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云衰草

2019-11-15 03:08倪湛舸
山花 2019年11期
关键词:阿爹哥哥妈妈

倪湛舸

微 云

开 窍

我是阴天生的,漫天都是云,阿爹也懒,说这孩子就叫“云”吧,然后抓了块碎石,随手就把这字划在屋前的泥地里。妈妈起床的时候那字居然还在,她左看右看,把阿爹叫来数落:“什么破字,上下两截看着就不吉利!”奶奶虽然生了好几个孩子,阿爹之前却没有养得活的,于是看不惯妈妈头胎得子的得意劲:“五郎起的名,你一个不识字的婆娘乱说些什么!”

妈妈记仇,我五岁那年发蒙,她跟我一起去先生那里识字,没多少时日,居然就能自己动手给在外从军的阿爹写信,家务活却一点都没耽误。奶奶还是不高兴,说妇道人家把娃养胖就好,自己读屁个书,妈妈也不示弱:“要不是我陪着,家里这小强盗哪有坐定的时候?”据说阿爹当年是省心孩子,家里没钱供他读书,他干完农活,自己搬只板凳去私塾窗下偷听。我却没出息,一描红就打瞌睡,被妈妈拍醒了就知道要吃的。

阿爹偶尔回家,抱起我上下打量:“长得倒是不错,就是不学好。”我连踢带踹挣脱他,一溜烟地跑出门找人打架玩。妈妈跟阿爹抱怨,说我好吃懒做再不好好管教只怕日后要当强盗。奶奶又听不下去了,恨恨地啐了一口:“我家孙儿做了强盗也有姑娘争着做压寨夫人。”阿爹也恼了:“我岳五好歹也是员校官,怎么着生个儿子倒是砍头的强盗命?”那时候谁都没想到我真就是砍头的命,还有幸得了赵家皇帝的御笔亲批,于是人头落地,流芳百世,实在是一出大欢喜的好戏。

二十三岁那年,我在临安的闹市口被砍了头,还有一天就过年。本想大义凛然地挺直了身子不肯跪,无奈早就被打断了腿,只能被人架着,还没出息地哆嗦个不停,倒不是没胆量,那天冷得厉害,雨里夹杂着雪,湿漉漉的单衣贴在身上,比死还难受,于是心想:赶紧砍下来吧,咔嚓一声,就当是断了根树枝。

小时候喜欢爬树,时常坐在树杈上看天,看云,看鸟飞过,一低头,又看见忙忙碌碌的人。有次骑在私塾墙后的老桑树上摘桑葚,低头望见私塾里的先生正把着妈妈的手写字,妈妈笑起来真好看,先生也在笑,另一只手伸在妈妈腰里,两人边写边念:“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我一惊,从树上翻了下去,伸手乱抓时还扯断了根新枝,只听得咔嚓一声——完了,这就是开窍?!

阿爹不着家,村里人都在说闲话,说岳家媳妇这么俊,肯定守不住空房,奶奶听了害怕,没事就找妈妈的茬,妈妈脾气硬,死活不肯受这窝囊气。我从树上摔下来,跌了浑身的土,妈妈卷了袖子出来,拉起我,一声不吭地使劲拍,越拍越重,后来扳过我的身子,对准屁股就打。我哪晓得日后阿爹还要打我军棍,只想着不能哭,这事要是声张出去,妈妈没准要被赶跑,她要跑了,我上哪里去找?妈妈见我吓得直打哆嗦,手一下子就软了,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那年奶奶把阿爹叫回来住了些时日,妈妈果然又大了肚子,然后就生了弟弟,取名“雷”。我拿指头蘸了水在桌上写“雷”,妈妈抱着吃奶的弟弟凑过来看:“这是写字还是蚂蚁搬家?叫你爹以后带几本字帖回来,再不好好读书练字,日后不是从军就是当强盗!”

关 雎

弟弟断奶没多久,妈妈就跑了,教书先生也不见了。她不把我放在心上,却多少惦记着弟弟,直到他断奶才走,还在襁褓里留了阿爹买给她的玉环。我反正没处读书,就野在外头,枕着田埂看青天白云,觉得家里真无趣:妈妈热衷于读书,阿爹一年到头难得回来几次,回家就抱怨上司无能;奶奶骂人我都懂,她说什么“尽忠报国”就听不明白了。还是睡觉好,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想,也不会挨奶奶骂;就连奶奶都说睡觉好,小孩睡得多长得快,快点长大了好给家里干活。

金兵打来时大家都收拾了家当逃难。有人哭着说京城没了官家被捉了,我问奶奶“官家”是什么,奶奶说“尽忠报国”就是要为官家做事,我便想阿爹真倒霉,媳妇跟人跑了,顶头上司也被人捉了。奶奶带着我们去找阿爹,刚走了几天就被遍地难民给冲散,我背着弟弟跟着大伙没头没脑地跑,怎么都找不着奶奶,反正到处都是陌生人,于是放声大哭,等哭累了,抹干眼泪,坐在地上盘算该怎么活。

后来阿爹问我,那一路上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不理他,他又去问弟弟,弟弟就哭,说他等,躲在死人堆里等我,我总能找到吃的带回去。阿爹叹口气,抱起弟弟哄他。家里后来有了一堆孩子,阿爹最心疼的还是弟弟,說他生下来就吃苦。弟弟倒也不含糊,连踢带踹挣脱了他,眼泪汪汪地往我身上爬。我没来由地高兴:弟弟真好,不记得妈妈,也不跟阿爹亲,心里就只有我。他永远不长大该多好,我也不要变成爹妈那样的大人。我们在外头流落了好久才被阿爹接到宜兴,奶奶早就在那儿了,还给阿爹又娶了一房媳妇。大人们总能把事情搞周全:妈妈有男人,阿爹有女人,奶奶等着抱新孙,我又算什么呢?

想来想去,还不如从军,虽然仍然不明白什么是“尽忠报国”,但阿爹做了军官指使别人看着挺威风。我拼命闹了几次,结果除了挨打一无所获,还被关起来,勒令读书。家里特意请了先生来教《公羊》《谷梁》,我打着哈欠听课,揉着眼睛临帖,就是不肯用功,反正这样已足够应付先生,他还兴冲冲地跑去阿爹那里,夸我是奇才。阿爹一脸欣慰地说战乱虽苦,云儿却懂事了。(我赶紧嚷嚷:“我在逃难路上遇见以前的先生,他跟妈妈也走散了,还被马踩断了肋骨,眼看就要断气,我给他弄水喝,他从怀里掏了本《诗经》给我,一路上我肚子饿就背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阿爹问我书在哪里,我笑呵呵地答:“诗全都背会了,书撕了给自己和弟弟擦屁股。”阿爹亲自给我收拾了个包裹,叫我跟他去军营。我兴冲冲地跑去找弟弟,跟他讲我要去“尽忠报国”,吩咐他在家多吃多睡好好长身体。他问我“报国”是什么,我就瞎编,说“报国”就是像阿爹一样穿盔甲骑大马,见了金人一顿砍,把金人砍光“官家”就回来了。弟弟不依不饶地接着问:“妈妈都丢了,官家回来有什么用?”

正 蒙

阿爹带我去军营,却没留我在身边,径直送到张宪帐里。他说武将都是粗人,只有张宪喜欢读书,跟着他不至于荒废学业。我后来才知道朝廷崇文抑武,阿爹还是指望着天下平定开科取士的那天,所以,所谓的允我从军,无非是换个地方读书。他也觉得把儿子交给部将无甚颜面,于是忙着收罗幕僚,等手下文人成了气候,就不失时机地接我回去。我终日听那些人高谈阔论,阿爹也常来,他一来,就叫文人们说书讲史,自己听得不亦乐乎,任我在一旁瞌睡。听到兴起处,他还要打趣:“文人最可怕,我要是做错了事,你们就给记下来,好叫世世代代的后人耻笑。”我常被哄笑声惊醒。

要论好学,爹妈真是天生一对,怎么就养出我这种糨糊脑子?我不喜欢读书,觉得那才是种种祸事的根源,还是去校场练双铁锥最快活。张宪骑马路过,我央他带我上阵杀敌,被他拿马鞭抽,问我记不记得张载的故事。年前我刚到张宪营里时,他眯着眼睛损阿爹:“哟,你不是刚成亲吗,哪来这么大的儿子?”阿爹气得无语。我知道他忌讳妈妈的事,赶紧开口解释:“我与父母在战乱中失散,承蒙岳太尉收养,还望张太尉严加管教。”阿爹更怒,把拳头攥得青筋爆起,最后竟一言不发地走了。张宪随手抄起本书劈头盖脸地打我:“你爹管教不了的野孩子就扔给我?”“岳太尉他……”“你连爹都不认了是吧?”

张宪打了几下,见我皮糙肉厚没反應,索性把那书砸在我怀里。我便知道功课来了,于是不情愿地接了那卷东西,封面上写着“正蒙”两个字。读书就读书,家里请的先生都说我聪明,背六经好像竹筒倒豆子;谁知这本《正蒙》却不一样,里头每个字都认得,可那些字你挨我我挨你排了队,愣是看不出什么阵法。那夜我破天荒地秉烛夜读,恨不得把那书扯碎了看里面的玄机,却还是云里雾里。第二天一早,张宪来考我,我垂头丧气地问他这书是谁写的,他说张载,我感慨张叔叔家阿爹真有学问,于是又被他敲,说张载是先代名儒,他一介武夫哪敢攀亲。我揉着头问这书到底讲什么,他却打岔先说张载少喜谈兵,想要镇守边关、攘患保民,二十一岁那年去拜见范仲淹,范一见知其远器,便劝他读《中庸》,要他去书中求名教之乐,何事于兵。

张宪问我可曾读过《中庸》,我得意洋洋地开口就背,他打断我,问什么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我只能叫唤头痛,他倒也没嘲笑我,还说张载这书是其一生心血所成,我要想读懂一二,没有几十年的积累历练怎么可能。我虽不懂张载的理学,却不可能不明白张宪的苦心,他先是煞我的气焰,紧跟着又来激将,无非是督促我好好读书,这想必也是阿爹的主意,我若再不领情,未免太过顽劣。不就读书吗?我自己琢磨便是!

于是绞尽脑汁地琢磨了好几个月。张宪又来察看,对我的骑射功夫自是赞不绝口。他接着考理学,我自告奋勇要注“内圣外王”,他颇期待,我便侃侃而谈:女主内男主外,妈妈是内圣,修心性之学,意趣所到,喜欢自由,阿爹修经世之学,忙着领兵打仗建功立业,是为外王。内圣外王虽好,却都把我这样的小孩抛下不管,我又何苦去受什么教?张宪一听我的歪理举起拳头要揍我,却到底还是攥住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费了老大劲才开口:“收拾东西回你爹那儿去!还有,今后能少说话就少说,能闭嘴就啥都别说,能在外打仗就别去朝里做官,总之,老老实实在你爹身边待着!”

木 秀

阿爹的幕僚不喜欢我,说我满脑子歪门邪道。阿爹素来讲理而不营私,既是嘱咐了那些人教我,便要人家严加管教,说不必也不该有所顾忌。我也懒得同他们计较,叫抄什么就抄,叫背什么就背,不叫读的东西,我读得更欢。他们问我懂了什么道理,我便扯他们爱听的。有时实在闷得发慌,就盯着平日里最自命不凡的几位发问。他们要我学着动心怡情、安身立命,说修得了“内圣外王”的名教才是人生乐事。我想起“越名教以任自然”的说法,开口便背嵇康的文章:“及至人不存,大道陵迟,乃始作文墨,以传其意,区别群物,使有类族。造立仁义,以婴其心,制为名分,以检其外。劝学讲文,以神其教;故六经纷错,百家繁炽,开荣利之途,故奔骛而不觉。”他们骂我学谁不好偏学那个不得好死的,我反倒乐了:原来不光是做强盗会被砍头!再一想: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既然被砍,想必也没啥大出息。

阿爹想要我有出息,书也得读,武也要练,练的还是骑兵的那套。他说金人能纵横中原,靠的就是骑兵,我们想要收复河山,总不能拿人去跟马赛跑。他是说一不二想到做到的人。他说一,我便不能数出二来;他想到什么,我若是做不到,那就得卷铺盖回家。

我苦练重装注坡,不留神从马上摔到沟里,阿爹说按军法当斩,还好张宪过来议事,嚷嚷着你大义灭亲我管不着,可云儿是我营里出来的人,要砍他总该先问我!阿爹问他如何处置,张宪说一百军棍,打死了算你白养,没打死以后再往战场上扔,好歹杀他几条金狗。于是我便咬牙挨了那一百军棍。先是暗想:阿爹平日对兵士宽容体贴,打我却又能现出军纪严明,真是深得名教之趣。后来身上疼得厉害,渐渐就什么都不想了,再醒来时,天都黑了。张宪自恃救了我的性命,那晚特意跑来看我,他从幕僚那里听说了我的劣迹,见到我就笑:“真好,越名教以任自然!纵马飞奔,放浪形骸,最后被打烂了屁股!”我翻不过身,只好撅着烂屁股扭头瞪他。

等我终于能歪歪扭扭地下床走路的时候,那些幕僚又涌来看热闹,围着我好一番吁长问短:“衙内呀,这次以身格物,可曾求得什么自然之理?”“看这孩子的憔悴样,倒是有些采薇山阿、散发岩岫的风流韵致!”我知道他们都敬重阿爹公正刚直,却在背后说我真不像是岳家孩子,他们想着阿爹的儿子就该忠孝智勇,怎么能有我这种阳奉阴违不思进取的腔调。横竖我也看他们不顺眼,索性信口开河:“这些天躺在床上不能动,我还真就一直在想‘自然。我想呀,什么‘心不存乎矜尚‘情不系于所欲说到底也都是骗人的,还是郭象说得好——‘贤愚袭情而贵贱履位,君臣上下,莫匪尔极,而天下无患矣!可万一天下有患了呢?前些年我带着弟弟逃难,一路上所见无非是人砍人人吃人,为求活命,我什么礼义廉耻都不要,连人都动手杀过——这又是哪桩‘自然?”

江 山

张宪跟阿爹说:“你这儿子,营里没人待见,你再不去心疼,他真要不学好了。”阿爹苦笑不语。我咬着筷子插嘴:“阿爹几时不疼我?给吃给喝,管养管教,我要是光长个子不开窍,那就是对不起阿爹呀!”张宪冲阿爹摇头:“看看,你家这个,窍开得太早太透,不严加管教,日后怕是要闯祸。”阿爹叹气:“官家要我带犬子去行在,我怕他乱说话,还是算了吧。”张宪又摇头:“咬人的狗不叫,叫得凶的狗不咬人。你家这头小犬……”他掉头瞥了埋头吃饭的我一眼,“咬人很疼呐!”

阿爹知道我该识相的时候自会识相,便在去临安的路上再三嘱咐我不许胡言乱语。我恭恭敬敬地点头称是。平日里大家虽然受不了我断章取义异想天开的本事,却没人嫌我聒噪,我又得读书又得练武,哪来那么多闲工夫磨嘴皮子?官家不过是个陌生人,我在他面前老老实实地转一圈,别给阿爹丢脸就是,谁没事跟他说什么话。不过,我倒是真想看看官家长啥样。以前不明白官家是什么,现在仍然糊涂得很。尽忠报国就是要给他做事吗?营里的幕僚和部将吃饱了撑着了就乱侃,说现在的官家是老官家家里的老九,金人把老官家全家老老小小都抓了,唯独老九一个人逃脱。他带着兵不去救老爹和兄弟姐妹,反而忙着自己当皇帝。人家说他因为不孝而遭报应,居然被金兵吓得阳痿,在这之前生的儿子也没活几岁就死了。唉,好端端一个皇帝,眼看着竟要断子绝孙,真可怜。既然这人都断子绝孙了,为什么大家还要为他做事?

真进了朝堂,远远望见官家,模样倒是很斯文,他见我在看他,便和气地笑。我赶紧低头,心里更是觉得他可怜,却不敢被看出来,好在袖子上不知何时停了只蚂蚱,于是使劲盯着看,心想我就像是这只蚂蚱,好不容易才蹦到阿爹身上,居然被带来面圣,所谓的“命”,还真是个叵测的东西,谁知道今后还会有怎样的变故?领着弟弟逃难时,我们睡在荒草堆里,他半夜爬到我身上喊饿,我也没东西给他,便哄他睡觉,说睡着就不饿了,他还哭,说饿得睡不着,我只好翻身起来挖草根,却先捏着只蚂蚱,个还挺大,于是塞给弟弟,他看都没看就把头给咬了。唉,他若是知道日后我要被砍头,那时又会怎样对那只蚂蚱?

日后砍我头的,就是这官家,起初,他却着实待我不差。其实别人早就说过,岳太尉家的衙内只要不开口,那就怎么看都不讨人厌。我听了阿爹的话在官家面前谨言慎行,他果然甚是欢喜,对我比谁都亲切。我平日里习惯了阿爹的冷脸,乍一见官家的做派,竟只觉得別扭。他又爱谈什么书画,还拉着我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我光读书就已经觉得无趣,哪来的闲情把玩研墨。可阿爹叮嘱过要顺着官家的心意,我只能硬着头皮附庸风雅,心想文人真是可怕,营里那群小文人的酸腐气已经能把人熏死,官家和他身边的人都满腹经纶才华横溢,那得多少番死去活来!我心里发寒,就去盯着画看,那画虽然富丽堂皇,颜色却青青绿绿,看多了眼前一闪一闪,倒像是见到了鬼火。

逃难那年,野地里天不黑就有鬼火,星星点点,飘乎杳然。四下里一片死寂,弟弟死死拉着我,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捂住他的眼睛,他却挣脱了还要看,我也蹲下来陪他,看着看着,天就黑透了,身上越来越冷,所幸这些微渺的绿光竟有些异样的绮丽,饥寒孤寂中看着它们,也算是不成安慰的聊以自慰。从回想中转过神时,正撞见官家的眼神,他眼中盈满了那画,青青绿绿的,数不清有多少鬼火。

城 头

那些年都说靖康之难的祸根在于王安石新学,于是转而推崇当年被禁的元祐党人,阿爹便去学苏轼的字,又定下黄体叫我练。官家器重阿爹,还密赐字帖,阿爹逼我临黄庭坚,说练好字做他的机宜文字才不至于丢人。我就在心里骂官家,写个字能看清就行了,还搞什么体,害得我晚上不能去看选拔背嵬的相扑赛!官家曾要我去他那里做近侍,阿爹说我进了富贵乡肯定沦为奸佞之辈,我也不肯去,官家那里大家都轻声细气地说话,哪有混在幕僚堆里互相挤兑快活。阿爹嫌我没出息,不会打仗,只擅斗嘴。我便急了:“是你不让我上阵,这会又数落我没上过战场!”阿爹伸手为我正冠:“你也成年了,这次出兵襄阳,就跟在我身边吧,好歹立个战功,官家已封你做保义郎阁门祗候,若是无功而受禄,人家迟早要说闲话。”

我兴冲冲地去跟不能同行的幕僚道别,指着张三笑话他太瘦被金人砍死了当柴烧都烤不熟半只兔子,又冲李四嚷嚷要他在班师之前读通伊川先生的《易传》同我辩论,赵五不服,说我从前只是给人跑腿传信勘察,真上了战场准要尿裤子。我拍着胸脯放出话来,这回要是不立头功,回营后给你们这群酸文人做牛做马任由使唤。他们齐声叫好,说等我拔下头筹,从此尊称一声“赢官人”,再也不把我当顽童嘲弄。

阿爹带着我出征,一番鏖战攻下了郢州。他又从别人军里要来猛将牛皋,我便在牛皋手下打野战,纵马横枪,出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境,果然痛快淋漓。牛皋领军颇有一套,野战得胜,襄阳不战而降,阿爹索性派他再去随州,张宪在那里围城好久,就是攻不下来。我赶紧请命也去增援随州,心想此行定要首登城头,一来再也不会被酸文人讥笑,二则也能叫张宪另眼相看。倒是阿爹谨慎,叫我千万听从牛皋调度,不然年少鲁莽误了大局,就算活着回来也得砍头。牛皋这人早就在别人手下混了许多年,人情世故颇为通透,我虽有幕僚的身份,却到底是主帅之子,万一有个闪失,叫他怎么向阿爹交待。到了随州,他一改野战时的爽快,压着我不让出战。张宪又发话:“野战时云儿是骑兵,在马上横行霸道把人当肉踩;这里攻城要爬云梯,上头扔石头浇滚水,这是给人送生肉去了,不行不行,我先舍不得。”我被他一激,也不管什么号令,提着铁索就往外冲,谁都拦不住。后来牛皋说其实谁都没拦我,张宪还在后面笑:“随州久攻不下,就得放这样的小野狗出去振奋士气!”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爬上城头的,只晓得满头的血把眼睛都迷了,看什么都是红的。他们说我首登城墙,我觉得倒也未必,只怕是大家都担心我,所以盯着看,看我爬上去了,顿时欢声雷动,也就顾不得一同翻上去的别人。我前头的确有人,我记得他的样子,城破后清点人却没找着,我又跑去城头,果然翻到了尸首。张宪也在,撕下一角披风给我裹头,笑笑:“别人死了,所以还是你拔得头筹。”我扒着箭垛往下望,望见尸横遍野,这里是金人设的伪齐,攻守的都还是汉人,可就算是宋金对阵又如何?小时候爬树,看见墙那头的男欢女爱;而今成人,又得爬一堵墙,望见人与人的你死我活,望见焚尸的烟柱升起来,望见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我赢了那场赌,成了人皆敬重的赢官人,再没人同我斗嘴,我也从此懒得与任何人啰嗦,这世界无非如此,不过如此,有什么可争可执着的,我既生作父亲的儿子,就跟着他走吧,忙碌着忠孝两全,也省得心里头空落落。大家奇怪我怎么成了锯嘴葫芦,我只能笑:“你们不是喜欢温良谦恭吗?”

烟 波

襄阳六郡收复后,官家又要父亲去太湖平杨幺,这人勾结伪齐,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四月开拔过去,折腾到六月,捉了匪首,把他手下都给收编了,岳家军平添五六万人,还有上千的战船。父亲尤其喜欢缴获的战船,说正好拿去送韩世忠和张俊,他本不是圆滑之人,却还得经营为官之道,虽然算不上勉为其难,我看着总觉无趣。他心中无功禄,却有功名,按下我的战功不去换官,想的是造致远之材。我又能有怎样的成就?跟着他转战南北,收复失地,经世治国,到头来仍然要做到内圣外王?我横竖也无话可说,前途也好,报国也罢,一眼望去,只是空蒙,倒像是这江南六月的梅子黄时雨,还不如牵了马去湖边,信步沙汀烟渚,掬水洗马,抬头便望见烟波缥缈中的七十二峰。

早些时平江人黄纵来投军,父亲要他做主管机宜文字,我练了许久的字,也终于被委任书写机宜文字。父亲原先只是将官,幕僚虽多,却都是些不得志的小文人。后来在官家接连擢升之下,父亲成了众人期待的北伐主力,一时间招揽了不少有识有志的士人。父亲便说:“云儿大了,该有真正的博学之士做先生。”

我喜欢跟着黄纵,倒只是因为这人一肚子故事,他最喜谈吴越春秋,又一气讲到始皇帝平定天下,还说这太湖里的七十二峰,就是始皇帝南巡时拿神鞭赶进水里的。我不信,做个皇帝就能布置江山?那老官家怎么被金人捉去了?黄纵说:“今非昔比,始皇帝的神鞭早被龙王家的公主骗走了呀。”我笑:“原来仙界跟人间没什么两样,龙王都怕他家太湖被填平,就跟我们丢了州郡一样!”黄纵也笑:“也好,你没事望着七十二峰,正好抖擞收复失地的雄心壮志。”我赶紧摇头:“我见山便只是此山,见水便只是此水,所以才总被父亲骂作愚钝。”

黄纵到了没几个月,李若虚又来投父亲。当年东京城破时死节明志的李若水是他亲兄弟,他的兄弟里,还有日后进大理寺审我们谋反案的李若朴——这便是所谓的书香门第。父亲喜出望外地去迎,觉得粗俗武人里终于来了世家子弟做参议官,军中气象从此为之一新。李若虚在半路就踌躇满志地赋诗:“元颜文字照浯溪,神物于今长护持。崖边尚有堪磨处,留刻中兴第二碑。”初见他时,刚下了一场急雨,我在湖边洗马,只远远望见父亲陪着位陌生的中年书生漫步,两人相谈甚欢。父亲唤我去拜李先生,还呵斥我衣冠不整的样子。李若虚见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便笑:“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我赶紧低头行礼:“这湖水也说不上什么清浊。不过是‘托身洪流,朝翔素濑,夕栖灵洲,摇荡清波,与之沉浮。”

日后父亲问李若虚该如何训导我,李若虚笑而不语。父亲又问我怎样看待李若虚,我就直言:“李先生为人耿直,待人肝胆相照,正好助父亲的清流。”父亲何尝不明白我不便说出口的意思:“清上加清,只怕更不容于浊世。”“那父亲为何不多收些无棱角、多圆滑的人?”“何必为世故逆了天性!身边有这些能共事的人,为了河山同进,待成就大业再共退,岂不快哉!”李若虚果然是真君子,后来官家就合兵北伐之事反复无常,父亲怒上庐山,苦言劝他回朝的便是他。绍兴十年北伐,十二道金牌之前,他奉旨命父亲回师,父亲不从,他自愿承担矫诏之罪,回临安同官家理论。绍兴十一年,他也被押进大理寺,见了我只有苦笑:“衙内,有句话当年没同你爹讲,现在赶紧说了吧,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可教之材。”我点头:“我爹怕是早就知道。”他抓着木栅哭:“可我辛苦一生,却只体会到你引的那句‘托身洪流,与之沉浮!”

复 始

父亲给我定了门亲事,要我娶他部将的遗孤,我便懵懵懂懂地娶了巩家姑娘。做人真不容易,除了读书打仗,还得娶妻生子。我媳妇倒还爽快,成亲那天,见了我就劈头盖脑地问:“你们什么时候打回东京去?”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又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勺塞给我:“这是我的嫁妆!”她爹原先在东京城开食肆,靖康二年带着全家往老家潭州逃,路上她妈妈和弟弟妹妹全死了,她爹把她交给老家人之后就来投父亲,说是要报仇,不想竟战死沙场。她嫁了我挺高兴,因为从此有了依靠,还在我面前把陪嫁的小勺擦了又擦:“我出生那年店里甜汤卖得好,阿爹请人做了一批画着荷花的调羹,还管我叫小勺。后来金兵打来了,城破了,店没了,我们全家逃难,是弟弟不舍得勺子,偷藏了一把在身上,可他在路上饿死了。我弟要还活着,跟你一般大。你倒是快点收复了东京!我们把店铺再开起来,到时候还用这样的勺子……”

小勺嫁过来没多久就怀上了,弟弟跟她亲,成天粘着她说等着给侄子洗尿布。官家又调父亲出征,我也跟着,隔年才回家,弟弟带着后娘生的小弟弟跑去路口迎我们。小弟弟都往父亲身边挤,弟弟把我拉到一旁,眉飞色舞地比划搓洗的动作:“嫂子早就生了,这几个月的尿布都是我洗的!”

父亲得了孙子,自然如获至宝,叫了一群人来看,那孩子在众人手里转了一圈才被抱给我,我手足无措地接过这个会哭会闹的肉球,竟恨不得赶紧甩手。父亲瞪了我一眼:“云儿已为人父,今后再不能随意疏狂。”别人跟着打趣,说我怕是乐傻了,呆抱着孩子连话都说不出。我倒真是哑口无言,只觉得怀里的孩子明明很轻,心里却有个东西一直往下沉。父亲问我可曾想出什么名字,我只好强打精神作答:“小时候逃难,背了一路的《诗经》,大雅里头有句‘维岳降神,生甫及申,阿爹的长孙就叫岳甫如何?”李若虚捻须称是:“甫侯和申伯都是周朝重臣,甫儿这名字好,而今山河破碎,重提古制才更有深意。”我讪笑:“原来我一直都读错了这句诗!还以为说的是山上来了个神仙,生下俩娃娃,然后便撇下他们自生自灭……”

那一夜我睡不着,披起衣裳在院子里踱步发呆。弟弟拿了宵夜给我,看出我恍惚,坐在台阶上抬头问:“你怕什么呢?”我没想到他如此一针见血,也就不再遮掩:“当年遍地的死人里,十有七八是小孩……明知世道这么苦,我们为何还要生孩子,既生了他们,又养不好护不住,这可不就是连累无辜弱小吗?”弟弟拉住我的手不肯放,半晌才开口:“可是哥哥很强,有你在,我便不怕,甫儿更不用怕。”我還没说什么,他倒又哭起来了,我笑他,他哭得更凶:“我不怕,甫儿不怕,为什么倒是哥哥在怕?”

甫儿出生不久,父亲收到韩世忠的密信,那竟然是妈妈的消息。她因战乱流离,嫁了韩世忠手下的押拥,现在住在楚州城里。父亲要我去探望,我一口回绝,父亲只能作罢。谁知韩世忠多事,见父亲不来接“结发之妻”,赶紧跑去官家那里说三道四。父亲又找我,命我带上五百贯给妈妈送去,也叫人从此别再纠缠这事。

忘 川

父亲戎马倥偬,尽忠报国,初衷竟只是为了养我。我还没来得及为甫儿设计将来的好日子,就被砍了头。官家那群人不让父亲跟张宪活,还不放过我;谁知我这一死,却为甫儿赢得了平反后看坟的差使。后来,官家领养的孩子做了新官家,他想要北伐,于是给我们平反。多亏当年叫隗顺的狱卒好心偷埋,父亲的尸首倒是一下子就找着了,身上还带着妈妈留给弟弟的玉环。张宪同我是被押到闹市口砍头的,砍完了弃市数日,不许收尸。最后来了辆驴车,把没头的身子和没身子的头往上一抛,出城,去乱坟岗。半路上我的头还颠掉了,骨碌碌滚得欢,赶车的跑了好远才追上,气得他直骂娘。他急着回家,把车赶到乱坟岗,在雪地里挖个坑,把我们匆匆地给埋了,刚一转身,临近的野狗就跑来刨食。

二十多年后,新官家给我们以礼改葬,尸骨无存的只能建衣冠冢。小勺还是跟从前一样倔,撇下甫儿申儿,自己从西湖边跑去乱坟岗,搬开石头挖了个坑,从怀里摸出那把勺,死命往土里一插,也不管从鬓上散下的几缕白发:“我陪嫁的东西,给你陪葬!”

傻媳妇,给我勺又算什么,难道做鬼就有甜汤喝,原来孟婆汤竟是甜的?做了鬼,把该忘的都忘了——向后转,出入东京梦华;往前看,自有世世代代的忠名?难道活着时所见所闻所亲历的一切倒反是空的?有句话,我从来都不敢对人讲,只怕说出来,自己就真成了怪物;越不敢说,满眼所见、充耳所闻的,就越是从小到大的一幕幕活剧。我什么都忘不掉,这可真难受:出生时,稳婆的手指又湿又凉,房梁上有只蜘蛛吐着丝往下掉。逃难路上,不知哪家的死尸被人踏得只剩一张皮,我背着弟弟光脚踏上去,脚底沾了黑黑的一块,又不敢擦,走了好多天才磨没。在军营里,大家教我如何杀敌,我问:“若是就这么杀人,却每张脸都忘不掉,该怎么办?”他们哄笑,说小孩就是胆小。张宪过来敲我脑袋:“想什么、怕什么,别嚷嚷,只管学着别人的样子活,等长大了,该忘的东西总自然会忘掉。”

小孩心里没太多事,在世人面前顽劣一下就能混过自己这关。后来渐渐大了,自以为学着父亲的架势,也顺应了众人的心意,从此可以躲在“忠孝两全”后头,泯然于世。可我生来便是怪物,不想记住却偏偏记得的东西只越积越多,倒像是掉进了沼泽地,起初的扑腾只让人沉得更快,陷得更深。我既已没顶,还有什么话说?原先以为苦之根源便是爬上墙头看清这世界,若真是那样倒又简单了。这世界不过是堵墙,我被封在里面,无处可逃,呼吸维艰,实在憋得难受,只能拿头去撞。还是从军好,厮杀自有厮杀的痛快,血肉横飞时,敌与我、生与死何等亲近!最可怕的,倒是官家身边错综复杂的尔虞我诈、利弊权衡。

老官家死在金国,官家急着报仇,要父亲领兵北伐,又怕父亲拥兵生乱,闹得反反复复。父亲一气之下上了庐山,最终却还是以大局为重回朝。他把我留在官家身边以示忠心,我便只能跟着官家辗转建康、临安。官家见我益发沉默寡言,更是喜欢。我却还是看他可怜,他成天跟大臣吵来吵去,回头只能摆弄研墨字画,对那些个冷冰冰的东西比人还亲。八月,父亲密奏官家,劝他早日立领养在宫里的赵瑗为太子,官家当场就翻了脸。这事我后来才听说,一听也急了:父亲身为大将,怎能去插手官家的家事?更何况官家不育,最恨别人揭这处短。他倒是涵养好,该压的脾气总能压下,可人心叵测,不经意处的怨气都是祸根,父亲直来直去,只想着抗金,哪里见得到这些曲折?

驰 骋

绍兴十年,金人撕毁和约南下。父亲本以为北伐无望,谁知金人倒送上门来。可这仗打得前所未有的艰苦,父亲率中路军挺进中原,刚开拔就得了李若虚传来的官家口诏,竟要他兵不可轻动,宜且班师,父亲也不管,还是违诏出师,那时便知道此番只能孤军奋战。我终日不离他左右,见他并无忧色,便问:“父亲果然成竹在胸吗?”父亲不紧不慢地答:“只有放手一搏!金人在前,官家在后,若是能打垮金人,官家或許有意增援。”“若是打垮了金人,官家怕是更要催父亲班师。”“那又怎样?战机只在一线,患得患失者只有失!”

出师刚半月,张宪、王贵便扫荡了开封府的周围,可同攻中路的另两路宋军并不来支援,完颜宗弼见势,率大军倾巢而出,直扑父亲临时驻扎的郾城。鲜衣怒马的金人一来就是十余万,我虽从军多年,却还少见这样的阵势,一时间血脉偾张,急着上阵去会他们的刀枪。父亲见我的野狗嘴脸又原形毕露,赶紧当着众人面把令箭扔了下来:“这头阵给了你,若是打不赢,回来便斩!”我领着背嵬和游奕骑兵直贯敌阵,耳边风烈,枪尖血稠,一颗心有如坐了秋千架,高悬着落不下来,倒是把种种烦恼忧惧都撒了个干净。父亲叫诸将轮番出击,我杀了一轮,回马喘口气,便有下一队人马出阵,等他们回来,我又拍马混入再一波怒潮。如这般反复了几次,两军死死胶着在一起,往四下放眼,只见烟尘蔽日,众人手拽厮劈,分不清两军,倒像是一锅翻滚的血肉骨头汤。

想那金人,平素最得意的就是马军,而郾城地处旷野,无险可据,无城可依,金人踌躇满志而来,就连重甲骑兵“铁浮图”都上阵耀武扬威,未料被父亲派人专砍马脚,只能大败而归。父亲虽赢了这场恶战,神情却益发凝重,他探知完颜宗弼正移师临颍,意图转攻王贵军所在的颍昌府。父亲的几万人马已伤了元气,别人家的军又调不来,不得已挑选了历此大战而侥幸全身而退的八百背嵬,要我带去星夜驰援颍昌,准备同王贵一道迎击金兵主力。那些背嵬虽是膀大腰圆的勇士,却也都明白此行艰险,有人更是大声说笑:“我们便是篮鸡蛋,先在郾城磕了石头,一看没碎,赶紧拿去颍昌再磕。”我跟着笑:“我可是只铁头蛋,莫非你们想做软蛋?”“哪里呀,赢官人命硬,我们跟着你也沾点福气!”我翻身上马:“还记得我是赢官人就好!你们这群土匪,等打赢了谁要是忙着拉战马、抢装备,小心军法处置!”又有人捏着嗓子开口:“赢官人,你屁股底下这马就是抢来的!”我也怪声怪调地答应他:“我是衙内,再为非作歹都有爹罩着,你是谁呀?”

张宪军被父亲调去临颍,撞上留守的八千金兵,轻易取胜,那天恰好是七月十四,他打得痛快,笑骂:“鬼门关一开,正好赶金人进去!”可就在那天,宗弼大军果然直逼颍昌,王贵孤立无援,城里只有两三万守军,连夜赶到的八百背嵬虽然蛮勇,却到底杯水车薪。十几万金兵潮水般涌来,个个亮着秃瓢,拖着细辫,硕大的耳环银光闪闪。王贵竟吓得连声叫唤:“鬼门关开了……”我见他神色不对,便多了个心眼,果然,他趁众人厮杀之时想要溜回城去,被我挥舞双锥拦住:“王统制,我这枪也是道鬼门关!”他只是一时慌乱,受了折责,顿时冷静下来:“岳机宜,时近正午,我看该放守城的踏白军和选锋军出来,再不扭转战局,我们便真要进鬼门关了!”“多亏王统制出城前留了后备军,此刻,只有这最后一搏!”

逆 流

颍昌又打赢了。我带去的八百背嵬,却只剩三十余人。

三天之后,官家的金牌到了,要父亲退兵。父亲长叹:“天下事,竟如何!”众人皆不语,只有张宪冷笑:“在相公处置!”父亲道:“只怕是我被天下事处置吧。”我伤得厉害,被人抬着,却还挣扎着爬起来笑:“阿爹,我说得不错!该尽的力也尽了,该杀的敌也杀了,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我溅了这一身的血,却还是冷,竟更是冷!”父亲已吩咐班师,他骑在马上,从背后抽箭,逐一折断了往身后抛,等箭囊空了,忽然开口:“云儿,你可知十年前为什么带你从军?”“我天性顽劣,与其说送给强盗做喽啰,还不如养在军中好好管教。”“我若不管教好你,又怎能治军,收复河山更从何谈起?”我又笑:“可眼下不班师便丧师,父亲的十年之功,就这么毁于一旦!”“你还年轻,总该比我多几个十年,也罢,从此,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去……”

父亲带我去临安,见了官家,别的也不多说,极力请辞官职,官家不许,还要加封我。回府后,父亲说自己烦了同官家那人啰嗦,叫我拟着他的口气写奏折再请辞。我一挥而就,递给他看,他见我写了一通戏谑之词,诸如“父之教子,岂可责以近功,须知远近高低,都还与人同在水深火热里,谁都救不起”,也不骂,只是要我把牢骚话给删了。

父亲匆匆回了鄂州的军营,留我在临安的府邸养伤,小勺带着孩子过来,弟弟也跟着,倒是一家子送上门来给朝廷做人质要挟父亲。我对每日送药的弟弟讲:“我们兄弟俩时来运转,从此也要过衙内的悠闲日子了!”果然,第二年春天,官家把父亲召回临安,削了兵权,给他个枢密副使的虚职。父亲也不争,也不闹,默默升了这官,那一腔愤然说不出口,只能成日披襟作雍容状,与他一同明升实降的韩世忠还学文士的样子包头巾,两人面对面坐着喝茶,倒像是一对落第老书生。我特意跑去枢密院观摩,就混在下人堆里,反正也没被认出,便教大家笑那两人附庸风雅。

可白天笑得再捧腹,天色一黑,心底便有浑水往上涌,憋在胸口,连透气都辛苦。小勺忙着带孩子,没空理我,我也不敢多见他们,只能窝在书房读书写字,有时候彻夜秉烛,家里什么都节俭,惟独蜡下得特别快。父亲问我怎么突然变得好学,我翻着那卷《正蒙》答:“张载就在我这般年纪弃兵从文,我倒是真想学他。”父亲点头:“有些真学问也好,就怕学成了朝里的那群乌鸦文官。”“阿爹尽管放心,我读书从来都不懂什么经世致用,无非是心里翻腾,想求个片刻安宁。”

话虽如此,心里若真是静不下来,别说睡不着觉,就连书都读不进,那时只能半夜偷偷牵马出去,在西湖边一路狂奔,奔到山穷水尽,指间纠结着被汗水浸透的马鬃,便冲如磐的夜色厉声呼告:“我记得你们,你们可记得我?”我已见过太多死去的人,他们便是这黑,这沉寂,日出后比朝露散得更快,却又躲在热春光最深处,无端端透出一阵刺骨凉。那些人死了,亲人、邻人、仇人、敌人、陌生人,我记得他们的脸,每个人,每张脸,眉目神态各不相似,却又同样地凄惶惊恐:天下大同,便同在这一死。死虽难逃,人却总是人,怎能被番邦当柴劈,当肉啃,更不该在沙场上苦战送性命,本以为夺回了寸土,却又被自家朝廷拱手送出。仁者,人也,这天地却如此不仁!指天骂地又有何益,还不如放开手做点事,叫那么多死而不能复生的人做了鬼也透口气,他们什么都记得,只有活人才健忘,不能忘的也得装!

死者都记得汴京城,记得芸芸众生辗转沉浮其间的千里江山,那不是官家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家。

同 归

我在临安憋着,没人说话,只能给张宪写信,前前后后写了一年光景。早在罢兵权之前,父亲就已心灰意冷,完颜宗弼又攻淮西,官家要父亲去援,他破天荒地在路上磨蹭。等拜了枢密副使,他又成天盘算着归隐,好在朝里最不缺弹劾的奏章,他索性辞官跑去江州。张宪同王贵一起接管了岳家军,我也算是张宪带大的,与他亲密,便写信打听些军中的事,还附带着调侃内圣外王,说内圣自欺,外王欺人,骗来骗去,只有得过且过是王道。

过了些时日,张宪处有信来,说得过且过并不好过,手里没兵,那还不是任人拿捏。我笑着回信,问张宪敢不敢起兵挑逗金人进犯,那时官家又得依仗武将,这兵权早晚还要还到父亲手里。张宪的答复尖刻依旧:“我还以为你是个难得的风流人物,却原来只长了副狼子野心。幸好我宅心仁厚,把这来来往往的信都给烧了,无意告发你这小反贼。”我也不示弱,洋洋洒洒地写:“就当是为这些年来死在眼前的男女老少出口恶气,杀金人何罪之有?即便反了赵家,我也不把自己当贼!”没过多久,有传言说金人要与官家讲和,前提便是杀父亲。我赶紧动笔,在信里问:“起兵事,竟如何?”

待送信人走了,暑燥中降下一场大雨,我去窗前看电闪雷鸣,忽然想到:我果然还是傻,同父亲一般傻!心中只有杀敌,若是一口气咽不下,就跟被蒙了眼睛似的,再也算不清利害,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我更怕:擔心自己任着性子胡作非为,自以为抛开了功名礼教的小桎梏,到头来还是落回世间轮回的大巢窠。不怕做反贼虽好,可将来又如何?反来反去,身不由己,最后大权在握,同时也被大权握着,从此等别人来反?可怕归怕,该做的还得做,父亲的话里,我最记得那句“患得患失者只有失”。

弟弟见我终日盘桓书房,不是读书就是写字,觉得奇怪,我再三嘱咐他不许乱动东西,还独自划船去湖心,撕碎信柬,纷纷抛在风里,都交与涟漪和云影。我虽谨慎,却到底漏算了一条:世事诸多巧合,我总想着“谋反”不能“败露”,却没料到人家根本不必察觉什么,直接诬陷就好。

朝廷果然又开始筹划议和,父亲的处境眼看着越来越危急。八月里,张宪在镇江被捕,押回临安大理寺接着严刑拷打。我被捉去大理寺时本还有些忐忑,等见着“罪状”,心里的那块石头倒是落了地。父亲到底有没有叫幕僚也去煽动王贵我不知道,可张宪只嘲笑我天真愚蠢,信誓旦旦地说除非我的谋略万无一失,他绝不轻易涉险。怎么着我这里还没想周全,他倒急着去跟部将通气了?大理寺的人没日没夜地打我,我死活不肯招供,若有力气就大笑,昏沉沉时还是笑。我笑这弄人的造化!

十月的某天,我又被提出牢房挨打,没想到张宪也被拖来,我见他披枷带锁,手腕脚踝肿得黑面馒头一般,心里难受,却说不出话来。他也被我的样子吓着了,喉咙里咕噜噜一阵响,终于挤出一声:“可别让你爹看见!”谁都没想到,父亲竟傻到从江州跑来自投罗网,大理寺偏就要叫父亲看我们的丑态。我自记事起便不敢在父亲面前衣冠不整,若在战场上受了伤,也总要自己躲起来,只肯让医官接近,几曾如这般披头散发、露体赤脚,身上还都是血污,新鲜得还有几分黏稠,那些隔了时日的,生生扣在皮肉上,就像是层黑甲。见了父亲,我忙不迭地拉起锁链镣铐想要挡住下身,只听父亲厉声怒喝:“你好歹是我生的,里里外外还有什么没见过!”

梦 梁

我在牢里做了一个梦。梦见家里是另一番情形。

那些年风和日丽,地里收成好得出奇,阿爹忙农活,回来便搬个板凳听奶奶跟妈妈吵架,听烦了跑去院子里捉我,我便跑,跑到外头爬树,爬到树上看别人家该吃饭的吃饭、该上床的上床。阿爹也跟来,揪着我的脚跟往下拽,拽到地上就是一顿打。打着打着,我便长大了,好吃懒做,更不肯读书,幸好家里还有弟弟,长了张低眉顺眼的小媳妇脸,最讨村学里的先生喜欢,说他日后没准就能中举。我很不屑,心想弟弟多傻啊,都没有姑娘愿同他讲话,哪像我,走到哪里都有人给塞吃的。

阿爹愁得不行,说怎么就给村里添了这号泼皮,于是到处托人,最后求到老张家的宪叔收我做学徒,他在汴京城里当木匠,我过去学门手艺,顺便换个人管教,总比窝在乡下游手好闲强。妈妈收拾了行李,奶奶又在一旁唠叨,说包袱皮该打死结不能随手系个中看不中用的花,妈妈就说五郎跟俩小的土了吧唧地去京城你才得意是吧,阿爹只好捂着耳朵带我和弟弟上路。等走进那大城门,见到一派车水马龙的繁华样,阿爹拉着弟弟连声吩咐:“赶紧好好读书,将来到这城里来考试,做官,给你爹妈买大房子养老!”

弟弟真有出息,刚顺着阿爹的话点头,他那小肚子就咕噜噜叫起来。反正干粮都吃完了,阿爹一咬牙,索性带着我们去店里开荤。那家铺子真漂亮,门窗都雕花,就连勺子上都画着荷花。我正闷头喝汤,弟弟忽然在桌子底下踹我,我抬头,见到柜台里有个十七八的大姑娘笑吟吟地盯着我瞅。我也喜欢她眼珠乌溜溜的机灵相,便假意去多要点白糖,趁着阿爹激励弟弟,压低了声音对那姑娘笑:“姐姐这里的勺子真好看。”那姑娘到底是东京城里的,说什么都落落大方:“我看你长得挺俊,不如来我家店里跑堂!”

我在梦里还没来得及见张宪,更不用说娶小勺。醒来后,被人跟死狗似的拖出牢房,扔进囚车,张宪倒是就在我前头那辆车里,我又往后望,没找着父亲,这才想起睡得迷迷糊糊时听见弟弟在哭嚎,后来还有人读圣旨,什么特赐死,什么军法施行,某某某监斩。好些时日没见,张宪瘦得皮包骨头,看起来比鬼还像鬼。我鼓足了全身的气力叫他:“张叔叔,我梦见你是做木匠的!”他的声音也轻,就像是大冷天里飞来又一只蚊子:“胡说!我家里都是读书人,要不是被金兵杀光了,我怎会沦落成武夫?!”我使劲扭一下脖子,心想没多时这上头就轻松了:“唉,人生苦短,再也搞不明白张叔叔叫我读的《正蒙》,你还不如教我木匠活,别的且不会,好歹给自己打副棺材。”囚车不紧不慢地走,张宪有气无力地笑:“你会念经不会?”我摇头:“那些东西都是骗人的,我倒是会背一段超度野鬼的好经!”张宪啐:“超个屁度,脑袋落地,不过就是给野狗喂食,也为地里添肥!”

我拼了最后一点气力开口:“那段经说的就是这个!你好好听着!‘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野狗,吾同胞;荒地,吾与也!”这一路上到处都有重兵把守,根本见不着什么百姓,我乐呵呵地篡改《正蒙》里的《订顽》,全没想到从小巷里冲出个斜挎包裹风尘仆仆的老书生,不知死活地扒着人家的刀枪,两手血淋淋地吼:“衙内!你说了要我读通伊川先生的《易传》等你!”我竟想不起这幕僚是谁,心里转过张三李四赵五一串名字,那些人全都热衷于围着我打击嘲讽,到了这时候都还不肯放过!还好有监斩的禁军,那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那老头打倒在地,囚车还是不紧不慢地走,我想要学梦里阿爹的样子捂耳朵,手却被铐得死死的,既然躲不开,就只能硬着头皮听身后渐渐远去的哭声。

“这是什么世道,什么世道!我书也没读懂,人也等不到,却还不死,却还不死!”

衰 草

天 青

我生在黄河北,幼时遭遇战乱,于是南迁江浙。后来家里犯了案,又被流放,竟然流落广东。这辈子总共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所以自幼体弱至今,眼看着熬过了三十五,却又染了瘴疠,病得爬不起床。郎中来过,在原来的方子里添了几味药材,剂量不轻。大嫂开箱取了钱,转身去叫甫儿,我挣扎起来,抓起床头案上的枯笔,索性把那张纸涂花了。

是闪身进来的甫儿弯腰拾起了那张飘落在地的药方,他刚从地里回来,这会正在隔壁教孩子们写字,裤腿上都是泥不说,双手还墨迹斑斑。大嫂把哥哥留下的衣裳都改成了粗短的式样,套在甫儿身上,颇有些胼手胝足的模样。即便如此,这孩子还是太过英挺,让人不知是该放下一颗心,还是愈发地担心。

差不多就是他这般年纪吧,哥哥被砍了头。

纷飞的雨雪中,别人家贴桃符、放爆竹、辞旧迎新;我背起家当,身后的大嫂和媳妇抱着孩子,默不作聲地出了临安城。甫儿还不到四岁,攥着拳头乱跑,谁都拉不住,差点被官兵的马蹄踩死,他也没眼泪,只是声嘶力竭地嚎:“我爹是大衙内!我爹是大衙内!”我被他嚎得心烦,一巴掌扇了过去,终于把他扇哭了。

而今跪在我眼前垂泪的甫儿,已经是个高大而沉默的年轻人,恍惚中,还以为哥哥从牢里回来了,再一看,没有遍体的鳞伤,眉眼间也不见那一抹若隐若现的寒凉。“我们兄弟俩命不好。”哥哥曾经这么说过,嘴角有血痂,还有讥笑,“发祥,你要挺住,今后的日子,只怕会更惨。”

转眼间,竟已过去了二十年,个中滋味,我不知如何说,也不想说,盯着甫儿的眼睛,径自苦笑起来:“吃药有什么用,我都快死了。”

二十年前,父兄死于非命,家人择地流放。后母和几个弟弟去了漳州,我带着自家妻儿和哥哥的妻儿走得更远,来到了广东惠州。先是租了几亩地,后来还开了间私塾,媳妇生了好几个孩子,终于因为难产坏了身子,没拖多久就去了,好在还有大嫂,我们鳏夫寡妇互相扶持,到底是拉扯大了这些孩子。

转眼间,甫儿竟已如当年的哥哥那般年纪,却因为家贫,至今娶不着媳妇。村里倒真有姑娘喜欢他的人品,可是,哪有父母忍心送女儿来流放犯家里吃苦?唉,为了我这一身的恶疾,大嫂把哥哥给她的镯子偷偷当了,我装作不知道,却忍不住寻思:孩子们渐渐大了,我这病弱之身怎么说都是他们的负担,不如就撒手了吧,拿几个棺材钱去抵药钱饭钱,到底还能为孩子们留下点什么。

只是……只是苦了大嫂。往后万一再有个什么劫数,她该怎么办?这一家子孤儿寡母该怎么办?我心里一恸,却只能朝窗子转过头,看见了交错的树杈,然后,在树杈间找到了很小的一块天,天青如碧,云很淡,白里透着粉,煞是好看。

孤 鸿

哥哥喜欢好看的东西:烟霭重重的秋山,推窗时扑簌簌散落的新雪,被晚来急雨打低了头的牡丹。哥哥本就是好看的人,一点都不像沉鸷威严的父亲。

早些年,父亲的官越做越大,闲暇时结交文人雅士,哥哥和我也去陪着,他对诗词字画没兴趣,又不敢打哈欠,坐得久了,难免神情恍惚,我更是一脸茫然,被父亲看见,叹声“犬子愚钝”叫我们退下。哥哥便带我去廊下站着,日光清明,风过竹林,他领着我拿石子堆了山川,用树枝划出河流,后退几步,叉了手玩影子,江河大地,飞鸿孤影,翩翩然逍遥自在,看得我目眩神迷,恍然不觉父亲和客人早已来到身边,只见哥哥突然垂了手,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他在军营长大,穿惯了血色绛衣,被别人的一派青白长衫衬着,竟然透出几分艳异生动。

哥哥十二岁就跟着父亲去军营,时局纷乱,战火连绵,他却因此见了大世面,偶尔回家,眉飞色舞地同我讲各地山水。我自幼体弱,纵然成年也从军无望,见他比划那些海市蜃楼般的风土人情,不免黯然。哥哥细心,瞒着家人带我去野外玩,我胆子小,坐在鞍上就抖个不停,他没办法,只好抱着我策马飞奔,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好容易平静下来,一抬头,满目的天青如洪水盖顶,越涨越高,而我们,正飘摇在水的最深处。

最好看的,就是这不仁的天地。哥哥比谁都明白,于是茕茕孤立。

军营里的日子当然不好过,他却更不想回家。奶奶不喜欢哥哥,说他越长越像妈妈,眉眼间盈盈漾漾的都是不安分。我不记得妈妈的模样,哥哥说我断奶那年她就走了,只留了个玉环在我身边。那时候家里穷,父亲在外从军挣钱,妈妈受不了奶奶的脾气,终于跑回娘家,很快就嫁了别人。后来,奶奶又给父亲找了一房媳妇。我躲在哥哥身后,依样画葫芦地学着他尖叫:“小老婆!不是我妈妈!妈妈说了要回来!”父亲满院子追着哥哥打,看得他手下的亲兵目瞪口呆,父亲平素骁勇异常杀人如麻,那天竟连个十岁出头的孩子都奈何不了。

结果,哥哥到底还是挨了一顿板子,还被关了柴房。奶奶拿拐杖砸地,问他知错不知错,哥哥龇牙咧嘴地笑:“阿爹孝敬奶奶大家都夸,怎么我维护妈妈倒成了罪过?”

几年后,就是去野外骑马那次,我向哥哥问起妈妈的事,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用细线栓着的铜板,笑嘻嘻地摊在手心給我看:“当年呀,妈妈是跟野男人跑的,走之前还塞给我这个,打发我去吃包子!”我伸手去摸那两个热乎乎的铜板,眼泪啪啪地往下掉:“妈妈为什么不要我们?”“因为她是坏女人,以后别娶那样的媳妇就是!”

哥哥使劲按我的头,我看不见身后他的动作,却还是知道他又把铜板小心翼翼地揣回怀里了。

忧 心

二十年前,我十六,同大嫂商量下来,觉得与后母同去漳州不免尴尬,倒不如再多走些路,只求两边都方便。后母那里的弟弟虽年幼,但承蒙父亲旧部暗中关注,应该也不算太艰难,我们何苦再去添几张嘴,无论如何,我们这里有家中唯一的成年男人,我虽不能上阵杀敌,但还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种地、教书、养孩子、打甫儿这些全都做得来。

甫儿犟得厉害,这些年来,他越长越高,家里的笤帚被我抽断了十几条。

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父亲动辄责打哥哥,我原想着自己将来可不能这样,面对甫儿那张阴沉沉的小脸,却禁不住无名火起,唯恐下手还不够狠,不能把他打成一条老实本分的庄稼汉。

离开临安时,他已经记事了,记得家中庭院,窗外西湖,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他记得年轻的父亲在醴泉观里挂着闲职,春暖时还带他去放风筝,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那时,哥哥扎了只风筝,自个儿先去试飞。我带着甫儿尾随过去。到了西湖边,风筝已经高飞,哥哥牵着线望天,眼神空茫。甫儿小狗似的扑过去,哥哥一惊,失口叫出了我的小名,再一转眼,看见了我,这才抱起甫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这是谁家孩子?”“我是甫儿啊!”甫儿委屈地拽哥哥的袖子。“哦?为什么叫甫儿?”哥哥继续逗他,笑容却有些勉强。“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甫儿几乎是直着脖子在吼。哥哥失笑,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手上一疏忽,风筝断线,唰的一声飘远了。

甫儿像哥哥,机灵俊俏,过目成诵,脾气也像,撞了南墙都不回头。到惠州的第四年,我农耕之余,开塾授课,甫儿也来帮忙,别的孩子写大字,他便跑前跑后查看,身后还跟着条瘦狗,这狗是他在路上捡的,慢慢养熟了,走到哪儿都带着,亲近得紧。我忙完地里的活,回去一看,狗趴在墙角睡觉,甫儿正煞有介事地给那群呆若木鸡的孩子背诗经: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我把他拎去大嫂那里,只说这孩子不懂避祖父的讳,大嫂知道我碍于情面,叹口气把笤帚递给我:“应祥的孩子不也就是你的?”

甫儿挨了打,我还告诫他今后不许读书,他觉得委屈,板着脸瞪我:“不读书怎么考科举,不考科举怎么回临安?”我一时气急:“回临安?我们回临安干什么?!”他小脸涨得通红:“爷爷和阿爹是冤枉的!我要考状元,做大官,惩治奸臣,报仇雪恨!”“咱们家是官家钦点的反贼,你要报仇,可不就是铁了心要反到底?”他不过是七八岁的孩子,想不明白这些个事,我趁他发愣,赶紧伸手抓住,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顿毒打。谁知那晚他竟趁着大家都睡觉跑了出去,隔天才在村外的乱坟岗找到,他正哭着挖坑,眼睛肿得桃子一样。

他找当地人家的孩子打架,那些人打不过他,抓了他的狗,把头砍了。

“我知道,我爹被砍了头!我考不了科举,讨不到媳妇!”

“那也不一定,还有瞎眼瘸腿的姑娘呢。”我把他拉起来,好言安慰,却被他一把甩开了手。

逝 水

我出生的那年,父亲所在的平定军被金兵打败溃散,他只是个小副尉,于是逃回家来。后来相州设了大元帅府,发檄招兵,父亲在家闲不住,又跑去从军。

再后来,妈妈跑了,金兵来了,逃难的路上,我们同奶奶失散了。

父亲军功卓著升了小官,率部驻扎宜兴。那时,家乡早已陷落,他前后派人十八次,终于找到了奶奶,却惊闻跑了媳妇,还以为丢了孩子,只好张罗着再娶。

就在那时,流落在外的哥哥和我被人侥幸寻到,赶紧送到了父亲那里。

我全然不认得父亲,他过来捏了捏我的胳膊,疼得我大哭。奶奶骂他不知轻重,他便无趣地退到一边,看奶奶给我找吃的,然后瞥见哥哥正躲在灶房间外面的树底下喝粥,就过去踢他,叫他去屋里好好坐着。哥哥非但没理他,还抱着碗就往外跑,一头撞倒了来找父亲的兵士。父亲大怒,哥哥也不害怕,只管从地上捡起破碗舔他的残粥,手指头被划破了,滴滴嗒嗒地淌着血。

父亲和哥哥默不作声地互相瞪着,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哥哥却讨好地笑了,拿血淋淋的手指父亲腰里的佩剑:“阿爹,我也要从军!”

“小孩子胡说什么!”奶奶赶过去呵斥哥哥,怀里还抱着我。

“我杀过人!”哥哥昂着头直面奶奶和父亲,煞有介事地皱着眉,阳光洒在他的眉宇之间,冷冷冽冽的。被奶奶抱在怀里的我第一次从那么高的地方看他:他真小,个头只到父亲的腰里!

那年,哥哥才十岁,却已经亲手杀了人,杀的第一个人,竟还是宋兵。逃难路上,溃败的宋兵抢孩子的干粮,还挥刀砍死了护着我们的陌生人。那刀嵌在死人骨头里,一时间竟动弹不得,是哥哥发狠拔了出来,转手就插进宋兵腹中。

那人嚎叫着满地打滚,哥哥厉声呵斥我别看,可我已经看到了,还看到了哥哥面无表情地抹泼溅在身上的鲜血,“真烫!”他皱了一下眉。

人心叵测,世态寒凉,唯一有点热气的,竟然是血。

等四下里没了动静,暮霭沉沉,天将黑未黑,哥哥拖着我去河边濯洗衣衫,他前襟上的血红得发黑,我裤档里满是屎尿,于是手忙脚乱地脱下来,哥哥踢了一脚我的光屁股,抓着两块破布往河水里浸。

河那边,一树桃花正艳,被幽蓝的天幕衬着,随风散落的花瓣灼灼其华,一头扎进粼粼的波光,有些竟不偏不倚地点缀在蔓草般随波舒展的发丝间。

这条河还算宽阔,三三两两的浮尸看起来分外孤单。

我记得那晚下了雨,哥哥抱着我睡在河边的草垛里,我还记得他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哭声。他哭了整整一夜,我睡在他胸前,梦见黑压压望不见边际的鸦群,为了躲避利爪,人群只能低下身子,一直低到土里,被吸进泥沼,泥沼里挤满了人,他们彼此深嵌,露出衣角或手指,我好不容易才摸索到一张脸,想要贴近,却被咬住了耳朵!惊醒时,发觉哥哥正抱着我向河心涉水而去。

“要不是那时候你醒了,我们兄弟俩怕就真淹死在那条河里了。”日后,哥哥歉意地说,“发祥,是我对不起你。”

背 嵬

大嫂是父亲部将之女,十来岁就成了孤儿,父亲重情义,收她做儿媳,于是拜了祠堂写了婚书,因为哥哥曾在张统制麾下效命,就请他去女家纳采、问名,十岁的我跟着张统制一起过去,算是男方子弟。

大人们忙着宾礼、告祠的时候,我坐在墙角的小板凳上看蚂蚁搬家,有个姐姐拿了甜糕过来,我摇头说谢谢,她吃惊地瞪大眼睛:“不多吃点怎么长大呢?看你这么瘦!”我悻悻地别过头不理她,她不依不饶地揪我的髻:“你哥要是像你这么瘦,怎么打仗啊?”我捧着脑袋往后缩,嘴里嚷嚷着:“我哥是赢官人!”“那你就是弱官人!”“我哥從没输过!”“他才打过几仗?我从没上过战场,那我也从没输过呢!”

回到家,哥哥忙不迭地把我拉到一边悄悄问:“巩家姐姐好不好看?”我哭丧着脸答:“哥,你以后会不会怕老婆?”

若干年后,大嫂与我一同下地插秧,我央她多歇会,她便笑:“没过门那会,说我是悍妇的就是你吧?”我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大嫂叹了一声:“从前是悍妇,如今成了寡妇!”我低头嗫嚅:“大嫂,是我们家苦了你……”她又吃惊地瞪大眼睛,仿佛当年那般:“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嫁到应祥,我这命该多好!”我笑笑,还是说不出什么。

哥哥寡言,因为他想得太多。我话少,只是嘴笨而已。不过,狗急了都跳墙,我竟然同大嫂吵过架。那是甫儿十六岁那年,曾经的大案尘埃落定,死的死散的散,事情过去得久了,编管也松了,家里竟然来了访客,那人四十多的年纪,见了大嫂就涕泗滂沱长跪不起:“当年岳机宜的八百背嵬,只剩我一个了啊!”

那八百人,在郾城就是冲锋陷阵的主力,又奉了父亲的命令星夜驰援颍昌,金兵果然来犯,守将怯战,幸得哥哥挺身斥责才没乱了阵脚,八百精兵与颍昌守军一同以寡敌众,竟然大捷!

父亲的大军到颍昌那日,哥哥领着三十多骑等在城下,血人血马,观者动容。再后来,十二道退兵的金牌来了,十年之功,毁于一旦,失土得而复失。只过了一年,父亲以谋反获罪赐死,张统制和哥哥也被砍了。倒是那三十多背嵬兵被编进了别家军队,时和时战,过着游勇的日子,张三落马摔断了脖子,李四在回乡的路上被强盗砍了,赵五被营妓迷了心窍上了吊,能聚在一起喝酒的人越来越少,大家喝醉了,就哭着喊着烧纸,说岳机宜好,岳机宜真好,赤胆忠心,年少英俊,谁说他谋反就是金人的奸细!

那老兵竟还带来了哥哥当年用过的弓箭,大嫂抹把泪去屋后叫甫儿,却被我跟出去伸手拦住:“当年的事,还是别让孩子知道得太多……”

大嫂瞪我,眼睛黑亮得让人发晕:“我们家的孩子,不能一辈子忍气吞声!”

我急得直咳嗽:“大嫂!这世道就是个火坑,难道让甫儿申儿经儿纬儿他们再往里跳?哥哥当年最想要的,不就是个安稳日子吗?”

大嫂掏出手巾扔给我擦泪:“弱官人,你且放心,只要有我在,这些孩子里出不了一个懦夫!”

“就算是勇冠三军又如何?姓赵的那厮还不是说砍就砍!”

我见过赵构那厮。哥哥赋闲在临安的那年秋天,我常陪他去西湖边走动。某日,不意撞见了出宫游湖的赵构。那人容貌虽还年轻,鬓发却已花白,眼神流转,只停在哥哥身上,倒像是一层阴气裹着什么器物。我看在眼里,心里只是不舒服,恨不得拉起哥哥就跑,离那人越远越好。

哑 然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惠州虽是蛮荒之地,当地人却大多晓得曾经贬谪于此的苏轼,私塾里的孩子们蹲在沙地里拿树枝默写苏轼的诗,还抹着鼻涕问我:“先生,你从北边过来,可曾见过西湖?”

出事的前一年,哥哥从颍昌回来,在临安住下,后来,父亲被解除兵权,想带全家去庐山,赵构那厮扣着哥哥不让走,父亲无奈,哥哥却难得抢先开口,执意要我也留下。

我知道,他这是为了履行诺言。

当年,哥哥跟父亲跑了,把我留给奶奶和后母。后母是贤惠女人,从没亏待过我。奶奶说:“这孩子才四岁,什么都不记得,谁给饭吃就对谁亲,不像那个大的,打得半死还嘴硬。”我哇的一声就哭了,哭得天昏地暗,紧接着又连发好几天高烧,烧得神志不清、滴水不进。家里忙着给后妈肚里的孩子做新衣,顺带着去隔壁铺子里看一眼小棺材的价钱。谁知我又醒了,蓬着头往床下爬,被后母满心疼爱地一把抱住,还没出生的弟弟隔着她的肚皮一脚踹在我前胸。

我哇的一声又哭了,不喊爹不喊娘只会哑着嗓子叫哥哥。

哥哥答应我要活着回来,还要攒够娶媳妇的钱,那时候我们兄弟俩出去单过,只要不学阿爹到处乱跑,自家女人还怕不乖乖地生上一窝娃,全都赶到地里干活……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蓮蓬。

送走父亲的那天傍晚,我们策马湖边,偶尔对视,却相对无言,竟然就这么如愿以偿了:媳妇,孩子,我们的家。终于可以喘口气,心上却还是压着什么东西,更透不过气来。四下空寂,忽而蝉噪,间或蛙鸣,哥哥忽然开口:“我们就算是在西湖边住下了,湖光山色的,多好!”我赶紧点头。哥哥却又笑了:“西湖啊,就是个大坑,被水填平了,映出虹霓,漂着荷花,别看浓妆淡抹总相宜,要是那水都干了,一眼望去,可不就是个黑洞洞的坑?”

哥哥幼时伶牙俐齿,长大后却寡言,家里说他木讷,外人夸他沉潜,只有父亲叹气,其实,他最怕听哥哥说话。哥哥从小就跟着他,却一点都不像他。早些年,张统制和王统制过来吃饭的时候曾说笑:“岳五英雄气概,怎么云儿性子阴得紧,雷儿又那么怯弱。”父亲不太高兴,却还是压着脾气:“就指望几个小的了!”哥哥轻笑一声,也不说话,就直直地盯着父亲,我在一旁看得心里发凉,被后母搭了手柔声问:“别是又病了吧?”

刚从颍昌回来的时候,哥哥伤得厉害,成天把自己锁在房里,大嫂怀了申儿,挺着肚子敲门,却总也敲不开,父亲挥挥手,叫大家随他去。过了些时日,哥哥果然披了件长衫出来走动,见了人就低头,也不肯说话。大嫂拖他去看后母给新宝宝做的衣裳,进屋时手一松,两人生生地被隔在门槛里外,大嫂咬着唇什么都没说,哥哥竟然掉头就走了。父亲也恼他这终日恍惚的样子,他便马上跪下认错,转身又去湖边一个人坐着,看荷花开了又残,而堤边的苇草终于遮没了马头。

“还在恨退兵的事,还是怕大嫂见了这些伤担心?”趁着送药的机会,我小心翼翼地问。他笑着摇头。我给他换药,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终于快要愈合了,他却还是紧绷着身子,就连声音都微颤着:“什么都记得,太多了,说不出来。”

飞 蓬

大嫂腕上没了那镯子,戴了二十年的镯子。

出事那年元宵,全家出去看花灯,哥哥买了镯子给大嫂,甫儿骑在哥哥肩上嚷嚷着也要,哥哥哄他,说等天气暖和了扎个风筝给他,后来果然扎了,却飞跑了,甫儿气得直哭:“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这些年来,甫儿就是不肯听我的话,他心里只有他爹。我出去交租闪了腰,回来还得烧地屯灰,只求来年肥田,甫儿领着弟弟妹妹拣柴火,自己就抱了好大一捆,还瞥一眼我步履蹒跚的样子:“我爹用的双锥枪有八十斤!”我开私塾,远远近近的孩子跑来识字,人多了我记不住名字,只能摸着孩子的头发呆,有时候头疼得厉害,捧着书都念不出声,再低头一看,甫儿正眼泪汪汪地拽我的衣角:“我爹在就好了,叔叔哪会这么辛苦!”

我算什么?阿爹尽忠报国做大官又如何,妈妈吃不了苦跑了又如何,反正是生了我这个废物,好东西都叫哥哥给占尽了,勇冠三军不说,更还是天生妙人,怎样的颠沛厮杀辗转沉吟都只是天降大任的锤炼,我不过是条影子,注定躲在他身后,能躲在他身后也是我的福分,偏偏哥哥还被砍了,剩下的日子,只能拼着我这病弱之躯惨淡经营。

可是,真正可怜的,是甫儿。他记得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却只陷于这穷山恶水瘴疫之乡,再无出路。我打他,我要把他打醒,别再耽于梦幻泡影,管它什么家,什么国,只要脚下还有这块立锥之地,就且老老实实地讨口饭吃,谁知道下一刻又会发生什么!

十二岁那年,甫儿竟留了纸条跑了,结果当天就自己回来了,大嫂抽他抽到抬不动手,于是叫我接着打。我问他想往哪儿跑,他说:“既然求不得功名,那我就隐姓埋名投军去,好歹杀几条金狗!”我问他怎么又回来了,他半晌不说话,终于低头:“开春了……地里不能少了人手。”

甫儿跟当地孩子结了仇,三天两头打架;他也不喜欢弟弟妹妹,嫌他们吃饱了就睡不开窍;天黑了他一个人蹲在田里发呆,死活不肯回家,大嫂看见了拿扁担去抡:“像你爹哪点不好,怎么又是只锯嘴葫芦?成天也不知胡思乱想些什么,趁早打死了干净!”我好心去拦,却被一把推开,跌坐在田埂上,瞥见大嫂细瘦的腕上晃荡着那只镯子,她挽了袖子,青玉镯子在暮色中闪着微微的寒光。我曾劝她收起这贵重东西,她果然就拿它压了箱底,谁知没几天又翻出来,从此再也不肯离身。

那年看花灯哥哥猜中好多灯谜,急得几家店老板一起过来赶他,他笑着作揖:“原想给我家媳妇买个镯子,谁知身上没带够银两,现在刚好凑足……”人家一听,也就赶紧给他折了钱,还笑呵呵地多看几眼大嫂,她低了头,像是害羞,脸色却有些苍白。哥哥与她并不亲近,那只镯子,是唯一的示好。

就如同甫儿心中的牵挂与志向,都拴在哥哥手里那只断线飞走的风筝上。

甫儿跑了,又回来了,开春了,他带着弟弟妹妹去野地里玩,遍地开着草紫花和蒲公英,小粉蝶在花上飞,我扎了个蝴蝶风筝给他们放,甫儿拽着线疯跑,弟弟妹妹们齐齐地叫:“飞起来!飞起来!”

孩子们把蝴蝶挂在墙上,谁知夏天时风狂雨骤,家里连房顶都被掀了,有谁顾得上那只不知所踪的风筝?

切 骨

父亲与后母相敬如宾,就连别人送来做妾的美女都被打发走,传为一时佳话。后母是奶奶挑的,家境虽贫寒,却出了名的手脚麻利,还略通文墨,于是相夫教子,伺候老人,家里没人不满意,除了哥哥。我见了后母就跟着弟弟叫“妈妈”,哥哥却恭恭敬敬地给“李夫人”行礼,父亲原先还为此打他,后来哥哥也大了,还是不肯改口,父亲只能作罢。

我十二岁那年,父亲忽然从韩相公那里得了消息,说妈妈嫁了他手下的小校,叫父亲去接,这事就连姓赵的都被惊动了,父亲大怒,说跑了的女人怎么还有脸回来,可又不愿做得绝情被人指指点点,索性拿了一笔钱,叫哥哥给妈妈送去。哥哥向来恭顺,那次却一口咬定不去,竟同父亲剑拔弩张地大吵,结果被罚跪了一夜柴房。后来父亲派了别人,哥哥却忽然又要去,父亲叫我也跟着,还再三吩咐:“妇道人家不仁不义也就罢了,你们决不能对亲娘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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