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右倾·莲颂

2019-11-15 09:50陈毓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19年10期
关键词:姨娘莲子莲花

陈毓

向右倾

五人吃饭,长条桌,两两相对,一人打横。

当然要喝酒。于是举杯。一举二举三举。五个人像五颗沙粒聚拢,聚拢又散开,话不觉分作两头说。

左边相对的两位是批评家,他们交换画坛文坛意见。右边三位是女士,两位女士已经热烈讨论,话题关乎爱情。听见她们笑声清脆,两位批评家暂停争论,投来狐疑的一瞥,又复归他们的画坛文坛。

讨论爱情的两位,一个说爱情就像是鬼,虽没见过,但也不能否定其有。还说,爱情两个字,千百年来被人言语嘈嘈地讨论,早已变形、异化,等它流落到婚姻中,就完全地面目不清。

婚姻是什么?说爱情像鬼的这位继续发表意见,是让步的陪伴与分工,是不出钱的性生活,是合作繁殖后代。这当然是婚姻中的中下标准。也有中上标准,那就是喜欢彼此陪伴,非彼此不要,不算计彼此,始终只喜欢彼此,彼此各种生活都和谐,彼此亲属也和谐。她抿一口酒,说,我表姐表姐夫即是这类中上标准的代表。我表姐夫的父亲瘫痪在床十几年,我表姐心甘情愿服侍,表姐夫钦佩尤嘉。他们都是普通人,在过日子上同心同德。但这是爱情吗?如果你说这是,那就算;不是,也算。

一口气发表完演说,这位有点累着了的样子。

没参与谈话的女士不时转换注意力,左耳朵听一听艺坛概论,右耳朵听一听家庭鸡毛,临时得一结论,左边两位是评论家,评论家常常是蜜蜂,偶尔是牛虻,大部分时候是麻雀。她综合自己的审美,决定向右倾,倾向家庭主妇的鸡毛蒜皮。

为论证爱情之存在,打横的那位决心以故事取胜,讲她奶奶的故事。

我奶奶活到九十岁,灯油熬尽,老死的。

我们那儿把院子叫外,把院子扫一下叫把外扫一下。

夏天的一个早上,我奶奶一早就招呼我姨娘,要她今儿个把外打扫干净。

其实外干净着呢,但我姨娘还是按我奶奶说的,洒水清扫。

夏天,我们在树下垒张石床,乘凉。我奶奶嘱咐我姨娘扫外的这天中午,在石床上乘凉的我奶奶忽然坐起来,说自己不行了,不能老在女儿家。嘱咐我姨娘,赶紧送她去儿子家。我姨娘见我奶奶神情庄重,不像戏言,又听见算黄算割鸟在麦田上空叫,算黄算割鸟叫的时候就快割麦了。

姨娘联想到过年时奶奶说过的话。

过年我们吃糕,也就是说,一吃糕我们就算把年过了。

奶奶吃糕的时候很高兴,说,又吃了一回糕,又活了一岁。但我奶奶又说,她吃不上新年的馍馍了。我姨娘想到这些话,猜想奶奶活到这大岁数,大概能通灵,于是赶紧收拾,送我奶奶回姨娘哥家。

我奶奶三天后的早上无疾而终。

我爷爷是七十岁上死的。爷爷死了,奶奶每天晚上都要站在院子里,不让人陪,谁劝都没用。这样半年。

后来,奶奶不再在夜晚去院中守望的时候,她告诉我们说,她听人说,死了的人晚上魂魄会回家,但是,她每天都在等爷爷,可她一次也没看见爷爷回来。看来爷爷是再不回来了。奶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但我们都感到伤心,比爷爷死的时候还感到伤心。

爷爷排行老四,奶奶不让我们在爷爷面前说一句话,但那句话常常就像口头禅,被我顺口一溜,就无从收回了。当我又一次不小心说了那句话的时候,奶奶把我拉到灶屋门口,她先给我嘴里塞一颗丸子,之后摸着我的头说,丫丫呀,你看你爷叫四,你说“没事”,不就是没你爷了嘛?你爷听了心里会咋想嘛,对你爷也不好嘛。于是“没事”成为我们家的禁忌,须在语言上避讳。

奶奶当然也和爷爷吵架。奶奶爱逛集,爷爷觉得自家院儿就是天下。爷爷年轻的时候走西口,去山西,上内蒙古,他老了凭回忆就够了。但奶奶不一样,我们想,奶奶年轻的时候守在院儿里等爷爷,老了,却偏爱逛集。她竹筐里装几颗红柿子,一包麻片糖,就去逛集了。逛集回来却常空手,还要看我爷爷的黑脸,但我奶奶笑眯眯的。爷爷黑她,她不恼。下次逢集,她还得去。去干嘛呢?您又没买啥。看人,各色人,我奶奶说。

我爷爷说,你奶奶就这一个毛病。

新窑盖好要暖窑,锣鼓队来闹场,烧花子、划旱船,一庄子人都来庆贺。招待大家的是苞谷烧和炒土豆丝。一缸一坛苞谷烧蹲在谷仓里,切好的土豆丝堆在竹席上,如屋后的土包一般高耸。男人们喝酒吃炒土豆丝,猜拳行令,输了的喝酒后唱信天游,直闹腾到半夜。我爷爷这夜说的话比一年都多,他发出去了十卷卷烟,我爷爷自己卷的烟卷儿好,方圆人家都以能抽到我爷爷卷的烟卷儿为高级。锣鼓手在一夜的现编现唱之后又亮了一回高嗓子,最后当众宣布,老四家大方,给锣鼓队的礼品慷慨,酒一坛、卷烟两卷、挂面三十把。他们敲着鼓点唱:老四家,年年发。

夜深人静,他们敲着扭着走了,一庄子暖窑的人陆续散了,小风旋着酒香烟气飘向夜空。我爷爷在院门口长久站立,他叉腰直立院門的身影,被灯光映照得格外高、格外大。

我奶奶用半年时间,站在深夜的院儿里,等我爷爷回家,她当时的回忆里,一定有我们家暖窑的情景和我爷爷叉腰站立的身影吧。

不知何时,今夜的五个人,头又很近地凑在一起了。

莲 颂

庄子庆小名莲生,知道庄子庆的人多,知道莲生的没几人。

莲生的父亲住在宝应湖这边,养鸭;莲生的母亲住在白马湖那边,采菱。不知是谁多走了一步,两人相遇了。相遇,相交,之后是相爱,成亲,有了莲生。

莲生的母亲生莲生并不在荷花荡,也不在船上,莲生之所以为莲生,是因为他是母亲心上的一朵莲。莲生母亲看见窗前一轮满月,看见月下婴孩的脸,实在像一朵新绽的莲花,她把鼻子凑上去,果然闻见婴孩脸蛋上有股莲花的清幽气。这样不可思议的儿子竟会是自己生的。她好奇小小婴孩不用吃一粒米喝一口水,凭自己的乳汁供给,就会笑、会颦眉、会踢腿舞弄手,能天天见长。这再平常不过的事在年轻母亲的心上却是神奇,简直神奇过那万亩莲塘,就像白马湖的荷花,年复一年,餐风饮露,沐浴阳光,就能旺盛生长。

母亲带着莲生在荷花荡里撑船游弋,折莲蓬、摘菱角、挖白藕、捕小龙虾。

她那么爱笑,她的笑如水之涟漪,涤荡太阳的热力,叫太阳都晒不黑她。撑船穿过荷花荡,莲花高过她的头脸,低头割苇子编帘栊,苇子抚过她腰身。她的腮边有太阳的味道,她的手指有苇子的味道。

她没读过那句“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的诗,但她制造了那个画面。她与莲塘朝夕相处,春去秋来,自然和人都在经历一个生命的圆。莲塘里,从莲子到莲蓬,屋檐下,蓬头稚子长大了。

莲生从粉嫩小子长成黝黑的小伙子,她还是唤他莲生,在一切她需要叫出儿子名字的时候。

莲生养莲花。每当盛夏,湖里的莲花次第开放,如天上繁星,大的似盆钵,小的如婴儿拳,颜色更是奇妍,白色、粉色是常见,紫的、绿的、一花多色的,单瓣、复瓣、一枝并蒂的,众多莲花旺长在莲生的莲苑里。

可莲生只觉不够,直到他看到那占据一面大墙的“古莲”。“古莲”虽为化石,早已变作石头凝固在冷的墙壁上,却奇怪地有枝草缠蔓,花叶竟生得曼妙生动。虽无水漾风拂,却似乎又能枝叶生辉,花气袭人,仿佛枝干内有水声流动,仿佛叶能凝雨滴露,随风漾起飒飒声响。莲生这才知道自己对莲的想象早有根由:最好的,一直是自己还没得到的。

其实莲生看到的“古莲”是远古的海洋动物,博物馆本就是一家古海洋生物化石馆,里面陈列的全是远古鱼类和海洋动物化石,莲生看见的“古莲”是海百合,是生活在寒武纪时期的一种海洋生物。

但这“古莲”却被莲生日思夜想,梦境里,那些“莲花”的影子不再是石上痕迹,而能活跃在他脑海里,摇曳眼前,光彩熠熠。

莲生成了痴人,中了古莲的魔,却也有道,终得贵人帮助。莲生偶得几粒古莲种子。莲生举着密封在玻璃瓶中的莲子,珍重赛过珍珠钻石,莲生哭了笑,说喜极而泣的泪都是甜的。

尝试种植古莲前,莲生请人画了张西施像,烧香礼拜,祈求传说中的荷花神保佑。

清明那天,莲生为古莲子小心破壳,种进陶盆,五天后生芽,移栽进莲塘,白天观瞻,夜晚徘徊,直到看见荷钱露出水面,在日里长,在雨里长,莲生的每一声心跳就是催促鼓舞的鼓点。

进入七月,第一朵莲花开了,白色的,之后又开了两朵,粉色的,三天后又有两朵开放,紫色的。八月莲蓬撑起,莲花结实,九月莲子渐老。从绿到褐到黑,由嫩到老。莲生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感受过时间、季节、生命在一粒莲子上的轮转。

他觉得神奇、神圣、踏实又分外虚幻。

这一次,具体的生长叫莲生变得冷静。他收集古莲子,五個莲蓬,他分装在五个袋子。他确信来年,池里有荷花,心中有莲子。

这是一件踏实的事情吧。美好的事情。

往后,那些古莲花也会和那些不古的莲花相遇,一节藕和另一节藕在泥土的深处相遇,一朵莲花和另一朵莲花借由风,借由蜻蜓在地上相遇,会枝叶交错,会发出飒飒簌簌的声响。一年又一年。

而眼下,莲生徜徉在他的莲苑,这里有莲的香气,有露珠和露珠彼此碰撞扑簌而落的声响,有风的剪拂蜻蜓的振翅,有他对自己的喜欢和满意。

是的。就这样吧。

他叫庄子庆,他叫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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