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桥
星期三下午,迈克兄弟事务所会计张少莺跟主管打了个招呼,提前回家。四点三十分,大家要去教会停车场集合,一起坐大巴去城南法明顿营地。
回到家,丈夫老王正在检查薇薇的中文作业。为了熬时间,老王弄了个课程表,含阅读、写作、数学、 中文,还有平时一直在上的钢琴、芭蕾舞课。假期到来前,有个武术大师来到这里表演,末了不按期归国,黑了下来。老王觉得机会难得,又让薇薇跟着名师学武。在国内,这种人对于他这个收入的人来说遥不可及。这里果然是一大熔炉,冷不丁就撞个国民党著名将领之后、曾国藩曾孙女,晚清格格。大一点的地方,院士的儿子,大使的女儿,则是一把石子扔下去能砸着好几个。
薇薇叫苦,说学得太多了,没有自己的生活了,还不如不放假。
老王说:“得,什么自己的生活,别把老美这一套学来。”
薇薇说:“那又怎么样?我们在美国,不学美国学什么?”
老王拿出一只飞鹰钓鱼钩,对着上面的羽毛吹了口气说:“你和她们不一样。这点苦算什么!人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我那时候……”
薇薇接着他的话茬说: “上一中,晚自修要上到十點……爸,你还是别提这些了,我学就学吧。”薇薇爱爸爸,但不喜听他唠叨。到底是学武术痛苦,还是听爸爸讲这些受罪,薇薇早有了一本账。接着他会一路啰嗦,说到他怎么来美国,怎么在餐馆打工养家,把母女俩接来,然后找工作,熬绿卡。
“准备好没有?”少莺问。
“你还是要去?” 老王问。
“看看再说。”夫妻两个前一天争了一番,少莺说要去野营地看看,老王不放心,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平时去同学家生日晚会,留宿一夜,都紧张得失魂落魄,这下子又大转弯,要让薇薇去野营,在外一住一个星期?
少莺说,所以要考察啊。
老王暗想,什么考察,弄得像领导似的。陪你妈妈出去玩就出去玩好了,虚虚实实。说话做事,实诚一些,比什么不好!不过他嘴上什么都没有说。老太太看到女儿女婿吵架,要是看到女儿占优势,就躲起来不作声,或是嘟哝说她老了百事不问。倘若女婿占了上风,她就跑过来说:“都是我不好,你们吵来吵去,都是因为多了我这个人在这里,要让我发心脏病,盼我早死。”
少莺和她妈关系也很糟糕,自从老王出现,两人找到了共同的敌人,结成了统一战线、神圣同盟,母女俩关系一下好了。老王好比专治母女关系的药引子。
在这么一个国度,一家人要么抱团,要么跟刺猬似的,互相扎伤。
老太太收拾好了,提了个爱马仕包走出来。
少莺说:“得,妈,你拿那么名牌的包去,搞丢掉怎么办?”
老太太说,“行行,还不是拿出去好看些么?不给你丢人哪。”
“教会这帮人谁看你的牌子?”
老太太说,“行行,我空手。”她回去把包丢下。
少莺坐进了车子里等,老太太到边上坐下。薇薇还没出来,少莺按了下喇叭。
薇薇在门后应着:“就来了。”
老太太说:“你等等,我忘了服钙片。”于是下了车,回自己屋服药了。
一分钟后,薇薇抱着一本厚书跑了出来,老太太跟在后面,给薇薇拿了一件外套。薇薇说不要带,老太太说:“到时候说冷就冷起来。感冒了不得了。”
薇薇翻了一下眼睛,嘟哝了一声:“天啦。”
少莺把车发动起来,倒车的时候问:“什么书?”
薇薇说:“《黄昏史诗》。”
少莺瞟了一眼封面,说:“怎么尽是这些吸血鬼的书?”
薇薇说:“有趣啊。”
其实薇薇也不是觉得有趣,而是同学都看这个。
少莺没再去管。老王平时在家,一分一秒都给规划好,精耕细作。她再不马虎点,给女儿一点空间,女儿会变成机器人。
在一个壳牌石油加油站附近,红灯亮了,少莺把车停下来。
老太太问:“我人老了,健忘,你再说下这是去哪儿?”
“去教会营地。”
“说了我也没弄明白。” 老太太看着车窗之外,“野营做什么?”
“小孩在那里学一些经文,举办各种各样的活动,可以提高小孩的合作意识这些。”
“以后考大学加不加分?”老太太问。
“没有加分。”
“那你学这些有什么用?别都听美国人的这一套,什么快乐学习!孩子不学文化课,哪能成才?”
少莺说:“这是美国。你得按美国人的办法来做事是不是?”
说着,车子拐了个弯,到了教会停车场。
教会的大巴车停在门口,后车厢开着,一群少女和几个爸妈,正把折叠椅子往后车厢里拿。少莺和大家打招呼,薇薇拿了书,加快了步子,直接上了车。一家三口一起来的不多。她们显得有些突兀。别的家庭里要不爸爸来,要不妈妈来,要不几个孩子自己结伴来,没有这么三代一起上阵的。
她们找了个后面的座位坐下。车子里空调开得很足,不过教会秘书丝蒂芬尼带了几条毛毯,问有谁要。少莺给她妈拿了一条,盖在她腿上。
车子晃荡着开始出发了。路两边长满了马克西米利安向日葵和高高的水牛草,间或中间冒出一幢大屋,在树林掩映之中。边上偶尔还有个池塘。
“看看美国人真懂享受。这么大的房子!唉,也是一生。”少莺对她妈说。跟老太太讲美国的自然风貌、风土人情,她一概没兴趣,说说房子大小,还凑合着说到一起。这个房子大,那个房子小,这是她到美国后最经常发的感慨。
“教会里那些人家房子也都很大,你也争点气。你家老王我看就晓得寻思着去哪里钓鱼,或者是找人打牌。年龄也不大,这么没志气。”老太太把毯子往身上裹了裹。
“可是爸爸喜欢钓鱼,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要买更大的房子呢?我们的房子挺好的,好酷啊。”薇薇插话了。
“大人讲话,小孩子不要插嘴。”老太太说。
“妈,这是我女儿,你还是少说,” 少莺说。然后转过来跟薇薇说,“你可以坐前面去了。”
前面的小姑娘们在做一个奇怪的游戏,隔着车窗向其他过往车辆的司机挥手致意。一旦有人一样挥手致意回来,大家就兴奋地叫起来,好似发现了新大陆。两个小男孩拿出了iPad, 不过找不到耳机,于是低下头到处在找。薇薇跑到最前方一个小女孩的座位上,两个人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薇薇走了,老太太说:“我就知道,你们一家人,就多我一个。嫌我?我回去。”
“得,你也就别再多事了好不好?我为你跟老王吵得七死八活,还不嫌清静吗?”
“那是你老王不孝,能怪谁?当初找你这个老王,你也没跟我打招呼,非要自由恋爱自由恋爱,不听老人言,吃苦日子在眼前,好了,吃亏了,怪谁去?”
“我什么时候吃过亏了?在外面,你就不能少说几句?”
“你管他呢,讲中文,老外也听不懂。”
前排的明迪掉头过来问:“你好,来美国还适应吗?”
少莺给翻译了过去。
“适应,适应,美国人好水好,什么都好,房子很大。”老太太说。“就是平时没事干,也找不到人讲话,闲得慌。”
少莺给她翻译了下,明迪摇着头说:“我都无法想象,要是我跑到中国,还不知道怎样,你很勇敢!”
老太太听少莺翻译完了说:“你看,美国人都夸我好,就你们说这说那。”
少莺说:“他们跟你搭话呢,这话什么意思都没有,美国人夸起人张口就来。”
“这招你怎么没有学会?”
母女俩就这么一路抬着杠。活靶子不在,母女俩又成了对头。
车子上了四十号公路,路两边除了牧场就是农田,一路平坦。有几只老鹰在天上盘旋,路上不时出现死去的犰狳或臭鼬。
前面座位上一个老头回了个头,冲她们笑了笑。老头包了个头巾,上有闪电的花纹。少莺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也打了个招呼,然后走过来,站在走道中间,双手搭在前面座椅上。
“少莺,你妈妈也是基督徒吗?”
少莺翻译了一下。
“是啊,是啊,信上帝,让上帝保佑儿孙平安,身体健康,开开心心。”
老头说是。“我是两三年前才信主的。我以前开哈雷摩托。”
少莺跟她妈翻译了过去。老太太用中文说:“可怕,就怕骑摩托的,容易出事。”
老头接着说:“我根本没想到信耶稣,有一天,我们一伙人,骑着车子到密西西比,也不知是不是中间路面遇热发生膨胀,车子遇到什么障碍,突然翻掉,连翻七八个跟头,我的头就在地上蹭了七八次,整个脸上皮几乎都给磨蹭掉了。最后我栽到一个向日葵地里,嘴巴里呛了一嘴向日葵,人事不省。警察把路封住。被挡住的车辆里面,头两辆碰巧一辆是医护车,一辆是一个牧师开的轿车。”
“好巧啊,”少莺说。
“我不相信有什么巧合。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相信世界上有一个上帝。”
少莺跟她妈翻译之后,她妈说:“我还以为美国人都相信上帝,这人这么一大把年龄才信,比我还晚。问问他是干什么的。”
少莺问了问,对方说他在一医疗设备公司,担任销售主管。他没多说职业,而是拿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相片来,上面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头部照片,脸上皮肉几乎找不到一寸好的,嘴唇开裂了,里面能看出有牙齿被磕掉。少莺母女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老头。
“还真看不出来啊,”少莺说。
“是不是故意拿这种故事,来吸引人信教的?”老太太说。
少莺白了她妈一眼:“骗我们干嘛?有什么好处?我们有什么好骗的?”
老太太说:“这个谁知道?人心隔肚皮,你哪知道人是什么情况?防着点总不是坏事。”
车子行驶在一片开阔的土地之上。黑黑的沃土,绵延不绝,中间只有孤零零的几处谷仓,有的地方种着绿色的作物。但大部分是草地,上面垒着一捆捆模样齐整的圆柱状草。少莺问老头这草怎么整得这么齐整?老头说有收割机,后面跟着打包机,能把收割了的草捆起来。草捆子可卖给养牛养马的人家。人家买回去,把圆草捆解了,可以一层层铺开,就像放红地毯似的。
少莺跟妈妈一翻译,老太太说:“美国就是容易活人,这都能卖钱。有块地就行,什么也不用管,长草都卖钱。你那绿卡要不要换掉?办了公民,才能给家里人申请啊。”
少莺说:“妈你要申请过来?你常住怎么行?国内不挺好的吗?”
老太太说:“多一个后路总不会坏事。你给我办过来,我退休工资都给你不就行了吗?这不互相帮忙么?”
少莺说:“妈,谁要你的钱!你不找我们要钱就谢天谢地了。再说了,有几个老人想过来长住的?你不是说这边什么都不习惯吗?语言也不通。”
老太太说:“这不说给老王听的么。要说在这边太快活了他还不气死。话只能这么说。你不知道我们老年人的心思。多个退路总不是坏事。”
“那爸怎么办?爸还是在国内过得快活,不会过来的。”
“死老头,在你姐姐边上过吧。老来不靠一个,养儿女什么用!都老了,在一起还磕磕碰碰,各过各的还清净。我活了一辈子,发现人没有大名堂,每天過着舒服就行。”
少莺说:“妈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到教会这些天,也受洗了,怎么跟爸爸到老了都合不来?你把他一个人丢在国内你忍心?”
“你怎么不问问他把我丢在美国忍心不忍心,你们都向着他一个!”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就是这个意思还有什么意思?再说了,你说这上教会吧,也不过是多个人说说话,你还当真了?都听圣经的,上面说人家伸手打你左脸,你把右脸伸给他打,当真这么干,还不傻瓜?谁真去吃这亏。这些大道理,听听就是了。你不也去教会,怎么跟老王这么吵?”
少莺没有说话。
“我看啊,你们还是把婚离掉。要换就赶紧,免得他看我们娘儿俩这不顺眼那不顺眼的。最好找个老美,当然黑人不能要,我害怕的,中国男的现在都很现实,你拖个孩子,也这么大岁数了,我看也就傻老美不在乎。你把我申请过来,我住老年公寓去,周末来给你带带孩子做做家务,早晨傍晚找几个老姐妹去公园跳跳舞也不错。”
少莺把他拉过来:
“妈,这是亚当。亚当,这是我妈,你走之后她才来,你们没见过的。”
“很高兴见到你。”
老太太和他握了握手,然后转过去问少莺:
“他?”
少莺没有说话。
“王国强知不知道?”
少莺摇了摇头。
“也好。” 老太太说。过了一会儿又问:“这人家庭怎么样?条件好不好?不好的不能要。”
少莺瞪了她一眼。
“你瞪我干什么?很现实的问题。”老太太嘟哝说,“你拖着这么个油瓶,再说又不是十七八九了。老王那边你千万别让知道,否则你一分钱分不到。我是你妈,才跟你掏心掏肺。我为你急啊,不是亲妈谁管你这个?”
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在地平线下。夜色开始降临。
树林那边一只渡鸦,呱的一声从树梢飞出,飞向远方。这时候亚当拉住少莺的手说:“孩子安顿下来了,我们出去兜兜风吧?”
少莺把iPad丢给她妈,让她看上面下载的电影,说她出去一下,去去就回。
王薇薇从营地回来之后,又歇息了一个礼拜。趁着暑假还没有结束,老王带薇薇去了一趟阿卡迪亚城。天天被老太太和老婆两个人在家夹击,老王也快被逼疯了,她们母女俩出去了一下,他想是不是自己也要散散心。
他们住的是格兰特酒店。格兰特酒店在斯普林菲特的一个斜坡上,停车场也是斜斜的,看上去让人晕眩。老王大步流星地走到车子前,打开车门。薇薇在后面跟着一溜小跑过来,还没扎好的马尾巴辫子甩来甩去,嘴巴鼓着。老王说,快点吧,不然来不及了。薇薇说:“急什么啊?我的小脚没有你快啊。” 不过是一点起床气吧,过去看过薇薇从学校带回来的一首小诗《匆匆》,记得其中有这么几句:“周围要看的东西太多,处处都有惊喜/不要将我裹入你那脚步匆匆的世界,你的压力,我无法承担……/ 有朝一日,等你走下坡路了,你还会说:快点快点!/待你转身,我已经不在,匆匆之中,我已经长大,远去。”小孩毕竟不是大人,步子没那么快,做事没那么麻利,还是多些耐心为好,于是转念告诉她说:“薇薇,你最好再回去睡觉去,然后从床的另外一侧起来。”
“为什么呀?”
“Because you got up at the wrong side of the bed.”
薇薇扑哧一笑。
她打开车门,薇薇说:“爸爸,就别装绅士了,你给我开门关门,我怕手被门夹着。不过还是很感谢你啦。”
乖巧的女儿,是老王永远的安慰,虽然偶尔顶个嘴,但是单独和女儿在一起,两人就很談得来。在家里的话,他说东,大的老的就说西,孩子脑子就晕了, 有时候跟着一块顶,有时候说点话又被岔开。
坐上车,把钥匙放进车里,转了一下,前面发出吱啦吱啦的声音,但就是发动不了。表盘、气囊、引擎、巡游的灯全都亮着,不知道哪里出了故障。
在此之前,这个假期近乎完美。他和薇薇刚玩过阿卡迪亚游乐园。这游乐园藏在深山里,像迪斯尼的乡下的表弟,不过更有性格一些。迪斯尼更商业更全球化,阿卡迪亚城更有地域文化,更有美国风土人情。到处都是穿着十九世纪末古装的人,在经营各样的手艺。老王带薇薇参观了玻璃作坊吹玻璃的表演。那个穿工装裤的青年,留着络腮胡,把小小一团玻璃,放进耀眼的炉里,对着长竿吹起来,然后放在一个架子上转动着,看着它慢慢均匀,不时用钳子夹一下,然后夹断玻璃口,放入温度稍低的烤箱里。整个作坊里只有两个观众,但是这位师傅照样从头到尾表演完毕,末了还问有无问题。到了迪斯尼如同赶场,难得这般清静地观察。阿卡迪亚城还有打铁的,大锅炒菜的,现炸薯片的,是刻意整成十九世纪末美国乡村的样子。到了每个商店,要不就是老王舍不得走,需要薇薇催促,要不就是薇薇舍不得走,需要老王来催促。很少有什么地方能让二人如此流连。老王希望带女儿跑各个地方,读千卷书,行万里路。
来之前,老王要少莺一起来,他想或许小家庭在一起,给自己放个假,关系会好一些。
少莺说请不了假,不愿意来。也好,好像是少了一些去哪里或是不去哪里的口角,旅程愉快得多。这里是一个让人不拘目的闲逛的地方,走错了,会看到另外一个不在计划中的景区。旅游景点就是让人东游西逛的。少莺到一个地方,总以为老王脑子里装了卫星导航设备,明确知道从A到B,下一步去哪里。如果不能如愿,多走了一步路,她就开始抱怨。一抱怨,人这心情就下来了,开始烦躁,一家人谁也玩不开心。
可这车子一坏,接下来的假期就难说了。可以打电话,让汽车俱乐部的拖车来拖到修理厂,不过能不能及时修好就难说了。
会不会是电池没电了,车子发动不了?这时候,边上有个大叔的皮卡正要退出。老王走上前问了一下:“能不能帮我的车发动一下?”
大叔说:“可惜我没有发动索。你带了吗?”
老王跑到车后面,在后车厢找了一番,没有找到。大叔说:“你去酒店前台问一下,他们应该有。”
老王谢过那位老兄,然后就去前台。
前台还真有这服务。前台小伙子问了下他的车型,用对讲机呼叫了一下,让维修部的人员在外面等候。老王在路牙子边上走动。薇薇给她妈打电话,说爸爸车子坏掉了。
老王瞪了她一眼:你大老远打电话给她有什么用?她不也是干着急?女人也好,女孩子也好,一有点事,就想着找人说话。仿佛沟通真能解决问题似的。专家总把所有问题归结到沟通,其实大部分时候,沟通根本不是问题,问题是另有蹊跷,问题是人们根本无心面对真相,尤其是关于自己的真相。为了躲避真相,把头插在沙里过的人是大多数。
过了一会儿,有个男子摇下车窗四处看。老王忙问他是不是前台派来的。那人说是,要他稍等,横着把车开过来,和老王的车直角相对,然后打开两辆车的前盖,把发动索两头夹在两边的电池上,招呼老王去发动,老王一扭钥匙,车终于发动了起来,于是感谢了这个男子,开车去韦尔登酒店。
除了到阿卡迪亚外,老王这次来,也是要和薇薇参加韦尔登酒店的一个销售会。前段时间,韦尔登酒店的一个营销项目电话促销,卖给老王一个度假计划,可让老王以近一半价格,在市中心的广场酒店住四天三夜。订完酒店之后,对方寄来的资料里说有一个销售会需要他参加,参加完的可获另外一夜的免费住宿,和100块钱的购物卡。对这个销售会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一无所知。
车子经过了小泰坦尼克号展览馆,展览馆外面的模拟水面上,有火苗在燃烧,从车子里看不出是真火還是假火。左侧是小好莱坞,车子驶过约翰·韦恩等人的浮雕和金刚兽的塑像。再拐了个弯,右侧是广东剧院,据说里面是中国来的杂技表演。这完全是一个旅游小镇,不过这些游乐设施比较适合所有家庭,包括儿童,不像拉斯维加斯那样到处是赌博和火辣女郎表演,也不像新奥尔良波旁街,丰乳肥臀的艳舞女郎午夜从楼上跑出来,把珠子一把一把撒向人群。
过了一个外面摆满石雕动物的跳蚤市场,前方的加油站有个广告牌:“被度假时光困住了?我们购买度假时光!”
“他们会让你购买那种度假计划,不要买!”来斯普林菲特前,他在脸书上贴出要去度假的计划,朋友奎恩警告说。
“记住,”老王告诉薇薇,“不管他们怎么说,我们不买。”
“那我们去干什么?”
“看看美国人怎么生活,我们学着点。” 老王总想活得跟老美一样潇洒些,不要像现在这样憋屈,这样拧巴,过也过不好,离也离不了。
再过了一个商业中心,左边的山坡下方,一片豪华公寓处,就是韦尔登酒店了。路两边种满红黄两色盛开的鲜花。老王把车停下。停车场对面,是一个迷你高尔夫球场,三两个身材苗条的少女,戴着棒球帽,在挥杆打球。或许这“度假时光”并没有这么糟糕。
走进服务中心大厅,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前台。他走到右边,问销售会在哪里?对方是一个五六十岁老太太,问什么销售会?她刚来,不知道。
老王拿出他收到的确认信件的打印件,老夫人从眼镜上方看过去。“哦,这个。你去‘欢迎中心,出门左拐,看到一个蓝色遮阳棚的地方,进去就是。”
老王和薇薇步行了过去。下午的太阳很烈,空气很闷,看样子快要下雨。偏西方的乌云中,有几个裂缝,阳光从缝里射出几道光柱,直直的,要是挨得近,顺着似乎都能爬到乌云上方。
“你在看什么,爸爸。”薇薇问。
“看云。”
“这有什么好看的。”
老王一愣。他突然意识到对他来说珍惜的一切,这样清晰的天空,对薇薇已经司空见惯。她从小就是这么长大的,不会有任何欣慰和放松。她会陷在她自己的环境里,与她自己的问题争斗,这些都不是老王的问题,大部分时候老王也没法帮忙。
打开门,薇薇走了进去。前台的几个人正在忙乎,大厅里到处是人。坐在沙发上的黑人夫妇,三两个人围在一栋住宅区模型前。前方一个会议室里,有穿着蓝色衬衫的人拿着材料进进出出。
老王走到柜台前,拿出信件。一个头发发黑的胖女子接待了过来。女子也穿着蓝色衬衫,外面套着马甲。
“把这表格填一下。”女子拿出一个文件夹给老王。
老王填完了表,交还给她。
“你夫人呢?”
“她没来。”
“那么对不起,你没有参与参观的资格。”
“什么?”老王仿佛听错了一般。
“这里,”女子指了指表格,“你上面填的是已婚。我们规定是已婚的必须夫妻双方一起来。”
“没人告诉我。”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油然而生。
“你收到的文件里都明写着啊,你难道没看?”
“我没注意。”奥巴马都骂过信用卡公司那种密密麻麻的小字条款,你是不能指望大家看到这些文字的。
“可是你订酒店的时候,我们的工作人员也应该告诉你的啊。”
“没有告诉我。”
“那我们帮不上你什么忙。”
“我们专门赶过来参加,今天一天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结婚的夫妻不一起来,我们有严格规定不能参加活动。”
“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我们的规定,夫妻双方没有一起来,就不能算‘合格的参观。这里的参观你是不能参加了,至于你酒店的钱是不是自己付,你得自己去找我们客服。”
老王火了:“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你们这些内部规定,这个情况为什么当初销售的人员不说?为什么后来给我订酒店的人也不说?”
“这个你得问当初销售的人,这是客服电话,你打客服电话去问。”
老王拿过电话,过了好久,打通了。介绍了情况之后,回答的女子说:
“不会的,如果你已婚,夫妻不能同时来,我们是绝对不可以给你订房的,谁订谁倒霉。”
老王说当时订房的时候没有人告诉他这个。
对方女子说:“幸亏我们电话都录了音的。”
老王说:“那赶紧调出电话录音啊。”
“好的,我们去调阅录音,然后给你答复。”
老王在大厅里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
“这样吧,”老王跟薇薇说,“现在才四点多,我们去阿卡迪亚城吧。我们的票是双日票,还能用。”
出了门,老王开始驱车奔向阿卡迪亚城。路上,他想,这事也是蹊跷,本来度假,就应该一家人一起来,但是少莺不来。“如果你已婚,夫妻不能同时来,我们是绝对不可以给你订房的。”
为什么销售度假计划,要夫妻双方一起来呢?
薇薇也问:“为什么要妈妈也来啊?”
老王想了想,说:“可能是夫妻一方作的决定,另外一方没来,不肯参与,他们销售的功夫就白做了。”
薇薇说:“这倒也是,你和妈妈没有什么事情能达成一致的。”
这么大的小孩能把夫妻之间的问题一语道破。
在车子上坡下坡的时候,对方来电了。
老王伸手去接,但是电话的屏幕突然滑动不了,只好眼睁睁看着电话挂断。路不熟,于是没再去管,但是看电话上出现了留言的显示。
进了阿卡迪亚城,老王边走边听电话录音:
“你好,我是玛利亚,我刚才调集了留言,订房的小姐问你是不是单身,你没有反驳,所以我们处理得没有问题,如果你有什么疑问,欢迎打电话回来,说找我就可以了。”
老王气坏了。他什么时候说自己单身?丫做错了事情,害怕跟领导担责任,招来了错误的顾客,于是把自己的错误赖到自己头上。貌似全世界都在狰狞地嘲笑,在围堵他这个没法做个居家男的人。感情上他感觉很落魄,理智上倒是挺佩服美国搞营销的,挖掘人性之恶是一种做法,借助人性之善也是一种做法。借着双方互敬互爱,共同作决定,好让销售完成得更扎实,否则发生纠纷,一开始赚的钱,最终可能要加倍吐出去。那购买度假时光计划的家庭,一定都是幸福的家庭,夫妻琴瑟和鸣,能在一起作决定,这更衬托出老王的悲催来。
好在在乌云般的自怨中,也闪出一道亮光来:他争什么争?不让被广告岂不更好?否则懵擦擦跑过去,被人逼问为什么不能和太太一起来,岂不更是为难?
时候还早,但薇薇说她饿了,老王走到一个卖小吃的小屋子前,要了两个猪肉汉堡,要了两杯水,他俩坐到一个野餐桌子前。野餐桌子上方吊着两个马灯。边上一个小小的花栗鼠,抱着一根游客扔的薯条在啃。
他终于松下一口气,美美地吃起汉堡了。
吃完汉堡,他想起了猫食可能没有了,打了个电话给少莺,没有接。过了一会儿又打,还是没接。他担心了起来,开始调用手机上寻找手机的功能看了一下,大吃一惊。他发现老婆居然在附近凯莱因小镇的警察局里。
不知出了什么事,他打了个电话给家里的老太太。老太太说什么也不知道。 “你到时候问她,我老了,什么也不知道。”老太太带着些许哭腔在电话里说。
老王想这可能也是实话,不过这跟老不老没什么关系,要是有警察来把少莺带走,老太太受语言限制,也是不会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
人一遇到急事,鸡零狗碎的怨念便像有风吹过一样,作了鸟兽散。
他当即决定回去。
薇薇说还有大章鱼过山车没坐呢,怎么说回就回?
老王不想说自己也都没搞清楚,想了想说,早晨看天气预报,可能这个地区接下来天气不好,会有暴风雨,车子又不大好,也不知什么毛病,就怕明天风雨过来,车子又坏,不如趁早离开。
一路上他把收音机打开着,好分散一些注意力。说天气恶化也真不是虚的,没开出五十英里,在靠近约普镇的地方,电台里突然响起了警报,说有龙卷风天气在布朗伍德郡形成。可是老王苦于不知道布朗伍德到底在哪里,于是把手机递给薇薇,让她查谷歌地图。
薇薇说布朗伍德在他们斜前方。老王怕薇薇担心,始终没有说少莺的事情。薇薇不知道任何危险,一个人在后面看起书来。老王想龙卷风即将来临,是停下来,还是冲过去?他实在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急切之下,他想还是冲过去。
过了自动收费站之后,前面突然下起雨来。老王稍稍加快了车速,想冲出雨云的下方。不妙的是,雨突然大了起来,他把雨刷打到最快,还来不及擦,便差点撞到了一处修路路段的橘红色路障。他坐直身子,车子却开始起雾,四周变得漆黑一片,他一下子看不到前后左右。他赶紧让薇薇把空调打到除雾位置,可是薇薇以为加热可以除雾,把空调打到加热位置。老王大叫:赶紧制冷,不能热!这种时候只有内外温差缩小,才能防止起雾。他没法扭头自己去调,因为前面伸手不见五指。他不能停到路边,因为根本看不到路边和中间界限在哪里,也看不到换道的分割线。他简直是在开着一口活的棺材在往前冲,非常恐怖。他开始默默祈祷起来。
雨砸在车上声音很奇异,仿佛冰雹一样。薇薇说太可怕了,赶紧停下。老王说,你能看到路在哪里吗?薇薇说看不见,怎么办啊,爸爸,好像龙卷风就在我们上面,要不赶紧加速吧!老王稍微加了一点速,却又发现车子差点失控,有点像在水上开飞机的感觉。他把方向盘捏得紧紧的,减慢了些速度,但是还继续在开。 这时候他看到了一辆车的尾灯。他看不见任何道路,于是跟着模糊的车灯继续向前。实在没有别的出路时,只能按原计划继续往前。
老王一直没有搞清楚开在前面的人是谁。那辆车的尾灯救了老王和薇薇的命,他跟着走出了风暴。他本来有很多死法,车子在水上打水漂,撞到护栏,撞到其他车辆,被风暴卷走,看不见拐弯飞离路面,一切全都可能,可是他最终平安地从漆黑如墨的风暴中开了出来,一点损伤都没有,这是活生生的奇迹。他想这也不是他有什么能耐,而是自己在大自然面前实在渺小。死里逃生,他决定要善待自己和周围一切的人。
出了风暴眼,再往前开了一点点,他看到两辆十八轮的大货车翻在路边。“知道我们刚才多危险了吧?”他问薇薇。他赶紧在下一出口下来,找到一个加油站,买了一大杯咖啡,给薇薇买了一包当地土产牛肉干。他又打了个电话给少莺,仍然没有人接。他站了起来,出去把车子加满油,一口气开回到家里。
回来问老太太,老太太瘫倒在床上,用湿毛巾盖着头。老王问情况怎么样。老太太泪汪汪的,仍然一问三不知。
老王把薇薇丢在家,自己赶到附近小镇警察局。在门口登记,问问少莺到底犯了什么事。
門口的警官说:“她在配合调查。”
“为什么?”
“你可能还是问她自己比较好,她再过一会儿就可以回去。要不你先等等。可能遇到了一些刺激,你保持冷静。”
“要多久?”
女警去问了一下,回来说:“她还在等着做笔录,你再等个把小时吧。”
老王不想在局里让熟人看到,于是决定先出去一下。
门口有七八个貌似电视台的人,见到穿制服的就走过去问。看老王从里面出来,有个西裔的电视台主持拿着话筒过来问:“威廉斯警官遇害,里面有什么消息没有?”
根据少莺的介绍,她只不过是找猫找到了一件凶案。她做了一件大好事。若无人发现,尸体可能在里面发臭。老王觉得,这种事情,是生活的一个插曲,不过是下半辈子多了一件日后吹牛的资本。平时看凶案都是电影上看的,生活中还是头一回遇到呢。
警察局长霍普金斯却在为此事发愁。
遇害警官雅各布·威廉斯是他单身的银行家姑妈苏珊的儿子。姑妈的男人搞大了她的肚子后就跑了,不知所终。姑妈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丈夫走后,姑妈有了些神经质,经常怀疑有人破窗而入。她开始爱上了枪支,还加入了枪支协会,并在美国枪支协会分会管财务。儿子十三岁生日的时候,苏珊姑妈给他买了一把手枪当礼物。枪摆在蛋糕上,四周点着蜡烛。“我们不会侵犯别人,可是如果哪个狗杂种敢来我们家的话,我们可不用打911。”小雅各布就这么爱上了武器。中学毕业后去当兵,参加了空军,执行过飞行任务。退伍后顺理成章地成了警察,被霍普金斯招在了手下。
小子战场上没死,却在他辖区内把命丢了,这让他如何跟姑妈交代?
何况他死得那么荒唐。接到一个带口音的东方女子的报警电话后,911的接线员立刻直接和他联系上。这是他的规定,这种命案小城根本发生不了几回,发生了他要亲自知道,第一时间知道。一看地址,他呆了,是雅各布家!他亲自带上负责重案的两个警官一起赶了过去。开门之后,发现雅各布全身赤裸,死在了自己的卧室里,手脚都用绳子捆绑着,系在四根床柱子上。边上还有一根皮带。他立刻想到了性虐,想起了刚在放映的电影《五十度灰》。
“该死!”他咒骂了一声。他看了一眼另外两个警官:“这事让人们怎么说我们警察?”
冈萨雷斯说:“这事我们别管,全力缉凶就是。”
霍普金斯点了点头。
“我不是要大家违背事实,可这可能是我们警局最不需要的场面了。再说眼下弗格森暴乱才结束,全国警察形象都不好。”
“明白了,长官。”
“我们无权去管任何人的私生活,这并不是重要的细节。捆绑在椅子上还是捆绑在床上,结果是一样的。不能让这些细节去给办案分神,尤其不能让媒体胡说八道。”
戈尔斯密警官关上门,给死者穿上了衣服,把绳子割断,放进一个垃圾袋里。霍普金斯四周看了看,在床头柜、床下和屋子里查了一下,回来跟两个同事说:“不管事先发生了什么,这应该是一场抢劫凶杀案。”
霍普金斯的话也不完全都是误导。多年办案下来,他的基本感觉是多少案子如何判定,百分之八十是看当初他如何判断。他把这个做法叫“框定”,有些细节可以留在框内,有些丢在框外,由此构筑案情,使得该简化的问题简化,而不是让所有人都陷入到细节的沼泽地里。比如一个少女被拐卖被救,可以框定为强奸、绑架、诱拐等等,罪行的轻重会依据他的框定。这是他执法的合理空间。外行人不知道,以为法律都是死的,或是只留在公诉人或者律师手里,忘记了执法者手头还是有些自由可用。
现场的搜查中,他们发现警官的钱包、警徽、手枪、 电击枪、电棒、手铐,全都不见了。这是很严重的问题,这意味着可能会有人去冒充警察。
霍普金斯想起了最近的诸多不顺来。
先是接到线报,城南有中学老师和学生有师生恋,调查当中,居然发现当事人之一是校长。这是一个模范学校,在这个小城没开办几年。霍普金斯顶住压力,硬是把校长绳之以法,这做法得罪了不少人。
接下来,局里的斯蒂芬森警官上高中的女儿和男友谈恋爱,谈崩之后,男友给了斯蒂芬森的女儿一巴掌。斯蒂芬森怒火中烧,跑到克拉克中学,把那胆大包天的小伙子给叫出来教训,说如果再敢靠近她女儿一步,他将让小伙子下半辈子知道没有手做事是什么感觉。小伙子吓坏了,回去告诉父亲,这位父亲当即向霍普金斯办公室投诉,称这种恐吓是公报私仇。霍普金斯的答复是这是双方私事,没有明确证据显示威胁实际存在,他不能处理。男方父亲直接去了市长办公室,跟市长投诉。市长有意震慑非议不断的警察局,让市议会召集会议,并让霍普金斯出席,决定斯蒂芬斯去留。
为了暂时平息事端,霍普金斯让斯蒂芬森暂时停职。其实这也是保护他,免得刺激民憤,让他到哪个停车场挨人黑枪。
雅各布的死,是很难堪的死,关键是它还很不合时宜。
霍普金斯认为,这时代已经开始失控,社会可以失控,他霍普金斯不可以失控。他要把雅各布裸死的事情给处理妥当,一来也给姑妈一个妥善交代,二来重振警方的威信,这是一种必须。假如在这事情上再搞砸,他就要面临市议会那帮老头子的弹劾了。
“采集所有指纹,找到所有可能失窃的东西,然后分头去当铺、跳蚤市场去找,不要放过任何线索。”他命令两个警官。
“个人车库销售要不要一起去查?”
“不需要,这种敏感物品没有人放在自己家门口卖,要不是自己私藏了冒充警察,要不是转了几手去卖。”霍普金斯说。
“打911的人要不要调查?” 戈尔斯密问。
“听说是个亚裔的女子?也住这个小区?”霍普金斯问。
“是的,要不带回去协助调查?”
“她了解里面的情况没有?”
“应该不了解,不过我们并不能肯定。”
“先别急,等上一天再来问,她来了不要让她乱说。”
“怎样让她不乱说?” 戈尔斯密警官问。
“查查有无跟她有关的任何材料。”
“好的,长官。”
在让少莺来警局调查之前,下面的人已经在数据库里找到了关于少莺的一条记录。大约一个星期前,一个名叫亚当的退伍军人,在法明顿营地附近的一条道路上,遇到一次追尾车祸。亚当的车和前面的车追尾,这事还没有完全了结。办案警察在处理的纪录中记载,副驾驶座上的女子叫少莺,两人的车在离开营地的路上追尾了。
“张是中国人、日本人还是韩国人的姓?”他去问了一下戈尔斯密。
“应该是中国的。查一下丈夫叫什么名字,这样可能更容易判断一些。”这一查不要紧,两位发现这少莺按照住址,和交通事故中那位少莺是一个人。而她的丈夫姓王,不是林奇。这就怪了,孤男寡女坐一辆车,少有清白的,尤其在这么保守的地方。霍普金斯觉得他多年下来的判断没多少大错。
“我们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紧张的一天下来,霍普金斯面露难得一见的笑容。
他决定利用和亚当的关系换取她的封口。这种事情她一定不想让丈夫知道,霍普金斯知道这样并不高尚,可是他也拿不出别的筹码来。只要此事能哄住几天就好。再说她也不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一定知道雅各布被人绑在家里,在一种极为龌龊的情形之下死掉。
少莺进来之后,霍普金斯的第一句话就是:“是你报警的?”
“是的。”
霍普金斯话锋一转:“你认识亚当·林奇吗?”
少莺脸刷地就白了。“他和威廉斯警官的死有关系?”
“这个我们接下来再说,我和同事都很想知道你认识亚当·林奇吗?”接着他说起了车祸。
“你们没事,那个被撞的人由于颈椎受的伤比较严重,已经不能去上班了。”
她不知道他拐弯抹角地这么说,到底是不是想了解她和这件命案有什么关系?自己是不是嫌疑人之一?还是亚当是主凶,她是从犯?她怎么就成为犯罪嫌疑人了?
屈辱与恐惧,几乎直接转化成了生理反应。少莺的头痛了起来,她死命按住太阳穴。她一开始觉得搞明白的美国,现在突然又完全不懂了。她觉得大地在脚下挪动,让所有的一切位置变动,曾经熟悉的事与事、人与人的关联,已经陌生了。世事就好比有公开的和秘密的两个账本,上面各有各的故事。
调查是一个虐心的过程,没有比圆谎更麻烦的事了。想想看吧,就那么一点事实,她得单枪匹马,360度无死角地四面防守,等你把一边防守得固若金汤时,对方突然又换方向围攻了。她还在说找猫的时候,局长把显示器转过来:“看看这个录像。”
少莺于是就什么都说了。
局長一一记录下来,末了告诉她,如果是冤枉的,她会被洗白。但是她不可以向任何人走漏风声,包括老王,包括亚当。否则三人一起都要来接受调查。
三人一起来受审,那就等于她的世界土崩瓦解得比她,比她妈妈预计的还要快。
少莺几乎是感恩戴德地答应,什么话都不会说。
不走漏风声是吧?这事她一贯擅长。多少年会计也没有白做。
橡园小区的红发女艾米莉有时候会怀疑,她丈夫亚当的转变和同小区的少莺有关。离婚对她产生了很大的打击。而亚当给了她希望。两人互相为对方的话发笑。艾米莉觉得能让自己发笑的男人,才是生活中的真爱。她觉得这次好像真的相爱,而不是一个驿站。
前夫支付的赡养费也够一家人生活,但是他后来一直拖欠,索要吧,她又得找律师,找律师得花钱。前夫就那点能耐,多挤一点出来她自己以后能拿到的更少。蛋糕就那么一点大,怎么切都不好。再末了,前夫自己的工作彻底没有了,没有了支付的途径。
靠着夫妻俩的小生意,日子还能凑合着过,甚至过得有滋有味。天气晴好的时候,两人就在院子里弄起烧烤,孩子在秋千架荡秋千,两人依偎在露台沙发上。艾米莉希望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
亚当有个很有钱的老爸,控制着一个牧场。牧场跟某些小城市一般大小。可是父子俩因为亚当去当兵,闹翻了。
自从小区的烧烤会上遇到少莺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亚当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艾米莉找不到关键的证据,但是她的感觉从来没有错过。这个女子眼神空洞,目光飘忽。他们一起坐在公园的凳子上,薯条没有烧烤酱,她拿了一瓶过来,分明丈夫就在边上,却递过来让亚当来帮她打开。艾米莉不解:不是说亚洲女子对丈夫恭敬吗?
艾米莉开始注意上了这个人。那个女子家在小区的另外一侧,艾米莉有时候开车会经过,她会看到这个女子穿着睡衣,在门口走来走去,什么也不顾忌的样子,看到车子经过,有时候还会停下来看看。
少莺是在那次小区的烧烤中,通过组织这次活动的业主委员会主席罗伯,知道了亚当和老头子的关系。这让她眼睛一亮。平日里老太太的聒噪,水滴石穿,她到底是动了些心。她自己也想,要是和老王老这样下去,最终分手,她必须找到下家。
问题是中国男人貌似差不多,不会交流,不会甜言蜜语,没有绅士风度。她的出路,是嫁个老外,这才不枉到美国这一回。每一次看到周围有中国女子嫁给美国人,她都莫名其妙对老王横挑鼻子竖挑眼,找出各种岔子来。
亚当不靠老爸,是一个有志气的人,应该能拼出名堂来的。就是拼不出名堂来,她如果嫁给他,作为一个新来的人,和老头子打打圆场,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大问题。以后老头百年过世,大牧场的压寨夫人八成就是她。
还有,她觉得亚当一表人才,跟这个一头红毛一脸雀斑的艾米莉,帮人家养小崽子,实在可惜了。她上脸书网找到了亚当,加了他好友,然后又通过私信,找到了他的电话。
少莺有时候会发条信息,说小区不认识什么人,想找亚当借个钉锤、螺丝刀什么的,虽然她什么也不会修。这办法是跟《围城》学的,属精简版,平民版,借书还得去读,哪里有这闲工夫?
这一来一往,自然被艾米莉看到了。艾米莉很愤怒,有一年国庆节,一家人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艾米莉叫亚当过来搬烤鸡,鸡烤得有些焦,亚当说这焦了,要不要先切了再放上去。艾米莉说:“嗯,或许可以让你的好友莺给你送一只过来?”
“可别乱说,我们没事。”
“仿佛你这话有人相信似的。”
“这不是合适的时间,”亚当压低嗓子说,“再说我们什么事都没有,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在跟哪一个在睡,我倒是想了解了解。”
艾米莉说:“好的,你等着,人走了我们好好说。”
两人把饭菜一一搬到桌子上。
亚当脸色一直苍白着。饭菜全摆好了,就该等人上桌了。亚当掏出钥匙,说:“你稍微等等。”他也没跟来的几个亲戚打招呼,独自把车子开了出去,到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一瓶酒回来。
艾米莉看到亚当提了一瓶酒回来,顿时瘫坐在沙发上。
亚当参加了戒酒者匿名协会,严格按照十二步戒酒法戒酒,已经一年多没碰到酒精了。
他拿了一盘子菜,没有理睬两家的任何来客,一个人跑到阳台上,匆匆吃完后,他打开酒瓶,闻了一下,深深地呼吸了一阵子,然后弄了点冰放在杯子里,把酒倒了下去。
半个小时后他烂醉如泥。这时候艾米莉姐姐家的儿子雷蒙德在院子里放起了烟火,噼里啪啦响起来!
“你他妈给我停住!”酒气冲天的亚当暴跳如雷!
雷蒙德愣住,哇地哭起来。
艾米莉的姐姐走了过来:“你不用这么对孩子吼叫,不就烟火吗?”
艾米莉把姐姐拉到一边说:“不是跟你说了不能放吗?”
亚当参加过战争,回国后,又在空军基地服役了一段时间,退役是不久前的事。到了独立日的时候,别人放烟火,艾米莉是绝对不敢放的。噼里啪啦的烟花爆竹,会让他想起枪林弹雨,会让他失控。
姐姐的孩子也真是不懂事。
过去艾米莉在姐姐家说起这病时,雷蒙德听到,很好奇,不过是想搞个恶作剧。想知道亚当到底怎么反应。
艾米莉姐姐和孩子瞪了亚当一眼,然后找了个借口走了。亚当的爸爸把儿子拉住,叮嘱了几句,也走了。
酒精和烟花仿佛炸开了亚当脑子里的一个闸门,所有的郁闷倾泄而出。他先是骂艾米莉的前夫,接下来亚当开始数落她跟前夫生的肥胖的野种。艾米莉叫他停住,亚当哪里肯停,于是艾米莉上前给了他一个耳光。亚当一把抓住她打人的那只手,反剪过去:
“母狗!你再动我一下,我都不知道我接下来会做什么!”
一年多下来,亚当想做个好人,他戒酒,他想爱艾米莉。他想照顾艾米莉的孩子,就如同他试图照顾战场上的战友一样。生活中所有不悦,战场上的血腥回忆,他都关进心中一个瓶子里,拧上盖子。需要放出来的时候,他就去附近靶场打靶。
是艾米莉无意中把瓶子摔碎了,关不上了。
他讨厌任何人控制他,控制他跟谁交往不跟谁交往。为了做到这一点,他甚至对于艾米莉送孩子去前夫家过一夜不回的做法睁一眼闭一眼。他要维持一种合理的、公平的平衡,好换取艾米莉不来对他加以管束。
“是的,长官!”“好的,长官!”他想起了那次夺命部署前的场景。他和战友都觉得不应该贸然离开,去沙漠寻找恐怖分子,因为当时天已经黑了,视线不好。上校说他得到了准确情报,如果不采取行动,次日就无法追逐。他的战友被炸断了腿,他给救了出来,赶回了营地。
是的,跟谁交往不跟交往,跟谁断交,不跟谁断交,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完全应该是他自己的决定。哪怕他和莺有什么事,艾米莉也无权命令他!她有什么权力,她自己的关系这么混乱!装什么天使!
他的脑袋里嗡嗡在响,他再一次回到沙漠之中。爆炸的轰鸣。蓝色的光。一嘴的沙。“救救我,救救我!”断腿的斯蒂夫在喊叫。
孩子哭著来拉,艾米莉想挣,挣脱不来,最后还是亚当自己一把将她推开,然后又歪歪斜斜地去院子中继续喝酒。
艾米莉报了警。警方来了四个人。
巴掌大一个小区,出了这点事很快传了出去。晚饭的时候老王跟少莺说起了此事:“你说这美国人吧,表面上都好好的,我们还以为继父继母对孩子多好,对一个二婚的老婆心胸多宽广,结果呢?”
“人都是罪人,你没学过吗?”少莺白了他一眼。
老王觉得这个国家看得见的一套,看不见的一套,很多人都是双面人。一个平时慈眉善目的中学校长,私下里可能是一个恋童癖。我们也有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一面,可是普通人顶多是面子上装一装,很多郁闷通过各种渠道,自然而然挥发了出去,没有美国这么极端的。无处不在的婚姻顾问,家庭顾问,心理咨询诊所,用各种行话,把人的不良包裹了起来。这不一定都是好事,搞不好就大爆发。老王觉得还是中国人这样好。
亚当扭艾米莉胳膊的后果是严重的。他被判进入戒酒治疗所。出来后好景不长,没几天问题又犯了。出语威胁艾米莉,说迟早杀了她。艾米莉不想和他分开,可是又害怕他说的话,假如这不是气话呢?孩子们会不会有危险?她于是还是报案。
法院下达了限制令,规定亚当不得靠近艾米莉和孩子五百英尺。
亚当超额完成了任务:他们本来也没有办结婚手续,他离开了,到了五十里外的镇上另起炉灶。
亚当离开后,艾米莉开始参加每周二在公共图书馆举办的离婚互助团。互助团说是相互提供扶持,共度难关,但是很多去的人目的是重新找对象。互助团也是相亲团,大家在一起倾诉的时候,也容易了解对方是什么人。
团里有个人叫鲍勃,和第二任老婆关系也不好,刚被踢出门。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三两次之后就搬到一起了。
鲍勃在得克萨斯给人养马,修屋顶,整理苗圃,帮人家里刷油漆……他没有过持续三个月以上的工作,事实上偶尔还小偷小摸,否则没法活。
和艾米莉结合之后,两人延续了艾米莉的谋生方式,继续利用她和亚当在一起时添置的家用清洗设备,从事家庭清洁生意。大部分时候他们清扫的是地毯。这活不好做,需要把家具挪开,将地毯清洗,烘干,然后再搬回。有的时候挪动地方,主人看到,觉得某个东西摆在屋子里其实很扎眼。艾米莉就提议帮他们免费处理。床垫、柜子、婴儿床、台灯、大批量的衣服。市政府的规定,大件垃圾的搬运处理需要收费,最低25美元。捐给救世军吧,未必有卡车搬运。有卡车吧,未必有人手。艾米莉和鲍勃于是不断收集这些旧货,一一摆在自己的车库里。星期一到星期四他们出去做事。星期五星期六,他们常常组织车库销售,把一周“免费处理”的东西卖掉。
这钱来得非常慢,一百块钱的东西,在车库出售,顶多能卖个十块八块。
有一天,他们在警察威廉斯家做事的时候,发现威廉斯家抽屉有现金,只不过威廉斯在家,没有办法做什么。
两次提到黑暗,底下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在家人朋友的追思回忆后,主要发言者是警察局长霍普金斯。他一再重复的信息,是“没有人可以动我们自己的人,”“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打垮黑暗的势力。”他说话的时候,几次看着坐在第一排的姑妈。
不管怎么样,城里的19万人,将更多地记得这次盛大的葬礼。更多细节暴露的时候,会有别的新闻事件出来,不会再有人来关注此事。时机,时机就是一切。
次日的报纸和社交媒体上,都在说从葬礼上看,几乎肯定是黑人极端分子所为。警方每天挤牙膏一样透露一点信息,比如警官的身份,警官丢失的物件,但是对于凶杀细节不多介绍,只说其状可疑。
警长霍普金斯在报纸上接受过几次采访,称对某些人传播谣言非常不满,又不说到底是什么谣言。
自从老婆从警局回来后,老王每天都去看这事。在一个封闭的城市,人们办事的方法居然也是这样,看来这是密集社区综合症。
越来越多人在怀疑这事与黑豹党有关。由于多起白人枪杀未持械黑人的事,消失多年的黑豹党重现江湖,只不过改换了旗号,叫“黑人抗议组织”了。在上班的路上,老王看到他们在联邦办公楼门口举着牌子,上书“黑人命也是命”之类。一个家伙不知从哪里拖来了几个木头货架,叠加在一起,人在站到上面,喊一声:“我没持械!”
下面人就开始回应:“请别开枪!”
这么一应一答,就有了做礼拜时牧师和信众一诵一答的那种仪式感。什么事,最后都会回到教堂的那种仪式上。长老与牧师,对应的是董事会和总经理。给政府的纳税,对应的是什一奉献。
这样的抗议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呢?老王非常纳闷。种族歧视的问题,马丁·路德·金不是给解决了吗?
这种抗议,还是抗议弗格森黑人布朗被枪杀的事件,并没有和本地警察被杀的案件直接联系在一起。
霍普金斯警长也在现场,不过他只是看着,什么也不做。让他们去吵好了,一发生骚乱他就毫不客气去抓,不然的话,由他们去吵,吵得越凶越好,最好记者全到这里来。这可不是加州纽约那些该死的自由派的天下,一切都可以在他的控制之下。他祖上都参加过美墨战争,差点死在了阿拉莫。他一辈子生活在这地方,这是他的地盘。他可以放松一点,如同猫玩老鼠,老鼠想过分撒野是不能的!
他是主动跟局里说要出来镇守的,说事关种族骚乱,非同小可。不过他真正的想法,是转移视线。
一个多礼拜的种种猜测,让小城名扬全国。
霍普金斯是故意用黑人白人的冲突吸引注意力。他想让人关注自己的辖区,把势做足,为以后的升职获取一点基础。想想看,在整个美国媒体的目光都注意着自己,在唯恐天下不乱的自由派狗杂种煽动种族分裂的时候,他,霍普金斯,找到了真正的凶手,同样是白人,而不是黑人。他消解了整个国家的种族紧张。
案子在葬礼之前就已经破了,事实上是他自己破了,但是下属并不知道。指纹库只有他和实验室的人知道。他还没有让实验室去核对。这个时机由他来掌握。
案件的侦破其实没有花多少时间,小城四个当铺都和警方十分配合。有人来当的手表,和警方发布给他们的描述非常类似。根据当时的录像监控视频,警方很快找到了来当铺的人查理。查理又供出手表是从车库销售买得。
跟少莺问话的时候,没有几句,他就知道少莺没说实话。他能从一个人的眼神,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在撒谎。他连测谎器都不用。他比测谎器准确率高。
耐心地继续追问了几个回合,最终他调出录像的时候,少莺便将邮件的事情和盘托出,说自己被人陷害了。
少莺还把相关邮件转发给了霍普金斯。
霍普金斯说陷害不陷害,这个我们会判断。他告诉她,她可以回去,但调查在进行,她不可走漏半点风声,就按一开始找猫的办法说。
后来没花太多工夫,霍普金斯就查出了鲍勃和艾米莉是凶嫌。最后核对指纹,也和少莺的描述吻合。
霍普金斯觉得,没错,雅各布可能有些独特的癖好,让人钻了空子,但这不过是小窃贼所为。窃贼也想转移视线,想转嫁给黑人运动,转嫁给性虐变态狂,转嫁给亚裔女,转嫁给偷走警察用品玩大票的大盗。小蟊贼做事,留下的套路太多,弄巧成拙,反而让人怀疑这不过是简单的谋财害命。真正难破的是高智商犯罪。这种罪就好比一个作家的布局谋篇,只有一个故事,滴水不漏,要不就被高手分析出来,要不你根本猜想不出。小偷小摸的人智商都不高,智商高也不用做小偷。大部分犯罪,都没有电影上说的那么九曲回环。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察,总可以练就好的直觉,加上科学的刑侦手段,80%的案件都可以很快告破。
星期六早晨,警察包围了艾米莉家。
呼啸的警车让人无从不去注意,整个小区的狗也都嚎叫起来,此起彼伏,十分壮观。
老王很好奇,开车跑出去,停到附近一个街区,远远地看。他没有改变好凑热闹的毛病。
不知道是不是電影看多了,他也担心发生枪战,所以把车子停得远远的,只露出一点头在街口。这样的话,即便发生枪战,他也不在射程之内。
远远地他都能听到警察在呼叫鲍勃和艾米莉出来。
让老王略有失望的是,末了枪战并未发生。鲍勃举手出来了,迅速被警察告知趴在地上,手放在脑袋上,然后他就被拷走了。接着出来的是艾米莉,也被带走了。
少莺觉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鲍勃和艾米莉被捕后,她问了亚当,问为什么要发邮件让她去威廉斯家。
亚当说什么威廉斯,他根本不认识。他也没有给她发过邮件。肯定是邮件被艾米莉盗用了。
在这以后,亚当把少莺在脸书上拉黑。手机号码也换掉,人间蒸发一般不见了。
但这时少莺也淡定了下来,不害怕被牵连了。她不过是找猫发现了凶案。是找猫还是找人发现了凶案,有什么两样?她只不过是做了一回路人甲,只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这个秘密将死在她心里。
老王很欣喜少莺没卷进去。他觉得这事是一个奇怪的插曲,一个谈资。他觉得他和薇薇度假,车子坏掉需要他人重新发动,想去参加销售会却因为夫妻没有同行而告吹,这一切都是预兆,这是要他珍惜,要他重新开始。他不珍惜没有人会珍惜,他要对老婆好一些,这是他的选择。
破案后的下一个礼拜天晚上,老王和少莺到隔壁小镇的中国人张国森家吃饭。饭后几个人在楼下唱卡拉OK, 老王和胡医生几个人上去打升级。
胡医生和老王打对家。这让老王很不舒服,胡医生也不知道在医院里做得怎样,在一群程序员、餐馆老板、大学老师组成的中国人当中,也就他收入最高。既然收入最高,他给人的感觉是自己打牌水平也最高。老王不论出什么牌都是错的,每次都要教训一下,仿佛老王是他手下某个护士助理一样。
不过今天所有人的兴趣都是老王小区的案子,胡医生失落得很。
“听说是你们小区发生抢劫杀人的?”附近大学的陈教授问。
老王说:“可不是,我老婆还是大功臣呢!”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老婆找猫,发现了有人被害的线索,于是报警,让警方及时搜集了对于后来破案极有帮助的线索。他说的细节,自己也有一多半是从脸书上看来的。少莺受了惊,说老做噩梦,不想多说,他于是也没去多问。他自己倒是关注上了。
对于老王的说法,边上的少莺只是笑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她拿了杯红酒,一个人坐到张家阳台上,看着漫天的繁星,想着自己好生渺小,想着或许不要那么折腾,日子还是能过的,现状也没有那么可怕,虽然她和老王,老王和其他所有人,都飘行在自己孤独的小宇宙里,一个个和各自的敌人争战。而大部分人的人生,也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