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儿

2019-11-16 02:34
雨花 2019年2期
关键词:角儿妻子

角儿退休的那天,凌晨四点就醒了。夜里,他梦见自己在蒙蒙细雨的河边钓鱼,然后被一张从河中突如其来的血盆鱼嘴咬去了半截身体。醒来后,他就再也没有进入到睡眠中。

剧院要举行一个隆重的欢送仪式,而作为主角的他,需发表一段离别感言。前一天晚饭后,为了保证能有一个质量良好的睡眠,他早早就洗漱完进入了卧室。妻子为了不打扰他,连收拾碗筷时都惦着脚尖走路,到厨房关闭了门后,又将它们一件一件放在水池慢慢清洗,尽量避免发出一点儿声响。干完这些,她放弃了往日里一直追的韩剧,提着一双鞋子光脚走出了门外。站在楼道里,她才敢穿上那双脚跟不足三厘米的鞋子。她的目的地是小区附近的文化广场,那里,从早上六点到晚间十二点,一直都有人锻炼身体。晚间八点到十点,是一天当中人流最稠密的时段,有六七个团体聚集在那里跳各种舞蹈,十点以后,人们陆续离开。那时,他应该早就睡着了吧,这样想的时候,她就又惦着脚尖走到了电梯跟前摁下了向下的按键。

她回来的时候是十点半,脱了鞋,刚打开门,她就发现角儿正坐在沙发上目视着电视机中的一档讲述文物修复的纪录片节目。

“我做了一个噩梦,”角儿看着妻子说,“梦见自己被一辆小汽车撞死了,你来给我收尸时,躺在血泊中的我却变成了一具无头女尸。”连续一周以来,他都被不同的噩梦缠身,不是飞机失事,就是跌入悬崖,要么就是被一头莫名其妙闯入市区的犀牛踩个稀巴烂。

“我可能真的要死了。”角儿沮丧地对妻子说。

“没事的,”妻子为他倒了一杯柠檬水,把它放在距离他手边最近的地方,然后坐下来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什么事也不会有的。”

“那最近为什么总是被噩梦缠身?”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妻子。

妻子迟疑了一会儿,轻轻说:“你就是太留恋舞台了。”

他没有说话,举起右手放在自己的眉心,用中指尖缓缓地摩挲着。电视中是一位枯瘦的老者,身着酒红色的中山装,正襟危坐,对着记者的镜头说:“现在真正打骨子里爱这门手艺的年轻人少之又少,简直比大熊猫还稀有。我修了一辈子钟表,什么珍奇都见识过了,但临退休的最大遗憾,是这门手艺的后继无人。钟表不走,不是机器坏了,而是时间坏了。”

妻子愣了一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演了一辈子,该休息了。你弟子众多,也到了把舞台交给他们的时候。长江后浪推前浪,咱老了嘛,就得服。”

角儿没有接话,放下右手,又换了左手中指在眉心缓缓摩挲。水杯中腾升的那股淡淡的柠檬味钻进鼻孔中来,让他感到了一丝的放松。他举起杯子凑到嘴边刚要喝,却又拿开,对妻子说道:“再给我一片安眠药。”

他的声音像是恳求,疲惫中略带感伤。妻子从中察觉到了一种不安的气息,她对他撒谎:“没有了,昨晚你吃完了最后一片。”

“去取吧,”他用握过杯子的那只手握住妻子的手说,“它们在我心中都有数的,至少还剩两片呢。”

“不该再吃了,对身体不好。”

“这是最后一次。剩下的那一片,我保证,会让它永远剩着。”

妻子不再说话,起身的时候,她才感觉角儿的手心冰凉得可怕,像是死人的一样。但这个不详的念头只是闪现了一下就立刻消失了,她认为自己不该这样想,否则就是在诅咒角儿。等取来了安眠药,角儿已经不在沙发上了,她驻足在偌大的客厅里寻找时,却发现他正端着那杯柠檬水站在黑漆漆的书房里朝她摆手示意:“今晚我继续睡书房。”

安眠药很快就发挥了作用,刚躺下不久,角儿就失去了意识。但是夜里,他又做了噩梦,这次,他梦见自己冒着蒙蒙细雨坐在河边钓鱼,鱼上钩后,拉了几次都不动,他站起来,举着弯曲的鱼竿不住地往身后的路边退去。骤然间,一张血盆大嘴从水面冲了出来,牙齿森白,舌头猩红,他还没弄清楚那是什么鱼的嘴巴,就被凌空叼走了。接着,鱼头一甩,他整个人就被拦腰咬断成了两半,下半身在鱼嘴里,上半身则瘫在河边,姿势扭曲地朝路边爬去。

鱼嘴剧烈地甩动将他从梦里甩到了现实。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满身大汗地瘫在床上,姿势扭曲,像极了梦境中朝路边逃命的那上半截身体。他喘着粗气,伸出双手抹去额头的汗水翻身拿过枕边的手机看到,上面的时间正好是凌晨四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关闭手机后,屋里是深不可测的黑,除了自己节奏凌乱的呼吸声,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动。他静下来,尽量让自己与这黑暗和安静融为一体。有几次,他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和眼皮的眨动声,但再仔细捕捉时,却发现它们倏忽不见了。

时间尚早,剧院规定上班在早上九点,他想再睡会儿,至少得到六点,他闭上眼睛,却再也无法进入睡眠中了。就这样躺着,也不知道熬了多久,直到他听到窗外传来了密密匝匝的沙沙声,声音由远及近,由轻到重。刚开始,他以为是什么虫子在爬来爬去,后来,当一些寒意渐渐蔓延到鬓角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那是在下雨。雨声不断,听动静,应该是小雨。耳边的雨声让他忍不住回到了梦境中蒙蒙细雨的河边,但一想到那张迎面而来的血盆大嘴,他就禁不住颤栗起来。现实与梦境的重合让他觉得这其中必定有暗合的关联,不然呢?他又翻了个身,拿过手机准备查一查这个梦到底预示着什么。当屏幕亮起来的时候,他看见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五点半,还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手机上,有关这个梦境的解析有很多种。如果梦见鱼,则要发财,因为“鱼”与“余”谐音;如果梦见钓鱼,则意味着能抵挡诱惑;如果梦见河边钓鱼,要注意人际关系;如果梦见鱼吃人,则预示着在财运、爱情和事业方面都危机四伏,是个大凶之兆。

放下手机,他在心头仔细盘算起来。首先是财运,干了一辈子演员,荣誉倒是获得了无数,但金钱方面,兜真是比脸都干净;其次是爱情,妻子是一名大学老师,早就退休了,跟他厮守了大半辈子,都这个年纪了,能出现什么意外呢?最后是事业,这才是他最担忧的。目前,他是剧院的副院长,声名在外,弟子众多,人生该有的鲜花和掌声,他都具有了。但唯一让他担心的是院长,这个比他年纪整整小了一轮的人。院长并不是表演出身,但在行政方面是一把老手,之前的几年间,他们在绝大多数的问题上都存在严重的分歧,比如在年轻干部的任用方面,他当然要提拔自己的弟子们,可院长坚决不同意。起初先是讨论,之后是争论,到后来,他直接拍了院长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盆素雅的兰花,是院长从故乡的悬崖峭壁上挖回来的,价值不菲,据说还找一位神秘的法师开过光。院长视它为护身符,一直当神仙供着,精心呵护,就差烧香跪拜了,但就是他这一巴掌下去,没过多久,兰花就死了。他曾在私底下找过上级领导,他们有着多年的交情,一场酣畅的酒后,上级领导拍着胸脯表示,一定让他满意。不久,弟子们果然如他所愿悉数被提拔,这本该是令人高兴的,但当这个好事伴随着他一巴掌将院长的兰花震死的消息一同传来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了。有好几次,趁着院长不在的时候,他都悄悄透过门上的玻璃沉默地向着空荡荡的桌子望去。他考虑过道歉,但一想到自己日渐老迈的年纪和遐迩皆闻的名气,他就张不开嘴了。后来某一天,当他再次将目光从门上的玻璃投射到桌子上时,他发现那块空荡荡的地方已经摆上了一盆绿油油的俊逸的文竹。他错误地以为这个是心安的信号,在一天早上上班的路上,他主动跟院长去打招呼,结果院长头也没太抬地就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了。从那天起,他们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如今到了退休的时候,那帮被提拔过的弟子们该怎么办呢?解梦后的整个早上,角儿都在为这件事而忧心忡忡。

妻子推门进来的时候,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屋里依旧黑漆漆的,到处都充斥着一股消失好久的食物的霉味,她盯着床看了好几眼,都没有发现角儿。她以为他不在,刚准备把端着的燕麦粥放到桌子上去开灯,就听见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床底升到她的耳朵里来了:“我的腿不听使唤了。”

因此在那个蒙蒙细雨的天气里,角儿是坐着一副轮椅去参加自己的退休欢送仪式的。这是一副黄颜色合金质地的轮椅,可高、可低、可坐、可躺,如果角儿有耐心的话,它还可以被折腾成一辆小轮的自行车。这个变形金刚一样的家伙是多年前角儿亲手从一家医疗器械广场精心为自己的母亲挑选的,那时,正是他母亲中风的第一天。从夜晚醒来后,老人家就口眼歪斜,卧床不起了,蔫耷耷的,仿佛一根被霜打过的瓜藤。他曾带母亲去过国内最好的医院治疗,可老人家的身体不但没有康复的迹象,反而江河日下。也是一场雨后,母亲终究没能捱过去,将一辈子的肉身永恒抛弃在了坐上轮椅的第四个年头。葬礼当日,妻子本来要把这副轮椅烧掉,但被他阻挡了。“天堂没有疾病,她不再需要了。”角儿说。留下来的轮椅一直被折叠起来放置在阳台的储物架上,多年过去,它早已布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妻子曾抱怨过把这家伙放在家里不吉利,但他总是肯定地说:“没有什么不吉利,那就是一辆自行车而已。”如今,当妻子把轮椅从储物架上取下来将他安放上去的时候,他似乎闻到了一股宿命的味道。这味道冲破厚重的现实和远去的记忆,像一发子弹,精准无比地射向了他母亲去世的那个雨天。

突发了这样的事情,妻子第一时间联系了远在外地的女儿。接着,她又想打电话给剧院,准备告诉他们角儿不去参加退休欢送仪式了。当然,她知道角儿是坚决不会同意她这么干的,因此她只好背过身去。仿佛如有先知一般,她还没有把号码拨完整,角儿的一只手就突袭了她,将她手里的手机一把夺过去迅速关机了。“你别再想替我做主!”角儿梗着脖子,粗鲁地向她咆哮着。

“你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坏了,”妻子委屈地为自己的行为强辩了半句,再说话时,她就哭了,“我当初就说它不吉利,你非要留下来……”

“好了好了,”角儿不耐烦地挥着手,“我只是一时站不起来,又不是从此就瘫痪了。”

“你又不肯去医院,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妻子打着哭腔道。

“就是真瘫了,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哭什么哭,哭丧啊!”

角儿这样说的时候,妻子就不再说什么了。她走过去,握住轮椅的把手,将他推到客厅,又找出一条紫色的牡丹图案毛毯,叠得整整齐齐后盖在了他的腿上。她在做这些的时候,眼泪还在啪嗒啪嗒往下掉,容颜就像残败的花瓣。角儿想到妻子从二十岁的时候就铁着心跟了他,那时候,她可真是倾国倾城容貌,有那么多人把她当做梦中情人,即便迈入中年,还有人给她写情书表明心迹,如今过去这么多年,她一直不离不弃,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动得红了眼眶。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他忍不住想把睡梦里被血盆鱼嘴咬掉上半身的事告诉她,可是当轮椅被推出门后有几滴雨从楼道的窗户迎面被风吹落到他的脸颊上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看她这么可怜,还是不要折磨她了。角儿想。

进入电梯,角儿习惯性地将按键摁到了负二层,但很快,他就想到以这副鬼样子是不能开车去剧院了。妻子没有驾驶证,也不会开车。他曾劝她学,但被拒绝了。“上班这么近,我学它干什么?”妻子的理由的确无懈可击,她上班所在的大学和小区就隔着一条马路,从下楼到进校门,连十分钟都花不上。妻子也注意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应当是一层,于是,她迅速将按键换了过来。

起初,电梯停到一楼后出了单元门,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没带伞。直到看到湿漉漉的地面和对面楼上的落水管不断有雨哗啦哗啦往下淌时,他们才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呀,忘带伞了!”

不得已,妻子只得再上去一趟,她本来要和他一同回去的,但他不高兴地拒绝了她的好意:“放心吧,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不会丢的。”

妻子撇撇嘴,只好把轮椅停靠在雨廊下面,返身走了。不多会儿,她就拎着一柄巨大的黑伞回来了,那也是多年的旧物了。木制的伞柄几乎有她半个手腕那么粗,伞撑开,可以宽松地为三个人遮挡雨滴呢。她举着它,再次来到雨廊的时候,发现角儿正俯下身子引逗一只土灰色的老狗。狗真的很老了,靠着墙根,耷拉着耳朵,小半个身子都湿透了,也不挪动一下位置,连尾巴都懒得摇一下。但等到她走近时,才发现角儿并不是在引逗,而是拍着它的头部,打算让它站起来。

“起来!”他发出命令,老狗并不理会。

她站在他的身旁说:“别拍了,小心咬人。”

角儿见拍它并不管用,只好直起腰来,叹了口气说:“它这么傻,连雨都不会躲,哪里会咬人呢?”听上去,他的声音似乎又苍老了几分。

她不再说话,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握着轮椅把手,将他慢慢推走了。走了几步,他们忽然听到背后“扑扑扑”有什么动静,转身去看时,才见那只老狗站起来翻抖掉身上的雨,又闲庭信步地进入漫天的细雨中,一步一步沉默地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渐渐远去了。

角儿呵呵地笑了起来。妻子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于是她边推着轮椅走,边问他:“你笑什么呢?”

“没什么。”角儿说。

妻子不再说话,专心地看路,出了小区门,刚好是八点整。他们来到马路边打车,经过的出租车很多,但没有一辆是空的。也有只载了一个乘客的车远远地就朝他们冲过来,但在接近时看到他们的状况后,就又无一例外地加速开走了。路面的雨水溅到他们的鞋上,留下一个一个褐色的印迹。

“他们都在嫌弃我是个累赘。”角儿淡淡地说着,语气不温不火,妻子听不出来他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又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一辆出租车肯停到他们眼前。车并不是空的,下了一个姑娘后,司机主动打开了后备箱。之后,她和司机费了很大一些功夫,才把角儿抬到车厢里去。坐稳后,她本想开口感谢司机,但司机却说:“真是谢谢啊,今天是我上班的第一天,你们也是我遇到的第一对衣食父母。”

“刚才不是还下来了一个姑娘吗?”她问道。

司机哈哈笑起来:“她是我妻子,说我第一天上班,非要陪到遇见第一个乘客她才下车。”

“把她放在路边可以吗?还下着雨呢。”她担忧道。

“没关系的,我家就在附近。我把车从车行开出来,一路上谁也没拉,直奔家里而来,我们有约定的。结果没走多远,就遇上了你们。”司机解释。

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就不再说什么了。路上有点儿堵车,走不了多远,就得停一会儿。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快到剧院的时候,已经接近九点了。

到剧院门口,她让司机摁喇叭,但似乎并没有谁把他们认出来。保安从岗亭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就再也没动过。不得已,她只好下车去说明情况。起初,保安还不信,但等到走出来趴着车窗看到往日里被人人所尊敬的角儿在一夜之间居然真的变成这副模样时,才一脸惶恐地跑进岗亭去了。出租车进了大院内,很快就引起了围观。一时间,几乎整个剧院的人都聚集而来,里里外外把他们堵了个水泄不通。司机弄不清楚他们要干什么,当人群涌过来的时候,他警惕地把车门和车窗全部锁上了。接着,他又一脸坚定地转过身来冲他们说道:“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他们伤害到你们的!我会把你们安全送走的。”

她感激地看着司机解释道:“你误会了,他们是来迎接我们的。”

司机尴尬地笑起来。车门被打开的瞬间,一对男女就捷足先登,将两束鲜花递了过来,她去收,但他们执意要往角儿怀里塞。她不明白地看着他们,他们却脸色凝重地望着角儿。

角儿瞬间就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当伸手接触到鲜花的时候,他顺便留了个心眼,果然,他只看了一眼,就发现那底部还暗藏着一张印满了密密麻麻宋体字的纸张。在纸张的第一栏上,一行加粗了的标题格外引人注目——《讨戏子周檄文》。整个剧院只有角儿一个人姓周。戏子周,还能有谁呢?他粗略地浏览了一番所谓的檄文内容,就迅速把它叠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接着,递花的那个男的对角儿说:“师父,这就是个阴谋。您老还是别下来了。”

女的也附和:“对啊师父。我们送您回去吧。”

妻子不知道角儿的弟子们在跟他说什么,但她猜测,在他们来剧院之前,这里一定发生了针对角儿不利的事。雨雾迷蒙中,她看见角儿的脸上仿佛挂着一些参不透的笑意,她以为看错了,再仔细看时,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看走眼。她不解地问他:“你笑什么呢?”

“你还记得出门时我在雨廊拍的那只老狗吗?”角儿依旧神秘地笑着,“现在想想,它走路的样子多么像个曾经辉煌过的将军啊。”

我是在角儿离去世还有两年的一个秋日的晌午登门去他家拜访的。那时,他已退休了整整三年。我带着报社的采访任务和一束鲜花敲响了他的家门,来之前,尽管社长告诉我他已经跟角儿打过招呼了,但我仍有自己的顾虑。据传言,自从退休以后,角儿就谢绝了一切打着关心的幌子而前去探听有关他消息的人。我还听说,他曾坐在小区凉亭的长凳上拿着一杆鱼竿直戳过往的所有年轻男女,并指着鼻梁恶狠狠地骂他们:“通通都是小人!我迟早割掉你们的舌头!”事实上,这些传言让我心生退意,直到敲响角儿家门的那一刻,我都抱着如果敲三次门还不见有人来开就迅速逃离的想法。我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那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啊,但遗憾的是,我只敲到第二次的时候,角儿的妻子就打开门将我礼貌地请了进去。

她和蔼可亲,有着大多数在她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所不具有的风韵和美丽。当初在接受社长安排的采访任务的时候,他就以一种散淡的语气跟我说过:“她可是个绝世美人呢。”我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因此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就在见到她第一面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社长这句听似平常无奇的话里饱含着多少的遗憾和恨意,因为我来报社工作不久,就听到大家私下里说,我们的社长之所以现在还单身是因为从年轻时候就一直深爱着他的师姐。而他的师姐,正是角儿的妻子,一位在本埠某大学任教的舞蹈老师。派自己的部下来采访情人的丈夫,无论如何,这都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任务。在前往角儿家的路上,我一直对社长自称跟角儿事先打过招呼的话持有怀疑。社长对角儿妻子的心迹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它尚且能传到我的耳朵里来,何况角儿。因此,当角儿的妻子礼貌地请我坐上她家的沙发的时候,我觉得非常有必要跟她提一提我来这里的原因。我想好了,万一她有所不快,甚至稍露难色,我就立刻准备起身告辞。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我还没开口,她就和颜悦色地安慰我:“不要紧张,我们就轻轻松松地说会儿话,有什么问题你就问,我跟我先生和你们社长很熟呢,几十年的老朋友了。”

她的话让我心安下来。在给我端来一杯柠檬水后,她就抱着我带来的那束鲜花起身了,接着,我看见她把花纸打开,将鲜花一枝一枝取出来,精致地插到了一个浅色的陶瓮里。陶瓮摆在博古架上,呈现出一种洁净的朴素之美,我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许多。

角儿的妻子告诉我,角儿正在午休。可那时分明才早上十点,距午饭都还很早呢。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微笑着解释道:“从退休那天起,他的生物钟就发生了巨变,三年来,他一直都在凌晨四点准时醒来。我们的十点钟,正好是他的午休时刻。”

“那对他的生活有影响吗?”我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

她回答:“那当然,从那以后,他就总觉得我们是生活在两个时间世界里的人。并且他坚持认为,他的那个世界的时间,要比我的早整整八分之一天。在他的手机和手表上,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一点钟呢。”

于此,我突然恍惚起来,也随即产生了一个感性的想法,脱离社长安排好的的采访轨道,采取一种随性的方式去完成这次任务。时间尚可以更改,还有什么不能呢?我对她说:“阿姨,那我们就从周老师退休的那天谈起吧。”

“退休的那天?”她反问我,似乎又在确认。

我点点头,再一次表明自己的想法:“嗯,没错,就从退休的那天谈起吧。”

她微微仰起头,做起了回忆状。我以为时间久远,她早忘记了角儿退休那天他们所经历的一切,毕竟她也步入了老年的界限,就算容颜可以永驻,但脑子可是会向着一块木头的方向无限靠近的。看着她这样,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残酷,于是便善意地提醒道:“阿姨您不用回忆得太过详细,随便从哪里展开谈都可以。我们就随便谈谈。”

然而,我的话好像对她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她不理我,继续仰着头回忆,丝毫不受我的干扰。我举起那杯柠檬水,将它凑近鼻孔轻轻地呼吸着,从小时候第一次接触到它时,我就发现这种清爽的味道能让我瞬间静下心来。我不再说话,而是静静地等待着她的讲述。果然,时间大约过了一分多钟,她才像是咀嚼着一片从逝去的记忆里打捞出来的陈旧的茶叶,缓缓说道:“我先生退休的那天,凌晨四点就醒了。夜里,他梦见自己在蒙蒙细雨的河边钓鱼,然后被一张从河中突如其来的血盆鱼嘴咬去了半截身体。醒来后,他就再也没有进入到睡眠中。”

她的讲述有种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马尔克斯铁粉,这让我兴致盎然。我问她:“您看过《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

“什么?”她很疑惑地看着我,“电影还是电视剧?”

“小说。一个堪称世界文学大师的哥伦比亚作家的小说。”我说。

她说:“我不喜欢看小说,我的休闲方式很单调,除了跳舞,就是看韩剧。”

“不会吧。”我惊讶道,“可是您刚才讲述故事的方式跟他那个小说的开头简直如出一辙。”

“那可能是艺术家之间的默契吧。哈哈哈,我这样说,是不是有故意抬高自己艺术地位的嫌疑呢?”她谦逊地笑。

“您为什么不喜欢看小说呢?”我又问道。

“可以不说吗?这是一个秘密。”刚说完,她又略带顽皮地说,“算了,都这把年纪了,说说也无妨。”

我接话:“那您说。”

她说:“这还跟你们的社长有关系呢,大学时候他自称第一才子,疯狂地为我写情书,贴满了整个校园,还扬言得不到我誓不罢休,此事搞得人尽皆知。我一出门就被指指戳戳,当时真是怕极了他。从此,我就远离了一切文学和搞文学的人。”

“那我们社长可真是阻碍了您进入另一种艺术世界的通途,要是没有他,说不定您会成为一位世界瞩目的作家呢。”我说。

“那可不嘛。”她哈哈大笑着,话题一转又说道,“不过我和我先生结婚以后再接触你们社长才发现,他其实是个蛮靠谱的人呢。”

“那究竟是什么事改变了您对他的认知呢?”我问。

她又笑起来:“这谁能记得住呢?人老了,脑子也糊涂了。近的还行,远的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况且,历史的细节永远无法还原历史的真相。”

“那您就继续谈谈周老师退休那天的故事吧。”我绕了一圈,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从那个噩梦中醒来后,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不过在那个早上,他并没有那样觉得,人哪能预知后来发生的事呢。我虽然抱了最坏的打算,但在心底还是存念了一些侥幸。不然这也太荒诞了,哪能梦见被鱼嘴咬断了身子从此以后就真的瘫痪了呢。我们都是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人,多少也对世界的本质有一个最基本的判断与认知吧。我劝他不要去参加什么退休欢送仪式,可他就是不听,否则,他或许真的还有机会再站起来。当然,后来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这个噩梦可能也是某种先兆或某种暗示,它试图将我们阻止在那个雨天的早上。但现在想想,一切都是我粗心大意了,那段时间,他一直被噩梦缠身,而更为重要的一点是,那天醒来,他生平第一次向我隐瞒了做梦的事。”

自从打开话匣子后,在那个秋日的晌午,角儿的妻子就一直向我讲述着角儿退休那天的所有往事。那天发生的事儿可真是多啊,绵绵长长,一如角儿那日的午睡。角儿一直没有睡醒,我们谈到下午四点,她才完全把那日的故事讲述完。在讲述中,她并不是完全站在自己的角度,相反,在很多时候,她仿佛和角儿交换了灵魂一样,以“我”自称,谈起角儿的事,如数家珍,知根知底,好像她就是角儿本人。这又让我为之一惊,我问道:“您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甚至连某些细微的感觉都仿佛亲身经历了一般?”

她呵呵笑起来:“姑娘,你要是和一个心心相印的爱人生活一辈子,就会懂得什么叫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我羞赧地报之一笑,正要遗憾地起身告辞时,却听到她对着关闭着的一扇门说道:“都偷听了四分之一天,也该出来见见客了,不然,人家都要走了。”

随着门“吱呀”一声打开,角儿坐在轮椅上终于露面了。我看见,他怀里抱着一个粉色的气球,歪着头,将它紧紧地夹在脖子和肩膀之间,那模样,俏皮极了。刚开始,我还以为这是他童心未泯的表现,但直到一股拔丝涎水从他嘴角毫无节制地顺着气球的曲面淌下来滴落到地板上时,我才意识到,轮椅上的角儿近乎是个傻子了。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角儿和她的妻子。两年后,角儿一个人坐着轮椅出门,过马路时,被一辆疾驰的白色小汽车撞成了碎肉。不久,她的妻子也服药自杀。而我,竟成了他们生前接待过的最后一个记者。

有关角儿身亡的真相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谜团。在其死后,本埠一直有传言,他的死,并非意外,而是早有预谋。而幕后的凶手,则是对他一辈子不离不弃的妻子。

传言说,角儿被一辆白色的小汽车撞成碎肉的那天,正好是他六十五岁的生日。清早,他的妻子就出去了,直到晌午也没有回来。期间,她打过一个电话给角儿,之后,角儿就一个人坐上轮椅出了家门,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住在周围的居民都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刹车声响。那声响尖锐无比,就像凌空发射了一枚火箭,甚至把离那声源最近的一户人家的窗户都震碎了。之后,人们纷纷追踪溯源,在马路中央看到那里横亘着一辆拖出了一条十来米长的黑色刹车印记的白色小汽车,和一具被撞得七零八碎的尸体。同时,地面上还散落着一些黄颜色合金质地的圆管材料,起初,大家都以为那是小汽车上的某些零件,等到警察赶到后,他们才弄清楚,那其实是一架被撞碎的轮椅的组成部分。由于尸体的碎裂程度十分严重,一开始,根本无法确认死者身份,直到警察从现场找到了一个棕色的皮夹子,取出里面的身份证,才初步推测被撞碎的就是角儿。但这仍旧令人生疑,一张身份证怎么可以为一具难以辨认的尸体做有效的证明呢?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警察打算先带回尸体碎块,再想办法。就在法医捡拾尸体碎块的时候,一个提着蛋糕的女人冲进了车祸现场的警戒线。那时,女人刚一现身,住在周围附近的居民立刻就认出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角儿的妻子。

经她确认,死者就是角儿。而把角儿撞成碎块的那辆白色小汽车,则属于本埠某医院的一个年轻的未婚女医生所有。她曾被有关部门评为“十大道德模范”之一,并在领奖当日与市长握了手。作为那届评选的十个道德模范中最年轻的一个,她还代表其余的九个人上台发表了一段长达五分钟的发言,在发言中,她说过“奉献一片爱,温暖无数人”,就因这句话,她又被推荐为本埠的道德形象大使。有一段时间,本埠的所有公益广告牌上,都挂着她的照片和这十个字。但在角儿身亡的当日,驾驶着这辆白色小汽车的人却是她的父亲。发生车祸后,他没有下车也没有逃逸,就那么一直惊魂未定地手握着方向盘坐在座位上颤抖。当警察出示过证件要求他配合调查时,他满头大汗,一直在嘟嘟囔囔地重复一句话:“在我的律师来之前,我哪里也不去。”警察也毫无办法,他们一直陪着等了足足一个小时,才见到了他的律师和女儿。相遇的那一刻,他们彼此一句话都没说,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交换,他就主动打开车门走了出来。下车后,他干的第一件事情是弯腰脱鞋,警察以为他要掏出什么私藏的武器,全警惕起来,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笑起来。他们看见他扶着车窗交替着脱下鞋,居然从每一只鞋里面都倒出了至少半碗水来。现场的严肃气氛就此而消解,很多天以后,仍在关心这起车祸事故的人才知道,把角儿撞成碎块的这个人,退休前是本埠某政府机关的一把手。

很快,这起车祸就有了处理结果,因为当事者都是本埠著名人物,事件又万人瞩目,整个司法过程几乎透明,人们也如愿看到了一个公正满意的答案。角儿与肇事者单方面的问题了结后,人们把所有的焦点都转移到了角儿与他尚在人世的妻子身上。

人们关心的问题很简单,其一,一个几近痴傻的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为什么要选择在自己平时的午休时间段出门?其二,在角儿妻子打给角儿的那个电话里,她究竟对他说了什么?如果说第一个问题所描述的事件足够“反常”的话,那么第二个问题所描述的事件则理应被冠以“神秘”二字。有人用哲学的逻辑“尽善尽美”地回答了第一个问题:角儿之所以“反常”地出门,是因为他接到了妻子的神秘电话。于此,所有的谜团都积压在了第二个问题上。

据角儿的妻子讲,在与她先生的那个通话中,她只说了一句话:“我买了好吃的蛋糕回家为你庆生哦。”至于角儿在听到这句话后为什么要孤身出门,她不得而知。可是有一部分好事者根本不相信她的一面之词,他们在被警方拒绝了公布通话记录档案的要求后,一致给角儿的妻子安插了一个名为“招魂精”的外号,据说灵感来源于角儿在临死之前接到的那个由他妻子打来的被另一部分好事者称之为“招魂魔音”的电话。

为此,身处舆论漩涡中的角儿的妻子水米不进、昼夜不眠,大有追随角儿西去之态势。那些好事之徒指出这是她应有的报应,但角儿妻子的那些爱慕者则认为,这世界上的语言暴徒简直可恶至极,将心比心,为什么不能对这个命苦的迟暮美人给予一点人性的暖意呢?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私下里写信给她,甚至还有人大言不惭地说,“如果需要,我将马不停蹄地出现在你的面前。”据传,我们贼心不死的社长是最为活跃的一位,他几乎天天登门去角儿家向他的遗孀表示亲切的慰问。不久,流言蜚语就在本埠的文化圈内传播开来:孤身了大半辈子的社长终于在他的暮年等到了心目中念念不忘的女神,他几乎用一生的实际行动了诠释了什么才叫做“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就在这消息不辨真假的时刻,角儿的女儿适时出现了。她痛恨极了那些造谣滋事的人,她在一封发布到新媒体上的公开信中说:“一切都是谣言。我父亲和我母亲的爱情天地可鉴。我父亲的去世完全是个不幸的意外,因为就在那天跟我父亲通完电话后,我母亲又打电话给我说她正在为我父亲的六十五生日订做一个六英寸的小型蛋糕。”但这封公开信刚发布不久,角儿的女儿立刻就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有不明身份的好事者指出,她早就跟角儿断绝了父女关系,无论什么事,必然会站在她母亲那边。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是,五年前角儿退休站不起来的那天,她的母亲从千里之外打电话恳求她回家来,但被她无情地拒绝了。这个不明身份的好事者还指出,其实早在十年前,她与角儿就断绝了一切来往。导致这悲剧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角儿生前曾专横地阻拦了她与男朋友的爱恋。当时,怀恨在心的她直接从大学辍学,并从此随同她的那个社会青年身份的男朋友一起四海为家,浪迹天涯。

好事者的爆料真实详尽,非胡编乱造,若不是离角儿生活圈子很近的人绝不可能知晓。角儿的女儿怀疑这个好事者应该是个“内鬼”,自从在角儿退休之日发生了那样的事,她早就对角儿一手栽培的弟子们嗤之以鼻。如今,这个好事的内鬼若非角儿的弟子们,还能有谁呢?

为此,角儿的女儿特意邀请本埠的记者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接到邀请函之后,我考虑了良久,最终还是缺席了。角儿生前,我登门拜谒与他妻子聊天六个小时后写就的那篇报道,虽然好评如潮,我也因此获得了那年本埠宣传部颁发的新闻类最高奖,但如今针对角儿妻子的舆论所引起的轩然大波,还是让我懊悔不已。是我,向社会首次公布了角儿生活的那个世界的时间要比我们的超前八分之一天的秘密,正因如此,心怀歹意的好事者才明确指出角儿身亡那天出门之时正是他一贯的午休时刻。于此,也就让他的妻子身陷巨大的麻烦。

新闻发布会召开之前,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给角儿的女儿发短信致歉,并诚惶诚恐地表示没有脸面再见角儿的家人。短信发出去好久,我都没有收到她的回复,为此,我一直坐立不安。后来,就在我跃跃欲试着给她打电话亲自说明时,突然收到了受邀参加新闻发布会的同行的消息。消息说,角儿的女儿就好事者诋毁她母亲的恶劣行径已经报警,她还推测,好事者虽不止一人,但十有八九是角儿的那些弟子们。

新闻发布会上,角儿的女儿还透露,她将卖掉家里的房产,携母远走,永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对本埠的恨意,让很多人都无法理解。她越是如此,我就越觉自身罪恶深重。那段日子,我一直酝酿着再次登门。事还未成,就传来晴天霹雳——她的母亲服药自杀了。

葬礼上,我终于与角儿的女儿见面。那日,我一直都站在角落里默不作声,事情料理完之后,我约她去墓园僻静的山巅景亭,当我表明意思后,她迎风而立对着我们脚下的城市沉思了良久,才轻轻念了一句晚唐诗人李义山那首著名的《锦瑟》中的诗作为答复:“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事过去很久,当偶尔回想起来时,我总觉得角儿的女儿对着山岚念叨的这句诗不仅是针对我,同样也针对着她父亲。一个著名表演艺术家的一生,在她女儿的审视之下,难道只配用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诗来概括?后来,我又把角儿生前我去登门拜访得来的那篇报道仔细阅读了一遍,当读到角儿的妻子说的那句“历史的细节永远还原不了历史的真相”时,我突然愣住了。我当然知道“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哲学道理,但仔细想想,角儿去世后,那些好事者的诽谤为什么都要回避他呢?我想,他的妻子之所以服药自杀,除了太爱角儿,更大的理由该是承受了太多不应承受的恶名吧。那些恶名不尽然是空穴来风,但绝对与真相相去甚远。然而,要知道真相就必须去深入挖掘细节,可我们所共知的细节就一定是真实的吗?

读者所了解的角儿形象,全部来自我那篇报道。而我所报道出的角儿,又全部来自于角儿妻子的口述。我虽与角儿有过一面之缘,但他却没有对我说过一个字。为此,我寝食不安起来,得承认,我所报道的退休那天的角儿肯定并不是真实的角儿,但现在我唯一关心的是,有关角儿退休那天的细节,都是真实的细节吗?

弄清事实真相,是一个新闻从业者应当具备的最起码的道德和良心。从角儿在凌晨四点醒来到遇见第一天上班的出租车司机的那段故事,由于当事人均死亡,已不可考。但之后的故事,还是可以再进一步挖掘的,所以,时隔多年,我不得不走访角儿退休那日与他有过交集的几个人。我罗列了一下,他们分别是第一天上班的出租车司机、角儿的一双弟子、角儿生前所在剧院的院长。

但在一开始,我就遇上了难题。本埠现有出租车车行十七个,出租车司机两万余人,在他们当中寻找多年以前载过角儿的那个司机,并非易事。但好在有公安和电台的朋友帮忙,四天后,我就见到了司机本人。对于我提出的问题,他的回答和角儿的妻子跟我讲的基本一致,但在一点上有出入。他说,当天在遇见角儿夫妻时,从车厢里走出来的那个姑娘,其身份并非他的妻子而是女友。她下车的地方离他家其实并不很近,女友因为忘带伞一路淋雨回去后就高烧不断,五天后,被医生确诊为肺炎,住了十天医院。他们之所以没走到一起,是因为女友的母亲嫌弃他开出租车,而对方家境相当不错,父亲是本埠某私立中学董事长,母亲是公务员。当我唏嘘地表示了歉意后,他随后说出的一段话让我至今难忘:“其实后来我总觉得,正是那个瘫痪了的老头为我以后的生活带来了数不尽的霉运。那天我遇见的第一个人要不是他,现在也不可能还在开出租车,他毁掉了我这辈子唯一可能出人头地的机会。那时的我可真傻,竟然为了一个口头上的允诺还一直试图保护他们,直到后来又安全把他们带走。”

司机的一番肺腑之言让我心里五味杂陈,可是谁又能提前预知自己的运势呢?即便如角儿退休那日做了被血盆鱼嘴咬断身子的噩梦,也终究无法避免他无端瘫痪的命运。

接下来,我又分别走访了角儿的那两个弟子。首先是那个男弟子,因为一直有传言,当年他从鲜花底部递给角儿的那篇打印的《讨戏子周檄文》实则出于他之手。他之所以这么干也是授院长之意想一举搞垮角儿,让角儿在四面楚歌的退休生涯中凄惨地聊度余生。那篇檄文上罗列了包括贪污、受贿、低能、浮夸、专断、通奸、谄媚、造假、结党、涉黑等在内的角儿的十条罪状,文字翔实,有理有据,条条足以致角儿于万劫不复之地。在交谈中,当我重点对此进行求证时,他一口就否决了,这个结果是我早有预料的。我说:“你师父在退休后最深恶痛绝的就是青年男女,因为他在心底认定是他最看重的弟子们毁了他,所以后来才经常拿着一杆鱼竿去戳小区里的青年男女。”

但他激动地反驳道:“我师父之所以会变得如此糊涂只是因为一生都在盲从他老婆,他老婆说什么他都会信,不丢了性命才怪!他就是被他老婆的美色迷惑了,所以才会失心疯。”

他的激动让我有所警惕,我试探性地问:“所以在你师父去世后,你用语言暴力攻击了他的妻子?”

沉默了一会儿,我看见他嘴唇蠕动了好几次,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最终还是以“有个紧急的会要开”为由,结束了我们之间的对话。

不得已,我又去走访了角儿的那个女弟子。多年过去,她已放弃了表演事业,辞去工作,做起了家庭主妇,专心相夫教子。她是在角儿退休的第二年遇见了她现在的丈夫的,那是一个一年有大半年时间在外地工作的研究地理环境的科学家。他们的结合实属缘分,按惯例,每次表演完谢幕时如果没有观众给演员献花,剧院工作人员就会临时安排坐在前排的观众上台去充数,而她的丈夫,恰好被选中了。本来这事过去了也就过了,但他却执意约她出去坐坐,舞台下,他们相谈甚欢、一拍即合,当年就领取了结婚证。我以为能从她辞职的原因中找寻出有关角儿的一些信息,但失算了,她丝毫没有提及角儿。后来我才知道,在我表明来意之前,她竟然一直都认为我是去采访她丈夫的。

“你不知道,我丈夫简直太出名了。只要一从外地回来,他的身边就围满了记者。有时候我都会恍惚,他到底是个科学家,还是个明星。”她一脸自豪地解释。

“不,我是专门为你师父而来的。”她在自豪中明显流露出的优越感让我很不舒服。

“哦哦,”她失望地回答,“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谁还能记得清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本想立刻就离开,但还是忍着心底的不快说:“有传言说,在你师父去世后,你曾用语言暴力报复过他的妻子,因为你师父生前,她曾来剧院找过你的茬,理由是你们师徒之间存在不伦之恋。”

“呵呵,无稽之谈。”她冷笑着,风轻云淡。

“要不你再好好想想?”我执意想问出点什么来。

她站起来,在把我送出门之前说:“到现在我还有印象的只有两件事,一是那天的雨好大,二是我第一次听见师父说脏话。”

境遇如同走访角儿的男弟子一样,我从他的女弟子这里也没能探听出什么有效的信息来。最后的访问对象就只有和角儿关系不睦的院长了,鉴于前三次的空手而归,这次我没有贸然行动,而是回家做了个详细的规划。

一周以后,我在剧院的院长办公室见到了院长。面对他,我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接让他评价一下角儿。听我说完,他一下就愣住了,显然,角儿的男弟子已然向他报告了一切,包括我提问的套路。在家里做详细规划的时候,我早就料到角儿的男弟子可能早就已经向院长投诚,因此绝不会让他们摸清我的底牌。

院长想了一会儿,表情严肃地说:“他是一个表演的天才,一个优秀的同事,一个谦逊的前辈,一个严格的师父,一个伟大的角儿。”这倒是出乎意料,我不禁暗自叫绝,他不愧是一把搞行政的好手,官话说得滴水不漏。

当我又提到角儿的惨死时,他还是那一套官话:“我们对他的去世表示深深的惋惜,他的离开,是我们剧院,我们本埠,乃至我们整个表演艺术界的巨大损失。一颗艺术巨星就这样陨落了。而对于他妻子的死,我们也深表惭愧,我们没有尽到保护好一个伟大的角儿的家属的职责。”

真是个老狐狸精。不得已,我又回到了原来的套路,向他问了与出租车司机、角儿的男弟子、角儿的女弟子相同的那个问题——关于角儿退休那天发生过的事,你都有什么印象?

他想都没想,就用一种正儿八经的语调回答道:“他退休的那天,我很早就起床了,因为剧院要为他举行一个盛大的欢送仪式,而我作为一把手,必须要讲几句。发言稿一早就写好了,但我总觉得脱稿发言才最能表达对一个老表演艺术家的尊重和景仰,因此起床后,我就一直在剧院的屋檐下边散步边默背发言稿上的内容。后来,当我走到剧院大门的时候,抬头看见那里贴着很多张白纸,因为正下着雨,天色昏暗,我并不确定那是什么,等走近后,才发现全部是一篇叫做《讨戏子周檄文》的检举揭发信。”

“所以你那时还不知道它究竟是谁写的?”

“我现在也不知道。”

“那你觉得这篇文章对他有没有造成什么让你至今都特别难以忘怀的影响?”

“那是当然。他平时从不说脏话,但在那天发表退休感言时,我们所有人都听到他以表演时才用到的腔调大声地说了唯一的一句感言——‘我他妈真是老成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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