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丽丽
初秋的一天,诸暨同山镇的吴老爷张罗着为刚满月的孙子办喜庆酒,吴老爷抑制不住的喜悦像酒一样在嘴角流淌着,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做爷爷。为此吴老爷请来了两个戏班子,比着献艺,这样场面会空前的热闹。
南戏班的海小生,又名海半仙,因为他没事时喜欢喝上二两同山烧酒,这个习惯来自他爹海阿念,海阿念腰间整天挂着个酒葫芦,在田里插稻时会喝上两口,割麦时喝上两口,号称海神仙。海小生生得英气翩翩,一点皱褶都没有的脸上粘着胡子,他唱道:诸葛先生我叫孔明……
北戏班的秋小月,随着一阵哐啷啷的锣鼓响,嫩得如青瓜一样的脸,描得红膛黑面,她对着观众作了一揖,唱道:“诸葛亮,我也叫孔明……声音竟听不出一点雌性,两个诸葛亮比赛着唱。”海小生激越地擂鼓,秋小月也拼命地敲鼓,这是在宣战。
接着海小生一路风光,秋小月因为焦急,脸和脖子红得像抹了鸡血一样。但最终多半奖赏都归了海小生,春风得意的海小生对着秋小月眨眼睛。不服气的秋小月对着海小生愤愤地说,有一天我会找你算账,说完瞪着眼转身走了。
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秋小月找到海小生。秋小月却是面带微笑,她一张脸也许因为急着赶路,汗津津在月下散着光芒,显得格外娇丽。海小生看得一阵心跳,笑容僵在脸上,变得木讷起来。过了一会儿,秋小月却满眼幽怨地望着海小生,海小生怯怯地说,你是不是恨死我了?秋小月低低地说,我脸上恨心里头不恨,故意不给你好脸,装样的,其实我心里全是你。
海小生激动地说,我害怕你恨我,因为我想过有一天娶你回家,月光下仍清晰可见秋小月羞涩的红晕,宛若酒后醉态的可爱。海小生说,我现在没钱,等明年种麦时我挣钱回来,我就托人向你家提亲。
其实唱戏只是海小生的业余爱好,他的真正职业是一名酒匠,同山镇产一种高粱,是烧制白酒的上等原料,产的酒醇香,清亮透明,这酒香像美女之目,引得酒客们纷纷为之折腰。海小生想在同山镇开一个名叫海半仙的酒坊,但是他还没有足够的资金。他想去远处走走,希望会有很多人家或酒坊请他做酒。海小生浑身充满力气,像一棵茂盛的树,背着专门做酒的蒸馏工具游走着。
海小生路过一片高粱地,高粱成熟的穗子低垂着,闪着饱满而瓷实的光芒,海小生想这才是做酒的上好原料,他似乎听到了酒缸里汩汩出酒的美妙声音。
第二年种麦时海小生并没有回来,不仅没有回来,而且连一点音信都没有,破木门上一把铜锁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这让秋小月很是忧伤。雪上加霜的是,海小生不来提亲,而梅花湾的周老爹竟来提亲。周家干瘦的老爹,对着秋老爹说,你借的不是一年了,你借的不是钱而是三亩地,第一年你种甘蔗没收成,生了虫子,第二年你又种桑树苗,桑树苗卖钱没卖钱不知,但是你没给我租金钱,也没给我地,这是第三年了,我儿子周木柱该结婚了,我租金和地都不要了,你就让秋小月嫁到我家吧。秋老爹没有话可说,但是秋小月一万个不情愿,那周木柱完全呆痴像根柱子,怎能和她英俊的海小生相比?但是乡里人有乡里人的规矩,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周老爹凭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加上一瓶同山烧酒,秋老爹就糊里糊涂把秋小月许给了周木柱。
结婚那天秋小月哭得撕心裂肺,周木柱的妹妹秀花,倒生得灵巧。秀花劝秋小月说,我哥很老实,不会亏待你的。但是晚上秋小月就是不让周木柱靠近自己,周木柱紧张地颤抖着走近秋小月,秋小月就哭得呼天抢地,哭了两次就让周木柱害怕了,只得睡在小床上。秋小月心里想着的是海小生。周老爹看在眼里,愁得直叹气,他在一个落雨的晚上酒喝多了,再也没有醒来。
想不到海小生在秋小月婚后三个月回来了。这时高粱成熟了,家家都在用高粱做酒。秀花也在街上請来酒匠,酒匠竟是海小生,这让秋小月傻了眼,脑子一片盲空。秋小月眼里立时是汪汪的水意,她装着忙碌的样子不正眼看海小生一眼。
海小生做酒时很用心,眼看,口尝,把高粱蒸熟冷却后,加曲下缸密封等待发酵。秀花很用心地做了几样小菜,鸡蛋煎辣椒、凉拌鱼香茄子、花生米等,但秋小月推说自己不舒服,回屋休息了,免得和海小生同桌吃饭的尴尬。她内心的湿团在一点点扩大,内心的汹涌一股股往外翻卷着。周木柱进屋,秋小月就去牛棚,最后秋小月忍不住在牛棚里无声地哭了,那泪一大滴一大滴地落在草上。秋小月不知海小生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从身后抱住了秋小月,身上还弥漫着酒香,他低低地说,秋小月是我对不起你,我来迟了,这不我来寻你了,你跟我走吧。
秋小月吓得泪也不敢流了,秋小月说我已经嫁人了,与你没有什么关系了。海小生赖叽叽地说,你心里只有我,要不然你为什么哭呢?秋小月冷着脸说,我只是哭自己命苦。海小生说,我不是来带你走吗?你以为我是真心来做酒匠的?秀花来给牛添饲料,秋小月忙拽起一把草,谎说在添草料。
海小生做酒做得有条不紊,醅料入窖,既压得不紧,也压得不松,装好后,在醅料上盖上一层糠,用窖泥密封好,再加上一层糠。清晨,秀花把买来的烧饼油条放在饭桌上,又把绿豆稀饭端上来,招呼海小生吃饭。秀花刚洗过头发,头发还湿漉漉的,像棵清新的枣树,从里到外都透着鲜亮,皮肤泛着光芒。
秀花暗暗喜欢上了海小生,他做事的麻利,那矫健挺拔的身材,那好听的男性嗓音,都让秀花眼神迷离。酒做好后,海小生要走了,他找不到机会和秋小月单独相处,秋小月好像一直回避着他,倒是秀花很热情,把可口的饭菜送上,找来马车让哥哥木柱送走海小生,顺便再让木柱在集市上找回个木匠,打几样像样的家具。
木柱回来了,带着一身尘土将马拴好,对着秀花说,我把木匠带来了,你看是谁?正在忙碌的秀花和秋小月回头一看,竟然又是海小生,都呆住了。海小生喝得醉醺醺的,满脸通红,东倒西歪,就是一个海半仙,浑身还披挂着斧、锛、凿、锯等木匠工具,像一个决斗的勇士,他是从麻二树那里借来的木匠工具。海小生也学过木匠,虽然不太精通,但他有的是力气。
海小生说,我没地方去,我爹娘死得早,一个妹妹也出嫁了,就让我在你们家做长工吧,我什么都懂点,也会种庄稼。海小生偷偷地对着秋小月挤眼笑,秋小月依然不理他。在一个有月光的晚上,秀花、木柱和海小生去看戏,秋小月不愿意去,如豆的灯光下,秋小月低头在枕巾上绣花,不知什么时候海小生进来,进来的还有一股酒香,海小生一定是迈着猫一般的步子进来的。
海小生忽然抱住秋小月,把头埋进她怀里,瓮声瓮气耍赖道,你什么时候跟我走?你不走,我就永远不离开你家,最起码你活在我的视线里。秋小月冰冷地说,我已经嫁人了,一个女人总不能同时嫁两个男人吧,周木柱人很好,老实又本分。海小生无奈地松开手,对着墙的暗影叹了口气。
第二天,海小生机械地刨板子,刨花连绵地从他手下冒出来,海小生神情是忧愁的,他在想怎样能带走秋小月,但是秋小月一次一次让他太失望了。海小生想着,不小心把手给刨破了,鲜血流了出来。秀花忙跑过来找了块白布为海小生缠上,眼神里充满了疼惜。
下午时分,秋小月冷着脸说,你走吧,她把海小生的铺盖卷儿往他面前一扔。秀花说话了,秀花说海小生的木工还没做完,走了怎么办?秀花舍不得海小生走,她想让海小生做上门女婿,结果海小生真的做了上门女婿。他说他愿意娶秀花,他说这么水灵灵的姑娘,又不要彩礼钱,这等好事他不想错过。
海小生酿了几坛同山烧,并盖上红绸布,他喜欢院子里酒气飘荡。海小生和秀花张灯结彩的日子,秋小月哭了,秋小月躲在屋里哭得晕天晕地,这一生就这样和海小生错过了。秀花知道海小生心里装满秋小月,秀花隐忍着,因为她喜欢海小生,秀花见过海小生在牛棚里抱住秋小月亲,秀花退了出来,因为秀花做二房也愿意。
但是让秀花没想到的是,晚上海小生不让她靠近,海小生醉得一塌糊涂,他嘴里喊着的是秋小月,第二天清晨秀花的眼睛是腫的,眼圈是黑的。以后秀花脸上没有笑容,一脸的憔悴。
半年后,秋小月却离婚了,秋小月不愿意一生这样过下去,她离开了同山镇,去了省城亲戚家,帮忙在一家酒坊里卖酒。秋小月在柜台里,默默记下每一种酒的价格,学着打算盘。她喜欢上身边酒气像月光一样弥漫着,酒的幽香里似乎有海小生的味道。后来的后来,秋小月开了自己的公司,销售各种各样的酒,当然也有同山烧这种烈性的酒。
二十年后,秋小月回到同山镇来看海小生,海小生已经老了,他望着秋小月笑得有些拘谨生分,海小生和秀花身后站着一个小伙子,仿佛当年英武的海小生再现,这让秋小月惊住了,海小生从身后拉出小伙子,说这是我儿子海瓜子,叫秋姨。秋小月满是鱼尾纹的眼睛忽然潮湿了,她拿出两个鼓鼓的装满钞票的信封,一手递给海瓜子,一手递给周木柱,周木柱变成了干巴的老头儿,他的老伴也来了,两人看秋小月的眼神是生涩的是深深的自卑,说话也支支吾吾。
岁月就这么呼啦啦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