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张晶
在中国古代画论中流传极广、影响至为深远的命题之一,即有“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之语。它出自唐代中期著名画家张璪。我们无缘得见张璪的绘画真迹,却因这个重要命题对这位画家倍加推崇,甚至感觉非常亲切。因为这个命题不仅对中国古代绘画艺术形成长久的影响,而且远远超出了绘画领域,成为更具普遍意义的美学观念,在中华美学发展中获得了长久的回响,至今仍有着不可替代的理论价值。
简单地说,对于画家,“外师造化”,就是师法自然;“中得心源”,就是创作动力及构形,还要出于画家内心。相关的创作观念之前在不同的画家那里也有分别的存在,而张璪将其整合熔炼为如此完整而明确的理论命题,实在是功莫大焉!这个命题不仅是出于张璪的理论整合,还在于张璪以其超乎群伦的绘画实践有力地印证了这个命题。换言之,张璪是从自己的创作体验中升华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个了不起的命题,他的绘画理论和实践,同样是令人敬仰不置的。
张璪(一作“藻”),字文通,吴郡(今江苏苏州)人,是唐朝中期的著名画家,生卒年不详,但有记载说他唐德宗建中三年(782)在长安作画,可见他主要是活动在8 世纪下半叶。张璪曾官为检校祠部员外郎,后因事贬为衡州(今湖南衡阳)司马,后再迁忠州(今四川忠县)司马。衡州为上州,忠州为下州,可见张璪在仕途上的境遇是每况愈下的。
张璪在画史上地位甚隆。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中以“神、妙、能、逸”四品评画(见之十、十一),神品居于最上。神品又分上、中、下,朱氏置张璪于“神品下”,与李思训、韩干等同列,在其名下标注“松石、山水、人物”,是其所擅长的画材种类。《唐朝名画录》中记载:
张藻(即张璪)员外衣冠文学,时之名流,画松石、山水,当代擅价。惟松树特出古今,能用笔法。尝以手握双管,一时齐下,一为生枝,一为枯枝。气傲烟霞,势凌风雨。槎枒之形,鳞皴之状,随意纵横,应手间出。生枝则润含春泽,枯枝则惨同秋色。其山水之状,则高低秀丽,咫尺重深,石尖欲落,泉喷如吼。其近也若逼人而寒,其远也若极天之尽。所画图障,人间至多。今宝应寺西院山水松石之壁,亦有题记。精巧之迹,可居神品也。(于安澜编:《画品丛书》,上海美术出版社1982 年版,第79 页)
张璪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是在与著名画家毕宏的交谈中提出的。毕宏是与张璪同时的画家,在当时名气颇大。他所擅长的画材,也是松石山水,与张璪相近。《宣和画谱》卷十一载:“毕宏,不知何许人也。善工山水,乃作《松石图》于左省壁间,一时文士皆有诗称之。其落笔纵横,毕变易前法,不为拘滞也,故得生意为多。盖画家之流,尝有谚语,谓画松当如夜叉,鹳鹊啄,而深坳浅凸,又所以为石焉。而宏一切变通,意在笔前,非绳墨所能制。宏大历间官至京兆少尹。”《唐朝名画录》也记他:“官至庶子,攻松石,时称绝妙。”可见,毕宏是一位擅长山水松石且不拘格法的画家。据《图画见闻志》载:“毕宏庶子擅名于代,一见璪,惊叹之,璪又有用秃笔,或以手摸绢素而成画者,因问璪所授。璪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张璪作画,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甚至可用秃笔乃至手摸绢素成画,因此毕宏一见,甚为叹服,因问张璪得何人传授,张璪的回答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秃笔或手摸绢素,并非具有艺术上的普遍性意义,但张璪的回答却是具有普遍美学理论价值的。
与张璪同时代的符载,与张璪有交谊。他的《观张员外画松石图序》是画论史上一篇有影响的名作,真切地记述了江陵陆侍御宅宴集观看张璪画松石图的始末。兹录其文曰:
符载这篇记述张璪画松石的序文,特别生动而真切地描绘了张璪作画时的状态,同时也呈现了张璪山水画的独特意境。张璪作画,神机勃发,臻于出神入化的境界。如以神韵气势言画,张璪堪称一绝。正如郑午昌先生所评价的:“是言作者能神与物化,则得心应手,触毫自得神气。”(郑午昌:《中国画学全史》,东方出版社2008 年版,第121 页)张璪的山水画境,气象勃郁而又动感十足,既源于造化,又出于灵府。张璪曾作有《画境》一书,惜乎湮没无迹,而符载的记述却生动地印证了画家自己提出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命题。序的后面,是符载对张璪绘画的分析。认为其画技进乎道,天人合一,遗去机巧,所画物象,生于心中,并非仅在耳目外在感官。触毫而出,与神为徒。“入神”正是张璪等杰出艺术家的美学品位。“神”在唐朝是至高的审美价值观念。大诗人杜甫所说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即是此也。画家中的吴道子,最能当得“神”字。朱景玄《唐朝名画录》中置道子于“神品上”,不唯是品级最高,而且也是以“神”的形态标举这种审美价值观念。笔者以为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之序文中所论之语“伏闻古人云:画者圣也。盖以穷天地之不至,显日月之不照。挥纤毫之笔,则万类由心。展方寸之能,而千里在掌。至于移神定质,轻墨落素,有象因之以立,无形因之以生。其丽也,西子不能掩其妍;其正也,嫫母不能易其丑。故台阁标功臣之烈,宫殿彰贞节之名,妙将入神,灵则通圣,岂止开厨而或失,挂壁则飞去而已哉?”(于安澜编:《画品丛书》,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 年版,第68 页)正是朱景玄对于“神”的理论建构。《宣和画谱》的相关论述很能道出吴道子绘画之“神”,其中说:“开元中,将军裴旻居母丧,请道子画鬼神于天宫寺,资母冥福。道子使旻屏去缞服,用军装缠结,驰马舞剑,激昂顿挫,雄杰奇伟,观者数千百人,无不骇慄。而道子解衣盘礴,因用其气以壮画思,落笔风生,为天下奇观。故庖丁解牛,轮扁斫轮,皆以技进乎道;而张颠观公孙大娘舞剑器,则草书入神,道子之于画,亦若是而已,况能屈骁将,如此气概,而岂常者哉。然每一挥毫,必须酣饮,此与为文章何异,正以气为主耳。至于画贺光,最在后,转臂运墨,一笔而成。观者喧呼,惊动坊邑,此不几于神耶!”(《宣和画谱》卷二,见陈高华编:《隋唐画家史料》,文物出版社1987 年版,第185 页)可见,吴道子的绘画艺术,最能体现唐代“神”的审美观念。张璪的绘画,与吴道子颇为相类。而于山水松石,尤能擅长。亦如《宣和画谱》所评:“所画山水之状,则高低秀绝。咫尺深重,几若断取,一时号为神品。”(《隋唐画家史料》,文物出版社1987 年版,第339 页)
回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命题本身。所谓“造化”,指客观自然,但不仅是指自然界的现象,更是指大自然的创造化育。《庄子·大宗师》云:“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庄子所说的“造化”,就绝非仅是自然现象而已,而是创生万物的宇宙本体。《淮南子·精神训》云:“伟哉!夫造化者其以我为此拘拘哉!”杜甫《望岳》中有“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的名句,都以“造化”作为宇宙自然的代名词。南朝画论家姚最在《续画品》中评画时说:“学穷性表,心师造化”,正是张璪的先声。姚之前,宗炳、王微等画论家也有“心师造化”的观点,但是姚最把这种观念表达得特别明确简洁。这一点,吴建民教授在其近著《中国古代文论命题研究》中曾有深刻的阐述。“外师造化”,当然包括对于客观物象的刻画模仿,但进一层的含义,还在画家与宇宙自然的互摄互动。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看,吴建民先生这样诠释道:“‘外师造化’之本义就是认为艺术创作必须师法‘造化’,即以自然造化为描写对象,对自然造化中的景物事物进行艺术表现,从而创作出具有审美价值的作品。‘造化’是供艺术家描绘的最佳范本,而艺术创作是表现‘造化’的最好途径。因此,‘造化’作为艺术创作的直接对象,也构成了艺术创作的最终本源。”(《中国古代文论命题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148 页)“造化”对于画家来说,一是林林总总客观事物的形象,这是画家应该摹写的;二是宇宙自然所蕴含的生机,使画家在与之晤对时产生感应。如果不能摹写自然事物的物象,惟妙惟肖地刻画出各种事物的特征,那就不可能成为画家;如果不能在与外物相接时有所感应,也不能产生任何创作冲动。南朝的宗炳就提出“应目会心”的命题,其实也与张璪是同一机杼。五代的画家荆浩,经常潜身于自然,对于所要描写的东西进行观察,他看到古松“因惊而异,遍而赏之”,画松“凡数万本,方如其真”(于安澜:《画论丛刊》,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 年版,第7 页)元代大画家赵孟頫在题画诗中说:“久知图画非儿戏,到处云山是我师。”(《苍林叠岫图》,见《松雪斋集》)明代画家王穉登记载了赵孟頫画马的一件趣事:“赵集贤少便有李习,其法亦不在李下。尝据床学马滚尘状,管夫人自牖中窥之,政见一匹滚尘马。晚年遂罢此技,要是专精致然。此卷(《浴马图》)十四骑,奚官九人,饮流啮草,解鞍倚树,昂首跼地,长嘶小顿,厥状不一,而骖驒千里之风,溢出毫素之外。”(王穉登论画语,见《大观录》)明代董其昌谈学画师法自然时说:“每看云气变幻,绝近画中山。山行时见奇树,须四面取之,有左看不入画而右看入画者,前后亦尔,看得熟,自然传神。”(《画旨》)这些都是以造化为师的例子。
“心源”与“造化”是相对而言的,当然是指画家的内心动力。“外师造化”与“中得心源”并非可以截分两橛,而是互相连通的,“心源”则是根本。“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是从姚最所说的“心师造化”承继变化而来,但它更为强调了画家的主体作用。仅有“师造化”是远远不够的,还不能成为艺术的创造,也不能产生好的艺术作品。《礼记·乐记》所说的“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可谓的论。
“心源”首先体现为艺术创作的动力。艺术创作的内生动力在艺术家的审美情感,无论是诗还是画,都是如此。从诗歌方面来说,“诗言志”,是其开山纲领。而“志”在我看来并非如大多数人所理解的那样是理性的志向,而是一种动态性的指向,或者用现象学的话语来说就是“意向”。《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个“所之”的“之”,是一个动词,就是向着某个方向运动。这说明了“志”的指向性。刘勰的《文心雕龙·明诗》篇中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指的就是在创作中的这种主体的动力因素。宗炳在其画论名作《画山水序》中有所谓“畅神”之说,这是指绘画的审美功能,但也是绘画的动力。“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这个“畅神”,也是“心源”的体现。“意”也是“心源”的涵义之一。如唐代著名画论家张彦远所说:“是知书画皆须意气而成,亦非懦夫所能作也。”(《历代名画记》)元代李衍《竹谱》中谈及:“握笔时澄心静虑,意在笔先,神思专一,不杂不乱,然后落笔。”都是说“意”在创作中的动力因素。
“心源”更为重要的体现还在于,画家在与外物相接过程中,汲取外在物象,进行内在的艺术加工改造,从而生成新的审美意象。清人郑燮(板桥)所说的从“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可以形象说明之。在这里,“中得心源”与“外师造化”密切连通,无法分离。宗炳《画山水序》中所说的“身所盘桓,目所绸缪,以形写形,以色貌色”,前一个“形”,前一个“色”,都是画家心中之形、心中之色。“心源”包括了画家主体的艺术构思、审美想象乃至审美构形等要素。五代大画家荆浩有《笔法记》一篇画论名作,有“六要”,其三曰“思”,“思者,删拨大要,凝想形物”。就要要对外界的物象进行艺术概括,把握要点,删去枝蔓。清代大画家恽寿平论画说:“谛视斯境,一草一树,一丘一壑,皆灵想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其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在四时之外。”(《评画》)画境中的这些,都是画家的“灵想”所辟,并非仅是模仿外物所成。
作为最为重要的艺术门类之一的绘画,远非只是模仿外在物象,而是主体精神的某种外化。“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个命题,简明而辩证地揭示了绘画的艺术创作特征。黑格尔在《美学》中指出了绘画的主体精神,认为绘画“必须要求这种主体方面的灵魂贯注”(《美学》第三卷,上册,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26 页)。“绘画固然通过外在事物的形式把内在的东西变成可观照的,它所表现的真正的内容却是发生情感的主体性。”(同上,第229 页)从中国画的发展来看,这是非常中肯的。
在这里引一段已故著名学者伍蠡甫先生对张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分析,权作本文的收束:
张璪继承宗、王的山水画论传统,主张山水画家学习钻研自然美,掌握其规律,是为了丰富内心世界,从而把自然美升华为艺术美,以表达自己的情思意境。唐人符载的《观张员外画松石序》更加以补充:张璪的山水画乃是“物在灵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应于手。孤姿绝状,触毫而出,气交冲漠,与神为徒”。所谓“在灵府”的物,意味着“得于心”的“物”,也就是被融化于内心世界的自然美,这样的“物”虽源于客观,却不完全等同于自然美本身,它正如后来董其昌所谓“内营”的“丘壑”,而呈现到画面上来。所以从创作的过程看,只有这样的“物”,都是“应于”画家之“手”的。但张璪并不排斥客观的“物”或自然美;相反地,他让自然美频仍地刺激感官,以丰富“心源”,提供了主观融会的对象,与此同时,张氏之言还说明了单有造形而无抒情,或单有意境而无形象思维与笔墨技法,对艺术创作来说,都是不可想象的。由宗、王的“神”“情”,到张璪的“心源”,再归结为张彦远的两段话,便形成了古代山水画创作的传统理论。(《中国画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 年版,第57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