喊我。“周杰伦,”你喊着,“嗨,在这里,周杰伦!”
我走到你身边,“周杰文,你乱喊,喊得许多人都看着我呢。”
你哈哈大笑,“坐!”你拍拍身边的沙发。
我坐下去,立即跳起来,一个毛绒绒的东西猛地向我扑过来。
“太阳!”你喊了一声。
我慢慢坐下来,这时,我看清楚了,这就是你头像上的那只狗,应该是博美或泰迪之类的小宠物狗,我不懂宠物狗的种类,在我看来,它们全都一个样。
“猫吧里怎么会有一只狗?”我说。太阳警惕地看着我,凑到我身边嗅个不停,喉咙里还咕噜咕噜的。
你摸着太阳的头,“乖,这个家伙似乎是个好人。”你对它说。
“不是似乎,是绝对的好人。”我抗议说。
“你知道吗?我和太阳有缘哦,我第一次来,它就粘上了我,它不睬别的人,它可是这猫吧里唯一的狗。”
你点了两杯咖啡,又要了两份披萨。
“太阳就养在这里?”我问。
“我会买了它的,我已经交了定金了,这里的老板好讨厌,老是催着我带走它,可是我现在没时间啊。”你亲了一下太阳的小脸,这让我挺嫉妒的,我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类似狗类的呜咽声。
“你别嫉妒。”你说。
我被你说中了心思,我只好装着大度地喝了一口咖啡,咖啡里有一种怪味,我怀疑,是不是真的掺了猫屎,既然这里原料那么多,“我没嫉妒”,我说。
你安慰似的,用轻拍太阳的手也拍了我的手背一下,“我父需要太阳。”你说。
我只能犹豫着点了点头。
“你上初中的时候是不是上了报纸?周杰伦?”你忽然问我。
我愣了一下,“嗯”,我不自然地说,“那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你忽然挤了过来,把太阳挪到了另一边,而和我坐到了一起,“我那天看着你就觉得眼熟呢,你和那时报纸上的样子比没怎么变。”
对你突然的亲昵,我既高兴又有点不安,“那个记者,”我嘟嚷了一句。
上初一的时候,“六一”儿童节的前几天,那天还没下课,我就被班主任叫了出去,说是市里日报的一个记者要采访我。
记者就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不停地问我,“是什么力量鼓舞着你,让你小小年纪就懂得照顾生病的爷爷,帮助年迈的奶奶喂猪种菜?”
我不停地捏着我的上衣左下角,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个记者的提问,在我看来,给瘫痪的爷爷端水洗脚是很正常的,帮奶奶做事也是没办法呀,谁不想出去疯呀。
记者见我不说话,又问我,“如果你想得到一件‘六一’儿童节的礼物,你最想要什么?”
我想了想说,“一辆好的自行车。”
“要好的自行车做什么呢?”
我说,“我就可以骑着它,去找我爸爸了,我以前骑车去找过,可是车子总是骑到半路就爆胎了。”
那次接受采访的后果是,我得到了一辆别人捐的名牌山地自行车,还有市报上大半个版的报道,标题是什么“关爱留守儿童”之类的。
“你父,后来,回家了吗?”你小声地说。
我摇摇头,我不想说这个话题,我扭过头去寻找那只猫吧里唯一的狗。
你又坐过来了一点,离我更近了,我能闻到你头上好闻的洗发水的气味了,“你知道不,那年,我在学校阅报栏下读到那张报纸,我,我都哭了,那天是黄昏,夕阳照在操场边上的阅报栏上,金黄黄的,操场上没人了,你那时说的话好煽情啊。”
“有些话不是我说的,”我说,“都是那个记者自己瞎编的。”
“让我要哭的那些话肯定是你说的。”你说着,仰靠到沙发背上。
我现在忘记了那天晚上,后来我们都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我们走出胡桃里时,小雨停了。
“下次还陪我来看太阳么?”你对我说,“你要不喜欢就算了。”
“当然喜欢,”我说,“我喜欢太阳。”
“真的?”
“真的。”
3
真的要感谢太阳,如果不是太阳,我不会那么快就能把你从树上敲下来,敲到我的怀里来。
那天,我们又去胡桃里看望你的太阳。
我们刚进到胡桃里,在那样昏暗的光线里,你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太阳。太阳正被一个长得像秦俑一样的男人逗弄着,那人梳着一头脏辫,他一手高举着一片面包,一手不停地戳弄着太阳的两腮(如果狗也有两腮的话),嘴里叫道:“跳啊,跳啊!”
太阳跳了一下,脏辫男人的手随之抬高了一点,这样,太阳总跳,就总也够不着那片悬在它头顶上的遥远的面包,后来,太阳就蹲下来不跳了,脏辫男人怎么戳它它也不跳。他换了招数,开始吓唬它,抡起拳头要揍它,太阳吓得团团转,想要逃出脏辫的包围圈,但是脏辫不让它得逞,总是在最后关头成功拦截住太阳,太阳的喉咙里发出无奈的叫声。
你生气地看着脏辫男人。按照猫吧这里的规矩,玩玩猫宠,本来就是这里提供的服务的一种,谁都可以玩,哪怕是唯一的一只狗。太阳大概看见你了,叫得更起劲了。你突然上前,一把捞起太阳,你冲着那个脏辫男人说,“有你这么玩的吗?”
“奇了,怪了,”脏辫男人说,“你凭什么呀?我乐意,我高兴!你把它送过来,老子今天还就玩定了!”
你紧紧抱着太阳,回击道,“我不会给你的!”
脏辫男人冲过来,要抢你的太阳。我只好硬着头皮插在了你们中间。
脏辫男人立即抓住了我的衣领,这家伙力气不小,我被勒得透不过气来,我左右摇晃着头颈,虚弱地说,“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太阳“汪汪汪”地叫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它像一只真正的狗那样叫起来。
店老板过来了,他拉开了我们,在他的劝说下,脏辫骂骂咧咧地走了。你抱着太阳,突然蹲下身子,“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去扶你,我把你拉到沙发上坐下,我给你递上纸巾。你仍然在哭,你边哭边说,“他们就这样对待我的太阳,他们就这样对待我的太阳!”
我走到吧台边对老板说,“今晚我们得带走那只狗,多少钱?”
老板看了看我说,“押金两千,租金一百,明天要送过来哟。”
靠,我做一整天活儿薪水才有一百,这狗比人贵呀,我没吱声,直接付了押金,然后和你一起带着太阳,坐上了出租车,坐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你在城郊的那间城中村里的出租房。
你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对了,我们遛太阳去!”
在夜晚去遛太阳,我现在想想就觉得当时我们都挺疯狂的。
我们下楼在超市买了太阳吃的火腿肠和面包,然后,你在前头跑,太阳在中间,我在后头追赶着。你把我和太阳带到了一条河边。河边有草坪,有杨树,是那种大叶杨,风一吹就哗哗哗响,像是一群疯子拍巴掌。
太阳疯了,它大概好久没这样疯过了,它跑得太快了,连翻了几个跟头,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还继续来回跑。你不断地喊着太阳的名字,追赶着它,河面上,偶尔会跃起一条鱼,“啪”,像是河水也在应答你的呼喊。
我坐在草坪上,看着你和太阳。你疯得一身汗津津的,你也跑不动了,最后你坐到了我身边,你一下子靠在我身上,在黑夜里,我看见你的两只黑眼睛,我抱住了你,你也抱住了我。
“小时候,我放学回家,天黑了,我养的那条狗老远就去迎接我,它一见到我,又蹦又跳的,直往我身上扑,非要我抱它。”你说。
“那只狗也叫太阳?”
“聪明,”你说,“你怎么这么聪明呢?”
我没有说话,我感觉到你的头发撩着我的脸了,我伸出手撩开你的头发,我捉住了你的脸,然后,我的舌头捉住了你的舌头。当我抬起头时,我看见太阳正蹲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我和你。
那天晚上,我们在你的出租房里,一起给太阳洗了个澡,然后,我就和你一起睡在你的床上了。
半夜里,我醒过来了,摸摸身边,你不在,我吓得一下子睁开眼,却看到你坐在我身边,正裹着薄被看着我。我看见你身上没有遮盖的部分,散发出一种柔和的亮光,我禁不住用手去摸,“真美。”我说。
你用手堵住了我的抒情。你的辫子散了开来,你低着头,看着我说,“我父会喜欢你的,要是你见到他的话。”
“嗯,我肯定会见到他,只要你同意。”我说。
黑暗中,你有些不相信我似的,轻微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是对什么摇头,是说我不会见到你父亲呢,还是说你不同意我见你父亲。“我想我父了。”你忽然说。
“哦。”我拉着你的手,想把你拉到我身边来,你没有钻到被窝里,你仍然采取坐姿,将黑暗中的剪影对着我。我穿过你的背影,能看见窗外远处闪闪烁烁的城中心的灯光。
“我父为了我和我弟弟,一直没有出去打工,他会好多手艺,瓦工,电工,木工,他都会。他要是早点出去打工,肯定能挣不少钱,可他就是舍不得我和我弟弟在家没有人照顾。”
“你妈呢?”
“我没有妈。”你说,说得斩钉截铁。
我估猜你妈大概和我妈一样,出去了就再不回来了。
“我父会做饭,他腌的菜特别好吃,他还会做山芋干,将山芋蒸熟,捣成泥,再撒上芝麻粒,切成片,晒干了,超好吃,又甜又有嚼头,每天我和我弟弟上学,都会抓上一把放在口袋里,当零食吃……你睡了吗?”
“没,”我说,“我听着呢,你父会做吃的。”
“我父还会做木火箱,冬天冷的时候,他就用木板钉小火箱,箱子里放了泥钵,泥钵里是火炭,我和我弟弟拎着小火箱去上学,我和我弟弟的手是班上唯一没有生冻疮的,你又睡着了?”
“嗯,没呢。”我说,“我听着呢。”
“那你说,我说什么了呢?”
“嗯,”我说,“你呀,你在说你父呗。”
4
从夏天到秋天,我们在一起三个月了。我们几乎每天都要打电话、发微信,一周至少要去看一次太阳,然后,一起去你的出租屋,我们一起做饭,做爱,做梦,然后,在半夜里醒来,听你说你父的故事。
我喜欢你在床上的样子,每次我们亲热后,你都低着头,发辫散开来,铺在我的脸上,你用说梦话一样的口吻说,“我父会喜欢你的,要是你见到他的话。”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满脸庄严的光辉。
可是你说这话却让我每次都有点惭愧,我几乎没有想过我爸,在我妈卷起包袱去了城市再也没有回来后,我爸也走了,他丢下我爷爷、我奶奶、我弟弟和我,他走了那么多年再也没有回家,开始的那几年,我经常站在村头的大坝埂上望着通往村外的公路,或者骑上自行车四处找他,我总以为他会在一个早晨或一个黄昏突然回来。那时候,我天天想他,可是自从那个记者采访过我,写了那个什么“留守儿童”的报道后,很奇怪,我就不怎么想他了,慢慢地,我一点儿也不想他了。
秋天的那一个夜晚,我们看了太阳回来,在你的出租屋里把该做的都做了一遍。然后,我们抱在一起,又睡着了。可是等我第二天早上醒来,你却不在了,你在桌子上留给我一张纸条:
公司有麻烦了,我也要开溜,你不要联系我了,等我联系你吧。
你在落款的地方,画了一个狗头的模样。
我这才察觉到,你这一段时间十分反常,几乎每天都要拖着我去那个猫吧,去看太阳,然后,总是整理行李箱,做出一副随时要出差的样子,我扭头一看,果然,你的行李箱不在了。你从不向我说你公司的业务,但我隐隐约约从你和别人的电话里猜测,你们弄的大概就是和传销差不多的模式。
我离开你的出租屋,临走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我拿走了你的牙刷,你平常每天刷牙的牙刷。
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你的电话,打不通,我站在大街上,口袋里竖着你的牙刷,像竖着一根手指。
随后的两个星期里,我天天晚上跑到你的出租屋前等你,但我进不去了,房东换了另一个租户,那是一个一脸警惕的胖女孩。我开始口角生疮,嘴角四周长出一串串葡萄籽一样的颗粒物,我坐立不安,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就拿起你的牙刷,堵在我的嘴上,就像你曾经用手指堵在我的嘴上。夜越深,你说的那些故事就越在我的脑海里活跃起来,特别是关于你父的。
其实,我是多么喜欢你絮絮叨叨地说着你父啊。我们挤在你那张窄小的床上时,你给我讲述你幸福的童年和你幸福的源泉——你父——的故事。你父亲完全不像村里别的那些粗暴的男人,他从没有打过你,哪怕是动过一根手指头,他还不反对你读初中时偷偷地擦胭脂涂口红,你父长得很英俊,村里有不少女人想嫁给他呢,可你父为了不让你受委屈,硬是没有再娶,你甚至还说过,你第一次来例假时,吓得躺在床上哭,是你父去叫了你姑姑来,让她告诉你该怎么办。我听着你讲述你父的故事,一点也不厌倦,听着听着,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讲的就是我爸,原来我们俩有同一个爸爸。
现在,我回想着你讲述的那些故事,但是我想不出来你父的具体面容了,这不怪我,因为你一次也没给我看过你父的照片,也没有描述过你父的长相,我只能自己去想象了。在我的想象中,你父出现在乌沙镇,已经年迈的他,在村口的大树下,张望着公路的方向。“现在,我父老了,不能动了,他要有个伴,所以,我要送他一条好狗,陪着他度过晚年。你知道,我们那个村子里,跑得没剩下几个大人了。”我想起你第一次见我时说的话了。
第二天早晨,我起来后,看见那些葡萄籽一样的水泡泡已经蔓延到我口腔里面了,拉开窗帘,阳光刀一样砍进来,照得我眼泪一直流。我摸出手机打电话给宝来,我说我要借他的摩托车用几天。他吭哧了一会儿总算是答应了,随后,他问我,“明慧有没有消息?”
“没有。你的车在哪儿,我现在就来取。”
5
“太阳,太阳。”看来,它的记忆力不错,我轻轻一呼唤,它就从猫吧里一个黑暗角落中窜了出来,急切地用它的小腰身摩挲着我的裤腿,“走,我们回乌沙镇。”
我在摩托车后座上绑了一只塑料筐,垫上了一些废报纸,我拍拍后座,看着太阳,“上来吧。”
它绕着摩托车观察了一番,发现实在没有别的地方能安放上它,只好哼哼唧唧地从脚踏上往上爬,一纵身进了筐子里。
一路往北,“幸福250”在我屁股底下轰隆着,城市在我们身后隐退,出了城市以后,我上了一条省道,路两旁全是高大的杨树,它们在哗哗哗地拍着巴掌,我总觉得,那些巴掌是你拍的,你说不定就在乌沙镇等我们呢。
我通过手机百度地图搜索,从胡桃里出发到乌沙镇上,果真显示有一千五百九十八公里,我决定在一周内赶到。太阳是只不错的狗,它乖乖地待在后座上,一般我过一两个小时会放它下来走两步,给它一点吃的,遇到有清澈的河流溪涧,我们还会洗个脸,我在上游喝水,让它在下游喝水。
我们经过集市,小镇,县城,村庄,当路上少有行人和车辆时,我便将摩托车时速提高到一百迈,风从耳朵边呼呼刮过,有关你父的记忆也风一样充斥我的大脑,好像我曾经和他生活在一起很多年似的。你父在风中变幻着各种形象,他有时是清晰的,他方脸浓眉,留着平头,穿着咖啡色的夹克,脚上套着一双黄球鞋,肩上扛着一杆长长的锄头,这符合一个能干的负责任的父亲形象,有时,他嘴上会衔着一根香烟,那烟从他头顶上缭绕而上,渐渐地,他的形象又模糊了。
我脑子里偶尔也会出现他唯一一次喝醉了酒的画面。是你说的,你父平时很少喝酒,其实,他酒量很大,他只是不喝罢了,他怕自己喝多了,会像别的人一样控制不住发酒疯,打你和你弟弟。但是,你考上大学那一年,你父高兴得喝酒了,而且喝多了,你父喝多了就坐在村口大树底下,又哭,又笑。你对我说了你父喝酒这件事后,你父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就更真实了,我都想和他喝一杯了。
那天晚上在床上,我正抱着你低头亲吻你头发的时候,你问我,“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父赌博的事?”你用手抚摸着我的头顶心,任由我亲着你,一边像电影旁白一样,对我说着你父的趣事。就像你父从不喝酒一样,他也从不赌博,虽然村里喝酒赌博的男人有很多。但你父还是赌了一次,那次是为了让你能上县城一中,你父去给你找人托关系,谁叫你中考就差了那五分呢,你父找到了一个人,请那人吃了晚饭,那个人喜欢打麻将,晚上找不着人,三缺一,就硬留着你父陪他打麻将。上半夜,你父老是输,都快要把你的学费输光了,你父对你说,他当时全身都被汗湿透了,可是到了下半夜,他竟然又全赢回来了,顺带把你一学期的生活费给赢过来了,真是传奇呀。
天黑了,我看到前方有一个村庄,便慢下来,骑进村子里,看看能不能在村子里找到借宿的地方。
听到摩托车声,一群小孩子拥了上来,他们看看我,说:“你不是卖苹果的吗?”
“你们家有住的地方吗?”我问。
他们互相看看,小眼睛里满是警惕的神情,突然拔腿就跑。
我跟随他们到了村里,却没有一家愿意收留我们——我和太阳。村里的老头老太太看着我,像看着一头怪物,他们关上了大门,只留着一条门缝对我说,“小伙子,不是我们狠心,是我们不敢留宿,以前有个来借宿的,一晚上把我们一村的鸡都拿走了,我们这老的老,小的小,都不敢追出去,眼睁睁看着抓鸡贼大摇大摆地骑着摩托车走啦。”
那天晚上,我和太阳在村外的瓜棚里睡了一夜。棚顶的塑料薄膜破了,下半夜,秋露滴下来,凉冰冰的,我和太阳紧紧挨在一起,四下里虫子们叫得像头顶的星星样密集,我侧过身,太阳睁着眼看着我,两只眼睛黑黑的,像你的眼睛一样,有一刹那,我把它当成你了,“嗨,我这个千里走单骑走得不错吧?”我说。
6
我和太阳是在第七天的傍晚时分到达乌沙镇的。
镇子的头部还是有点人气的,有学校、蛋糕店、五金店,甚至还有一家婚纱摄影店,但是沿着进镇子的唯一一条道路往里走,就越来越荒凉了,房子倒是不少,却大多紧闭着大门,很多人家的门前长出的杂草都有一人高了。我继续往里走,按照你给我描述过的印象寻找着你家。
我果真找到了那一座小寺庙,你说过的,从寺庙往东走两里多路就到了你家所在的村子。那座低矮的寺庙,周身涂满了佛黄,寺庙外面就是大片的绿色的油菜地,整个看起来,这景象就像小孩子们画的一幅彩笔画。
我将太阳从后座上放了下来,让它追着摩托车,我们一路慢慢地往你的村子走去,往你父的村子走去。
到了村子里,天色更黑了,一团蠓蠓虫老是在眼前缠绕着,我熄了摩托车,带着太阳去寻找你父。你没有告诉过我,你家住在村子的什么方位,我只好去找人打听了,这时候,我才发现了一个新问题,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父的名字。
我只好向村里的人不断地补充着寻人线索,一个男人,约六十多岁,他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叫明慧,他姓孙,他女儿以前养了条狗,他一直没有出去打工,他不喝酒,也从不打麻将,他是一个好男人,他老婆走了后,他一直没有再娶,虽然他很英俊,可他现在还是一个人生活。
那些被我询问的人全都露出了茫然的神情,“姓孙的?一个人在家?没有这个人。”连问了好几家,他们一律摇头。
按你所说的,这个村子拢共也没几户人家,现在还长年在村子里生活的人更是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出来,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我有点怀疑我是不是跑错了地方,这里是不是乌沙镇?
我最后在村民的指点下,在一个小卖部找到了村文书,据说村里什么事问他就能问清楚了,一来,他那里有档案,二来,他是村里最年轻的,才四十多岁,因为一只脚跛了,他就没出去打工了。村文书正在小卖部里看电视,类似于车载电视,小小的,屏幕只能框住他的一张脸,在我买了一条烟、两瓶酒后,他抬起头说,“孙明慧?”他点点头说,“有,你找她?她不在家。”
“不,我不是找她,”我说,“我找她父亲。”
村文书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笑了,“孙猴子也借了你的钱?你就别费劲了,他都十几年没有回来了。”
“孙明慧她父叫什么?叫孙猴子?”我问。
“那是他的外号,这个家伙,瘦瘦精精的,歪头巴脑的,一副猴相,又抽烟又喝酒又赌博,他老婆生了小儿子后就离婚走了,他赌得欠了一屁股债,只好跑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
这太出乎我意料了,我看着太阳,太阳也看着我,突然,它“汪”地叫了一声。
村文书看见狗,说:“明慧那姑娘小的时候也养了一条狗,她父天天在外鬼混不归家,就是那只狗陪伴她,那只狗比她父作用还大呢,可是孙猴子那家伙也太狠心了,他自己临跑走之前,还把那只狗拖到县城狗肉店卖了,换了一顿大酒喝了,他带狗走的时候,我可是看见的,狗没有了,明慧哭得村前村后找了一天一夜,我对她说,是她父卖了狗,她还不信呢。”
我也不相信眼前这个瘸腿男人的话,我觉得他一定在说谎,这个村庄在集体说谎。我掏出手机再次拨打你的手机,你手机还是关机的。
“那他家呢?在什么地方?”我问。
村文书指着左边说,“那里,你往前走,看见最破的三间小平房就是他家了。”
我带着太阳,几乎是跑着去你家的小屋的。
月亮升起来了。月亮照着你家的小屋。小屋的院墙已经倒塌了,院门边有一棵树,像是桂花树,桂花还没有落尽,一阵阵的香气在黑暗中浮动。野草淹没了门前的晒场,有一个长条凳,翻倒在地上,我把它拉起来,它的四只脚还是好的,我用手直接擦了擦泥灰,坐了上去。月光下,你家的土砖屋被蒙上了一层光辉,使它看上去并没有显得多么破败,反而,有一种朴素的美。太阳挤到了我脚边上,它看着屋里,伸长舌头,似乎品尝着月光下你家屋子的气息。
我坐在长条凳上,看着黑暗的屋子。我好像看见大门开了,“吱呀”一声,你父走了出来。他方脸浓眉,留着平头,穿着咖啡色的夹克,脚上套着一双结实的黄球鞋,肩上扛着一杆长长的锄头,他把锄头上的泥刮去了,靠在了门边,然后,他递给我一支香烟,我们点着了烟,并排坐在晒场上,各自的嘴上香烟明灭,那烟从我们头顶缭绕而上。
“明慧在城里还好吧?”你父问我。
“挺好的。”我说。我指指太阳,“这是她让我带给你的,她怕你一个人在家孤单。”
太阳表现很好,我说到这里时,它爬起来,走上前,冲着你父摇着尾巴,嘴巴张开,“汪汪”叫了两声。
你父点点头,他很高兴,他慈祥地看着我。就像你说的,我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到了,你父,他真的也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