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钧
白玉凤与王素琴不是一个团的。早先儿,她们合演过一出《游龙戏凤》。
那时,都是江湖人,经常换角儿。白玉凤是演小生的,花旦回乡养病去了,就邀请王素琴来搭档。两人是老乡,一拍即合,你一句,我一句,唱得很尽兴。大家都说,这正德皇帝和李凤姐,算是演绝了。
有一回,剡剧姐妹们在一起吃饭,王素琴很乖巧地坐到白玉凤旁边,笑着说:“玉凤姐可是我的真命天子哟。”
一九四九年后,王素琴连同整个班底,一起加入了国营剧团,不久,就成了团长,成了剡剧界的一面旗帜。白玉凤不明就里,只管自己演戏。
开“文代会”时,白玉凤也在列。她在走廊上碰到王素琴,王素琴伸出手来,做出握手的姿势。白玉凤“咯噔”了一下,有点不习惯,但还是接了她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王素琴坐到台上时,白玉凤几次用目光去追寻她,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一脸正色。白玉凤坐在台下,知道已不是当年的身份了。
到了晚上,王素琴到她的房间来,倒是出乎白玉凤意料。两人有说有笑,白天的生分立马烟消云散。王素琴告诉她,他们团现在旦多生少,有意引进小生,白玉凤何不趁此机会转到国营团来,这样就是国家干部了。
白玉凤回团跟几个贴心的人商量,只有琴师老何一声不响。等人散去,白玉凤说:“老何,你怎么看?”老何沉吟了会儿,说:“你若走了,这个团算是散了。到了那边,你没了自己的班底,就要事事受制于人。你看他们团,角儿七八个,哪个是省油的灯,而哪个演戏有你多啊。”
白玉凤“哦”了一声,说:“老何,还是你看得明白!”
可是“文革”一来,谁也不明白了。王素琴被斗得死去活来,白玉凤也被下放到沙家浜割芦柴,一割就是三年。三年下來,白玉凤的腰腿算是毁了。天一冷,就痛得厉害,走路一瘸一拐,得有人扶着。
白玉凤再也不能在舞台上“龙飞凤舞”了。
“文革”结束后,剡剧迎来了第二春。可是白玉凤只能撑着病体,上台与观众联谊,有时说几句话,有时唱一段,为弟子们加持。观众还是买白玉凤的老面子的,听说白玉凤来了,还是人山人海。这样热闹了七八年,仿佛是回光返照一般,剡剧渐渐地不行了。区县一级的剧团都瘫痪了,只剩下王素琴他们的省团还在正常演出。白玉凤的团是区级剧团,上面的决定是:卖掉团部,为每个人办劳保。这是白玉凤没想到的。
她给王素琴打了个电话:“为什么要解散我们团?”
王素琴叹了口气,说:“这是上面的决定,剡剧不景气啊。”
“那你们团为什么不解散?”她一时情不自禁,说得有点冲。因为她知道,虽是上面的决定,王素琴必是参与其中的。
“那总要保留一个嘛。否则,剡剧怎么办?也不只是你们团,其他区级剧团也都解散了。”
几个旧人围在她身边。老何说:“都是我们拖累了你,当初你若是去了那边,也许就不会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白玉凤看着老何,叹了口气:“老何,你快别这么说,这世事,谁料得定啊……”大家激愤的激愤,叹息的叹息。老何坐在一边,只是一个劲地吸烟。
仿佛是为了安慰大家,上面组织了一次剡剧老姐妹大汇演。王素琴邀请白玉凤重演《游龙戏凤》。白玉凤说,那我们就清唱一段吧。
她们说好了排练的时间。白玉凤带了自己的琴师老何,来到省团。到门口时,王素琴迎上来,扶了她一把,笑着说:“玉凤姐,这老胳膊老腿的,不知还能不能演出李凤姐的味道?”
“功夫总在的,胡琴拉起来,你还是二八佳人!”
排练的时候,大家都没化装。白玉凤的腿虽然不灵便了,但眼睛依然炯炯生光,仿佛会说话似的。
李凤姐:骂一声军爷理太差,
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正德帝:好人家来歹人家,
不该斜插海棠花。
扭扭捏,多俊雅,
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她不断地挑逗王素琴,眼神里全是暧昧的意思,把王素琴逼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王素琴老了很多,颧骨高耸,牙口也豁缺了。这不是她记忆中的王素琴,更不是记忆中的李凤姐。
排练一结束,王素琴就笑道:“玉凤姐,你还是正德皇帝,我可不是李凤姐了。”
白玉凤是有意的,她就是要耍耍王素琴,她心里有气。
回去时,王素琴直把她送到门口。半路上,白玉凤忽地对老何说,趁还没有拆,我们去看看自己的团部吧。
走进团部,空寂无人。她被身后夕阳的光推着,蹒跚走向前。有一扇玻璃窗已经碎了一角,不知是哪家小孩砸破的,抑或是被风刮碎的。走过楼道口时,她感觉脸上蒙了什么,一摸,是蛛丝。
正式演出的时候,白玉凤穿了西装,王素琴穿了旗袍。剧场里人头攒动,仿佛剡剧还是那么兴旺一般。其实,台下也是一样的苍老。她们预先站好了位,大幕拉开时,白玉凤有些恍惚。自从剧团解散后,她已很久没登台了。音乐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王素琴。王素琴似乎在尽力回溯时间,那一笑一颦,穿过鱼尾纹,重回四十年前。四十年来,姐妹们殊途同归,谁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只有角色是永恒的。正德皇帝,永远是小生;李凤姐,永远是花旦。
李凤姐:月儿弯弯照天涯,
问声军爷你住哪家?
正德帝:大姐不必细盘查,
天底下就是我的家。
这一回,白玉凤已经心平气和。她挑逗的眼神,至少已没有挑衅的意味。剡剧不行了,她和王素琴,如秋后的蚂蚱,还能蹦跶几天呢?
在台上,游龙可以戏凤。在台下,谁又把人戏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