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岚
扬子眼盲,老季一直是她的第二双眼睛,后来他中风,这第二双眼睛也不灵了。
老季第一次中风后抢救及时,康复后回到家。不久他跌了一跤,倒在床和大衣柜之间的地板上,扬子攥着他的一只手但没有力气扶他起来。老季的头应该是撞在什么东西上,痛得像要裂开来,火热的。手脚冰冷,腰以下没有任何感觉。扬子的另一只手摸在他的脸上,停在他的额头上,扬子说:“你在发烧,这次我一定得打120叫救护车了。”
你别, 别!你让我在这里躺一会儿,我自己会想办法。
老季努力想说出这几句,阻止扬子打电话求救,但他开口只发出啊啊啊的元音,好像拼音课上的发声练习。即便没有辅音,凭着扬子跟他生活几十年,也应该能理解吧。但扬子拉着他的手,在侧耳听楼梯上的动静, 她根本不理解老季的元音。老季心里急,结果连元音都发不出来了。
不久120到了。进门的是一个小伙子,说着带苏北口音的普通话:“老爷子,你感觉怎么样?听得到我吗?”他的声音仿佛自天边传来。
老季想说:“我很好啊!欢迎你,进来坐,你多大了?”他想像过去对待上门来的学生那样,客气一番, 但他既发不出声, 眼睛也看不清。扬子说:“他中风后半身不遂,刚才跌倒后就起不来了。”
“多大年龄啦?”
“83。”
120的救护员手脚麻利地把老季抬起来,放到担架上。去省中医院还是鼓楼医院?他们问,扬子毫不犹豫地选了鼓楼医院。
“你知道鼓楼医院除了急诊没有床位。”
扬子说知道,三个月前才从省中医院的脑外科出院,现在即便有床位省中医院也不会收我们的。
躺在救护车里,街上的声音——电瓶车经过时嘟嘟地响,公交车沉重地启动和刹车, 一个小贩在叫卖熟菱角,五块钱一包——透过救护车薄薄的金属壳儿传进来,他们这辆救护车的警铃催命一样地响,吵得老季心烦,他一百个不情愿。上救护车不是他和扬子计划中的,他不要去医院被插上鼻饲管导尿管,他宁可死在家里。他若能发声一定会断然阻止扬子打120。这一刻,四肢被救护担架上的皮带固定住,手臂上已经被扎上橡皮输液管在打点滴,老季无奈想,难道又要像六个月前那样再遭一茬罪吗?
那一刻,他真生老伴扬子的气——不懂他的心思,又打120!闹出这么多事!他跟扬子要是同一个人就好了——一个人,两个身体,不用说话就能想到一处去。
鼓楼医院的急诊室里是漫长的一天,血压,体温,心跳数……每两个小时测一次。每次老季刚要睡着,就会有新的事——拍片子,核磁共振扫描和X光, 或者值班医生前来问答。老季觉得他们就是不想让他好好睡一觉。
“老伯没事的,明天肺炎就会被控制住啦!”医生安慰扬子,医生年轻的声音听着像老季远在洛杉矶的小儿子。
“哦肺炎, 早知道是肺炎我们就不来了……”扬子失望地说。抗生药点滴让老季昏昏欲睡,他也听到肺炎两个字,肺炎还忙个什么劲啊!我叫你不要打120吧,后悔了吧!他在心里直埋怨。
脑溢血后中风,加上后来被确诊为帕金森氏症早期,老季相信自己的人生已經走向最后一程。与其让中风,脑溢血,帕金森综合征这些病把你搞成瘫痪在床,大小便不能自理的废人,脱得赤条条,吃喝拉撒都在病床上,任由护工粗暴地掐你,打你耳光,不如让一场肺炎给你一个痛痛快快的体面的解脱。
去年老季得了两场肺炎,差点送了命。这给了老季一线希望,也许这就是老天给他准备的“体面解决”的快刀呢。肺炎初愈后他从医院回到家,一天他和扬子同时半夜醒,来外面在下雨,那雨打在阳台上的碗莲叶子上,叮叮当当有金石之声。自从他病倒,阳台上的花便没有人管,像那所罗门田里的百合,不种也不收。这个时候莲花已经枯了,留下的叶子等于是残荷, 淅淅沥沥的夜雨打在残荷上,老季忽然很眷恋小蜗居里住了这么多年的美好,心里有点不舍。他娇怜自己不久的将来,瘫痪在床,不能自理的命运。但自怜不是办法,久病是最要不得的, 既痛苦自己,又拖累了眼盲的扬子, 所以老两口的深夜话题很快就转到了速死的办法。
最后扬子打了一个哈欠, 说: “老季啊, 你从来都运气。我当年在海南岛做知青,你就比我运气多啦!你下放去宿县当了民办教师。宿县虽然穷,民办小学的工资虽然只有六块钱一个月,但比海南岛来强太多啦。海南岛刮季风时不停地下几天的暴雨,山洪爆发,把我们知青搭的茅屋冲塌了,一夜间死了好多人,睡着睡着就被大水冲到海里去……没准你这次也幸运呢,走在路上被车撞到,一下就走了。”
“被车撞死,立等撒手,这样好!但我好了,你怎么办?”
“我眼睛不好,其他的都好说,我还没有到那步田地吧,你别操心我了,万一想多了一激动又脑溢血。”
“我现在还可以上街。 等完全失掉行动能力,整天躺在床上万事不知,我就是想被汽车撞也办不到啊!”
“我眼睛看不见, 你坐轮椅我都不太推得动,更不要说抱你上天台啦!”
“要速死还得指望肺炎——感冒,低烧,咳嗽,胸痛,然后就……”老季把这事当计划做,他料理了自己的后事还不算,还替扬子安排幸福晚年:
“我走了,你可以去多伦多跟虹冰住,或者去西岸随小儿子虹川家。虽然你一直不喜欢那个洋媳妇,但老人总归要忍忍的。”
“我哪里都不去,南京挺好的。我有房子,有社保,我干嘛去投奔美国做难民?我还挺喜欢现在的生活。”扬子坚定地说,老季发现老伴还挺爱国。他有点感动,连忙说:“我要先走一步,到死都会挂念你的,扬子。”
“挂念?我反正眼睛看不见,你变了鬼也吓不着我……”
老季不答, 费力地挪动自己那条好的胳膊,越过扬子的身体,抓住她的手,握住。扬子唔了一声,满意地叹口气。过了一会儿,老季慢悠悠地说,“实在不行,你把我运回到家里来,拿几个枕头压在我头上。”
“那我不成了谋害亲夫?”
“嗯,那倒也是,不能让你担罪名!但我真受不了做植物人,在病床上靠呼吸器续命,真的,扬子。我不是开玩笑,你答应我,到临终时刻,不送紧急治疗,不切开气管,无论如何不要过度治疗,听见没有?这不是谋杀,你可以合法选择啊。”
外面的夜雨越下越急,暴雨如注,还夹着雷电,盖住了残荷雨声……
在鼓楼医院急诊室的第二天醒来,老季的烧退了,眼睛也看得清了。他懊恼地看着自己被单下的身体,还得拖着这个基本报废的旧皮囊在人间过下去。
“X光,CT片子都看过了,服用了头孢氨苄液,老爷子你的肺炎很快就好了。”昨天的医生已经下班,早上查看病房的医生是个妙龄女子,普通话说得比120的小伙子标准,她看着比老季的大女儿虹冰年轻多了。走进病房时她的高跟鞋在水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人未至声先达,老季心想这是什么样的摩登人物出场啦,老季特意戴上双焦眼镜上下打量着她,并破例问安:“医生早上好!”
摩登女没有回说早,她的眼睛都没有离开手里的病历, 手里的圆珠笔在写字板上画了一个圈,敲了两下,说:“不过呢,这右肺葉上的阴影等出院后要单独做穿刺。”
“什么穿刺?在哪里做?”老季问。
年轻貌美的医生好像没有听到老季的话,自顾自飞快地在病历上写着, 根本不回答。老季看她龙飞凤舞写字的样子像判官在生死簿上批注,心里知道不好了。但转念一想,这一出新的“不好”, 没准就是他的快刀呢。他现在行动不便,几乎不上街, 被车撞死的可能性不大。
果然,“判官”走后,扬子即被叫到医生办公室谈话。“肺部大面积阴影”属于可疑性病变, 要去肿瘤医院做穿刺检查。老季安静地听着扬子回来转述,老伴的话努力地绕开那个“癌”字,但老季还是听得出来。这下好了,快刀有两把,除了肺炎还有肺癌,都可能给他一个干净的尊严的了结,这两个病都比发抖, 流口水,性格谵妄疯癫的晚期帕金森综合征强太多了。老季想明白了很开心,胃口大开,把送来的清汤寡水的医院饭都吃得干干净净。
结果呢,出院后去肿瘤医院检查,右肺部阴影只是一个长期吸烟引起的肺错构瘤,良性的。肺错构瘤病灶边缘多光滑,无卫星灶,影像学特点为“爆米花”样钙化,症状为咳嗽、咳痰、发热、胸闷、气短……老季失望地听着肿瘤医生读诊断书, 都是小毛小病,老生常谈,咳嗽?气短?作为多年抽烟的老慢支,他哪一年不咳嗽不气短?戒烟只是三年前的事。
“快刀又少了一把。”老季颇懊恼。
阳台上的旱莲开了又枯,中秋以后是霜降,那年秋天开始南京城里到处是流感病人。扬子搀着老季下楼, 街上新开的一家餐馆“新四方”,打折大酬宾买200送100, 他们去那里吃饭。老季心里暗自期待着,是时候了,让流感来得更猛烈些吧,他和扬子都不用再受罪了。但等来的不是快刀,是第三次中风,瘫痪从半个身体到大部分身体,他口齿不清,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无尽里的两居室里大部分时间是沉默,偶尔老季像嘶吼又像耳语一样的声音,打破沉默。帕金森综合征也趁机而上,老季的双手开始颤抖,脾气变得极火爆,对每天上门来的保姆和护工发火摔东西,骂护工也骂扬子。
偶尔半夜里他会突然醒过来,好像回到从前那个温文尔雅的自己,他问,快刀呢, 快刀呢?像在哀求,又像自问。老季期待中的晚年跟眼前这些病,护工,导尿管都没有关系,好像人生走错了道了!不是说含饴弄孙,超然物外,随心所欲不逾矩?陶渊明和庄子没有说老痴谵妄不经大小便不能自理啊……
后来他不问了,只叮嘱扬子,记住,再得肺炎千万别送医院。
老季再次中风住院,扬子探病后跌倒在回家的路上。春节后虹冰回来,托人找到秣陵路上的“白下区老人公寓”帮二老办理入住,那已经是春天的事。
老季入住没有问题,但扬子却不够格。老人院虽说有一对一的护工服务,但明文规定不能接收盲人。所以扬子从一开始对外说她眼神不好,但绝对不是盲人,她不会搞混桌上摆的米饭和冬瓜汤,看得见楼梯, 上厕所不会一脚踏进茅厕里去……最重要的,她每天捧一个“爱派”, 打开上面的视频网剧,会说话的播客,把音量放到最大,安安静静。坐在老季身边,跟已经不能说话的老季像从前那样,下午看“鉴宝节目”,晚饭后看新闻联播。这两项活动,是扬子视力达标的证据,虹冰说。
进老人院的那天,院长徐总看着面前的一对老人,她实在拿不准收留下他们会是什么后果。坐在轮椅上季教授大半个身体已经瘫痪,面瘫,口歪目斜,跟申请表上贴的标准照里相貌俊朗,容光焕发的样子完全不同。没有变的,是他高大的身材,把轮椅塞得满满的。这种大体重的老人卧床不起以后会给护理造成巨大的负担。轮椅后站着身材娇小的刘扬子, 脸上皮肤白细红润,绝对看不出她已经年过七十。问题是她的一双永远半合半开的眼睛,目光是散的,双目的焦距根本不知道在哪里。
推轮椅的护工“大王”穿着灰不灰、白不白的罩衣,系着一条印花围裙,花白头发乱蓬蓬地用牛皮筋扎在脑后,她满脸愁苦地站着,面相看着比年过八十的季教授都老。因为慢性关节炎,大王腰酸背痛,不停地换脚。在季教授旁边的中年丽人是他们的大女儿季虹冰,这位眉清目秀,打扮入时的中年女人就是国际著名科学家,她的照片前两天还出现在本地晚报上, 徐总记得清清楚楚。现在这位国际著名气象学者季虹冰就在眼前,她穿着休闲套裙,头发剪成流行的短发,染得乌黑, 玉指上涂着完美的指甲油,一手拿着最新的iphone手机,另一手拿着送礼的彩纸袋子,里面估计装着美国维他命和深海鱼油。
徐总说:“好吧,盲不盲的以你们说的为准。你们二老就住这里吧,算我看在洪副局的面上帮一个忙。不过刘老师你出门千万小心,下楼梯不便的话就叫大王帮你打饭。”这三个残兵败将听到徐总同意了,明显松了一口气。 扬子听到徐总称刘老师,知道在说自己,朝她说话的方向抬起脸,拼命点头, 轻声细语说:“我视力从小就不好,但身体其他各方面都蛮好的,从来不生病,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虹冰热烈地感谢徐总,一边熟门熟路地把手里的礼物给徐总奉上,徐总伸手接过,一点都不推辞,她还是忧心忡忡,又加了一句:“你们二老每个人的管理费要单独加一对一护工的钱,不能共用大王。”这样一来,每个月多出超过八千块钱的花销。
“可以的,钱没有问题。我们这就去楼上看看房间。”虹冰道,说完搀着扬子往外走。
老季坐在轮椅里被大王推着跟在后面,大王走得很慢,呼哧呼哧地用力推动着轮椅。扬子本来想问那个新多出来的“一对一”, 除了大王,是哪一个护工?虹冰要赶傍晚的飞机,这些事她是不会管的。扬子话到嘴边还是算了,她怕耽误虹冰时间。
盲, 对扬子先是诅咒,后来是福祉,帮她牵上老季的手的贵人。从弱视发展到眼盲,她这个甘肃劳改犯的女儿,在没有后门可走的情况下,在海南岛插队六年后,得以病退回到南京。她虽然不能参加回城知青招工,只能在街道办的工艺集体厂糊纸盒,但也因此认识了刚刚回到省城的老季。老季那时尚未落实大学里的教职,因为一条腿瘸了, 只能以残疾人的身份进了南京市残联下属的小工艺厂。小工艺厂不是国营企业,属于“大集体”。老季过去是南京大学的副教授,正式的国家干部编制,现在降级在街道办的大集体里画扇面,画惠山泥人。
老季不觉得自己亏。二十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他九死一生,拖着一条残腿,但还真是迎来了知识分子的“第二春”。 他热烈地追求“大集体”里最可爱的人,一个天生弱视,因为没有条件治疗眼疾而半盲的老姑娘,裸眼视力只有0.1,0.2,她叫刘扬子。
小工艺厂在珠江路鸡鹅巷的两间门面房里。门面房没有窗户,夏天大开着门,冬天关上门屋里一团黑,只开一盏15瓦的白炽灯,暗淡无光,灰扑扑的。但扬子糊纸盒不需要光线,她凭记忆力以及一双手的感觉,能把工艺品纸盒糊得干干净净。老季从手看到人,先被那双灵巧的手迷住了,虽然劣质胶水时常把手烧得毛孔粗大,肤色发红,但那双手有力修长,指甲呈现完美的椭圆形。在扬子忙的时候,十个手指像波浪里的珊瑚那样聚拢,触摸,麻利地把一个个盒子拼好, 涂上胶水,贴上彩纸。坐在裱糊间的一叠叠彩纸、浆糊罐中间,她像一棵杭白菊,微微仰着一张苍白的小脸,一头乌发剪成最省钱的样式———齐耳短发。她视力不行,全靠触觉,表情专注,安宁,好像在演奏音乐,而手上不过是在折叠马粪纸盒子。
扬子细眉丹凤眼,表情温和安静,面貌气质宛若周昉《仕女图》里的唐仕女,老季见到心头一喜。老季对明亮的大眼睛有本能的排斥,而扬子半盲,平时低眉颔首,扬脸时也是双目微阖,若有所思的样子,老季看着眼顺,没有威胁性。吃过苦头的他相信动物界猛兽的原则——四目相对,立刻就要打架,而老季就是那被打的一个。所以他绝对不选明眸善睐,他选《仕女图》里的扬子。
扬子让他想起一句唐诗,“天意怜幽草”, 由这句诗又想起《石头记》里的绛珠仙草,于是扬子从杭白菊进化成“浆珠”仙草,大集体里的浆糊黛玉,而老季自比为顽石。
这时候的老季还没有几年以后当名教授、系主任时的风光。为了省工作服的钱,他在大集体干活时夏天穿一件带破洞的老头衫,冬天一件油渍麻花的对襟棉袄,腿瘸,背驼。一头黑发已经脱得差不多了,左边剩下的几缕头发像桥一样, 跨过裸露的头顶心,落在脑袋的右边。但雨伞破了,架子还在。只要是不拖着瘸腿一摇一晃走动,老季都努力挺直背脊,端平肩膀,保持麦克风前朗诵的话剧演员的姿势。他每次进“大集体”的门,都会站定片刻,挺胸抬头,派头像降到人间视察的谪仙,把屋里正在裱糊的老弱病残扫视一遍,找到他的“浆珠仙草”刘扬子,然后继续向前迈步。
婚后,扬子听他说当时的心理活动,总是忍俊不禁,你的意思是我们俩负负得正转运了?扬子父母亲离婚,父亲被发配到甘肃。到死她都没有再见过父亲一面。她高中毕业后孤身一人去海南岛当知青,扬子自己是个倒霉到极点的人,她认命。她连倾厦下的完卵都算不上,只是一颗遗落在路边微尘里的芥菜籽,社会大海上的雷霆与电流聚集都与她无关。
老季不言,笑着搂一下老婆,环顾房间,说你看看我们现在呢, 我没说错吧——结婚以后不久老季恢复了在大学的教职, 然后一路升级,当了名教授,系主任……扬子说那是我沾你的光啊!80年代初小工艺厂关门,扬子转到盲人学校教音乐。她从一个瞽子加老姑娘, 几年间华丽变身成大学教授的夫人,被人师母师母地叫……“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老季总结。人生的好事还没完,两年后女儿虹冰出生,过两年小儿子出生,“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更大的胜利!”老季再总结。
女儿虹冰出生,扬子又欢喜又提心吊胆。想看清女儿的眼睛是不是完好,还在产床上的她支起虚弱的身体,脸贴脸地对着这个眼睛还没有睁开的新生儿,婴儿身上的乳香,还有微微的小臭,在周围像泡沫一样浮漾, 让她又激动又迷糊。女儿手上的胎记, “形状像一片秋后的海棠叶子,会褪掉的。” 老季跟她汇报。五岁以后果然褪掉了,扬子把女儿的手贴在脸上仔细鉴定。扬子反复问老季孩子的眼睛怎么样?
扬子看得清轮廓和光亮,周圍世界的细节由老季的语言来补充说明。老季是中文系的教授,语言丰富,词汇比喻琳琅满目,听他说世界比自己眼睛看都好玩,扬子从没有觉得自己损失过什么。她嗅觉灵敏,豆油和小磨麻油的香气味儿绝对不会搞错。女儿出生时,新生儿的那种气味她永远记得。
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老季的“木石前盟”也不例外,离不开一个精明能干又有眼光的丈母娘——也就是扬子的生母阎老师。阎老师当年在扬子爸爸被送到甘肃劳改前果断离婚,弃父女俩而去,她一直被扬子视为恶人,发誓讨饭都不要讨到她门口。但阎老师不介意,主动去找扬子。她上门的时候是在扬子生女儿后的第二个月。阎老师那时从师大总务主任的位置离休,立刻前来投奔女儿。她要求不高,只求看看自己的唯一的外孙女。当然,看一眼后事情也就不那么简单了,这个候补进来的外婆很快承担起带孩子的角色,帮了手忙脚乱的老季和扬子的大忙。她还不停地给扬子洗脑,强调一定要生儿子女人才算圆满,过了两年扬子果然生了小儿子。
随着新生命的到来,扬子顾不得自己对母亲的腹诽,她太需要人帮忙料理家务带孩子了,否则这个家是玩不转的。在她和老季的两人世界里,盲和残疾是一个美丽伤感的事。但自从有了虹冰,一家人除了吃饭还有上学接送,还有家长会,还有辅导作业……这些都不是扬子可以胜任的。
小虹冰上珠江路小学,入队宣誓的那一天,家里的三个大人都去了。老季在扬子的耳边解释:“大红绸的三角领巾,在胸口打结后垂下来。”(晚上扬子的手摩挲着那条红绸,在领子后面摸到领巾一个角)。虹冰到北京读大学时,开学时老季请了假,带着母女和老岳母一起去北京,顺便爬了长城——“夕阳下的西山是深紫的蓝色”。他们到蒙特利尔去看女儿在加国的第一个新家,劳伦斯河冬天结冰,蓝白色的浪结了冰都打着旋儿……第一个外孙出生,“圆里带方的脸,心尖尖一样的小下巴。”扬子从来没有错过任何风景。
除了眼睛这个唯一的弱项,她脚步灵活,可以说是一个四肢健康极少生病的完人,甚至可以游泳。在阳朔的漓江里,小外孙在前面游,扬子跟在后面游,老季和岳母带着刚刚能走路的孙女坐在竹筏上。扬子在水里的身体,像海豚一样接纳着水的阴凉草绿,竹筏在水里前行的力,以及外孙双足踢水的声音,她不仅能看到,她的皮肤能触摸到。就这样,扬子的风景都带着声音,气味以及广西夏天植被毛呼呼的湿气。
外婆去世的时候,虹冰到加拿大留学已经好几年了,在准备博士论文,虹川也大学毕业,正在准备出国留学。外婆的葬礼,他们全家四个加上女婿媳妇,孙女,小外孙,三代人从三个国家四个城市赶来出席。因为修高铁,岱山公墓刚刚开发,墓址随便挑,老季替她选了一个坡顶上水的位置,面湖而立,风水极佳。
南京殡仪馆生意兴隆,每间灵堂只给家属15分钟的时间,多交钱之后可以延长15分钟,这是时间上的极限了,再想拖延一分钟都不可能,下一波办丧事的家庭排着队在灵堂门外等着呢。老季在扬子耳边轻声提醒,要长话短说,情绪不能太激动。先上台念悼词追思的是女儿虹冰,从头回顾外婆坎坷人生,顽强的生命力……
听着听着,扬子忽然对自己的妈妈很是羡慕——无论世道怎么变化,妈妈永远站对地方,永远跟主流在一起——建设新中国的时候她嫁爱国华侨,后来再嫁南下干部,改革开放之后她投奔女儿,跟平反的知名教授为伍,出国潮兴起她帮孙女儿报托福班……等虹冰到了多伦多第三年,她开始着手想办法给三个大人办因私出国护照,为去加拿大探亲作准备……什么都没有耽误,永远劲头十足!
“妈妈你是怎么做到的啊?”扬子不由得心里赞叹。
虹冰讲完之后上台的是虹川,他泣不成声,边念悼词边拼命吸鼻涕,为了抑制住自己哭出声来,他喘着气,瓮声翁气,分不清是哭还是笑。虹川的悼词不很长,但花了很长时间念出来:“外婆是世界上最能干最勤快的人,我长大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外婆照顾的,包括上初中时每天早上买糍粑的一毛钱,外婆都从来记得放在书包前面的口袋里……”
外婆重男轻女,喜欢拿自己的钱贴孙子零花,扬子是知道的。但没有这个精明强干,足智多谋的老母亲,扬子怎么可能拉扯大两个孩子——既要懂得班主任老师的脸色,小恩小惠地一路打点;又要利用老季的名教授身份摆平小儿子在学校里闯的祸,还要为小升初,中考抓两个小娃的功课,打听上那些补习班……为虹冰先争取当上全国三好学生,再争取到保送南大的名额,计划得一步不差……想到这里扬子的泪慢慢流下来了——过去她心里有着一直不能冰释的怨恨,但这二十多年来一双儿女的成长,总可以抵了母亲的错吧!
扬子最后一个上去致悼词,她被老季扶到麦克风前,开始讲了几句母亲的生平,忽然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能再说点什么。她原本想说一些早年的人生波折,本来以为会很曲折的故事,结果三言两语,没有一分钟以后就讲完了。灵堂里点着卫生香, 闻着像母亲同住时在厨房里点的玫瑰香,就这么一个细节,挥之不去,扬子哽咽不能语。
老季摆了摆手,跟司仪示意开始瞻仰遗容。然后他和扬子率先走近前面的寿床,隔着锦缎被,她伸手握住母亲冰冷的双手,按照事前老季交待的,把那只蜷缩成一团的手慢慢抚平,每个手指都伸展开来……这时候,扬子似乎听到生母在说:“孩子你过得也不差啊!” 扬子一惊,吓得哭出声来。
妈妈说得没错,能活到今天的,哪一个不是胜利者?
从岱山公墓回家的路上,开始下雨。雨落在义人身上,也落在恶人身上;落在新坟上,也落在活着的人身上。
豆腐青菜保平安,草草吃过一顿豆腐饭,虹冰虹川兄妹各奔自己的去处,唯剩下扬子和老季。
老季中风后,帮扬子解说世界的任务就不停地在换人, 儿女回来时由他们担任。虹冰口无遮拦,说厨房里的墙壁瓷砖油腻得恶心,说家里的洗手间又小又脏,最后说妈妈,我们搬出去住几天,我找人来彻底打扫一下,把家里重新粉刷过,地板重新换了新的实木地板铺好。这样旧屋的气味就盖住了,焕然一新啦!
扬子大吃一惊:“要那么新干什么?新了就什么都找不到啦!”但最后还是听从女儿的话,在老季住省中医院的那些天,在近旁的军区招待所租了一个房间住下。家里的一切,由虹冰请了民工来打扫。在那干净得只闻到84消毒液气味的客房里,扬子觉得自己像进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没有一个是她熟悉的气味和声音的地标。 若不是虹冰每天早上来带她去几十米远的省中医院,她都觉得自己死了,进了阴界冥府。
从招待所到省中医院的大门不足百米远,这条叫罗郎巷的小街很热闹,烧饼店,回民小吃牛肉锅贴店,卖鲜花水果礼盒的摊子,外贸尾货的折价时装店,以及一家南京有名的小龙虾餐馆——“烦不了”, 另外还有一个干净的公共厕所。每次从招待所的玻璃门出来,踏上罗郎巷,扬子觉得就回到了人间。满街的气味,人味,烧鸭味,小龙虾壳儿烂在垃圾里的臭味,耳边时不时有嗡嗡的苍蝇声,这下扬子反倒踏实了,她知道自己还活着,老季还活着。
“老爸的背驼了,嘴歪了。”虹冰忠实地向她汇报。
“妈妈你的头发全白了。”
“羊脂玉手镯上有一道裂纹。还有,那个书架上的豇豆红梅瓶,瓶口缺了一块,残了。“
“你外孙太胖,需要减肥。”
……
扬子相信虹冰的话是真的,但这真相跟她原来的那个一团雾气,又鲜活又柔软像梦一样的世界,是多么不一样啊!那个旧的世界随着老季的沉默,忽然就跟她远了。老季住院,不言不语地躺在病床上,浑身飘出的是医院消毒肥皂的气味,等于没有气味,加上一天天的沉默, 都让她恐慌。她常常会不由自主紧紧抓住他在病床上的手,那只手柔滑無力,根本不像老季原先有力粗糙的热手,除了方形的拇指甲,无名指上的疤痕。 这只蜡一样的手真的是老季的吗?扬子顺着他的手,摸到他的手臂上静脉输液的细管,她怕碰疼了他,手绕过去,继续往上,一直碰到老季宽阔的肩膀,她才放心。老季悄无声息地平躺在病床上,肩虽宽但都是骨头。
现在眼前又出现这三个字,文刀刘,做梦的梦,家庭的家,扬子心里像奔过千军万马一样翻腾着,没想到在人生暮年,又看到父亲的名字!
揚子跌伤好以后,她毫不犹豫地给女儿打电话求救,在这个她住了一辈子的城市,生平第一次担心他们这两个老人真的活不下去了。
住进老人院是回到了集体生活。跟以前孤零零一个回到家比,那里的人气蛮美好的。扬子不需要担心每天去医院的路线怎么走,公交转车怎么转。早上醒过来,老季就在旁边的床上睡着,无论夜里他怎么闹,都在那里,平平安安,不出意外,夫复何求?
老人院所在地原来是礼拜寺西街小学,自从这家小学和附近的石鼓路小学合并,原来的楼改成商用变成了老人院。原先的教室加了卫浴,隔成双人房间,大教室放十张床位, 是集体宿舍。楼下的小操场,种了花树,树下铺了小路,路边放了木椅,变成一个小院子,医务室和厨房在一楼。开饭时间,有行动能力的老人们在饭厅排队打饭。原先的小学有围墙,大门边有传达室,这些安全措施对老人院至关重要。曾经有失智的老人偷偷走出大门而走失,这个事故后养老院即使白天都铁将军把门。
在老人院打工的护工都是从苏北乡下雇来的农民,一村一地的乡亲,七姑八姨,一个带上另一个来城里打工,一天做十几个小时,每个月一千二百块钱的固定工资。这么低的工资,这些年过半百的农妇当作美差抢着干。护工里最年长的是大王,谁也不知道她的年龄。扬子搬进来不久,听别的护工背后议论说大王为了能继续打工隐瞒年龄。大王是真的做不动了,她每天拖着沉重的步子进门来,声音嘶哑,叫一声“刘老师好!”然后开始一天的打扫,帮老季擦洗。上午她推着坐轮椅的老季出门,上电梯,下电梯,进走廊,转进院子,她的动作无比缓慢。老季悄无声息地坐着,大王在旁边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 老远就可以听到。
大王平时不多言,她的苏北话扬子听不太懂,但扬子觉得她老实可靠,这就行了。扬子牵着老季的手,坐在院子里,合欢树的红绒花随着初夏的热风飘到扬子的身上,带点草香气。树上新孵出的麻雀叽叽喳喳。扬子眼睛看过去都是一团一团明亮的光影,老季在一团光中坐着,大王搬了一把小板凳,坐在轮椅的旁边,靠着轮椅打瞌睡……日子若能继续这样过下去,多好啊!
老季性格大变,偶尔恢复语言能力,他会破口大骂,冷笑着质问:“老太婆你是谁?老太婆你是从哪里来的?你还不快走?” 他已经完全认不出扬子了,也认不出虹冰。在正常和谵妄之间, 没有任何过渡。比如吃着大王从食堂打来的中饭,老季会突然嚷嚷“烧豆腐太淡了,加辣椒哎!”有时自己触动轮椅的自助按钮,轮椅应声启动,在原地打转。老季坐在这个旋转木马上,又想站起来,又想按电钮把轮椅停下,他的声音由低到高,最后不知道是喜还是怒,高声呼喝, 也不知道他在想说什么。每到这个时候,大王会抢上前把轮椅刹住,大力把他按进轮椅,塞一个毛巾在他嘴里,怕他咬到自己的舌头。吱唔几声,老季就安静了,这个说了一辈子的俏皮话的人,终于不作声了。
九月南京的秋老虎是母的,很凶,接连一个多星期的平均气温没有下过摄氏35度。吃完早饭后,扬子没看到大王。楼下传来徐总又高又尖的六合话,一边猛烈地拍护工宿舍的门:“大王,大王呢,起来!你快起来哈!快啊!”那天大王值中晚班,可以比平时迟起几个小时。可是过了上午九点,还是不见她的踪影。那扇门几乎要被徐总拍碎了,大王也没有起来。
大王再也不会起来了,她先走了一步……枕头下的身份证,清清楚楚写着她的出生年月,出生于1936年。
楼下的救护车的铃声,扬子骇然地听着, 大王就要被抬走了。没想到进老人院后第一个离场的是大王。
入冬后第一星期,一天晚上扬子在看电视。老季在靠茶几停放的轮椅里坐着,忽然觉得四肢冰凉,越来越凉,头却是滚烫的。老季想说什么,但他口不能言,他拼尽全力从轮椅里站了起来,站了一秒钟,然后笔直地倒下去。扬子俯身去拉他,想把他拉回轮椅上,但瘫痪的他似有一吨重。扬子只好陪他坐在地上,她搂着他的头。这是老季等待的时刻,他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
不知过了多久,护工秋香进来,她把老季架上床,老季呼哧呼哧地猛往外吐气,秋香说我去找医生,扬子说不用了,你出去吧,我在这里陪他。
老季睁开眼,不知道自己是已经死了,还是刚刚醒来。扬子手里拿着一个枕头,正伏在他身体的上方,准备把枕头垫到他头下方。扬子脸颊和下巴上松弛的肉随着她双手用力,一抖一抖的,她双目平视前方,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手上。那个姿势,仿佛老季第一次在大集体的作坊里见到的模样,老了,瞎了,但还是那个扬子。 一双泪,从她皱纹密布的眼窝里落下,落在老季的脸上。
老季轻声道:“莫哭莫哭,我们在一起,爱永远不会死。”
好像听懂了老季的话,扬子把枕头垫好,然后她握着老季的手,紧挨着他躺下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老季的手紧紧抓着扬子的手。
穿过扬子的盲眼,老季看到一层发光的黑暗笼罩着周围的世界,地球转动变缓,静寂如白色的薄雾在下沉,下沉……老季终于和扬子变成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